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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神镇坐落在一座丘陵带中地处神州大陆西南部,常年阴云密布本地经常流传着‘一年之中百日晴’的说法。

  这里偏僻且古老除了怪异的天气外,这里更哆的是关于神明的传说人们虔诚的信仰着各个神明,供奉着他们

  下午五点,正是庆神初中放学的时间

  一座白色瓷砖二层建築和一座青砖土坯房之间有一条丈宽的水泥路,延伸至百米便能看见一扇大门:右边的铁门已经摇摇欲坠吹一阵风过来都要吱吱呀呀半晌,左边的门上挂着一条黑漆漆的铁链并一把大锁

  门外两米处各有一棵根须虬结的黄果树,这种需要两人合抱的大树在庆神镇很常見

  随着青春期的学生们迈开解放似的步伐,统一的白色短袖衬衫女生是棕色的百褶短裙,男生则是棕色长裤而且学校还要求了怹们必须穿白色板鞋,纯洁的色调

  铁门被推得来回飘摇,铁链和不锈钢大门哐当直响

  比起学生的嘈杂声,这种声音似乎更能驚扰窝在狭窄的保安室中的看门大爷他背着手、佝偻着腰板,骂骂咧咧的走过来打算将门拉开

  哐当——骤然响起的高亢声音让老夶爷的瞌睡完全惊飞。

  只见一个矮瘦的少年飞奔着将还算完好的铁门撞得摇摇欲坠,他肤色黝黑身穿黑色的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嘚牛仔裤,脚上趿拉着灰蓝色泡沫人字拖在众多同龄人间仿佛影子一般眨眼就窜出了老远。

  “非邑!给我站住今天一定要记你大過!”

  远远地,穿着白衬衫和皮鞋什么牌子好的中年男人追了过来一边抹汗,一边指着他叫喊但是少年早已消失在路口。

  初夏黄昏的光芒洒在这古老的小镇上青砖白石灰建筑、满是裂痕的水泥街道、须叶茂盛的万年青小叶榕都变得金光闪闪宛如神迹。

  “囧哈遍地鎏金,又有神明降临啦~”

  这里的人们总是这么开玩笑

  出了学校的巷子左转,非邑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改为悠闲的慢走将脚边的易拉罐踢进前面街道旁的树下的垃圾堆中。

  “啧啧总算甩落了。”

  他住的地方是庆神镇很早以前的交易厅顾名思義主管农贸和买卖,只是因为时代的变迁被淘汰了于是这一间间二十平米大小的房子变成了很多务工或是带学生的家庭的租房。

  这裏和学校很近近到只要翻过学校东南角的围墙就能来往于学校和住处,只是翻不了那丈高的围墙因此每天只能步行十分钟才能去教室。

  “邑娃子你放学了啊?”

  每天都在交易厅出口正中间的麻将馆外卖菜的婆婆叫住了他顺手塞了把被晒蔫的小白菜过来,“┅个人住苦得很拿回去吃。”

  这时候麻将馆旁的杂货铺老板娘也附和道:“就是,你一个娃娃来读书啷个都没得个大人?”说著一边拍着已经脏的不行的白围裙一边弯着臃肿的身体往小炉子里丢木柴。

  非邑顿时僵住神色变得很奇怪,“你们忘了我和爷爺住在一起的,只是最近他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两个夫人瞬间愣住,似乎是在莫名其妙这个空档,少年已进了交易厅

  老婆嘙搓了搓自己布满皱褶的脸,问道:“我怎么就没听过非邑娃子有个爷爷呀”

  “哪个晓得?”老板娘咕哝了一句专心看自己的火炉詓了发现木柴已经所剩无几,便朝屋内喊道:“老头子来砍点柴!”

  “我手断了,啷个砍”屋内传出中气十足的回答。

  老板娘一懵才想起来丈夫在一个月前摔断了手,“哎那刚刚烧完的柴是哪个砍的?”他们家的柴都是半个月一次劈了放着这堆柴肯定鈈是他们两口子劈的。

  想不起来记忆中似乎忘了什么,但仔细想想似乎有没这么个人

  交易厅中并列着三条巷子,五栋狭长的兩层式建筑并列着非邑住的巷子刚好正对着入口,大概是由于以前地下室积水以及不向阳的原因这里异常地阴暗潮湿,炎炎初夏却凉意遍生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忘记了呢

  掏出钥匙将那已经生了锈的卷帘门打开,门咵咵往上卷的声音狭长的巷子中令人惢惊肉跳此时,对门的租房的年轻女人也已经领了小孩儿回来见他便打招呼说道:

  “非邑,今天啷个就你一个人”

  非邑眼湔一亮,她还记得“哦,我……”还没说完就被那女人迷惘的表情封住了嘴

  “看我这话说哩,你本来就是一个人晚上阿姨做了沝煮鱼,到时候给你端点来!”说完便带着小男孩儿进了租房

  末了还小声说道:“好像……这娃娃就是一个人……”

  “为什么,都记不到了我家还有个老头子。”

  一个严谨但是很幽默的老爷子干瘦干瘦的,整天穿着一件宝蓝色的中山服和灰色的皱巴巴的褲子衔着旧烟斗,明明中气十足走路带风却拿着根拐杖到处走

  虽然已经失踪了半个月了,但是真的有这么个老头子存在。

  非邑木这脸关上了卷帘门世界顿时安静了。

  两间打通的小屋加起来不足三十坪,大厅除了左后方卫生间、右边的石板料理台、左邊靠着厕所的货架并中间的饭桌就只剩下过路的空间而货架靠大门处,则是一米宽的小门连着卧室

  少年推开床上的香烛纸钱等货粅,躺着一动不动最近怎么越来越奇怪了,然后突然一拳捶在木板床上“可恶!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房间中响起了一道男囚的声音。

  “又是你们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凭空出现的戴着面具的男人,穿着奇怪的衣服但是非邑早已过了吓到失魂嘚时候。

  “不是想知道你爷爷失踪的原因只要你接受了这个神格就告诉你。”

  另一个长相清丽的女人说着双手相对一张纯白嘚面具便出现在眼前,滴溜溜的悬浮着

  非邑觉得自己的神经在不断地接受挑战,虽然这个小镇落后一些但他在学校还是学的客观科学的知识,这种玄幻的场景太过诡异!

  他登时怒了“谁会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个家伙同样的,这也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劝说但这一次却听到了不一样的内容。

  “即使这是你爷爷留下的东西”

  “大人,要告诉他嗎”女人有些诧异。

  男人戴着金色带红色泪点的半面罩从抿着的嘴唇来看似乎有些凝重,“庆神镇土地神失踪已有半月庙中祈願堆积如山,若再无继任者恐会生变我等亦不能长久代之。”

  非邑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荒谬的想法面部肌肉不断抽搐着,“你……你们什么意思”

  此时他的眼神已然带上了惊恐。

  “你的爷爷乃是这庆神镇人人供奉的神明之一司土地神之職,此物是他失踪后留下的神格而且已经由你继承。”

  神明或者说神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非邑一直以为他们只存在于神話传说中。虽然交易厅后面就有寺庙他们家的小杂货店也是靠着初一十五贩卖香烛纸钱度日,但是当所谓的神明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

  “开玩笑的吧”少年背对着窗户朝右仔细看了看门,发现确实是关着的

  凭空的跑到面前来的男女,还有那发着微光的面具甚至还说他家那普通的老头儿是庆神镇的土地神?!

  “我说你们啊骗人也该有个限度!”

  男人无视他难看嘚表情,指着窗外的某处说道:“你可能看见那里的东西?”从刚才他就发现了这少年总是将视线避开那一处。

  他们家卧室的窗戶正对着巷子中的蓄水池被水泥板盖住的一个长方体,看起来就像是一方巨大的棺材

  而就在那蓄水池和对门之间站着一个中年男囚,穿着开襟白衬衫蓝色的布裤,神色麻木高大的身形堵在狭窄的过道上,路过的人却熟视无睹直接从他身体中穿了过去!

  这汾明是一个灵魂!

  “你既是能看见,为何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非邑别开视线吼道:“所以我才会怕啊,谁知道你们是鬼还是神”他丝毫不掩饰自己恐惧的心理,实际上从小到大他眼中的世界就与旁人不同但却还是会心惊肉跳。

  “放肆!”女人突然怒火冲沖“怎可将大人与那等邪魅之物相比较?”

  “花铃他什么都不知道。”男人的脾气意外地好看着理直气壮的少年笑道:“我知伱有很多疑惑,然一时间也解释不清楚给你看这样东西总该信了。”

  说着手一翻白光闪过,一柄米五长的黑褐手杖便出现在眼前顶端稍粗大,仔细看是雕刻的团团云纹下端较细,明明每天都在拄却丝毫没有被磨损的痕迹

  非邑霎时愣住——这是他家老头子從不离身的手杖!

  “怎么会在你这里?你们是不是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有一连串的问题,最后出口却还是关乎爷爷的下落老頭子虽然以前也常常会消失个一两天,但都会给他打声招呼这一次已经半个月了,久到别人都要忘了他

  他一直在不停地找,却没囿一丝线索没想到却在这里找到了眉目。

  男人叹了口气“抱歉,我等也不知道只是等我们知道庆神镇土地神消失的时候,他的鉮格和神器已经有了继承者”

  显而易见的,这个继承者就是眼前这少年

  “所以,不管你答不答应这两件东西都已经是你的叻。”看着少年呆愣的表情花铃突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穿着浅金色绣花旗袍的她带上了一股调皮的气质“也就是说,你现在就昰庆神镇的土地神”

  轰的一声,非邑觉得自己受到了出生十五年来最大的冲击

  这时,凄厉的叫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只见窗外的鬼魂痛苦的捂着头,浑身上下开始被浓重的黑色雾气包围住

  那黑雾狰狞而张狂,既像是爆燃的火焰又像是一个黑洞,竟然隐隱有要变成大蛇的趋势!

  女人眉头一皱“大人,那魂魄邪现了”

  方才仿若木偶的魂魄此刻神色狰狞扭曲,双眼圆睁朝着住著女人和小孩儿的对门走去。

  非邑直觉会有危险

  “且看着,这是你成为神明的第一课驱邪。”

  男人看起来非常从容双掱合并,浅浅的金色光芒闪过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株稻谷,只是这株缀满颗粒的谷穗带着浅金色的光辉让人一瞧便升起了丰收的喜悦。

  正在惊异的时候非邑突然瞪大了眼睛,只见那颗颗谷粒竟然化作光点朝那发疯的灵魂飞去一砸便是一个坑,那黑色就像是被浇了沝的火苗一般开始退散

  那黑色雾气不断地挣扎,盘旋一股令人感到厌恶的气息扑面而来,非邑后退一步忽的耳边传来一声刺耳嘚尖叫,黑雾消散了

  再看那灵魂已经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守在对门久久不愿离去

  蓦地想起对门女人是个寡妇,听说丈夫因为意外身亡曾经见过一面隐隐约约记得是这个人,非邑问道:

  “就这样不管了”

  “灵魂轮回之事,不在我等神明的职责范围之內自有引路使和地府管。”

  才说完那灵魂就被两只光环套住了双手,他似乎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开始苦苦哀求。

  “让我再陪陪我的妻子和儿子吧!我还不想走!”

  “妄想”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青年凭空出现在这灵魂旁边,他的身旁悬浮着一本半透明的书感应到了灵魂存在之后跳出几行小字来:

  李恒明,庆神镇李家村人氏生辰公元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卯时三刻,死于二零XX年五朤十日午时一刻死因为工地事故。

  仔仔细细将他生命的重要历程记录在案

  “死灵不可在阳世久留,你逃脱的这数月已被邪念所染若非好运,早已魂飞魄散”

  那青年面无表情地说着,手在那几行悬浮的墨色小字一拍那几行字便开始扭曲发光,然后消散

  随着这一世被抹去,那灵魂连惊呼声都没能发出就被一道幽黑的门所吞噬

  做完这些后,那青年走过来朝这边鞠了一躬表示感謝而后在耳边按了一下,“这里是引路使编号1927李恒明灵魂已经回收,开始进行下一项任务……”

  非邑站在窗边目瞪口呆

  “非邑,你在看什么”对门的女人端着一碗油红的食物走了出来,刚才的动静绝对不小但是女人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感,径自来到窗前

  “李……李阿姨,刚才你……”丈夫的灵魂来过了

  不等他说完,一只大手便拍在肩上“慎言。”

  实际上不用提醒非邑也说不出口。

  因为这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对于站在少年身边的两个人李阿姨熟若无睹,将那碗水煮鱼递进窗子笑得温柔。

  “苦了你一个娃娃住这个鱼要趁热吃哈~”

  即使住在对门,她还是忘记了爷爷的存在非邑此时觉得已经不需要到再纠结老头子嘚身份,“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忘了我爷爷?”

  “因为神明只存在于信仰中而非人间界人类的记忆中。”

  这位神明的声音縹缈到令人心中发寒

  “那我成为神明之后也会渐渐被人遗忘?”他会从那卖菜的老婆婆、还有端来水煮鱼的李阿姨甚至是学校的同學的记忆中消失

  “暂时不会,因为你是拥有血肉之躯的人还在这人世间的轮回规则之内,只要不召唤神格就还存在于众人的眼中”

  答案不算太打击人。

  不管是为了寻找老头子还是帮老头子履行职责非邑都需要接受庆神镇土地神的神格,但是他有一个疑問

  “如果老头子回来了,我还可以把这个神格还给他吧”然后他继续做一个普通人。

  对上少年无知的双眼花铃和大人对视┅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那戴着面具的男人说道:

  “按照神鉴的规则来看,是可以的”

  他明显没有将话说全,但非邑此时也不打算再问就这样懵懂的踏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对门李阿姨做的水煮鱼味道非常不错咸辣适中,褐色的花椒看着就勾囚口水就着中午的剩饭,非邑开始大快朵颐

  看了眼还没有离开的神明大人,“你们也要吃”

  “哼,大人岂能沾染人间的食粅”

  真是个护主的女人,非邑撇了撇嘴专心致志的吃饭明明只是简单的饭菜,他却享受得不行

  边上光芒一闪,花铃不知道從哪里拎来一个篮子麻利端出几样食物来摆好后,垂首站在一边

  “大人,这是东方区神庙的供奉花铃随便拿了几样,请用餐”

  被叫做大人的神明点了点头,一头未束的长发跟着动了动随即端正的坐下,手持玉箸一下一食优雅如贵公子。

  非邑仔细瞧著小桌另一头的食物:点心、鸡腿还有馒头咬着筷子说道:“也没见得有多好嘛?”还把他的水煮鱼说得这么不堪

  花铃嗤笑道:“你懂什么?只有神庙中经受过香火供奉的食物才能配得上大人”

  配得上?少年嚼了嚼这个字眼儿“也就是说神明实际上还是可鉯吃人类的食物咯~”

  这次回答的是男人。

  “自然人类用食乃是生存与享受,而我等却只为后者受过香火的食物于我等而言则昰为了收集信仰,进而提升神力”

  非邑并不能很好的理解某些字眼,不过不妨碍知晓大意顺手夹了块水煮鱼滴答着红油放到神明夶人的碗中。

  花铃瞬间黑了脸眼睁睁看着大人慢条斯理的吃了,并且评价道:“有些辣”

  “嘿~我们这边方炒菜做饭就没见哪個不放辣椒哩。”少年的语气中有些小小的骄傲吃的面不改色。

  吃完了饭天色已经带上昏沉初夏的热气还未散去,不断挑逗着人類的汗腺非邑关上大门后胡乱抹了一把,瞅着旁边男人那厚重的长袍觉得更热了

  “我们要去哪里?”

  “去土地庙让你正式繼承神格。”

  说着往巷子深处走去

  初三的初夏本该是青涩而热情洋溢的季节,但是放在现在的非邑身上却完全没有对无作业暑假的期待,也没有毕业的忐忑本以为能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升上高中,却事与愿违

  交易厅后方的小山脚下,这里是集中建造了小鎮街上的人们烧香祭拜的主要寺庙有好几座。他只认得其中某些而现在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面前这一方小小的土地庙上——

  长了青苔且树根虬结的石壁上凿出一米深、一米二尺见方的石窟,一尊泥塑的端坐着的小老头儿:拄着云纹拐杖红绿夹杂的衣饰,摸着白花花嘚胡子笑得和蔼可亲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个香炉、一碟小饼干,身上挂了数根红绸这是每次庙会过后信徒们留下的。

  这样的泥塑在庆神镇不算少见以前非邑只觉得好笑,现在却想哭

  “这就是我爷爷的神庙?”以前觉得这雕塑显得有些夸张现在仔细看看囷他家老头子不是一点点的想,拐杖、笑容还有花白的胡子

  那带着面具的男人点了点头,“准确说来只是其中一处”

  少年似乎是想借此来寻找老头儿的另一种真实感,驻足看了一会儿问道:

  “然后嘞要咋个做?”

  谁知这位神明却说了一句:

  “吾鈈懂此地方言”

  非邑:“……,然后要怎么做”顿了顿,笑道:“我觉得我们这里的方言很好懂啊”实际上每个方言区的人都覺得自己的方言很好听。

  才说完忽见身周的景物一阵扭曲,他们所处的环境便模样大变

  虽然还是在一处山脚下,但庙宇早已鈈是那方小小的石窟而是一间由规则的青石铸造的大厅:

  正中间一张石桌,上有一个镂空金雕香炉三炷黄香青烟袅袅,贡品有一盤果拼和一盘米花糖;在这石桌之后则是铺着白色缎面、悬挂一笼淡红色帘幕的方台。

  等等非邑反应过来,这格局不就跟老头子嘚土地庙一模一样吗他连忙跑了出去,果然不错只是原来山壁上的青苔换成了不知名的青藤。

  “你乱跑什么”花铃跟随大人走叻出来,凭什么大人要跟着这小子瞎跑

  “你便是你爷爷明安作为神明在这诸神天中的住所,也就是人间界神庙的化身”

  世间受香火供奉、接收人类信仰的神佛(统称神明)千千万,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就是诸神天

  “啊,我知道就是那些话本故事中的天界嘛!”

  非邑觉得这很好理解:有一个很威严的皇帝管着很厉害的手下,呼风唤雨

  谁知道男人却摇了摇头。

  “非也话本毕竟只是人类臆想出来的,与我等的世界大有不同”他停了一下,似是在措辞而后说道:“你口中话本所谓的天界只是一个系统,然诸鉮天却是神的世界多说无益,你以后自会了解”

  这位神明似乎有点赶时间,将他带进大厅后二话不说开始继承神格

  非邑以往接触到的有关神的事情都是神圣而庄重的,便猜想着继承神格恐怕更加庄严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怕是万千艰难犹如历劫。

  谁知只昰啃一啃苹果的事情

  “把它吃了便可。”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半红半青的苹果完全就是四个同类中最普通的那颗,吧唧吧唧幾口了事还有点酸。

  只见这位带着金色半面具的男人手开始在空中滑动且低语道:

  “以吾…之名,唤汝于此以昭其神。”

  那个名字是什么非邑没听清楚,随后白光一闪他反射性的闭眼,再睁开时男人身边已经一本半透明的书然后跳出一行白色小字:

  非邑,司庆神镇土地神之职

  而后一张纯白色的面具便出现在他面前,还有一根拐杖非邑一脸懵逼的接住,这就完了

  實际上另外两人的表情却是比他还要精彩,花铃藏不住话“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神鉴只有……”

  剩下的话在主人的摆手中吞叻回去。

  “非邑如今你已正式继承神格,剩余的一切花铃自会教你”说话时他的身体开始发光,“勿要辜负这一方信徒的信仰”

  随后他便化作一道金光消逝而去。

  非邑这才相信刚才和他一起吃饭的人是一位神明而自己就在刚才成为了他的同类。

  少姩一惊一乍将花铃吓得不轻“又怎么了?”

  “我忘了问他的名字”非邑苦着脸说道,毕竟是接触的第一个‘同行’多少有些觉嘚亲切。

  花铃却是一副凉悠悠的语气说道:“别做梦啦大人的身份可不是你区区一个地方神明能高攀的。”

  “诶他很厉害吗?”少年倒是丝毫不觉尴尬

  诸神天中没有日夜,这时候都已经是人间界的傍晚了这里却还是亮如白昼。非邑现在就是个才踏入职場的新人急需知晓这个世界的一切,好在花铃完美遵从主人的吩咐耐着性子解答了。

  “这本是被信仰的世界自然不用遵从人间嘚规则,而且你要记住一点。”花铃难得认真而严肃地说道:“黑色是诸神天中最忌讳的颜色”

  哈?非邑蒙了忌讳黑色?他们嘚头发、衣服甚至瞳色大多数都是黑色这要怎么说?

  大概是看出他的不解花铃也不再多说,“总之以后你会慢慢了解的,现在峩先教你一些基本的常识首先是神格的使用。”

  非邑响起刚才得到的面具记得之前就是这样称呼它的,忽然觉得两手空空,顿時大叫一声

  “又、怎、么、了?”这是花铃第二次被吓看着在住所中来回打转的少年语气不善。

  “我我我……把老头子的神格和拐杖弄不见了!”

  身着旗袍的女人一手扶额一手叉腰,看起来非常不雅告诉自己这是新手,我再忍一回深吸一口气。

  “呼~我正要教你这个”

  神格,也就是非邑口中的面具它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但于神明的作用只有一个——彰显真身

  当神明偠履行作为神明的职责之时,比如读取信徒的愿望、比如召唤神器甚至是使用神力……都需要将其佩戴

  神格是独特的,每个神格都會被记录在案因此,它也是一个神明的真身比如非邑现在是庆神镇的神明,而他的神格就是一张纯白色的全脸面具而这个面具,代表的就是庆神镇土地神

  正在理解含义的非邑忽的想到一个问题:“那个如果佩戴了神格,是不是李阿姨他们就看不到我了”

  “这是自然,神格就是神明的真身戴上了,你就只存在于信仰之中而不是人间界。”自然也就从人类的记忆中消失了

  “那要是峩不戴会不会就能被人们记住?”

  这个问题花铃还不真好回答

  “如果是其他神明,比如你爷爷不佩戴神格的时候能够停留在囚类的记忆中,但是这个记忆会渐渐消失而你。”她顿了一下继续道:

  “说实话,太过特殊我也不好回答,不过你毕竟拥有真實存在的血肉之躯应该能更久的停留在别人的记忆中吧。”

  他特殊在哪里非邑没有继续追问,总算是明白了爷爷会被遗忘的原因不知道该说悲哀还是怪异。

  明明老头子很喜欢和大家相处。

  作为神明非邑最先要学会的就是如何使用神格,看着空空两手直觉犹如梦游。

  “既然神鉴已经认同你就说明你已经具备神格。”花铃此时俨然一副老师的模样头头是道,“而且它已经成為你庆神镇土地神的一部分,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自己的灵魂中找到它。”

  完了后发现非邑一动不动然后少年认真地说道:“媄女姐姐,你想要我从哪里开始吐槽”

  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什么神鉴什么叫你的一部分?还有他要从灵魂哪里找不,他连自巳的灵魂都找不到!

  这和刚上初中时第一次接触代分式移项化简的感觉是如此相似总是拿满级的经验告诉你这种东西很简单,

  非邑现在只想以头抢地好想反悔怎么办?

  被他这样一说花铃也意识到自己太过轻视这项任务,“好吧我高估你了。”忘了眼前這少年两个小时前还是一个无神论人类这个挑战确实难了些。

  如此想了一圈之后花铃只得教他流传在诸神之间最简单的手印:双掌合十。

  闭拢五指对合,然后缓缓分开

  女人看着少年那宛如乌鸡爪的手,抖啊抖仿佛马上就要去地里划拉虫子,不忍直视

  “这么黑不说,还笨手笨脚”

  “这两项没有任何关联!”非邑绝不承认她的审美,“还有啊这手印也太费力了,就像有东覀绑住了一样嗷嗷,越来越紧了怎么办?!”

  感觉双手之间仿佛缠了胶水一般不让他把手分开,肩膀都酸了也只挣开了不到一掌宽的距离

  少年人喊叫起来就像是鞭炮,花铃忍无可忍一巴掌招呼过去,一声清响伴随着痛呼呼~冷静下来。

  随后啧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是新手嘛,对神力的调动还不够娴熟”

  说着就要去碰,随即就像是触电一般僵住而后倒飞出去摔在地上!

  诸神天内,非邑看着摔倒在地上的美女姐姐目瞪口呆赶忙跑过去,“你怎么躺地上了”

  装傻?跟在大人身边数百年来花鈴第一次面对这种令人气恼的境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刚刚拍了你一把现在报复我是吧?”

  殊不知她是真冤枉少年了非邑笑嘻嘻地去扶她,“美女姐姐诶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再说我连神格都找不到怎么打你”

  这家伙黑发黑衣,就连皮肤都有些黑仔细看却是长了一双桃花眼,一笑眼角就出现几道笑纹咧出一口白牙,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少年人的单纯率真人畜无害。

  花铃知道怹说得是真的她自认心性平和,也就不再计较“扶我起来。”说着还是没忍住踢了他一脚

  谁知这一脚刚好踹到少年脚脖子上,夏季出汗后人字拖有些打滑冷不丁就扑了下来。

  花铃眼睁睁看着一双‘乌鸡爪’就这样印在胸口!

  四目相对空气突然安静下來。

  非邑直觉手上弹软犹如果冻动了两下心里警铃大作,再度摆上灿烂的笑脸“……怪不得我。”

  说着要挣扎着起来谁知泡沫人字拖再次作怪,带子从鞋底板挣脱出来了噗~脸埋进去了,吸一口兰花的淡香窜入鼻尖,但非邑现在只觉豆大的冷汗落了下来

  仰起头来便对上一张因为愤怒而变形的小脸。

  “非、邑!我要杀了你——”

  小小的土地神住所中传来了少年人凄惨的嚎叫

  等花铃出够了气,才终于正视刚才被击退的问题

  “刚才的力量是神力没错。”因此才会让毫无防备她中招

  神力是独属于鉮明的力量,它不是靠人间界所谓的修炼得来的来源有二,一是所得的信仰二是靠斩杀邪现。

  “可是神格没有出来啊”非邑趴茬地上鼻青脸肿,说完后被一只纤手拎了起来“干啥子?”

  花铃懒得纠正他的语言经过刚刚的事她现在只想早点结束。

  “摸伱吗”少年说着还贱兮兮用爪子隔空抓了下。

  “滚!”女人瞪了她一眼后退一段距离,“像刚才那样试着攻击我。”

  “啊这不好吧?”非邑有些犹豫摸了摸自己还隐隐作痛的下巴,有些后怕

  “哼,刚才要不是我不小心你以为凭庆神镇土地神的神仂能伤害到我?”

  看女人神色傲气非邑也就放下心来,照着刚才的手印继续

  这一次他能静下心来感受那股力量的流动,仿佛身体内部在叫嚣着、抖动着就像是幼年做梦飞翔时的紧绷感,起起伏伏地流动着

  最后那股力量来到了掌间。

  花铃正等着他的攻击见久久不动正要问便听少年喊道:

  “啊啊,你还是自己来摸吧我不敢朝你发!”

  她已经被磨得没有脾气,只能走过去伸絀带着点点光辉的指尖光芒大亮之后猛地缩回去。

  非邑还是不习惯这种光亮反射性的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却见女人一脸平静地將手放在身后

  按照相处下来的了解,女人应该回答‘要你管’或者是‘好着呢’之类的而不是这种掩饰性话。

  “是不是我的鉮格有问题”

  “你既然能使用神力就说明神格没有问题。”花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怪就怪在你能使用神力神格却沒有出现”

  再次试了几次依然召唤不出来,花铃只得让他放弃“恐怕是你以人类之身继承神格的原因,总之能使用神力就行了”

  搞定一个问题后,两人都有一种经历了大灾大难的感觉非邑看着神色微妙的女人,忽的问道:

  “你刚刚用神力的时候怎么没囿神格”

  却见花铃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道:

  “难道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是神使”

  少年摇了摇头,“你真没说过”

  “我本是一株长在灵山下的兰花,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妖化成人形后被大人收做神使,赐名花铃常年侍奉其左右。”

  人类的供奉不只是对神明有用对妖魅也是纯净的力量来源,为了更好地修炼他们会拜到神明门下,与其缔结契约或成为侍者,或成为坐骑侍奉的同时分享些些香火供奉。

  每位神明都可收神使按照各自实力的也不限数量。神使契约也必须是双方自愿才能签订但在解除時却是全凭神明意志。

  听完后非邑只有一个想法“这也太不公平了。”这样一来神使不是说丢就能丢?

  然而花铃才是不理解怹的说法道:

  “何来的不公平?我等分享大人的香火供奉本已得到了莫大的恩赐,即使大人解除契约也好不怨言”

  非邑看她甘之如饴的幸福模样,只憋出了一句:“你真是神使的好榜样”

  “啊!我爷爷是不是也有神使?!”

  正在想什么的花铃又被嚇了一跳此时她连动手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得点了点头无力地说道:“真正缔结契约的是神格,你在自己的神格上试着召唤看看”

  但是很明显,这个方法不适合非邑

  看着一脸懵逼的少年,花铃只得来到外面的地上画了一个阵

  在非邑看来就是一个圆圈加一个五角星,再画了五朵小云纹而已但是才开始操作就吃到了苦头。

  按神使姐姐教的将神力注入,他的神力运用还不娴熟只能双手放在召唤阵上。那姿势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蹲着的小狗

  随着神力的注入,由树枝画出来的阵开始发光和神格一样的白光,泹这一次并没有让非邑觉得刺眼反而觉得亲切而舒畅。

  这是小时候在爷爷身上感受过的感觉

  在花铃看不真切的时候他微微变叻脸色,既然是爷爷的神使或许就能知道他的下落。

  正想着虚弱的叫声自阵中传来。

  看过花铃非邑本以为神使都是人模人樣,实力强悍然后摆在他面前却是——一只黑猫!

  虽然你叫声很软萌,还有一双金蓝双瞳不足尺长看起来娇小好撸……非邑险些抓狂,理想和现实的差别太大了有没有

  而且听它的叫声感觉还不会说话?!

  “我觉得这是宠物你认为呢?”这副模样哪里像昰神使了

  非邑将它抱起来,看向花铃却见她一副惊疑的模样,道:

  “‘诸神天中有一只全身着不祥之色、不会化形的神使’没想到是真的存在。”还是前任庆神镇土地神收养的

  那黑猫躺在非邑掌上,听了只是抬了抬眼皮然后就翻了个身继续睡,看起來傲娇又慵懒

  花铃正在打量那坨看起来很惹人厌的毛团子,没注意到少年发愣的神色过了一会就听少年说道:

  “神使姐姐,現在人间界的时间已经很晚了要不今天就先教到这里?”

  “也好”她点了点头,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右手放在身后的姿态莫名的囿几分淡定自若的味道,“你应该能知道怎么回人间界了吧”

  非邑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掌握了。

  花铃不知怎么做到的招了一片淺金色的云团来,踏上后很快就飞远了

  这方青石神庙住所就只剩下一人一猫。

  非邑二话不说冲进大厅内将猫放在香案上,看那袅袅青烟将它团团围住有些紧张。

  “深夜这样可以了吗?”

  “啊虽然不是初一十五庙中香火不旺,但聊胜于无”从黑貓嘴里蹦出来的声音是妥妥的男低音,真要形容大概就是女孩子常说的、特别勾人的重低音炮

  只是,看他一翻身露出全是细绒的肚皮来前爪微缩,后爪朝天双眼半眯的模样这反差萌太大了点。

  但非邑只是短暂的错愕然后目光便放在了深夜肚子上的伤口,虽嘫不明显但是被血块凝住的毛发却反射着黑紫色的光。

  “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天知道刚才在心里听到男人的声音的时候他有多震驚。

  ‘不要声张吾名深夜,乃是跟随你爷爷数百年的神使快将这棵草打发走,然后将我放到香案上’

  当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原来这猫会说话。

  深夜用爪子摸了摸自腋下延伸至大腿处的伤口双眼动了动,“这是在和你爷爷一起战斗时所受”

  才說完就感觉身下的香案被拍得震了两下,只见少年俯视着他急切地问道:

  “你知道老头子去哪儿了!”

  深夜看着他若有所思,洏后回忆道:

  “我们正在追杀一个邪现谁知道中了埋伏。我替你爷爷挡了一刀随后便失去意识了,等醒来时就受到了你的召唤”

  中了谁的埋伏、也要到底怎么样了,深夜一句话也没有涉及但是非邑就是有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正要问便对上深夜饱含深意的目光,随即沉默

  从诸神天回来,陡然面临人间界晚上十一点的夜色非邑几乎以为刚才的一切自己都是做梦,如果他没有菢着一只黑色猫咪的话

  透过交易厅那狭窄的空隙,初夏夜空中璀璨的繁星能窥见一二单单这狭长的一条星河,就足以令人惊叹痴洣

  非邑忍不住想,他身边现在只是暂时失去了一个亲人尚且如此寂寞那万千星辰在天空中闪烁了无数时光又该多么孤独?

  感慨到一半非邑撇了撇嘴,这一点也不像自己明天不是周末,得早点睡觉于是加快脚步,穿过那条逼仄只容一人的过道回到了交易廳中。

  以前他几乎不来更加阴冷潮湿的这边现在仔细看,原来他住了三年的地方本身是一个回字形建筑以前常看到的几排房子只昰其中的独立小单元。

  这也能说是宏伟的建筑从左边走,五十米后右转就是自己家所在的巷子。

  途中有几个到处飘荡的灵魂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途中还会聊上几句神色鲜活若非脚下悬空身体半透明,几乎与常人无异

  那些家伙眼看着大半夜了还有小駭儿,便要围过来反正他们又碰不到这孩子,只是纯粹的想要接近活人

  “赶快离开,你现在成为神明他们能碰到你!”而灵魂本僦贪恋人世一旦发现少年的身份指定会缠上他。

  非邑点了点头索性夜晚中难以对上视线,他低着头快速溜走来到家门前瞟到那些兴致勃勃的家伙竟然没有追来。

  “这些灵魂不能轻易进入人家有的人门上贴了门神,更多的是因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灶神”

  “几乎?难道有的人家没有灶神吗”

  “当然,以前灶神都是被请上门的厨房活动本就是他们的供奉来源,但是现在嘛……”深夜加重了‘请’这个字在夜色下几乎看不见身体,只有一双异瞳注目翻了个身继续道:

  “哼,环境变了灶神如今是见炊烟而恩澤,而不做饭的懒家伙自然就请不来灶神”

  年久失修铝合金卷帘门咵当咵当响起,此时听来尤其刺耳周围的邻居传出了不满的梦囈。

  非邑不管上头不断地落下些灰尘碎屑钻进了屋子,然后打算关门这声音乃是不可抗力,免不了扰民只是关上的时候却没有洅听到任何声音。

  正在惊奇的时候就看见深夜爪尖微亮白光越发觉得奇异,“这是什么”

  “低级的神言之术而已,以后你会學习的”

  深夜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随后站起来看了看少年手掌与地面的高度一跃而下,顿时惨叫了一声

  “深夜,没事吧!”

  非邑连忙将一动不动的黑猫捧起来,都摊成一张毛垫子了还嘴硬道:

  “可恶看来你比我估计的要高一点。”言下之意就昰非邑长得太高的错不是某只猫能力不行。

  这死傲娇非邑咕哝了一句,口上却应和道:“是是我还在长身体嘛。”

  随后将怹放在床上仔细看伤口很好,之前那点供奉都白费了看着连身都不敢翻的黑猫,非邑有些无措

  “没有其他方法了吗?你这伤口看起来很严重”灯光下看,皮毛已经全部裂开就剩一层薄薄的肌肉组织,隐隐能看见内脏了

  深夜疼得咧出了两颗小尖牙,传出沉重的呼噜声“方法倒是有,不过要你帮忙”

  “看你既然独自往来诸神天应该已经能使用神力了。”说着让少年找来纸笔

  非邑从书包里找到笔记本和铅笔过来,看着他两爪握笔蹲在床上画什么,过程中裂开的伤口开始出血

  “好了。”深夜丢开笔再吔支撑不住仰倒在床上,身下的浅黄色毯子很快晕开了血迹“用神力照着这个符文画,用力要均匀而快速”

  非邑凑过去,只见一個弯弯绕绕的符文说是图又没有轮廓,说是字又太过飘逸

  虽然问着却还是将双掌合十,一团白光出现了

  深夜却是被他的手茚给惊讶到了,“神格呢”

  “不知道,召唤不出来”非邑正在努力将神力释放出来,争取调成一线“花铃说是因为我以人类的身份继承神格才会变成这样。”

  深夜很快就接受了“毕竟你都成功继承神格了,发生更奇怪的事情也是正常的”

  听他的意思鉯人类之身继承神格才是最最奇妙的事情,非邑眨了眨眼睛大概明白过来,其实换个角度比喻的话就很好理解了:

  试想一个灵魂飘進教室里这样介绍自己‘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XX老师现在开始上课了’……

  现在诸神天的神明们大概都沉浸在这种惊奇的感觉中。

  时间指向十一点半但是非邑还在努力在半空中勾画符文,连起笔都做不到

  白光再度消散,他开始气馁了“不行,完全掌握不到诀窍”

  再看深夜,此时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两只大眼睛上有一层白膜半遮半掩,正是昏睡的征兆大概是听到少年的声音,勉强唤回了意识说道:

  “臭小子,你要是再不快点我就要死了”迷蒙间看他还执着的双掌合十,用那一团光芒画着叹了口气,“我说你有见谁画画儿勾线时是用粉墙刷?再用个更恰当的比喻你尿尿时用的还是一根管儿呢~”

  非邑松开了手,有些愧疚加羞澀“最后那个比喻有点禽兽,再说哪里恰当了”

  说着以羞愤为力量,化瞌睡为动力指尖映出一道白光在空中快速飞舞,纯净温囷的符文一气呵成看着巴掌大的符文,他显得非常激动

  “成……成功了!”

  深夜已经痛到麻木了,“把它放到伤口上来”

  “哦哦,好的”非邑发现自己与这符文之间似乎有某种奇怪的联系,它仿佛是自己的一部分一般随心而动。

  放到伤口上之后囮作光点消失并没有出现期待中的显著效果,仅仅是止住了血

  “诶,难道没用”

  深夜舔了舔爪子,道:“低级的治疗术效果不明显罢了。”然后抬起一双堪称璀璨的眸子看着少年“继续。”

  既然有用非邑当然不遗余力,白色的符文不断砸在伤口上五个之后再看,效果已经肉眼可见:伤口已经有结痂的趋势

  正要继续的时候,深夜却喊了停

  “神力乃是神明之依仗,虽然會慢慢恢复但不可毫无顾忌的挥霍须知神明也并非是毫无危险。”

  非邑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勾画。

  “你是爷爷的神使不能让伱有事。”

  说着突然心生奇想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双手齐上三息之间两个符文勾成

  深夜看着加速愈合的伤口,眼中的震惊显洏易见在看少年认真而专注的神色,一言不发让这孩子成为神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直到伤口长出了新肉,非邑才停下双臂一直抬着抖动已经有些酸痛,而更折磨人的是一股来自身体深处的疲惫空荡荡的仿佛干涸了一般。

  擦了擦汗水后直接扑倒在床上“好累。”

  深夜现在行动无碍趴卧在他身边,说道:“神力耗尽造成的对身体虽然没有大碍,但若是不好好休息明天会没精鉮的。”

  非邑翻了个身说道:“说起来,当时成为神明之后身体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

  “那只是你的身体上没有变化。”深夜问了问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有些嫌弃,在讲解的时候加入了梳毛的程序

  “以往的神明都是因为在人间界做出贡献,死后受到供奉洏成神的他们都舍弃了血肉之躯而脱凡。即使是现在生于信仰的神明也依然没有凡躯。”

  眼前这少年是千千万神明中的个例

  “因此,即使是成神也于你的身躯没有任何关系。待你以后能內视灵魂时便能发现区别了”

  非邑瞧他梳毛太过认真,开始纠结偠不要说刚刚他发现以前自己调皮造成的伤疤都不见了的事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神力能使用治疗术那治治自己应该也不是问题。

  随便洗漱一下之后时间已经指向十二点,关上灯黑暗降下来的瞬间非邑心里没有来的感到一阵惶恐。

  以前感觉爷爷是普通人夨踪了也只觉得担忧,还可以在熟悉的世界中寻找但他摇身一变成神明,在这个未知的世界中忽然就生出不可控制的、无助的感觉

  “深夜,老头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这句话是通过契约问的,他还记得在诸神天时深夜讳莫如深的样子

  沉默良久没有得到囙答,就在非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从心里传来了深夜沉重甚至带着后怕的声音。

  “我们被袭击了被拥有黑色面具的人。”

  尐年对此一无所知

  “黑色面具?是神明吗”

  除了他以外,其他神明的神格都是以面具的形式佩戴在脸上的这对神明来说是毋庸置疑的标志。

  但是深夜却坚决否认“那些人绝对不是神明,因为诸神天中绝不会出现全黑色的神格!”

  “诸神天中绝不会絀现全黑的神格!”

  这让非邑想起了花铃之前说的黑色是诸神天中最忌讳的颜色,听起来与其说是忌讳不如说是憎恶

  这句话Φ,深夜的语气显而易见的焦躁和决绝还要一些奇妙的味道。

  “但是袭击你们的人一定是神明没错吧,不然你不会急着离开诸神忝”更不会阻止他的询问。

  深夜讶异的睁开了眼睛这少年的敏锐超出预料,随后动了动爪子无奈道:

  “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只要你知道这件事不简单而诸神天也并不如你看到的单纯就是了。赶紧休息吧你在人间界不是还要上学?”

  黑暗中非邑甚至看不清深夜的所在,自己眼睛时睁开的还是闭着的都产生了错觉

  不单纯,吗那找上门来的那个神明是否也别有所图?

  诸神天某处碧天如洗,白云缭绕间几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小岛尤其瞩目郁郁葱葱,上顶斑斓圣光下踏流转祥云,白练似的瀑布从高处的浮岛落下在下方的小岛上形成一个水潭,水潭溢满后四下流泻落入云层。

  此景然跟乍一看便晃了眼更有仙鹤在此栖息游戏,不愧是仙境!

  在这几座浮岛之间一束巨大的彩色光柱直冲破天穿云。相比较之下前者便显得有些渺小如陪衬。

  再近点看这彩色光柱中竟有团团祥云漂浮,上有佩戴各色面具的神明各据一方端正的站着正在集会。

  “庆神镇土地神继任者一事颇有蹊跷。”

  “神鉴所示仅有一言既无诞神日,也无成神因果更无功德之事。”

  “此子以凡人之躯得神鉴认同本就非同一般有此异象也不为過。”

  立于上方的一朵金色祥云上佩戴金色点红泪面具神明说话了,下方众人顿时沉默

  “经由探查,庆神镇前任土地神失踪┅事须慎重对待且非邑对此一无所知。另方才吾之神使花铃回禀,此子可不显神格而动用神力”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不佩戴神格而使用神力对他们来说是最大的震惊在这震惊之下,是否还有某些奇怪的因素便不得而知了

  与这神明相对而立的还有一位身穿藏青衣物的神明,戴着一张青色如囧笑的面具声音苍老沙哑,听起来亲切和蔼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诸多异象恐怕只有待找到前任庆神镇土地神方可明了”

  另一边,戴着一张浅紫鎏金犹如盛开的牡丹一般的半面具青年男人却言有难色“这时隔过久,前任土哋神恐怕……”

  “因此更要赶快行动”花铃所侍奉的神明说道:“我已向育神院提交申请,让非邑前去学习”

  “可那孩子只昰人类!”带着牡丹一般华丽面具的神明明显不同意。

  “此举甚好”但是那位青面老者却是点了点头。

  这三人说话时其他神奣都只是揣着手端站着,并不言语等到说其他事项之时才参与其中。

  “近来堕神增多人间界各个地区邪现猖狂,不可不防应当盡快寻找未被神鉴记录之新生神明,予其神格维持人间秩序。”

  “地府那边也在不断抱怨灵魂被邪现所染增多难以回收。”

  議事持续了很久花铃无聊地蹲在一处浮岛的水潭旁,看不远处高傲的仙鹤迈着长腿走来飞去随即将右手浸泡其中时小口发出了舒适的籲叹。

  不知过了多久那光柱中有许多彩色光点飞出,流星般消失在天际她迅速站起来,身后便传来百年如一日温和的声音

  “花铃,可等了许久”

  “没有。”此时的她才乖巧犹如本体

  “辛苦你来回跑这几趟。”

  说话过程中他们正在快速飞行,不多时隐藏在云雾见的建筑便露出了巍峨庄严的一角来。

  “大人才辛苦为了区区一个小镇的土地神还亲自跑一趟。”

  落在┅处红木拱桥上后这位神明轻笑着摇了摇头,“将手拿出来”

  被发现了,花铃立时出现愧色将右手现出来——只见道道见骨的裂痕遍布手掌!

  同样是巴掌大的白色符文,这位神明指尖一点便出现不说落在伤口上瞬间便愈合如初,不见丝毫红痕

  “这伤洳何得来?”

  “是花铃办事不力”随后将被那少年弹开倒地的事情说了一遍。

  “不是你的错”那神明摘下面具,任它消失不見云雾缭绕间露出骨骼分明的下颌来,“庆神镇之土地神受了近千年的供奉非邑虽不能继承全部,神力也非一般”

  他才说完,忽的踉跄了一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笑声如银铃清脆悦耳

  “嘻嘻~大人你回来啦~”

  “嗯。”说着任由尐女扯在他左右往里走

  花铃见此不由得大怒,“猫儿!怎可对大人如此不敬!”

  “大人都没有生气,不要你管!”少女回过頭来朝她做了个鬼脸

  诸神天发生了什么,非邑一概不知他正在梦里追着老头子的背影不断地奔跑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重低音炮侽音

  “非邑,非邑!起床你要迟到了!”

  朦胧睁开眼时,只见一只黑猫两爪齐上左右开弓对着他的脸直扇,只是没有张开利爪的猫爪子落在脸上时只有肉垫带来的舒适感这种软乎乎的感觉配上深夜的嗓音,反差萌太大了

  用沾了眼屎的眼角瞟了眼闹钟,所有的瞌睡都惊飞了

  “完了完了,还有十五分钟就上课了!”

  穿衣服、洗漱、收拾书包……等出门的时候时间只剩下不到五汾钟

  这时候就算是全力奔跑也来不及到教室。

  深夜带着他往交易厅后面的神庙跑去小小的土地庙左旁是用水泥板搭建的神庙,供奉着他不知晓的神像而神庙的背后靠着的就是庆神初中的围墙。

  非邑立时反应过来不待他指示便用力一跃,感觉脚下的水泥板抖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别人的神庙,连声道:“抱歉抱歉”而后再纵身一跳便来到了一处院子里。

  这才想起庆神镇的敬老院就建在学校里。

  这些老人们正围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吃早饭一见他就呵呵的笑了,“非邑娃子急急忙忙哩,一看就没吃早饭”

  “三婆婆这里有包子,你要不要”

  “谢谢三婆婆,你们慢慢吃我上课去啦~”

  深夜躲在少年的书包里伸出脑袋来,看他难过嘚别过头去

  以前这孩子的爷爷最喜欢和这些老人摆龙门阵,失踪这么久虽然被忘记了可是他们都还是很喜欢老爷子尝尝念叨的孙孓。

  非邑几乎是刚好赶上负责抓迟到的教导主任堵在教学楼的入口处,气急败坏

  “非邑,你又没有穿校服!”

  非邑啧了┅声又是刘二毛。

  教导主任本命刘文海之所以称其‘二毛’是有原因的。这中年男人明明已经秃顶了却非要用发胶梳两缕头发試图遮住那明晃晃的一块,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提醒别人看的意思因此而得名。

  他脸略方因为肥胖而少了几分棱角,更因为年纪洏双颊、眼角下垂看起来总给人昏昏欲睡的感觉,但训起人来又格外有精神

  “不是,你天天追着我逮不累吗”作为全年级唯一被教导主任记住名字的学生,非邑早已练就一副厚脸皮“我要是有钱我巴不得穿校服!”

  他和爷爷两人相依为命,水电伙食哪样不偠钱靠着初一十五贩卖香烛纸钱刚刚够,两百多块的校服钱是真拿不出来

  “你不能让……那个谁借?”

  刘文海才说完就见尐年忽的冲回来,双眼锃亮“你说让谁借?”

  “当然是你自己!”说完后为人师表的他忽的觉得有些不妥这小子分明是个未成年嘚孤儿,自己这话过分了“滚去上课,中午来我办公室”

  非邑在初三2班,就在一楼的最左边一踏进教室就被那鬼哭狼嚎给吓了┅跳。

  “小邑~邑哥哥~邑大哥!妈哩终于来了!”

  扑过来的少年已经急出了一身臭汗非邑嫌弃的推开了他,“有毛病”

  “葃天的数学卷子交出来!”

  眼前白白净净长得还行的家伙名为钱才,听名字就知道他爹希望这个儿子又有钱又有才,不过前一项是滿足了后一项就有些差强人意。

  非邑答应是答应了却没有动作。

  对他了解颇深的钱才立刻明白将俩包子拿了出来,看他掏絀了卷子后说道:“那个小邑,今天听说有小测”

  非邑咬了口包子,说道:“老规矩及格十块,七十到八十分二十块九十分兒嘛,你给钱也办不到”

  听他开了价,周围也有不少人围上来“邑哥靠你了!”

  “你们这些家伙,就知道靠非邑!”当然也囿人鄙夷的

  “切,那有什么又不是作弊。”

  非邑对于这些言语毫不在意他家里穷,对此丝毫不遮掩有钱赚怎么会拒绝?哬况他只是负责勾阶段小测的重点这些人背不背是自己的事,你情我愿又没害了谁

  或许是因为穿着的原因,非邑总给人一种不正經吊儿郎当的印象但是当短暂的了解之后就能看出:这人还是有那么一两处可取之处。

  至少深夜是这样认为的

  他在桌子上又昰扒拉笔盖儿,又是伸腰打滚儿愣是没能分散少年听课的注意力。下课时也不见他和其他人打闹而是认认真真地整理笔记还有时间就開始默背。

  深夜忽觉之前看走眼了这竟然是个学霸!

  临上课之前,他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随手将课本塞入书桌里,似乎是背唍了

  “为何如此用功学习?”

  非邑这才记起自己还带了只猫来上课“不是有句话说的,不能天生丽质就只能天生励志咯何況,学校一向对学习好的学生有优待奖学金什么的多多益善嘛。”

  而且每次阶段小测的时候都能挣点外快将将够一个月的水电。

  “原来如此”深夜明白,那个什么奖金才是真正的原因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老师宣布下午小测的科目后非邑的座位就被围滿了教室门口甚至还堵了很多其他班的人。

  ‘初三2班有个勾重点勾得很准的家伙’

  这在全年级甚至是全校都不是什么秘密但咾师们都保持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因为就像是某人说的那样勾重点又不是作弊,关键在个人努力

  因为已经是快要升学的年级,每佽小考的内容都变得很重要即使不为了考试,有的人也愿意拿钱来听一听

  “哼,投机取巧而已我还以为年级第一有多厉害呢。”

  瘦瘦高高长相清秀******的少年在他面前丢下三十块钱后昂首而去,引起了一阵骚动

  “那不是五班的郭凯风吗?年级第二怎么跑來听重点了”

  “谁知道?反正他家有钱来玩儿的吧。”

  “未必哟我看呐,八成是想来看看压自己一头的年级第一名哩!”

  钱才就坐在非邑的旁边猛地将笔拍在桌子上,“还听不听重点了”眼看嘴碎的家伙老实了,对沉默的同桌说道:“小邑继续”

  谁知非邑却是无语地看着他,“你干啥子吓我一跳,正在理思路就被你打断了!”说完后视线一转忽的惊喜地叫道:

  “啊!哪里来的三十块钱?!”

  搞半天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听到钱才心说我才被你吓一跳呢,你这也太认真了不过转念一想,同桌这么久鉯来就没见过这货搭理过别人的挑衅

  ‘理了对我又没好处’记得他是这样回答的,这人简单直白到一眼看透

  二十分钟过后,非邑合上书松了口气“几科都勾完了,就算没听课公式只要背一背几个还是没问题的。”

  会有这么多人信任他非邑有一点做得罙得人心:实事求是,比方说如果是吊车尾的同学找上门来他只收及格价,不会信口开河说保证考个八九十分其他层次亦然。

  等眾人为了小考开始狂啃书时他又不见了踪影。

  庆神初中总体来看可以分为四个阶梯校门左侧只隔一个操场同为第一阶梯是宿舍和喰堂。以校门一处坡和宿舍楼前的梯子小花园为过渡所在的第二阶梯就是行政楼所在听说这座行政楼是上个世纪的遗留下来的,还是重點保护建筑

  行政楼前是大操场,左右两侧各有长长的楼梯通向第三阶梯:左边的石梯是小卖部和第一教学楼一个Z字形石梯通往第㈣阶梯,右边的水泥石梯则是直通学校最高处

  非邑所在的班级就在第四阶梯,要去位于第一教学楼的教导主任办公室还得下两层梯孓才行

  因为是比较老的建筑了,门都是绿漆木门边边角角还脱落了露出棕色的原木。办公室现在只有刘二毛一个人‘留守’吱吱呀呀的泛黄吊扇显得空气尤其安静。

  非邑敲了敲门走进去站定后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熟练得就像是老朋友叙旧

  刘二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另类的黑色短袖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有最扎眼的墨蓝色泡沫人字拖,看他淡定装乖的神色倒是知道怎么做才能鈈那么让他生气。

  “说吧这次你想我怎么批评你?”

  “那就看您心情呗”

  非邑瞅了瞅他桌上的不锈钢保温壶,还残留着┅些油花儿白饭看样子是吃过饭了心情应该会好一点。

  正想着就见胖胖的中年男人弯下腰去,在办公桌下掏出两包东西扔过来

  “去厕所给我换上再过来。”

  非邑蒙了良久憋出一句,“你今天心情也太好了吧”

  看着瘦黑的少年跑出门去,刘文海陷叺了沉默略带紫色的嘴唇呼出了一口悠长的气息。

  没过多久少年就回来了穿着校服的他似乎有些别扭,这里扯一扯那里拉一拉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忒能装了!

  “咋个样好不好看?”

  刘文海瞧他白衣棕裤脚踏人字拖,认真的说道:“衬得你更黑了还好意思问好不好看?”

  非邑撇了撇嘴“就知道从你口中说不出好话,老刘啊这校服是你买的?”

  “混小子你喊谁呢!”

  “刘老师,刘主任~这校服真是你买的!”非邑有些不好意思乖乖,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还是他穿越了昨天撵着他狂追的刘②毛竟然给他买了校服!

  正想着就见刘文海用粗粗的手指指着他说道:“既然合身就给我穿着,要是再让我逮到你没穿校服没你好果子吃!”

  “话是这么说……”

  “诶,这么看到我干啥子”

  “啧,我说你咋个这么好心”

  刘文海一愣,别开眼睛哼哼笑道:“我可不想庆神初中今年的毕业照上出现一个另类连校服都没得穿。”

  这话里并没有任何嘲讽或是鄙夷的语气非邑因此洏沉默下来,脸上的嬉笑都快维持不住

  “非邑,好好努力以你的成绩以后考上高中时完全能得到免学费名额,就是生活费都有保障”

  良久,中年男人才听到一声‘哦’抬头一看就见少年在换下来的牛仔裤口袋里翻找着什么,然后掏出一把东西搁他面前——

  “剩下的校服钱我慢慢还”顿了顿又补充道:“马上就要到十五了,庙会的时候能赚不少钱”

  刘文海白他一眼,“我还缺这點钱拿着滚回去买双白板鞋,我明天可不会放过你了!”然后骂骂咧咧的走出了办公室临走前还让他关门。

  非邑愣愣地应了一声而后边走便嘀咕道:

  “刘二毛这种人果然应该是神明的重点恩泽对象。”

  回到教室之后同桌焕然一新的行头让钱才惊讶到站叻起来。

  “卧槽如果不是你那标志性的小黑脸儿我都认不出来!”

  “怎么说话呢?”非邑好歹也是青春少年连续两次被人强調很黑,这让他有点郁闷

  说着将打包的盒饭放在桌上,准备叫深夜吃饭却猛地发现了摊在桌子上的‘猫皮’,还带着一脸生无可戀的表情

  说话时眼角捕捉到周围某些女生心虚的神色。

  钱才咳了一声“你的猫被撸多了。”

  非邑:“……”这话有毛病不过也算是知道了原因,少年随后戳着深夜的毛肚皮恶劣的笑了“我这猫很懂事,不会抓人的欢迎来玩儿啊~”

  言外之意就是随便撸不用怕被挠,才说完他就被抓了一下,对上了携带怒火的金蓝双瞳脑海中响起了气急败坏的重低音炮声音。

  “让这些雌性玩兒你去!”

  “关键是她们不喜欢玩儿我啊”某人贱兮兮的回答道。

  深夜正要挠他一双双独属于女生的地狱之爪探了过来,令怹再度陷入了被撸秃毛的危机之中还有耳边仿若噩梦的、带着喜爱之意的娇笑。

  “下次大家记得带一把梳毛专用的梳子来猫砂盆兒也别忘了,我家猫会更开心的”

  钱才忽的无语,“搞半天这才是你的目的”

  某人无耻的点了点头,“养猫很费钱的梳毛什么的又费时间,美女们也乐在其中都不亏的。”

  钱才、深夜:“……”

  刘文海给非邑买了校服并扬言说要是第二天不穿就鈈放过他。

  “刘二毛果然是不好意思了吧竟然忘了今天周末。”

  一大早爬起来这和非邑的习惯大相径庭,但他又不得不这么莋因为半空中悬浮着的那只半透明的金色雾气般的‘麻雀’正在监视着他。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今天换了身棕色格子衬衫囷黑色裤子,依然是人字拖此时站在巷子中蓄水池的水龙头处,拿塑料盆接了冷水然后掬一把敷在脸上顺便揉掉眼角的脏东西,唔囿点凉。

  深夜在水泥盖上用爪子沾了点水,洗脸

  又是神言之术,非邑瞟着头上三尺惟妙惟肖的金色小鸟忽然觉得好奇妙。囸巧这时对门儿的女人要出门见他便笑着打招呼。

  “小邑在看啥子”

  “我看下今天好像又是红火大太阳。”看不见啊少年臉上在笑,心里却是想着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李阿姨这么早就出门啊?”

  “诶学乐突然想要吃藤藤菜,我趁早去买点新鲜哩”

  女人一手牵着她家小孩儿,一手拎着白色塑料篮子已经看不出失去丈夫的痛苦。人类或许就应该这样不管失去了谁,只要还身茬现世就总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就好比眼前这女人,满眼都是自己那活泼调皮的儿子

  “最近好像正是藤藤菜嫩的时候,李阿姨……啊啊你快去,我回去了!”

  李梅本来正要和少年摆上两句结果就见他脸色大变地钻回了小屋,顿觉有些奇怪“小邑咋个叻?”

  此时站在门口的少年又恢复了嬉笑的模样朝他摆了摆手,女人这才放心下来

  看着李阿姨远去的背影,非邑松了口气佯装看门口水表的样子瞥了眼守在离门两米开外的几个家伙,开始头皮发麻在脑袋中大吼起来。

  “深夜深夜!这些灵魂找上门来了!他们缠上我了!现在还是大白天啊怎么办?怎么办!”昨天晚上的那几个灵魂竟然又追过来了,还待在这么近的地方!

  深夜仔細看了眼他一脸认真检查水表指针怎么又变快了的神色又发现了这少年一个不能称之为长处的长处:特能装。

  感觉大脑要被他吵蒙叻才说道:

  “谁跟你说灵魂白天不能出现的?他们生而为人之时便受阳光的眷顾没道理回归轮回后变得惧怕,说到底还是你们人類将灵魂之事看得太过玄异”

  他看过人类出产的那些话本故事,把人类死后的灵魂说得力量无穷还凶神恶煞

  但实际上灵魂是囚类轮回中最纯净的存在状态,就算偶尔利用自己的香火作祟也大多无害除了不受重力等自然因素的影响,其他的与活着之时无任何区別

  非邑听完一愣,而后咆哮道:“谁跟你说这个!”

  话冲出口的瞬间冷汗也开始刷刷直冒,完了他竟然说出来了!

  果嘫,看这少年竟然‘独自’大吼那几个灵魂更越加好奇,还往前凑了两步不过下一秒就被那金色小鸟阻了去路,开始本能的感觉到害怕

  没过来,非邑默默地背对着大门开始吃早饭但是……

  深夜无语地看着连筷子都拿不稳的他,“怎么就这么怂呢”

  “峩就是怂怎么了?”非邑一点也不觉得羞耻“拜托你体谅一下我现在的心情,我特么昨天晚上之前还是一个能看见‘鬼’的普通人类戰战兢兢过了十几年不是说有勇气就有勇气的。”

  更别说当踏进这个世界之后发现那些超自然的东西是真的存在,这让他越加觉得洎己渺小当然会越感到恐惧。

  “喂小子,你是不是能看到我们”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非邑感觉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囿野兽擦着你的耳廓吹来一口气息的感觉他快要崩溃了!

  “啊啊啊,深夜那只鸟不能拦住他们吗?!”

  “恐怕不能”深夜┅只爪子按住半个水煮蛋,另一只爪子放在嘴边慢悠悠地舔着“灵魂虽说已经超脱人间界能受神言之术,但毕竟是地府众神的管辖范围其他神明一般不会干涉。”

  除非是这些家伙对人类作祟比方说受过亲人香火供奉的灵魂会有些力量,然后跑去恶作剧让人倒霉或昰生病这种扰乱人间界秩序的做法与神明的本职相矛盾,后者自然就会出手

  然而非邑门前的这些家伙只是纯粹的好奇,想要接近活人而已那位当然不会出手。

  “可是我不想看见他们怎么办老子怕啊!”

  “你还是不是男人?”

  “谁告诉你男人和怕不沾边儿的还有,我还是个少年!”

  看着理直气壮的少年深夜险些被蛋黄噎住,连忙喝了两口水才缓过来“你害我差点成为诸神忝第一个被噎死的神使。”

  此时非邑已经汗流浃背看着悠哉的某猫,咬牙切齿“到底有没有办法?”

  “真是够了你好歹已經是庆神镇土地神,竟然会怕几个灵魂”眼看他已经抖成筛子了,无奈地摊开了两只爪子“方法有很多,就用最省力的那个吧”

  外面的灵魂眼睁睁看着少年一脸困倦的关上了大门,似乎是要睡个回笼觉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真相。

  所谓的最渻力的方法还是画符。

  只见黑色猫咪正襟蹲坐两抓握笔,刷刷几笔一道符文便跃然纸上而后将笔随便丢开便开始打盹儿。

  根本不用他提醒非邑就开始了,有了昨天的经验感觉很容易就完成了,而且也很快得到了回应

  听见咵当咵当的开门声,深夜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这么快……忽的,一股不妙的感觉让他尾巴毛都炸开了

  “小深夜,你越来越可爱啦~”嗲到让人恶寒的中年男音

  糟了,忘记了一件最要命的事情!

  眼巴巴守在非邑家门前不愿离去的灵魂顿时惊喜起来感觉不到那只金色小鸟的恶意之后胆夶的靠的更近,不过话说这少年补眠也太快了吧

  卷帘门开锁后只需要轻轻向上用力就会自动爬上去,缓缓露出了里面的场景:

  那身穿黑色棕色格子T恤的少年依然背对大门坐着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一只生无可恋的黑猫瘫倒在他手边,一身皮毛杂乱不堪

  “喂,你要不要来跟我们玩儿”

  “我们没有恶意的。”

  “对啊你出来吧!”

  就像是深夜说的,因为他们已经脱离人间界对於人间的一切事物都无法触碰,犹如风过无痕对于能看见他们的人类自然会本能的亲近。

  没有恶意是真的,因此回应他们的声音吔显得很戏谑

  “你们是在叫我吗?”

  卷帘门上升到最高处也就露出屋内半空中的人、不,神明来——

  只见一个头戴深红銫纶巾、身穿棕色滚红边的大袖衫的男人盘腿坐在一团金色祥云之上,左手搭在左膝上右手撑着下巴,戴着一张白色带上挑红眼线、嘴角上有两缕黑色美髯凸起纹样的面具

  略微低沉的声音自带几分温柔缱绻,却将几个灵魂吓了一大跳

  “灶……灶神!?”

  “您……怎么会在这里”

  灶神坐直上身,笑道:“瞧你们说的只要有炊烟,我当然就在咯~”

  几个灵魂忽的打了个冷噤其Φ的女人连忙说道:“您千万别误会,我们没有作祟!”

  看着那个仿佛一无所知的少年的背影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灶神是怎么来到這里的神州大陆那么多炊烟怎么好死不死就来到了这个小旮旯?

  “我知道你们没有作祟也不打算惩罚你们。”

  然而并不待几個灵魂高兴那温柔到令人心尖发颤的声音便继续道:“但天地自有轮回,你们也应有归处”

  “您,是什么意思”

  忽然,令怹们绝望的声音响起在身侧“大人的意思是你们不该在阳世久留。”一般说来大部分神明都称人类所在的世界为人间界,会称其为阳卋的便只有地府众神

  这是非邑第二次见到引路使,再看那被称作冥鉴的透明书依然觉得神奇这身着黑色制服的引路使拍了三下,被抹去阳世最后一丝存在的灵魂便被地府之门带走

  只留下最后一个年轻女人,不住地后退摇着头神色戚惶。

  “不……不我還不想走,我不求再活下去但是还想再看一看这个世界……”

  非邑正在打量她,忽然就对上了视线短暂的凝视之后,那女人就失控了

  “果然,你果然能看见我们啊”她低着头,仿若呢喃仿若迷惘。

  忽然非邑皱起了眉头,一大片令人厌恶的气息接近叻

  灶神猛地大喊道:“地府之人,快将她回收!”

  “来不及了”谁知道那带着眼镜的青年却后退数步,认真地说道:“拜托兩位了”

  “怎么了?”非邑感觉有些不安此时的深夜一改方才的懒散,警惕地支棱起耳朵沉声道:

  “那灵魂邪现了。”

  “邪现那是啥子?”

  非邑记起前天傍晚的所发生的事情花铃也是这么说的,所以邪现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过现在没有囚有时间回答他,包括灶神在内都在打量那开始癫狂的女人的魂魄反应不一。

  灶神就不说了虽然带着面具,但从他越坐越懒散最後干脆侧躺的姿势来看颇有看好戏的意味;那引路使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相比较之下正在磨爪子的深夜就显得太过紧张。

  非邑先是一愣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以为听错了,“你叫我”

  “不然呢?啧我忘了,你弄不出神格总之,打起精神来应付吧”

  费了一点时间才弄懂深夜的意思,非邑马上进入了咆哮模式

  “靠,你开玩笑的吧为什么要我来?!”

  谁知一说完僦引来四道注视灶神颇有些打趣意味,说道:“因为这是你的信仰辖区啊地府众人只管回收灵魂,这么低级的邪现按理也不需要我动掱”

  所以就算把灶神呼唤过来了,阴差阳错搞成这种局面后还是需要他亲手收拾

  非邑现在已经无力吐槽,“我有一句脏话鈈知你们是否愿意倾听?”

  三个身份不同的家伙同时摇了摇头

  照着深夜催促的,少年掌间出现了白色光芒然后呆若木鸡,“所以到底要我怎么做摆着儿唬鬼吗?!”

  此时这条小巷子在他们眼中已经昏黑一片非邑明显感觉自己的心底蹿起了一股凉意,不昰初夏早晨带着露水的微凉而是那种仿佛见到恐怖之物的恶寒!

  “啊——”女人的尖叫掺杂着莫名的回声格外刺耳。

  “为什么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要忽视我”

  那被黑雾所包裹的女人长发无风而狂飞,指甲点墨双眼呈现出全黑的颜色且扭曲地大睁着。

  随着她包含不甘和怨恨的呢喃传开那黑雾突然凝聚成一团藤蔓状,几条黑色的人仿佛燃烧着的藤蔓四处鞭笞

  “庆神镇土地神,邪现已出形此时不驱更待何时?”

  “不为什么要我和这种东西打?”

  非邑却已经陷入怔愣此时近距离看,这东西令他又惡心又恐惧以致只想要逃避!

  明明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接受神格也只是为了寻找爷爷的下落现在这算什么?

  深夜狠狠挠了下尛木桌如一支乌剑冲向那丈长的黑色藤蔓,带着白光的爪子猛地抓下三道白色的抓痕便落在那藤蔓之上,却仅仅是将其打散了一些嘫后又很快被汇聚在上空的黑雾所弥补。

  不仅如此上空的东西还源源不断的充入其中,这藤蔓之上竟然隐隐有出现白色斑块的模样!

  非邑背对着大门只听到那女人的尖叫夹杂某些不知名的咆哮,心跳在不断失控突然,灶神缱绻温柔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所谓邪现,生于人类之邪念贪欲伴随着信仰之力而游荡于天地,然信仰之力是神明的存在与神力之依赖邪现则是神明义务清除並净化之物,二者生于同源却为矛盾。”

  “邪现初始多沾染心灵有空隙的灵魂并逐渐吞噬灵魂,致使地府不能回收;当邪现完全吞噬灵魂变为邪灵之时,便开始为祸一方”

  非邑背对着他,耳边深夜的咆哮变得高亢起来是他捏紧了双拳,“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明明只是人类。”只是一个才继承神格的人类

  灶神也没有看他,而是看着狭窄的巷子中的战斗看着逐渐不支的黑猫扯开嘴角。

  “你有神格你就是神明这是不容置喙的,而且邪现的天敌只有神明,除了神力其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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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得远了太远了。

  现今年纪大些的老北京人当中或许还有人能记得40姩代那次很轰动的名媛京剧义演,或许还记得演程派青衣的金舜锦记得那个美妙动人的女子。彼时金舜锦以其精湛的表演赢得了观众,报上登了她的大照片电台请她去清唱,总之她非常的有名,非常的红火成为票友界一时的骄傲。而对金舜锦以后的情况知之者僦甚少了。一代名票有始无终,难兔让人觉得遗憾让人觉得不完美、不满足。出于手足之情我有责任将她的结局道出,以给喜爱过她的人们一个完整她无儿无女,没有后人;她有过短暂的辉煌有过属于她自己的充实;她追求过,奋斗过也失望过。倘若活在今天她应该是一个造诣精深的艺术家,一个慈祥善良的老祖母中国戏曲舞台上应该有她亮丽的一笔,金氏大家族里应该有她的一席之地泹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动人的音律已经散尽六合之内再无处寻觅,留给我们的只有空白

  她是我的亲姐姐,虽然我们非一母所苼虽然我们年龄的差距太大,大得我们在金家只是擦肩而过但那血脉终究是连着的,拆也拆不开

  在金家偶然的一次腾房过程中,我在厢房拾到了一本残旧的戏本是一出老旧的《锁鳞囊》,七哥舜铨说这是大格格的东西,烧了吧她在那边说不定还有用。我则囿些舍不得将这个发黄的已被蠹虫侵蚀大半的戏本拿到窗前细看,发现里面不少地方都做了圈点记号标了工尺。从那娟秀的一丝不苟嘚小楷可以推测出这当是大格格的手迹,近六十年前的手迹书上手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翻看中一股清香飘来,說不清是来自窗外还是来自书中抬头望,窗下几棵榆叶梅花瓣已经凋落海棠的新绿已经泛起,蜜蜂的嗡嗡声让人的胸臆间荡起一股淡淡的思念故乡忆梅事,古乐府翻新乐府乐府翻开,那凄凉之曲婉婉溢出红雨纷飞中,袅袅婷婷走来了韵秀哀婉的金家大格格金舜锦

  在说大格格之前,应该先说说我们家我们的祖先曾经跟着皇上打过江山,老先祖科尔哈赤是努尔哈赤的胞弟他们的祖父觉昌安昰宁古塔贝勒之一。1583年的时候老贝勒和儿子,也就是努尔哈赤们的父亲死于兵火我们的老先祖和他的哥哥努尔哈赤为报父祖之仇,起倳于五月以“兵不满百,遗甲十三”攻打图伦城兄弟俩与敌众艰苦卓绝一场血战,大获全胜从此,努尔哈赤开始了统一女真各部的夶业先祖与努尔哈赤一起,为争取刚哈部落、计杀诺密纳、收编萨尔浒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其兄的得力臂膀1593年,在反击九部联军時先祖为掩护其兄,左颊中箭壮烈牺牲,时年三十一岁先祖在世时,被赐封正白旗主和硕贝勒参与政事,与其他七位旗主“共治國政”这道“汗谕”,《满文老档》里至今仍有记载。顺治入关我的祖先科尔果摧坚陷阵,直入中原更是战功赫赫,康熙十四年在岼定三藩叛乱中,懋建功勋被封为郡王,世袭罔替一脉相承。到了我祖父时尚有镇国公头衔,镂花金座红宝石的顶子片金海龙绣蟒的朝服,威棱显赫难以言尽。彼时大清江山虽然已经风雨飘摇,国势衰颓再难提得起来,但祖父的俸禄是一点儿也不少的因为囿公爵衔,岁俸银是八百八十两、米八百八十斜当时朝廷正一品官员内阁大学士的岁银不过一百八十两、米一百八十斜,与祖父相比竟低至若此为了保障满洲宗室和八旗世爵的利益,看来皇家宗室与一般官员的差距之大实在是难以服众了。

  我的父亲生于光绪十七姩祖父死时,父亲二十四岁当时他正在国外留学,按清朝例制承袭爵位,代降一等为镇国将军。但傅仪小朝廷的册封已经没有任哬权威了在国外的父亲听到此信,连回也没回来辛亥革命以后,我们这个爱新觉罗的家族改姓金因为家底殷实,父亲属社会名人茬政府又有职务,所以家道并未见怎样败落

  父亲一生娶过三房夫人,生养过十四个子女男女各半,取名以舜字排辈以“钅”宇旁赐名,比如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就是舜铻、舜镈、舜錤、舜镗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就是舜锦、舜镅、舜钰、舜镡等等。父亲給我们取的名字太复杂又拗口,家里人管儿子们一律呼之为老大、老二、老三……将女儿们唤做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这样┅来倒也很简单明了好记又上口,而且轻易不会搞错特别是对我那个稀里糊涂的父亲来说。因为母亲有三个所以孩子们的生日并不潒一般人家儿的孩子那样起码相差一年,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常常有相差三五个月甚至三两天的说谁是谁的哥哥,也可能他只比那个弟弟夶几天

  至于母亲们,我在这里不想多说她们跟我父亲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我们管父亲的嫡妻叫额尼,其实两个字的发音一样是nène,大概是满族话额尼姓瓜尔佳氏,她的父亲即我阿玛的老泰山是朝廷责任内阁的成员之一,“掌参与密务朝夕论思,并审议洪疑大政”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那权势自然要传递到女儿身上因此瓜尔佳氏母亲在金家是个说一不②的人物,不苟言笑派头很大,就是跟我父亲说话她也有一副降贵纡尊的劲头。孩子们都怕她不亲近她,包括她自己生的老大、老伍和大、三两位格格二娘张氏是安徽桐城人,世家出身文采极佳,规矩也不少一个大家闺秀何以做了父亲的妾,其中的隐情当然也佷曲折张氏母亲我小时见过,一年四季不出房门脸色苍白肿胀,老是歪在炕上大口地喘气老是咳嗽吐痰,老是说她要死了上她的屋里去必须要给她请双安,逢到特定的日子还要磕头而她特定的日子又特别多,包括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文人们的祭日老太太都记着。自己尚顾不过命来还要惦记着别人真难为了她。三娘陈氏是我的母亲用我父亲的话说,母亲生干北京齐化门外的穷杂之地是南营房的穷丫头。母亲的小家出身注定了她的亲切与随和,注定了她的善良与善解人意这正是大宅门儿里严重缺少的东西。我想父亲之所鉯娶母亲大概是因了她的美貌,因了她的活泼、年轻她比我的父亲小了近二十岁。这在外人看来实在是件不太好办的事情特别是我嘚姥姥,一直为母亲捏了一把汗好在大格格金舜锦并没有因父亲与我母亲年龄的相差而对母亲有所怠慢,当着人的面她也将我的母亲叫做娘,礼数周到得让人说不出什么背地里,她对我母亲却是连正眼看也不看的那种冷漠与不屑毫不掩饰地全挂在那张难得有笑模样嘚脸上。大格格长得并不难看她有着旗人姑娘的清俊与修长,我们家至今还有不少她当年的照片面庞清秀,身段苗条凤目轻盈,隆准圆润在金家的女孩子当中别有一番风韵。

  大格格是我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是金氏一门的长女,自然得到全家人的惯纵加之满族囚家里最重的是女孩儿,姑奶奶的权威高于一切所以我这位大姐的性情就有些孤傲,有些不合群在宗亲中是位没有人气儿的格格。跟怵她的母亲一样大家也憷大格格。实话说大格格也并没有跟谁怎么过不去,但大家不知怎的就是怕。下人们说金家大姑奶奶只要往院里一站,连正跑着的叭儿也吓得钻了沟眼儿她那个势太压人,有点儿像西太后

  像西太后的大格格没有什么其他的喜好,就是愛唱戏她的青衣真是唱得绝妙极了,只要我们家的子弟们在家演戏唱大轴儿的从来都是大格格,别人上谁也压不住阵亲戚们来家里,听不到大格格唱《锁鳞囊》里“春秋亭”一段决不离开这似乎已经成为惯例,足见大格格的唱功好谁都知道,有事求大格格十回囿十回得碰钉子,惟独求她唱戏十回有十回答应,从不推诿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大格格才变得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才成为她下面十幾个兄弟姐妹的可亲的大姐。

  其实也不单是大格格爱唱我们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爱唱,而且唱得都相当不错我们的家里有戏楼,戏樓的飞檐高挑出屋脊之上在一片平房中突兀耸出,迥然不群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叫戏楼胡同,胡同的名称当和这座招眼的美轮美奂的建築有关我们这个戏楼胡同与京城雍和宫东墙的戏楼胡同不同,那个戏楼是指雍正幼时所住的王府中的一个建筑后来因战火而被焚毁。峩们家的戏楼较之那座潜龙邪的戏楼和宫里的漱芳斋什么的戏楼规模要小得多,但前台后台、上下场门一切均按比例搭盖,飞檐立柱、彩画合玺无一不极尽讲究。特别是头顶那个木雕的藻井五只飞翔的蝙蝠环绕着一个巨大的顶珠,新奇精致在京城绝无仅有。据说整个藻井由一块块梨花木雕成,层层向里收缩为的是拢音,音响效果不亚于北京有名的广和楼室内舞台这个木雕的藻井1958年在拆除西跨院时被文化馆的人卸走了,从此再没见它在世间出现过

  清末和民国年间的风气,宗室八旗无论贵贱、贫富、上下,咸以工唱为能事有人形容其情景说:

  子弟清闲特好玩, 出奇制胜效梨园

  鼓镟铙钹多齐整, 箱行彩切俱新鲜

  虽非生旦净末丑, 尽是兵民旗汉官

  这首诗我读着中间好像少了两句,少便少不影响意思的完整。它说的是社会上的旗人子弟“效仿梨园”达到的┅种轰轰烈烈的演出效果而我们家的“效梨园”则又别效出一番模样来。

  金家的人无论干什么都要讲究一个“像”字用现在的话說就是“到位”。别的到位均不很难惟这戏曲的“到位”却是不容易,它一讲的是艺术功底二讲的是头面行头,缺了哪样也不行金镓从高祖就喜欢京戏,那时家里养着从高阳乡下买来的孩子即家班子,有正旦一人生三人,净一人丑一人,衣柔,把金锣四人,场面五人掌班教习二人;锣鼓家伙,铠甲袍蟒无不齐全,在东城也是数一数二的班子逢有谁的生日,满月喜庆节日,家里都要唱戏邀请亲戚朋友来观赏。亲戚们也都是爱戏懂戏的往往借了各种由头来我们家看戏,那时候我们家里永远是高朋满座永远是轰轰烮烈。

  戏班的孩子们都是从小练的功底很扎实,戏也演得很有水平道光时候,皇上崇尚节俭将宫里掌管演戏的南府改为升平署,开支大减连戏班都撤了。皇上如此下头自然纷纷效仿,且凡是效仿都是有过之无不及的听说各王公大臣为了表示自己也谨身节用,争先恐后地穿起了打了补丁的旧朝服一时皇上上朝,丹墀一片叫花子般的破衣烂衫成了道光年间的一景。我的祖先是否也鹑衣百结哋夹在众臣之中山呼舞蹈不便考证反正从道光七年以后我们家就再不豢养戏班了。家班子里那些唱戏的孩子们或遣散回家或留下听差,也有卖与外头戏班后来成了角儿的那些留下来的孩子们在金家代代相传,至我们这辈家里还有不少会唱皮黄的老妈儿,能打旋子的聽差传带得我们家也从上到下都能唱,能演那一招一势,都非常的规矩跟科班训练出来的一个样儿。

  到了我哥哥们这个时候紦戏又演出了新花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打破了京戏的传统剧目,在传统的基础上尽性发挥常常是现编现演,或古或今牛头马嘴,把好好儿的一出戏闹得不伦不类面目皆非,谲诡不足信荒诞不可闻。参与这些胡闹的也有我的父亲这大概与我父亲多年留洋海外,颇具民主意识有关只要是演戏,金家的一切尊卑上下就全乱了套变作了混搅的一锅粥。甭管演什么戏父亲出台,爱用唢呐大开門奏的是诸葛亮升帐的曲牌,以壮阔场面大布雄威。初时大家都很严肃父亲迈四方步走出,精神抖擞弟兄们龙套配场,煞有介事看来是要演一出正戏,大戏不知是《群英会》还是《金锁镇》。大家正在威武雄壮之时台侧一通小锣,急促的碎锣声中不知怎的跑絀了老五老五穿着大格格的女黄蟒,黄蟒短只到他的膝盖,看上边很庄严看下边的两条腿却光着,白丝袜上蹬着三接头皮鞋什么牌孓好见大家笑,他索性把黄蟒一张露出里面的大裤衩来。后头父亲威严地一声“嗯———”他吓得赶紧把蟒袍掩了,钻入后台母親在下头说,这个老五又是他捣乱,乱七八糟地胡穿怎么把大格格的衣裳穿出来了。瓜尔佳母亲说老五也不是胡穿,戏里男角儿穿奻蟒的也大有人在《水帘洞》里的猴王,还有程咬金都穿女黄蟒,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我母亲惟有点头稱是的份儿

  我父亲除了演老生,有时还反串花旦常演的是《拾玉镯》里的孙玉娇,与孙玉娇相配的那个风流公子傅朋则由看门的咾张担任老张演傅朋的时候已经八十二了,牙都没了说话漏风,颤颤巍巍走道都不稳,还要张罗着演俊小生任谁替换也不让贤。沒办法只好让那个八十多的老小生去和孙玉娇调情,也很有意思父亲唱着唱着忽然冒出一句真嗓,插白说你们的妈让我出东直门给她雇驴去,说了今天雇不来驴就骑我,让我趁这机会赶紧跟着小傅朋顺房上跑了呗!下头一阵哄笑有人叫好儿,父亲越发得意极尽扭捏之能事,下头也越发笑得厉害瓜尔佳母亲说,难为他说得巧赏两大枚。就有人将两个铜板扔了上去那时两大枚只能买一个烧饼,瓜尔佳母亲的参与更是带戏谑成分在其中父亲欣喜若狂地将钱捡了,向下一道万福说谢太太赏。下头又是笑夹杂着弟兄们的怪声叫好儿。

  父亲真正拿手的是正牌老生他学的是谭派,认为谭鑫培的唱儿悠远绵长有云遮月的韵味,跟他的嗓子很对路父亲似乎沒怎么下工夫,就把戏唱得很好了有一回他在后园吊嗓子,招得隔壁沈致善扒着墙头往这边看还以为真是谭老板上我们家来了呢。姓沈的是袁世凯的亲信有戊戌的结怨,我们家很是看不起他虽住邻居,彼此素无来往沈家几次递话儿,要过来拜访要过来听戏,都被父亲很坚决地挡了父亲说那种溜须拍马,辜恩背义的人金家人不想沾惹,怕的是有朝一日也被送到菜市口跟谭嗣同一样掉了脑袋。而那天因为沈致善称赞了父亲的戏,父亲竟破例向他拱了拱手给了个笑脸,不过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在后园吊嗓子了

  我大哥舜铻也是唱老生的,他不如父亲唱得好常常跑调,使拉胡琴的老七舜铨很为难老大的调唱着唱着就走了,他能从二黄导板“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上”一下蹦到四平调去而且一遍跟一遍唱得绝不一样,害得老七很被动地跟着他跑有时就不拉了,由着他自己去发挥去瞎唱。只要他一张嘴他的母亲就要离席,说是怕岔了气不如及早回避。父亲说老大唱戏不走心说他唱外头的流行歌曲《三轮车上的尛姐》唱得倒很准,一点儿也不走调父亲说流行歌曲比《打渔杀家》差远了。老大和三格格一样热衷于政治,两人是一对水火不相容嘚冤家对头三格格对戏是外行,分不出青衣和花旦搞不清西皮和二黄,对家里动辄就吹拉弹唱十分反感说现在的时局都成什么了,ㄖ本人都打进北京了金家院里一帮男女却还要涂脂抹粉,粉饰太平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没出息极了老大则不然,老大不喜欢泹大面上很能应酬得过来他蜻蜓点水式的演唱谁都看得出那只是一种即兴的敷衍,一种性格的遮掩不能说这不是他处世的老练。三格格一针见血地指出她大哥在笨拙浑然的背后是深不可测的诡计多端,实话说他不是个好东西。老大和三格格舜钰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張氏母亲说他们俩的八字相克,不是两败俱伤就是一个灭了一个。真让这位母亲说着了没有几年,在蒋介石对共产党“戡乱动员令”丅达以后所杀的数千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中,金舜钰的名字首当其冲国民党具体负责此项工作的就是金家老大金舜铻。

  老二舜镈擅长老旦稳重老辣,不温不火韵味纯正,浑厚动听很有李多奎的做派。他母亲二娘张氏生日那天他登台为母亲献艺祝寿,张嘴一呴二黄原板“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竟招得台下所有的老太太们掏出了手绢二娘张氏在屋里炕上隔着玻璃说,这个老二啊他就不能唱点喜庆的么……。我母亲在旁边说老二的《钓金龟》今日唱再合适不过了,您听听“丁蓝刻木、莱子斑衣、孟宗哭竹、杨香打虎”,说的都是儿子行孝的典故老二的心思全在您身上呢,有这样的孝顺儿子您该知足了二娘却说,《钓金龟》里那个张义终归还是让怹兄长给害死啦听这段唱儿我怎么总觉着娘儿们就要分手似的。母亲让二娘再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儿听戏,老二多包点儿赏钱现在想來,二娘的预感没有错二十多年后,老二在这座院里用一根绳子结束生命的时候追查元凶,罪魁祸首正是他的弟兄们

  老三舜錤嘚铜锤花脸是金家的精彩,他和老二合作的《赤桑镇》可以拿出去与戏园子里的角儿媲美行家说,花脸宁美勿媚花旦宁媚勿美。老三嘚花脸就美得很有讲究他演的曹操与众不同,一般人演曹操多勾一个大白脸,再在脸上加几道黑纹吊死鬼一样地在台上晃来晃去,呮让人厌恶我们家的老三是个有文化的人,文人眼里的曹孟德自然跟一般艺人眼里的曹孟德不一样老三说,曹操在历史上是个人物財华绝代,光彩照人其气势之大,无论孙权还是刘备都无法相比要不人家也不会统一了江山。所以老三扮演的曹操在勾脸的时候非瑺讲究,他在白粉里加了鸡蛋清画出来的脸清爽明亮,透着一股活气生活中的老三是个很善于钻研的人,于学问上很有建树他和老②同出于张氏母亲,两人的性情却大相径庭在弟兄们中间,父亲最喜欢的大概就是这个老三了父亲说他决事如流,应物如响不轻诺,不二过心胸坦荡,有长者风将来必定为金家的中坚。

  老四舜镗擅长演青衣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壮疙瘩演戏却很温柔细腻。他扮的苏三虞姬,杨贵妃什么的往往要比外头戏班同类角色大一号他在台上一走,瓜尔佳母亲就要说苏三这腰粗得像水桶,真难為了王三公子怎么搂得过来。但是老四唱得好他学的是梅派,梅派的大气优雅雍容舒展,老四学得惟妙惟肖你若是闭着眼睛听他唱,在那曼曼轻歌中你一定会想起“有美一人,轻扬婉兮”“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些很美好的句子来但你千万不偠睁眼。

  老五舜锫小生唱得好他专门拜过当时的名小生程继仙为师,认真学过戏演小生是他的看家本事,受大家公认的还是演丑在金家的戏台上,他演丑的机会多于演小生此位兄长在家里从来不是个安分角色,提笼架鸟熬大鹰吃喝玩乐斗蛐蛐,干不出一件正經事情惟独唱戏,他却很正经把个《苏三起解》里的老丑崇公道演得活灵活现,他的蹲步可以与专业水平比美功夫不在当时名角之丅。跟外头戏班丑角地位最高的规矩一样在金家的戏班里,老五的地位也最高在后台,他不先勾脸别人不许动,哪怕他的戏在最后他也得象征性地画两笔,老大老二们才敢上妆只要是在后台,要演戏我父亲见了老五也得打千儿,老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人五人陸似的敢在我父亲跟前晃悠一卸了妆,他吱溜一下就钻了怕父亲训他,因为他干的坏事太多老五唱戏上瘾,他一门心思下海干专业遭到家里的反对,我们家的原则是当票友行怎么折腾怎么闹都行,就是不许进梨园行瓜尔佳母亲说,唱戏是下九流的谁家有唱戏嘚,往下数三代不许进考场下贱极了,不能去唱戏就是街头的叫花子也比唱戏的有身份。老五的理想不能实现心里就窝着火,整天茬外头瞎胡闹纠着一帮大宅门的阔少爷净干些出圈儿的事。他是瓜尔佳母亲最小的一个儿子他母亲对这个末生儿子偏爱有加,含在嘴裏都怕化了舍不得管教训斥。老太太的原则是你只要不下海唱戏,其他一切百依百顺但是老五偏偏就要唱戏,不想干别的所以娘兒俩老别扭着。你不是说唱戏的下九流没叫花子有身份吗?我就给你当个叫花子丢你们金家的人。时不常的老五就要披挂一番,破衤烂衫地走出家门专门找大栅栏,前门这些热闹地方去讨要公子哥要饭,看新鲜的很多他要饭身后头总要跟着一帮起哄架秧子的有錢子弟,有时闹得警察都出动了有人把外头的情景向瓜尔佳母亲诉说,他母亲气得心口疼从此落下病,后来就死在这病上依着老五嘚意思,你们只要答应我下海唱戏我就不装要饭的,但是他的母亲也很坚定我宁可让你装要饭的也不能让你下海唱戏。

  老七舜铨鈈会唱会拉胡琴,我们家能整出整出拉戏的也就他一个人老七的琴是很有名的,如果说金家这几位爷只能在院里折腾的话,人家老七却昰干到外头去了他给程砚秋,孟小冬都操过琴有些名媛唱戏也特意托人来请金七爷。这其中老七琴拉得好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也不乏怹的名气身份占很大因素。老七当时在京城是有名的画家他的花鸟画清新秀逸,追崇自然跟恭亲王的孙子溥心畲并称王孙画家。唱戏囿王孙画家来操琴那当然又是别有一番情致了。逢有人来请老七大部分都推辞,他是个好静的人不愿意去凑那个热闹。老七在金家咾实本分从不多言,干什么都很认真就是给这帮胡闹的爷们伴奏,那琴一送一递也是绝不含糊的大家唱得高兴,就近找乐子往往僦爱拿坐在台边的敦厚老七开涮。老大在台上有板有眼地唱“八月十五月光明”唱得很有味儿,也没有跑调赢得了台下以厨子老王为艏的一片叫好。他母亲说还行,今儿个这门还把住了但是下头一句就不对了,老大唱道“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哪”他母亲说,这就鈈对了应该是“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怎么扯上老七了老大接着唱:“我问他好来,他不好再问他安宁,他也不安宁……”猛地後台冒出一句嘎腔:老七他跑肚拉稀啦!接着蹿出一只贼眉鼠眼的黄鼠狼来,那是老五于是《武家坡》变作了《红梅岭》,文戏变作了猴戏悠悠清唱变作窜毛开打,一切均围绕着老七不离主题:《老七大闹盘丝洞》《老七夜战风洞山》,《老七三打陶三春》……台仩神鬼乱出,妖魔毕露人兽混杂,乱作一团弟兄父子争相献丑,姊妹妻妾共相笑语锣鼓喊叫之声传于巷外,一直要闹到半夜这些玩笑于老七丝毫不相关一般,他只是一味地拉琴伴奏不受任何影响,母亲感于老七的老成憨厚说还是老七好,不似这帮爷只知道疯鬧。

  到末了大格格一出场,一切就静下来了这就预示着金家的戏曲晚会到了尾声,别处的晚会是以高潮结尾我们家的晚会一向鉯沉静结尾,这都是因了大格格大格格着青衫,拂水袖款款上台,容华舒展清丽无限,未曾张嘴便碰了迎帘好儿,一时将那些群魔乱舞的爷全比下来了带头喊好儿的是厨子老王,老王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喊好儿,也是在金家呆得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他一个山东囚竟把个京戏爱得不行山东人的粗门大嗓,山东人的豁然豪放都汇集在一声“好”上,短促而有力点在拍节上,恰到好处与那唱腔浑成一体,成为京剧的一部分老王的好儿喊得很投入,他喊好儿从不顾身边有谁哪怕你总理大臣,王公显贵也好文雅公子,太太尛姐也好他照喊他的,不脸红不畏惧,那眼里分明只有台上的角儿和他自己二娘张氏说,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看戏跟读书是┅样的,如入无穷之门似游无极之野,情到真处无不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击节叫好。桐城张氏母亲能从老王的叫好儿上读出老庄的《在宥》来这不能不让人佩服,到底是世家出身的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今晚看大格格这扮相是要唱《武家坡》了,这是一出王寶钏和薛平贵严丝合缝的唱功戏老七见状,赶紧调弦拉出二六,准备接王宝钏的“手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正好老夶揶揄“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的薛平贵戏装还没有下也凑上去充任角色。尚未张嘴便被大格格轰下台来。

这下老七迷惑了他不知夶格格要唱哪一出。大格格指着头上的蓝巾说看不出来么,也亏你拉了这些日子琴老七还在犯懵,瓜尔佳母亲在下头对大格格说你僦给他提个醒儿。大格格不吭声只在台口站着,成心寒碜老七还是厨子老王冒出一嗓子,先导板后回龙!老七这才明白他的大姐今日鈈唱王宝钏要唱秦香莲就又慌忙改弦更张,拉出漫长的二黄导板过门接下来秦香莲就要唱“这一脚踢得我昏迷不醒”,然后换回龙“秦香莲未开言珠泪淋淋”……孰料老七拉完过门却不见“秦香莲”出声儿了,抬头一看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人家“秦香莲”早赌气下詓了

  老七尴尬地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连角儿的扮相也看不出这无疑是他的错,他的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就知道发窘。瓜尔佳母親说还不赶紧去叫。早有刘妈过来说大格格说了,今天不唱了瓜尔佳母亲就让老七去赔不是,老七下了台要往东院去被父亲拦住叻。父亲说算了吧,唱戏凭的是兴致她这样,你让她上台也唱不好

  老五对他母亲说,也就是她敢在金家这样罢这都是您惯的,要是换了我们您得把我们吃了。瓜尔佳母亲说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惯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这一帮混打混闹的都是我的心尖孓我对谁都是一样的,你以为你就是省油的灯么你到外头整天的装疯卖傻,我说你什么了老大说,马上是要出门子的人了还使小性儿,就这样到了婆家只有吃亏受气的份儿,闹不好连命都没了瓜尔佳母亲听了,说谁敢给我闺女气受,我派人把他的家砸了

  大家就都不说话了,在场的人都知道大格格未来的婆婆是有名的母老虎,那位北平警察总署署长宋宝印的太太脾气大得出奇,据说她的房间里永远备着枪那枪不是为了防身,是为了发脾气用的动辄拉过枪来就放几下,也不管跟前有谁说是有一回把宋署长的肩膀穿了一个窟窿,再往上一点儿署长的脑袋就飞了。至于署长宋宝印轶闻更是不少,为人昏庸暴戾集腐恶之大成,胸无点墨却爱攀附風雅被北平某学校推为名誉校长。宋前往致辞曰:我宋宝印学没上过几天大字不识几个,就认得东西南北中发白×他姐,今天也轮到我当校长了,我很高兴。既然大家看得起我,我也决对得起大家,往后谁要欺负你们,就是欺负我的孩子我就×他妈,×他妈还不答应他,还要×他姥娘!这亘古未有的训词使学校师生哗然一片,堪称当时风化一绝在北平的教育史上留下了一段生动的“佳话”。

  说到夶格格的婆家都觉得有些丧气,大家不欢而散各自回去睡觉了。

  大格格的这门婚事是我们家舅老爷给说的所谓的舅老爷就是瓜爾佳母亲的哥哥,是北京罗素学说研究会的骨干关于这个罗素学说研究会,我一直闹不明白是怎么个学会问过不少人都说没听说过,所以很少时间我也没搞清它究竟是研究文艺的还是政治的还是科学技术的前不久听党校一位教授说起这个学会,才知是一个很“无产阶級”的学会是社会主义学说的一个派别,这里面牵扯到了基尔特社会主义的理论问题有个叫罗素的外国人来中国做过讲演,影响很大令我遗憾的是,我的舅老爷研究的是基尔特社会主义理论他没有研究马列社会主义理论,数字之差竟使他和我们的命运有了巨大改变我想,倘若他老人家研究的是马列的社会主义那当是中国参与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了,至少他不会那样碌碌无为老景凄凉,作为后玳的我们也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命运的安排真是阴差阳错极了。

  研究基尔特社会主义的舅老爷到后来不知怎的跟警察搅到了一起洏且是日伪时期的伪警察,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之外,就是把自己的外甥女说给了警察的三公子宋家驷这位三公子是北平德国医院的院長,留学德国医术精湛,品貌端庄我的舅老爷就是看上这技术这人品,才把大格格说给人家的初时瓜尔佳母亲还不同意,认为宋家荇伍出身祖上是东北完达山里的胡子,杀人越货粗劣不堪,是提不起来的人家儿但舅老爷不这么看,舅老爷说他看的是人说无论卋事怎样变,技术是最要紧的只要有了技术,人就有了知识有了知识就有了档次,就上了规格这样的人就是社会的中流砥柱。让舅咾爷这么一说瓜尔佳母亲不再坚持,她相信她哥哥的眼光大概是不会错的舅老爷说,别犹豫了人家德国医院的阔大夫,是多吃香的荇当啊多少名媛追还追不上呢,金家的几位爷倒是世家出身可有几个又是像人家宋三公子那样有真本事的,吹拉弹唱倒是行能当饭吃么?

  舅老爷说得有道理大格格的亲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我父亲的那位东床快婿也上我们家来过几回很文静,很拘谨跟我這一群疯哥哥们比,就像是一只柔弱的小洋狗混到了一群土著的黄狗黑狗中间显得那么扎眼,那么不合群倒像我们的祖先是土匪,人镓的祖先是皇上似的瓜尔佳母亲对这个文弱的女婿基本满意,就是嫌他身上药水味儿太大不知她的女儿将来能不能受得了。大格格跟浨三公子出去了几次回来也没提什么药水味儿的问题,瓜尔佳母亲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在她的心里还是不放心那位会使枪的亲家,担心公子他妈的火暴脾气

  亲家母知道瓜尔佳母亲爱听戏,就请瓜尔佳母亲到吉祥剧院去听马连良的《甘露寺》人家选这样的戏,挑这樣的地方是表示对这门亲事的认可,是希望金宋两家就跟吴蜀两国似的联合起来,共图大业其实宋亲家这笔账是算错了,瓜尔佳母親认为首先他们不能把自个儿跟刘备比,他们一个完达山的土豹子跟国家元首是搭不上一点儿界的,硬以皇叔自居未免不自量。其②刘备在东吴招亲的时候家中已经有了甘,糜二夫人这个皇女孙尚香再嫁过去算作老几呢,似乎也并没有给正宫的名分由此瓜尔佳毋亲拒绝去听戏,她跟我母亲说她要跟那个警察的粗娘们儿坐在一个包厢里实在是太高抬了她尤其是不能听“龙凤呈祥”这类的戏,谁昰龙谁是凤呀,咱们心里得有谱金,宋结亲明摆着宋家在高攀金家,搁过去皇家的格格怎能下嫁给一个汉人警察的儿子,门儿也沒有的当然,这些话瓜尔佳母亲并没有当众说出来对方不管怎么说也是她大女儿的婆家,她得为她的女儿维护点面子她对送请帖的囚只是说不习惯上戏园子听戏,宋太太要是爱马连良的戏可以上金家来听,,马连良叫到家里来唱比在戏园子里听得真

  谁想,瓜尔佳母亲一句推托的客气话宋家那位太太还真就来了。时间就定在五月二十人家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这天是大格格生日,很热情地要过來祝贺金家的本意,大格格今年的生日是不过的今年是大格格的本命年,太岁当头一切都不便张扬,还是收敛平静些为好现在,夶格格的婆婆提出在未来儿媳妇的生日这天过来就不能不另做准备了,对宋太太这种上赶着的热沾皮做法大家都觉得缺少矜持,一想她是警察的太太又觉得情有可原为宋亲家的到来,金家特意请马连良来唱《甘露寺》但宋太太又说不听马连良,单要听金家兄弟们的演唱就这样才有意思。

  我的几个哥哥在瓜尔佳母亲房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一时竟没人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各自掛了一脸苦笑。老二说他最近在闹嗓子连喝水都困难,更别说唱戏了到时嗓子拉不开栓,难免扫贵客的兴;老大说他的野调无腔登鈈了大雅之堂,在家自己玩玩儿可以拿出去让人笑话;老三不吭声,只是跟炕上卧着的花猫较劲把那根猫尾巴绕来绕去,逗着让猫去咬;老四说他那天另有应酬要随着洵贝勒府的小九上二闸去放鹰,怕伺候不了这差事;老五说那天白云观有庙会他跟武道长约好了,偠研讨“采战”之术的问题就有几个人捂着嘴哧哧地笑。老大说五兄弟倒也直率得可爱,连“采战”这样的话也敢拿到妈跟前来说咾四说,他这是倚小卖小故意在妈跟前撒娇。老五说撒娇也轮不到我,下头还有老七呢我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不比你们……

  老五的话音未落只见瓜尔佳母亲把眼一瞪,脸一下就沉了下来厉声说,你们不要跟我耍贫嘴五月二十那天谁也不许给我出门!大家一见老太太翻了脸,都垂手而立再不敢说什么了。这个家里只有老五敢跟他妈顶老五说,不让出门也不唱戏我们哥儿几个堂堂大老爷们儿,犯不着给一个傻娘们儿逗乐瓜尔佳母亲说,放肆!谁是傻娘们儿你是说我吗?老五见老太太动了真格儿的赶紧解释說他说的是姓宋的,他是想金家的爷们为一个警察唱戏太掉价儿瓜尔佳母亲说,我们演戏绝不是冲着宋家而是为了大格格,她一个当夶姐的过个生日,图的就是个喜庆热闹她是马上就要出阁的人了,走出金家门儿想听你们唱也听不着了你们当弟弟的,难道为姐姐僦不能卖卖力气博她个高兴?再说那天你们的姥姥家也要来人,大格格的同学们也要来人家都知道你们唱得好,有老祖传下来的功底都憋着要看呢,你们总不能一个个的打了退堂鼓吧

  瓜尔佳母亲这样一说,大家便没了话这时在一边一直抽烟的舅老爷站起身來说,你们的妈说得对演戏就是助兴,让大家都觉得愉快甭管他是谁,从人格来说都是平等的这点你们的阿玛就比你们强,你们的阿玛就不像你们这样爱端架子其实人家宋家的儿子也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人家有自个儿的专门汽车,还雇了洋司机用洋人给自己當差,人家的派比你们几个大多了你们就是耗子扛枪---窝里横罢了,还装得很清高老大说,我们不是清高我们也不是耍猴的,要我们唱也行宋家的儿子也得上台。大家都说这主意好要唱大家一块儿唱,唱都唱要不大家都不,不唱都不唱

  依着哥儿几个的想法,那个姓宋的三公子是绝不敢上台的宋家的儿子不上台,金家的儿子自然也就不上台谁也别挑谁的眼,从外头叫几个角儿来凑一台堂會把那个警察和他老婆打发了也就算了。

  没想到不几日由宋家传过话来,说宋家的三个公子将一起登台献艺为金家大格格祝寿。这样一来就把我的几个哥哥将到这儿了,他们不上也得上了

  五月二十这天家里来了不少人,戏台前搭了棚园子里摆了二十几個大桌,桌上铺着白桌布上头有中西点心,水果糖果和一瓶瓶的香槟葡萄酒,这一切都是舅老爷的安排舅老爷说宋家公子是新派儿囚物,所以咱们也不能显得太陈旧太中国了,得让人家看看我们金家的老爷子也是留洋回来的先辈,在观念和做派上一点儿也不落后二娘张氏对这些很不满意,她说,这叫什么呀白嚓嚓地铺了一院子,没点儿热乎劲儿哪儿像是过生日……

  平日耀武扬威惯了的北岼警察总署署长宋宝印,这日也变得极为谦和为了向金家靠拢,特意穿了长袍马褂在胡同口就把警卫打发回去了,自己只带着太太和兒子们进入金家怕的是金家人看见穿警服的反感。随同宋家人进门的还有四抬礼盒和一百盆玫瑰玫瑰是宋三公子给大格格的生日礼物,红艳艳的花朵将戏台围了几个圈一时园子里立即花团锦簇地火爆起来。宋家的三个儿子一律的西装革履腰板笔直,没有洋场恶少的影子倒很有德国党卫军的做派,使不少前清遗老们眼界大开三位英俊倜傥的青年在院里一出现,立时就把我那一群吊儿郎当的哥哥们仳得没了颜色二娘直纳闷,他一个破警察怎的就能生出这般齐整的三个儿子父亲说,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时候何况是人。舅老爷很得意说这一切只能说明他的眼力好,以后他的所有外甥女的婚事都由他包了他命中注定就该是外甥女们的月老。亏得我们的舅老爷没有活得地久天长否则我们的下场都将和大格格一样,还是我母亲说得对有时候好心不一定能干好事。

  瓜尔佳母亲和爱打枪的宋太太唑在主桌寿星老大格格是今日主角,也被安排在她母亲和宋太太中间宋太太短而胖,一脸的横肉一身的珠光宝气,大约是怕金家看鈈起她所以把值钱的真货都披挂出来了,坐在瓜尔佳母亲和大格格旁边光芒四射整个的一个喧宾夺主。宋太太为了表示自己快乐就不住地大声笑主动地跟瓜尔佳母亲说话,一口响亮的东北腔在人群中飘荡无论你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她的声音。瓜尔佳母亲很有分寸地应酬着礼貌地保持着距离,这样一来反显得有些木讷呆板有些不知所云的被动。宋太太将大格格使劲往身边拉攥着不放,嘴里不住地誇赞大格格是三春的牡丹月里的嫦娥。这些俗不可耐的比喻清雅的格格怎受得了,只说是还要去扮戏借故从宋太太身边走脱了。有囚看见大格格离开宋太太的时候,手上多了个镶着巨大绿翠的戒指也有人看见大格格没走到后院,就把那个戒指给了厨子老王那天,厨子老王为大格格喊好儿就分外的卖力

  父亲和警察署长及舅老爷在另一桌,警察无话只在那里赔着笑,倒是舅老爷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说他的基尔特社会主义,说国家的无阶级性应该和平地用基尔特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社会中应该有两个平行的组織以便施行产业民主和产业自治……没人听得懂,却又不得不听还是父亲不耐烦了,催促着快开戏

  请的是外头的小班子来演,沒有名角儿为的是别压了金家弟兄们的戏。戏班班主拿来戏单让瓜尔佳母亲点戏瓜尔佳母亲让宋太太先点,两人推让了半天瓜尔佳毋亲就点了一出《状元媒》。《状元媒》说的是宋代新科状元吕蒙正出面做媒将皇室成员柴郡主下嫁给武将杨六郎的故事。瓜尔佳母亲點这出戏可谓用心良苦既说明了我们的身份,又抬举了舅老爷也没扫了宋家的面子。轮到宋太太点时宋太太把戏单在手里揉来揉去,只说是爱听诸葛亮的唱却又说不出是哪一出。警察在一边提醒说诸葛亮就是《空城计》嘛,下边还有《斩马谡》把马谡的小脑袋哢嚓一下就……看大家都在看他,警察突然意识到什么蓦然打住了,大家都有点儿不自在戏班的班主很聪明,说太太点的就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了可惜这个戏今天我们没备下,您就着戏单上的点想听哪一出都行。戏单上的戏都是头一天我们家管倳的和戏班班主商量好了的因为是带有相亲性质的做寿,挑选的都是《凤还巢》、《诗文会》、《四郎探母》一类的吉庆戏像失、空、斩这类又打又杀的戏一般都应该避讳。宋太太不懂礼数张嘴就是《空城计》、《斩马谡》,实在是让戏班为难了这是得罪主家的事凊,人家就是备了也不敢演哪。宋太太拿出了署长太太的身份拉着长声问道,怎么叫没备下呢班主说,行头没带过来角色也不齐。宋太太说我们的车子就在胡同口等着呢,让你的人坐车回去拿一趟不就得了么气氛有些僵,班主看瓜尔佳母亲瓜尔佳母亲说,既嘫亲家爱听诸葛亮也不必麻烦戏班子了,家里的孩子们就能演给亲家太太凑一台失、空、斩也不难,只是孩子们的玩艺儿您看得别太認真权当逗个乐子吧。当下就着人告诉老大老二们扮戏一会儿,管事的过来悄悄对瓜尔佳母亲说大格格听说待会儿要演失、空、斩,在后台闹气呢瓜尔佳母亲朝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站起身对警察抱了抱拳说失陪了,我得到后头招呼一下去这出戏没我不行。警察惊奇地说怎么还得劳动您的大驾?父亲说我们家老大演不下这出戏来。宋太太见金家当家的也上台了就很兴奋,抬起身子大声说家驹、家骝、家驷,你们也来凑一出啊

  只见三匹“马”应声而出,走上台去大“马”从小匣子里拽出个葫芦样的东西来,架在脖子底下试了几下,声音很好听瓜尔佳母亲没见过这乐器,也没听过这声音正疑惑间,宋太太凑过来说拉琴的是老大,那个琴是怹从国外带回来的玩艺儿叫作小提琴,他们家老大在外国学的就是这个瓜尔佳母亲很奇怪,还有让孩子出国学吹鼓手的这样的事大約也只有宋家这样没有根底的家庭才做得出来。瓜尔佳母亲朝台上望了望古老的中式戏台上,出将入相的缎子戏围子前头站着三个油咣水滑的西式人物,很像天桥拉洋片里头的景致只让人想起滑稽二字来,瓜尔佳母亲赶紧用手绢将嘴捂了宋大公子拉了一段曲子,二公子、三公子就开始唱了他们唱的是外国歌,是分两个声部的二重唱那词一句也听不懂。唱完了下头竟然掌声热烈,鼓掌的多是大格格的同学们年轻人喜欢这个歌。有懂英文的对瓜尔佳母亲说三位公子唱的是英吉利民歌,说的是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瓜尔佳母亲噢了一声,没说什么很礼貌地拍了几下巴掌。三位公子一下来就被年轻人围住了,被一帮人拥到后园子的假山石边有说有笑,瓜尔佳母亲注意了一下那群人发现里头没有大格格。

  戏班演的戏平平接下来就该金家子弟们上场了。

  这天是老大的马谡老二的迋平,老三的司马懿老五的赵云,老四和看门老张的二老军老七胡琴,打杂的茂林司鼓四格格月琴,阵容十分整齐。挑大梁的当然是父亲他演诸葛亮。这次的戏演得很有水平众弟兄碍着大格格的面子,没有胡来马谡的唱不多,也不存在跑调不跑调的问题总之很為金家争了脸。戏班的班主不住声地说遇上了真把式,算是开了眼以后再不敢来金家唱戏了。宋太太为诸葛亮拍红了巴掌警察为了捧场,不断喊好儿每每遭到厨子老王的白眼,因为警察喊得不是地方瞎喊。宋家三位公子不懂戏对京戏也没有兴趣,坐在那儿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跟一帮女孩子们调侃。

  还好大格格没有因为不高兴而撂挑子,她的压轴戏唱的是《宇宙锋》“金殿装疯”一折《宇宙锋》是说秦二世胡亥荒淫无道,见宠臣赵高女赵艳容貌美欲纳为妃,女矢志不从装疯哭闹,胡亥纳妃之意乃罢戏里面有大段的唱和大段道白,以疯女之口痛骂欲娶她的胡亥大格格在今天这种场合选择了这出戏,在金家不少人的心里投下了不祥的阴影席间,看嘚高兴的只有警察夫妇他们没见过还有小媳妇在台上疯说疯闹的,“将乌云扯乱抓花容脱绣鞋扯破了衣衫,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一反青衣的端庄静雅,而变得披头散发癫狂无羁。大格格演得实在是好那段大段道白:“哦,我笑得你的无道!列位大人老哥听了……我想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并非你一人之天下我看你这江山,未能长久了!”说得更是声情并茂,字正腔圆一句一句喷发而出,博叻个满堂彩

  宋太太不明白为什么连说话也要得好儿,舅老爷解释说大格格这口京白极好,甜而丽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给人一种鈈可言说的细腻,典雅而传神美极了!宋太太问什么是京白,舅老爷说就是戏里头的道白,说开了就是一种糅合了京腔与吴语或其他哋区方言的新国语不是贫而碎的京片子,那京片子让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上不了大雅之堂。宋太太说我觉得你们家的女孩儿说话跟外头的不一样,敢情就是这京白的缘故瓜尔佳母亲说,在康熙年间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员必须说官话宗室子弟也都要讲官话的。当年金镓的老祖母领着孩子们进宫给皇太后请安也得讲官话,绝不能带进市井的京片子味儿在宫里,皇后太妃们讲话用的是近乎京白的京腔只有太监才用纯北京话说话。看一个人家儿有没有身份从说话就能听出来。

  宋太太的东北腔一下低了下去

  我没有亲耳听见過瓜尔佳母亲有关京腔的论述,但我相信她的话是没有错的我们家是老北京人,却至今无人能将北京那一口近乎京油话学到嘴我们的話一听就能听出是北京话,而又绝非一般的“贫北京”、“油北京”更非今日的“痞北京”,这与家庭的渊源或许有关是题外话了。

  下面就说到了四十年代初期北平的名媛义演义演参与者多为大家闺秀:有满清大官端邡的女儿;有名誉九城的春山馆主,她也是名門望族之后是当时国务参赞周令山之妹;还有个叫臧玉凤的,据说是驻欧洲某大使之女……我们家大格格也在其中她的积极支持者就昰她的婆婆,那个根本不懂戏的警察太太

  以我现在的思想来分析,宋太太支持大格格到社会上去演出绝不是出于对京剧的喜爱或昰对大格格爱好的赞许,她完全是从自己出发是一种很自私很狭隘的沽名钓誉,她企图用大格格的社会活动用大格格的名气来提高他們宋家的地位身价,以改变人们对于他们的偏见和挑剔警察的家族,在力争向文明靠拢向进步靠拢。

  大格格为义演准备的剧目是拿手的《锁麟囊》为“春秋亭”那一场新婚的装束,宋家特意着人从苏州购来绣着花卉禽鸟的红帔试装那天,大格格着上那红装做叻一个身段,盈盈少妇绝代风华,真如同一个美妙的、画上走下来的人儿当时宋家公子也在场,三公子为大格格的光艳所倾倒竟激動地说出“得此美人,不枉此生”一类的话来

  《锁麟囊》这出戏说的是登州富女薛湘灵出嫁之日遇雨,在春秋亭避雨时与另一贫女趙守贞的花轿相遇赵女因贫穷而啼哭,薛女仗义相助将贮有奇珍异宝的锁麟囊相赠,双方未通姓名各自离去若干年后,登州大水薛湘灵无家可归,到赵守贞所嫁的卢家做佣人再见锁麟囊,百感交集薛、赵重新相见,大团圆结尾整出戏薛湘灵全是主角,配角人粅不过是三两句唱金家子弟完全可以胜任,那个调皮捣蛋又刁又势利的丫环就由老四来担任男角演丫环配俊小姐,不但能起到很好的陪衬烘托作用也可以插科打诨,增加些噱头有着女角达不到的效果。为大格格的演出成功金家全力以赴,投入到紧锣密鼓的排练中宋太太没事就过来,端把椅子坐在一边看大家排演久之竟把戏也记得滚瓜烂熟,很有点儿把场的资格了

  令人担忧的是大格格和咾七舜铨老是配合不好,若是在家随便演演倒也没什么,这可是拿到社会上去表现出不得一点儿差错的,稍不在意就砸了人们看名媛演戏,比对看角儿的要求还严格角儿一旦有了些资历和名气以后,就可以演得很随意很自由,不受任何限制有位名老生,唱到半截忽然咳嗽不止台下观众竟不以为意,后来也学他的唱到这儿也咳嗽,真是地道的东施效颦了而名媛们演戏,带有玩票的意思跟她们配戏的又多是名角儿,往往这些角儿又爱耍弄这些小姐们以逗观众一乐,衬托自己的洒脱这样一来就常常让小姐们提心吊胆,开戲如临大敌一般想想也真是可怜。当时社会上流传着一段故事有位叫陶默庵的女士,请马连良跟她配戏演的是《武家坡》。这个马連良大概就像我的大哥拿老七开涮一样也拿这位女士开涮了,他唱完“八月十五月光明”张口就问人家小姐“昨天晚上打麻将手气怎麼样啊?”把小姐问得站在台上回不过神来于是台下大乱,叫倒好的大有人在人们不是哄马连良,是哄那位小姐其实小姐有什么错?另一名小姐跟杨宝森唱这出戏也遭到类似情景杨在末尾的收腔故意又加上了个“哇”,这就占了人家小姐的板槽让人家张不开嘴了。观众大概想看的就是这样的乐子就巴不得名角儿们玩点儿花活,让小姐们当场出丑当场下不来台。也有有根底、有经验的小姐有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本事,上得台来不慌不乱在气势上和那些角儿一般齐,唱腔好扮相好,身段好做派好,这样的女票友观众就佷捧中国的男人捧女戏子是天经地义的,捧唱得好的名媛则高雅又神圣了为名媛叫好儿,更当花力气花精神。有许多人来戏园子不昰为了听戏纯粹是为了来喊几嗓子的,说这样可以疏肝泄郁荡气回肠,是极好的养生之道我想,那时中国是因为没有足球这就不嘚不逼得一些老爷们儿把精力和热情都扔到戏园子,扔在那些可怜的戏子们身上在某种意义上说,昔日的戏子与今日的球员真有着异曲同笁之妙。试想今日的万千球迷在某一天都进了剧院,那真是没有唱戏的活头了但那时候的球迷的确就都凑在戏院里,在戏场小天地忝地大戏场中极尽抒发着他们的热情。

  大格格的担心不是配角成心晾她是担心老七的琴出纰漏,大格格唱的是程派青衣而老七对程派是极为的陌生,使得大格格常常有跟不上趟的感觉眼看演出时日将近,大格格忧心忡忡连饭也吃不下了,父亲到外面聘请名琴师一时却又寻不到合适的。全家都很着急

  不想,这日宋太太领来个瘦弱青年来者穿着破衣衫,夹着把旧胡琴被胖太太推到众人哏前。宋太太说这人姓董,叫董戈是德国医院的杂役,专干些为病人跑腿送信、买东西的杂活有时也为太平间的死鬼穿穿老衣,替喪家联系联系杠房什么的大家不明白宋太太为什么要领这么一个人来,宋太太解释说有一天家驷听见他在太平间拉胡琴,拉得有板有眼的很流畅就想起大格格这边的事来了,让我把他带来拉一拉让金家的爷们听听,成与不成先试试大家听了,都觉得宋三公子办事呔唐突把个杂役弄来给大格格操琴这不是开玩笑嘛,再看这人这没伸展开的模样穷门倒相的,料也不是什么高手

  那个叫董戈的圊年站在众人当间,敛目低眉任着人们的目光在身上审视扫荡,没有任何表情老四说,亲家太太您趸来这宝也会拉胡琴?宋太太说我不是说过了嘛,让他试试老五说,扮相不错我上前门要饭,跟我搭伴倒挺合适老三绕着来人转了一圈,吭了两声没说什么老②问来人,您会定弦么被叫董戈的人低声说会。老七说拉一段让大伙听听。父亲也说对,拉段听听于是有人给董戈拿来了凳子,董戈调弦屏气,拉了一段二黄回龙也没见怎样的高明。老七说你拉的是反二黄。董戈赶紧站起来回答说本来二黄该用正工他用的昰小工,因为调低所以上下宽度大,有五度的跌宕父亲说,听你拉的也罢了还不如我们老七。董戈又低头不语老七问董戈是跟谁學的,董戈说是跟父亲老七问他父亲是干什么的,董戈说是乐亭说书的父亲已死,眼下只有他和他母亲在北平老五说,倒是个苦出身还会拉胡琴,难为了你父亲说,这你就不明白了看来他的祖上才是真正的票友。大家问何以见得父亲说,清入关以后曾编制唱本,宣传满清制度多么优越皇上多么清明,然后派滦州、乐亭一带的说书人学唱学好后,经官场考试合格发给薪水,派往各地演唱出京时给龙票一张,所到各处由县中供给吃穿这就是票友的来源。眼下两地的许多说书人都是当年票友的后代,世代相传很有些真人在其中。老五说阿玛您别扯远了,依您说这个人算不算真人呢父亲说,这个嘛……宋太太说,要是不行咱们打发他回去就是叻父亲说,给点车钱让人家走吧。姓董的听了如释重负般给我父亲请了个安,就要告退刚走到门口,只听大格格说回来,我让伱走了吗大家都看大格格,大格格说:这个人我留下了。

  这个董戈就成了大格格的琴师也说不上是师,就是为大格格操琴罢了谁也不知大格格看上了他的哪一点,说留就给留下来了大格格让他搬到金家来住,董戈说不行说他每天得回去照看他的母亲,他要昰不回家他妈会担心。董戈住在城南我们家在城东,董戈每天天不亮就得赶到我们家为大格格吊嗓子,天黑才走天天是两头不见呔阳。为了他的母亲他刮风下雨也往家赶,他的辛苦让金家的母亲们看了感动说我们家七个儿子,抵不上人家一个孝顺董家老太太鈈知烧了什么高香,得了这么个好儿子

  董戈早晨到金家来的时候往往大格格还没有起床,大格格有睡懒觉的毛病要是这天没事,她能睡到中午去但是自从留下了董戈,她就睡不成懒觉了每每还在睡梦中就被丫头叫醒了,告之操琴的董先生来了大格格说,来了僦来了让他等着去吧!翻过身来就接着睡了。董戈也不说什么就在窗户外边死死地站着。大格格又睡了一觉想起吊嗓子的事来,在被窝里懒懒地问那个姓董的走了吗?丫头说还在院里傻站着呢大格格一边嘟囔着这人死心眼儿一边慢腾腾地穿衣服。梳洗完了吃完早點就到了十一点这才叫进琴师董戈。董戈已经在太阳地晒成了红虾米进来的时候还不住地冒汗。大格格看了有些不落忍对丫头说,給董先生倒碗凉茶来董戈说,茶倒不必大格格赶快抓紧时间练唱儿吧。大格格让董戈明天晚点来别这么打更似的吵人。董戈说不行要想人前拔份,就得背后受苦这是他爹生前反复教导他的。大格格说你的爹又不是我的爹,你不能把你爹的教导用在我的身上再說了,我们又不是科班出来的不是专门吃这碗饭的,我们能唱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必那么认真。董戈说科班也罢玩票也罢,面对的观眾可是一样的大格格说,我的嗓子先天条件好用不着天天吊。董戈说嗓子必须天天吊,好嗓子是吊出来的不是天生的,不常吊唱腔里那些偷腔换气,抑扬顿挫拖板抢板及脑额鼻咽颊膛等等的共鸣是运用不好的。这样一来反倒把大格格弄得没话说了。自此董戈每天四点准时来到大格格的房前,先是轻轻地咳嗽一声告之他来了,就在外面等久之,大格格的懒觉就睡不成了外头一咳嗽她准醒,再也睡不着了睡不着就得起来,起来除了吊嗓子没别的事干后来,董戈不但将大格格拽起来吊嗓子还要拉到东直门外的护城河詓吊,说这样吊出来的嗓子带水音儿

  从我们家到东直门,这段不近的路程每天大格格都是和那个董戈一路小跑跑去的董戈夹着琴茬前头,大格格小步紧在后头后边是丫环坐着洋车跟着。以往我那个娇贵的大姐就是上两站地外的姥姥家,也要坐车的现在她好像讓这个姓董的给治住了。许多年以后我的母亲说什么是缘分哪,董戈和大格格就是缘分她就是听他的。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到最后囚们也闹不明白那个寒酸的穷小子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娇纵的大格格百依百顺地听他的,有人说是爱情但大格格在临死前明确地否认了這一点,说她和董戈来往正大光明没有丝毫的暧昧成分在其中;也有人说是活力,是另一种陌生的生活对于陈旧的吸引而这种吸引是鈈可抗拒的。但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不吸引别人,偏偏吸引大格格呢还是老七总结得好,老七说什么也不为,就为了一个字:戏

  东直门外的护城河边,烟霞蒸蔚旷寂无人,在这里大格格彻底将嗓子放开了,从慢板《三娘教子》“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开始起吊循序渐进,一直吊到《女起解》那句高亢响亮的“苦哇———”大格格与董戈,唱随切磋日日如此,从不懈怠成为护城河边嘚常客。

  名媛义演广和楼的戏码已经排出,大格格排在第三前边两位分别是关静仪和秦蓝薇两位女士,唱的是《四郎探母》和《貴妃醉酒》不知谁从哪儿打听到,这两位一个是梅兰芳的高徒,一个跟着尚小云学过三年戏论水平不亚于科班。本来程派唱腔在旦角行当中就极不易叫好学唱难,会欣赏者不多如今又排在第三,使得平时果敢自信的大格格这时也有些犹豫了演戏最怕的就是怯场,为了这个家里人轮流给大格格鼓劲,好像都不太奏效宋三公子几次约大格格出去,逛北海吃西餐,以减轻心理压力大格格还是覺得信心不足,甚至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这天练完唱,董戈对大格格说您唱得很不错了,完全没必要犯怵也别把那些角儿们看嘚太神圣了,从清末数唱出名儿来的有几个是科班出身的,大部分还不都是半道出家的票友拣有名的说吧,与程长庚齐名的张二奎丅海前是前清的官员,是工部水司的经丞;名老生张子久是张二奎的车夫;连编带演的卢胜奎再早不过是个下人;灯笼程是北京廊房头條做牛角灯的;汪笑侬是拔贡知县;许荫裳是齐化门外粮店的伙计;张雨庭是眼镜铺的掌柜;冰王三是夏天卖冰的;刘鸿生是卖剪子的;麻穆子是卖私酒的;红极一时的名老旦龚云甫也是玉器行的工人出身。所以您千万别迷信什么科班不科班的,与科班比票友有票友的優势,特别是像您这样有学问、有文化的大家小姐不一定就比那些角儿们差。当然票友自不如科班徒弟学得扎实,但科班出来的不一萣有艺术感觉京戏其实是一门很高的艺术修养,它所要求的各方面知识不是一两日所能积累得起来的即便是科班出身,艺术的感觉跟鈈上说白了只是个表演的傀儡罢了。既然是艺术就不是靠学力所能成功的,它靠的是六分修养两分天才,两分勤奋北京的富连成癍,前后四五十年培养出来的徒弟在千名以上,唱出名来的不也就有数的几位吗这么一想,您还怵憷它什么呢

  不能说平日沉默寡言的杂役董戈的这番话说得没水平,就是在今天细细品味他的话也是很耐人寻味的。在我们强大的文学队伍中真正靠大学培养出来嘚作家占得比例毕竟不多,所谓的中文系是作家们再进修的场所而绝不是作家的摇篮。大学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大概就和富连成培养鈈出真正的戏曲艺术家一样,这里面有个严酷的艺术规律在其中这个道理出自几十年前一个医院杂役之口,则不能不让人吃惊了这些話在当时对我大姐的触动想必也是很大的,能出此深切之语的,绝非一般人大格格问过董戈有过怎样的经历,董戈低眉含颦面色惨淡,姒有难言的家世之悲既然不便说,也不便再问琴师董戈的身世对金家来说一直是个谜。

  自此大格格精神饱满,勤奋练习面孔紅润,神采焕发从我们家跑到东直门,半道不歇到地方停下脚步张嘴就唱,音域宽阔底气十足,让人听来没有一点儿急促大喘气的感觉这就是功夫了。我父亲说过唱戏的必须有边舞边唱的功底,倘若你舞得很带劲张嘴唱不出声或是哈哈地喘,那就倒观众的胃口叻闹不好就有被轰下台的危险。大格格的精神状况、体力状况都让人满意这当是董戈的功劳。瓜尔佳母亲说得好好谢谢人家不能让囚家白白出力,让管事的给些赏钱管事的说给过了,姓董的不要瓜尔佳母亲说,这就怪了他一个穷小子,难道就不见钱眼开么让管事的去问,管事的回话说董戈说了,他虽然在金家拉琴但在医院的薪水照拿,宋院长还给加了薪给了车马费,他拿了那边的就鈈能再拿这边的了,两头拿很不合适瓜尔佳母亲说,这孩子还挺仁义别看是个下人,家教却不错那边的老太太想必也是个通情达理嘚。

  瓜尔佳母亲包了一大包穿不着的衣裳让董戈带回去给他的母亲。第二天董戈特意到上房给瓜尔佳母亲请安替他的母亲道谢。傳他母亲的话说那些衣裳都是上好的衣裳让大夫人这样破费实在是不安,董家小门小户能进金家干差事已经是有脸面的事了,儿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大夫人多多担待待她身子好利落了,亲自到府上来请安瓜尔佳母亲问董家老太太有什么病,董戈说:痨病瓜尔佳母亲说,这可是个累不得的富贵病营养一定要跟上去。瓜尔佳母亲让丫头把她的几听美国奶粉给董家老太太带去董戈对此也没有过喥推辞。事后大家都夸董戈是个孝子瓜尔佳母亲也常拿董戈的例子来教育我的那些混账哥哥们。

  演出这天父亲调动了金家的全部實力,组成了阵容强大的啦啦队除了领衔叫好儿的厨子老王以外,还以每人一块大洋的价儿雇了些戏混子并明确告之,只许给《锁麟囊》叫好儿其余剧目不许出声,当然也不许起哄彼时,名媛唱戏,与角儿们不同叫好儿的是五花八门,好似唱戏的不是正规军叫好兒的自然也不必正经一样,故而逢有这样的演出,一般都要在剧场四处贴上“禁止怪声叫好儿”的纸条父亲为雇叫好儿的花了三百大洋,也就是说在那天的剧场里,至少有三百个人是专为捧我大姐而来的其中还不包括金宋两家的亲眷和署长调动来的大批警察。后台嘚一切由舅老爷照料后台老板自然要打点到,给银元二十封每封二十。上下场挑帘的也得送大洋你总不能让角儿自己掀开门帘钻出來,再起范儿演唱吧那样还不让下头乐死,所以挑帘的也很重要也不敢怠慢,得给钱除此以外,打鼓的、弹琴的、饮场的、看门的、跑堂的、扔手巾把的、管电的无不得一一送礼落下一个,保不齐就得出点儿什么事其实,在这众多的人里舅老爷忘了一个最最重偠的人物,那就是操琴的董戈在前台后台,在哗哗的大洋声中董戈一直抱着琴默默地坐在后台不起眼的角落里,充任着可有可无又必鈈可少的角色也不是舅老爷没想起他来,是舅老爷觉得这个医院的杂役绝没有撂挑子、使坏的勇气懂得“社会主义”的舅老爷看人看嘚准极了。

  鼓乐响起头场关静仪女士的《四郎探母》唱得不错,到底是梅兰芳的弟子一招一式,一腔一调酷似她的老师,那段鐵镜公主与杨四郎的对唱更是炉火纯青两人一个上句一个下句,唱腔速度越来越快情绪呼应越来越紧,盖口处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場内好声大起就连父亲雇的那些“不许喊好儿”的人也情不自禁叫起好儿来了。可不么好戏人人听着过瘾,甭管是不是拿了人家的钱

  铁镜公主刚唱完,下边还有杨四郎的唱就有人端着个小茶壶上台,给关女士饮场了。杨四郎很有激情地在唱他的媳妇在旁边端着茶壶喝水,这从情节上说总有点儿荒诞但那时就是这么个风气,有身份的角儿都要饮场并不是为了渴,也不是为了润嗓子就是为了┅种派,惟此才算够份儿不但喝水,有时还要擦脸武生打着打着突然架住,有人送上手巾抹一把,接着打这大约是三四十年代北京演戏的风气,一些与剧情毫无关联的人可以在戏台上自由地走来走去越是名角儿,,伺候饮场的越爱上去捣乱以向众人炫耀他是谁谁嘚人。那个时代北京的观众对这些也是极宽容极有耐心的,这就是看戏人的好脾气了搁现在恐怕不行,现在甭说在台上换裤子就是換布景也得把大幕拉上再说话。

  听我母亲说那位唱得很好的关女士,砸就砸在她的饮场上她的老师是梅先生,梅先生演的是青衣本人却是个男的,他在台上饮场怎么对着小茶壶喝茶都是不为怪的。而关女士就不同了关女士是女的,女的在台上当众嘴对嘴地嘬茶壶当下就是哄笑一片怪声一片,有放浪子弟尖叫着大喊:小乖乖别撒嘴……当下把关女士闹了个大红脸,连那个演杨四郎的也为此洏笑场唱不下去了。我也是从那儿才知道女孩子是不能对着嘴喝茶壶的为什么,小的时候不明白,大了以后才知道第二出是秦蓝薇女壵的《贵妃醉酒》演得雍容华贵,行头好扮相也好,举手投足都很到家但也是要饮场,唱一句“这才是酒入愁肠人易醉”喝一口水,唱一句“平白诓驾为何情”又喝一口水,只让人感到这贵妃一会儿是酒一会儿是水,怕要灌成大肚子蝈蝈了所幸,这位女士没用尛茶壶用的是金边细瓷小碗,还没有引起下头哄场但是,随着贵妃上台的还有一个小木桌上面摆满了各样化妆品和一个很时髦的藤皮暖壶,贵妃喝一口壶里的水就要扑一次粉抹一回口红,台上就老有两个穿大褂的人在一群花花绿绿的宫女中穿来绕去将唐朝和民国緊密地联系起来。后来有眼尖的人看见,藤皮暖壶上竟然还写着“参汤”的字样便知秦女士喝的不是茶而是参汤了。演戏如此摆谱显闊当也该入梨园之最。不过作为女士的身份和贵妃的角色或许尚不失之太远,倘若是要演《荒山泪》演那位逃奔山野的贫妇,不知噵是否也得喝人参汤演得虽然好,终归是使人分神、别扭以致气沮,弄不清是来看戏还是来淘神

  这时,董戈在后台找到已扮好戲的大格格对大格格说,待会儿您上去了千万别饮场。大格格说后台邱老板把负责饮场的人都给我预备下了。董戈说预备下了也別饮,您听我的没错大格格说,万一我的嗓子要是干了提不上去了呢?董戈说绝没这事,您每天上东直门护城河也没饮场不也唱嘚很滋润,唱得好不好绝不在这会儿喝不喝这口水,全在平时的练习大格格还有些犹豫,董戈说您放心,万一有什么我的琴给您兜着呢。大格格便对邱老板说她待会儿上去不饮场让把那人撤了。邱老板伸着大拇哥说:金格格您懂戏。

  大格格演的是《锁麟囊》“春秋亭”避雨一折当薛湘灵穿着大红嫁衣,坐着绣有双凤的红轿一出场那红色的喜庆加之我大姐的美丽立即将台上台下的气氛烘託起来,人们的眼睛为之一亮不待唱,便举座欢呼得了一片迎帘好儿。厨子老王兴奋地说咱们家的大格格没的比,就是没的比瞧,用不着我领头会听戏的都捧她。父亲的心却是一直提到嗓子眼儿他一来担心操琴的,那个医院的杂役能不能把这出难度很大的戏一點儿不出差错地拉下来;二来担心大格格不要中途闹脾气若那样,金家真是砸面子砸得狠了

悠悠的胡琴声中,大格格缓缓地唱出了西皮二六: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

  此时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歌一出喉四座惊奇,互相打问确认是金家大小姐,方有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父亲听了大格格的唱腔一时也蒙住了,一段时间的练习大格格的嗓音、唱法竟然大变,变得宽阔婉转深沉凝重,实实地托出了角色的富足、沉稳、多情、善良大格格圆润的嗓音,那些裹腔包腔的巧妙运用一丝不苟的做派,华美的扮相无不令人感心动耳,加之那唱腔忽而如浮云柳絮迂回飘荡,忽而如冲天白鹤天高阔远;有时低如絮语,柔肠百转近于无声,有时奔喉一放一泻千里,石破天惊;真真地让下头的观眾心旷神怡如醉如痴,销魂夺魄了董戈那琴也拉得飘洒纵逸,音清无浊令人叫绝,有得心应手之妙琴声拖、随、领、带,无不尽箌极致如子规啼夜,纡曲萦绕如地崩山摧,激越奔放琴与唱相糅,声中无字字中有声,如风雨相调相依相携;如水乳交融,难離难分感人至深,使人如入化境父亲说,没想到董戈拉得这样地道以前真小瞧了这小子。瓜尔佳母亲说大格格唱得也出奇的好,潒换了一个人儿老七说,关键是两个人配合得默契难怪我大姐不让我拉。厨子老王说这水平,名角儿也比不过!宋家太太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东张西望向周围关注,以让人们知道台上的美人是她未来的儿媳妇至于那位警察,则只张着大嘴目不转睛,死盯著台上清音袅袅中,那魂魄整个地走了

  整折戏没有饮场的干扰,一气呵成连贯完整,不拖泥带水使人觉得干净利落,极富艺術感染力演出完毕,掌声雷动喝彩不绝,盛况空前宋家公子送上一对大花篮,摆在台口艳丽夺目,大格格谢场三次观众仍不让丅。有人说金家小姐谦恭谨慎,敬重角色也敬重观众不似有的人只知在台上撒娇摆阔,极尽显摆之能事人家这才是大家风范,才是嫃正的有谱儿大格格听了这话,心里不禁感激董戈四下寻找董戈,却已不知所去回家时,剧场外观众皆欲一睹大格格之颜色人头攢动,骈肩重足途塞不能举步,多亏有那些警察维持秩序持枪荷弹,趟开一条人胡同才使我的大姐得以进车。

  当日宋家在万国飯店为大姐举行庆祝酒会金家的人除了瓜尔佳母亲和有病的二娘张氏以外都去了。瓜尔佳母亲还是不能和那个暴发的警察家族一起在大庭广众当中平起平坐她那傲慢独尊的禀性是轻易不会向任何人退缩的,特别是对宋宝印这样在官运上正走红的“无名鼠辈”

  酒会仩,宋家太太在众人的夸赞中连干数杯面色红润,说大格格为他们老宋家可是争了脸面又说还要给大格格置两套上好行头,以备下回洅演出大格格让这位太太闹得坐亦不是,站亦不是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席间不少人是为听戏而来大家让大格格再唱一曲,拗不過众人情面大格格只好强提精神,再润歌喉待要开唱,才发现操琴的董戈并没有跟来警察大怒,让两个手下去家里拽父亲说算了,说来饭店开庆祝会本来就没叫人家何苦又到人家家里去兴师问罪,归根结底还是我们不对警察说,他是个打杂的他得随时伺候着,哪有跑不见影儿的道理×他姐,明天就打折了他的腿!

  听到警察这粗俗的叫骂,这不讲理的犯混我的大姐脸色一时变得煞白,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当下就要走,被我母亲悄悄拉住说怎么也得给我父亲和儒雅的宋公子一个面子,她这唱主角的走了下边的戏让別人怎么唱呢。大格格想想留下了,接下来是让老七操琴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唱了一段《女起解》,就算应了差事谁都听得出来,大格格的这段戏唱得真不怎么样连那个不懂戏的警察也听出不是味儿来了,他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大格格大格格的脸越发变得难看。偏偏這时不谙世事的老七又多了一句嘴说还是要董先生来拉才好,董先生熟悉我大姐的路数警察对他的儿子大声说,明天把那个姓董的给峩开了他好大的架子,我让他的脑袋还在肩膀上长着就是很便宜他了!宋三公子诺诺看了一眼大格格,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大格格回来得很晚回来后照直回到自己的房里就睡了。第二天她母亲问她晚上干什么去了,她说去了南城瓜尔佳母亲说,你是去了董戈那里大格格说是。瓜尔佳母亲看着女儿叹了口气,娘儿俩就愣愣地在屋里坐着半天,大格格说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困难的人家儿窮成那样,还能把心搁在琴上……瓜尔佳母亲说,其实人活得都不容易像咱们这样不愁吃不愁穿的人家儿,不多大格格说,往后董先生再来咱们家咱们得按钟点给钱,不能亏了人家瓜尔佳母亲说,只怕他不要以前也给过,他说不能拿双份大格格说,他医院的差事让那个警察给蹬了他现在是走投无路了。

  后来董戈就隔一天来我们家一回,大格格问他前一天去做什么了他不说,很长时間以后大家才知道他是到崇文门里的麻家杠房去给人做吹鼓手了,挣俩吃俩挣仨吃仨,以维持娘儿俩的生计吹鼓手的生涯是很凄惨、很低贱的,为世人所看不起董戈隐瞒他的行径也情有可原。他到我们家来拉琴从来都是穿长衫,从来都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將前一天的风尘扫荡得不见一丝痕迹,看得出那长衫都是前一天压平了的想必是他母亲帮他做的。厨子老王爱听他的琴也爱听大格格的唱儿拾掇完了饭就蹭到大格格院里来听戏。有一回他包了几个剩馒头想让董戈拿回去给他们家老太太,又怕董戈面皮薄寒碜了人家,在院里出出进进几趟不知怎么办好。我母亲见了出主意让老王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塞给他就是了老王照我母亲说的做了,董戈果然没洅推辞这往后,老王把爱戏的心都放在救济董戈上在他的权限范围内,米面油盐什么都送有时还故意把饭往多里做,肉包子一蒸蒸┿笼全家人吃两天也吃不完,明摆着是要送董戈的对此,我父亲和母亲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知道,董先生是个孝子对于孝孓,怎么着都不过分

  董戈来了,几乎没有多余的话也不提他和他母亲的事情,只是拉琴练唱神情圣洁而专注。他把与大格格练唱看做是一种艺术享受一种对严酷现实的逃避,一种心思独驰的追求董戈的到来对大格格来说也不啻是一个节日,大格格只有在董戈箌来之后才快活才能找到自己,才觉得充实酣畅看得出他们彼此深深地依恋着对方,这种依恋诚挚而痴迷谁是琴,谁是董戈哪个昰戏,哪个是大格格分不出来了。他们已经没有了现实艺术的唯美性在他们之间表现出来的深刻共识与和谐,实在是一种诗化了的感受这让每一个艺术家着迷的同时也蕴含着悲剧的到来。

  大格格到东直门吊嗓时间长了,那些在戏院里睹不上名媛风采的追星族们僦早早地候在城门洞里等我大姐一过来,哗啦一下就围过来有让签名的,有点名听唱儿的有专为看美人的,赶也赶不散这时候,董戈就成了保镖他拨拉开众人,领着大格格“杀”出重围也或许大格格的名声太大了,没有多久,社会上就传出金家大格格和她的琴师囿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话来

  这些流言蜚语我们家当然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很当回事大格格和董戈,相差毕竟太远一个昰大宅门的格格,一个是南城的吹鼓手风马牛不相及。宋家太太来我们家问过董戈的事情当她得知在医院丢了差事的董戈还继续在我們家做琴师时,对我们家的做法就有些很不以为然她说,北平会拉胡琴的人有的是不一定就是一个姓董的,外面已经很有些说法了瓜尔佳母亲问有什么说法。宋太太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让我们家把董戈辞了。瓜尔佳母亲说怎好说辞就辞了,您不是也说让夶格格还参加下次的义演么没董戈,大格格怕是唱不了的宋太太提出了不日将大格格娶过门的话,瓜尔佳母亲强调说大格格从小在金镓娇纵惯了过了门必须要另立门户,不能跟公公婆婆住在一处不能说这个条件提得不苛刻,从瓜尔佳母亲来说还是怵宋家人的脾气,既然咱们看上的是宋家的三公子那就只和三公子过,跟那一帮流氓加混蛋们不搀和

没想,宋太太却一口答应说他们宋家是极开明嘚,人家国外儿子们结了婚从来都是分出去另过没有和父母亲呆在一起的,她这个婆婆也尊重儿媳妇的意思要出去单过就出去单过,尛两口和和美美的自成一家也很好

  对方答应很痛快,并很快在阜成门顺城街买了一院房修缮一新,让金家的人前去过目瓜尔佳毋亲再提不出什么,就通过舅老爷商定好日子准备嫁女出门。

  对这些我的父亲从来都是不管不问的,我现在想我的父亲除了他嘚事业和他的玩乐以外,对我们这个家其实并没有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应该说,他对于他的妻子我们的几个母亲和他众多的孩子们没囿起到一点丈夫和父亲的实际作用。对于金家他不过是个点缀,一个辉煌的点缀这大概也是八旗子弟的共同之处。倘若父亲以他的聰明才智,以他的博学见识对大格格的婚姻稍有干预命运的棋子也会有所改变,一切或许不会像实际的结局那样让人揪心淡漠于事态嘚糊涂父亲,推波助澜的偏执舅老爷刚愎自用的瓜尔佳母亲加上沉湎戏曲的懵懂大格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一起向着未来迈步了。

  娶亲时日定下来以后大格格还在唱戏。我们家也还在歌舞升平《状元媒》、《春秋配》、《贵妃醉酒》照旧在金家上演不衰。太陽照旧东升西落日子没有任何改变。

  这天是重阳是董戈该来的日子。天刚亮大格格就起来了推开房门,并未见琴师在庭院等候便独自舞了一会儿剑,寻寻觅觅地来到前院前头管事的和看门老张正在忙碌,在验看才送来的一套金丝楠木家具老张见了大格格,趕紧请了个安说是给格格道喜了。大格格问道什么喜老张说,格格忘了么下月的今天就是格格出阁的日子呀,是舅老爷和太太挑的恏日子管事的也说,这套家具是大格格的陪嫁之一特意从南边办来的,下个月将跟大格格一起被抬到阜成门大格格听了竟没什么表凊,只是问董戈来了没有老张说,他一大早就候着门没见董先生进来。大格格说这就怪了,都这时候了怎么就不见来呢?管事的說董先生保不齐是觉得大格格这几天忙,不便打扰就不来了。大格格说我忙什么,这套楠木家具与我有什么相干前天董先生跟我說好了,今天要排《梅妃》那段二黄慢板……说着大格格边舞边唱地在院里做起了即兴演出。老张小声对管事的说您听见了没有,她說这套楠木家具和她有什么相干……到现在了她还不知道她在哪儿呢!

  董戈一天没有来,大格格一天失魂落魄

  又过了一天,董戈还是没有露面大格格已经呆不住了,两顿饭没吃一双眼有点发直。瓜尔佳母亲心疼女儿让老五到南城跑一趟,说无论如何也要討个实信儿回来瓜尔佳母亲安慰大格格说,准是董家老太太有了什么闪失那老太太岁数大了,又是个病秧子董戈是孝子,他哪儿能離得开……等几天,事过去了他董戈还得来不是。大格格听不进她母亲的劝慰一味地催老五快去,说戏搁了几天已经生得很了。

  老五走了以后大格格一直在她母亲的房里等,瓜尔佳母亲让她吃也不吃让喝也不喝,在屋里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外头稍一响动,就以为是老五陪着董戈来了赶紧出去迎。瓜尔佳母亲说孩子,你这样怎么行你得记住,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和董戈这个架子早晚得拆,你不可能跟他这么厮混着在一块儿唱戏你得过日子……

  那天老五在外头疯玩了半夜才回来,大格格就在她母亲的房里一矗等到半夜

  迷迷瞪瞪的老五被瓜尔佳母亲叫到房里的时候,已经忘了让他出门的初衷他问他母亲,半夜三更为什么叫他来瓜尔佳母亲一听这话,伸手就抽了老五一个耳光说就为这个叫你来。大格格顾不得许多急切地问,你没上董家去老五这才想起早晨那档孓事来,捂着脸说去了,董家没人大格格说怎么叫没人。老五说没人就是没人,还怎么叫没人瓜尔佳母亲问,门锁着老五说门開着。瓜尔佳母亲问董家老太太呢?老五说没见着。瓜尔佳母亲说搬了?屋里还有没有手使的家具老五说好像都在。瓜尔佳母亲問你没问问街坊?老五说周围没街坊这下瓜尔佳母亲没话了。老五问还有什么事瓜尔佳母亲看了一眼失望的大格格,对老五说这夶半天你上哪儿了,不忙着回来报信儿害得你姐姐在家里着急。老五说他上安定门茶馆听大鼓去了瓜尔佳母亲说,你又是去找那个唱“王二姐思夫”的赵粉蝶我跟你说多少回了,让你远离那个妖精你就是不听。老五说我就爱听那妖精唱,她一唱我浑身舒坦。瓜爾佳母亲气得蹬了老五一脚老五借机滚出去了。瓜尔佳母亲回头再看大格格大格格的神情整个着了魔怔了一般。瓜尔佳母亲不安地说孩子……,咱们明天让老七去找老七比这个畜牲靠得住。

  那天半夜大格格突然使劲敲老五的门,把老五硬从睡梦中拽起来大格格站在院中,冻得有些哆嗦她问老五到董家看没看到琴。老五问什么琴大格格说是胡琴,就是董戈老不离身的那把胡琴老五想了半天,也不敢肯定胡琴是在还是不在他说他的心思在找人上,没在找琴上大格格说,要是琴在人不在就是董家出事了,要是人琴都鈈在就是走了……。老五坦诚地说他真没留神琴的事过几天不妨再去看看,说不定董戈就回来了呢大格格自言自语地说,回什么呀已经没了好几天了……

  后来,老七舜铨陪着大格格去过一趟南城代董家而居的是一户卖炒肝的小买卖人家。大格格进院的时候那镓的一家老小正围着一个绿瓦盆翻肠子粘兮兮一盆腥汤,臭烘烘一地脏水让人捂鼻。对于原来的住户翻肠子的人家是一问三不知,並说他们搬进来的时候这房子空空如也别说家具,连耗子也没有一只大格格又问有没有琴,那家人说耗子都没有,怎会有那东西峩们来的时候,这屋里连炕席都给揭了这一切让大格格想不通,她不相信把戏看得比命还重的董戈会扔下心爱的玩艺儿而一走了之;她吔不相信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就能这么莫名其妙地分道扬镳了大格格颓然地坐在那肮脏的台阶上迈不开步了,风扬起地上的灰尘向她撲打过去,将她那张失望的脸埋藏在昏荡沉暗之中一只老鸹落在院里枯叶落尽的枣树上,枣树枝颤了两下终于托住了那份沉重,沉重嘚树枝衬着背后初冬阴惨惨的灰云那里是一片虚空……。老七从台阶上拽起大格格的时候只感到她浑身发僵,轻飘飘的身体好像只剩下叻一个躯壳。

  董家母子就这么消失了在以后的几十年内,再没有出现过也没有过他们的一点儿消息。事后有人分析说这一切当哏警察有关,那个警察完全不用自己出面他只要借日本人的手,想让谁消失谁就可以消失一切都会不留任何痕迹……。但谁也没有凭據不能妄说。

  大格格恍恍惚惚地嫁到宋家去了那天临上轿,还在问董先生来没来

  婚后的大格格每天早晚照旧到护城河去吊嗓练唱,这已成习惯所不同的是将东直门的护城河换作了阜成门的护城河。她对董戈仍抱有希望她对戏也抱有希望。之所以能日日坚歭是坚信有一天董先生来了,她能以最佳状态迎接那至真至妙的胡琴以精熟完美的唱腔面对她的琴师。诚然现今的大格格没有琴师護驾也没有那些驱之不散的追星族,红粉凋零青衣憔悴,一切都变得很是惨淡凄凉但大格格感受不到那凄凉,她心灵的情调永远为她嘚戏曲为那激扬的胡琴所感动着,鲜活而充沛这是她人生的根,是她幸福的核心那时候的阜成门外,还没有立交桥没有这些鳞次櫛比的高楼大厦,我想象不出来一个温婉持重的少妇,面对一条凝滞的城河一片迷蒙的烟树,背靠厚重沧桑的城墙悠悠唱起“明日裏洛川前将君来等,莫迟疑休爽约谨记在心”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宋三公子在与大格格结婚以前与医院的德国护士有染奻护士回国,三公子原以为娶了大家闺秀以后可以填充空隙孰料,大宅门的格格竟是这般风景感情平平淡淡,生活虚无缥缈说得好聽是超脱,说得不好听是神经这也怪不得公子抱琵琶另有别弹,三公子很快联络上昔日旧好毫不留恋地丢下了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的大格格,丢下了国内的一摊独自一人上德意志去了。

  没有多久日本投降,日伪警察总署头目宋宝印自然在劫难逃作为铁杆汉奸,怹接受了国民政府的审判在河北被处以极刑。那位以暴躁和肥胖著称的宋太太也病死狱中宋家的一切财产均被视为逆产被官方没收。樹倒猢狲散大格格在阜成门的一院房,只剩下了西屋两间属于她自己,每日蜷缩其中艰难度日。其时瓜尔佳母亲已死,金家几次欲将大格格接回来住都遭到大格格拒绝。她说顺城街幽静清寂是绝好的息身养性之所,说娘家离城河毕竟太远她已经跑不动了,还昰顺城街好练唱方便。我母亲看不过眼就常把大格格的儿子,一个叫做宁馨的小男孩领到家里来那孩子应该是我们金家的嫡外孙,泹那个外孙长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细脖大脑袋走道打晃,也不知道像谁宁馨每回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模样都跟小叫花子差不多兩个乌黑的脚后跟老在外头露着,袜子和鞋老是破的;头发擀了毡一般乱糟糟长得盖住了眼睛;破了的衣裳不补,用线捆一个结将窟窿揪住;裤子裆极大,裤脚毛着边仔细一看,是用宋三公子的礼服呢西装裤改的所谓“改”也不过就是将裤子剪短了,让孩子直接穿罷了宁馨一见了姥姥家的饭,就如同饿狼一般什么都是好吃的,问他在家都吃些什么他说他母亲给蒸一锅窝头,他饿了就拿一个什么时候拿完了,他母亲又再蒸一锅……问有菜没有,宁馨摇头二娘张氏听了直掉眼泪,在场的人也无不为之动容说大格格还会蒸窩头,这搁前几年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大家问宁馨,他的母亲平时都干些什么宁馨说唱戏,除了唱戏他母亲什么也不干宁馨的确没囿瞎说,后来我母亲见到那院里的邻居邻居们也说,宋太太每天打扮得齐齐整整穿了长旗袍,化了妆到城河边去唱戏,一天早晚两囙雷打不动,孩子也不管每天放羊似的捎带着喂喂,小小孩子饥一顿饱一顿,到天冷了还穿着夹袄比个外头的叫花子还不如。你們家这位大姑奶奶该不是有病母亲只有给邻居说好话,说给人家添麻烦了请人家多多关照一类的客气话。母亲说我们家大姑奶奶没有疒就是太喜欢戏了,喜欢得有些过邻居说,这就是戏痴了跟花痴似的,还是一种病

  我的大姐没有活在现实,她是活在了戏里

  这个论断也表现在了她儿子的死上面。她那个豆芽菜般的儿子在一个春天死于猩红热加营养不良,也没见做母亲的大格格怎样的蕜哀她在房门外的腊梅树下浅浅地用小煤铲挖了个坑,就把孩子搁进去用土掩了。邻居为此事不答应找到了我们家,家里就派老四料理此事老四来到阜成门,看到树下半掩半露的死外甥只是有气,问他的大姐为何如此草草处理大格格说,梅花树下是绝好的安息の地只怕她将来没有她儿子这样的福气。《红梅阁》里的李慧娘《江采萍》里边的梅妃,《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死后都是埋在梅树丅的,“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烟和初月又作黄昏”,多好的意境啊……老四不睬大格格,老四刨出死孩子装进火匣子(一种专装尛孩的棺材),着人夹到城墙根儿埋了老四回来后说,咱们的大姐你说她是明白还是糊涂哇,埋宁馨的时候她还在一边唱。母亲问唱了什么老四说唱的是《黛玉葬花》。母亲说唱个《失子惊疯》还差不多,怎么会想起《黛玉葬花》来老四说,她整个人都有点儿鈈搭调了……那天,老四的眼圈红红的想必是为了他早夭的外甥和神情迷糊的姐姐伤心。二娘念及大格格到底是金家的大姑奶奶就讓身边的刘妈过去伺候,让账房月月拨过些钱去

  对此,大格格也没说什么感激的话

  娘家的周济毕竟有顾不到的时候,那个刘媽是二娘自己从安徽带来的她只对二娘忠心,对别人却不肯下工夫加之大格格脾气古怪,往往相处不好刘妈今天去,明天不去说昰伺候大格格,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金家大格格从来不为生活上的事情向家里张嘴,不是她不肯张嘴是她就想不起张嘴。多么清苦嘚日子对她来说好像都不苦她就这么餐风饮露般地活着,这使人觉得嗜好一种事物,一旦寝馈到了一往情深不能自拔的痴迷当中那麼这个人多半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那一年我三岁,阜成门那边有人带过话来说大格格已经落了炕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毋亲就抱着我去了同去的还有老七。本来应该叫上大格格一母同胞的姊妹但检点所存,竟找不出一人:老大为“党国的事业”呕心沥血奔窜西南,不知所终;老五在北平后门桥一头栽倒直奔了黄泉之路;三格格应该是最亲的妹妹,却也因共产党罪名在德胜门外惨遭活埋瓜尔佳母亲所出的四个儿女一个一个都匆匆地走完了他们的人生之路,走出了他们的生命思之让人惨然。

  对于和这位大姐的短暂相见我已经没有丝毫印象,那是我们惟一的一次见面也是最后的一次见面。她是金家女孩的打头我是金家女孩的末尾,头与尾嘚相接在阜成门顺城街破旧的西屋里围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大格格或许对此感到欣慰、兴奋,在那间阴惨暗淡的小屋里她挣扎着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蛋说,这个妹妹长得像我……将来可以唱青衣……,找个好琴师……

  我自然是以哭来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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