胰皂泡那轻圆的球儿图片,便从管上落了下来,软悠悠地在空中飘游,飘游一词能换成漂

冰心自传——名人自传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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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心自传——名人自传丛书 
冰心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一、自传  我原名谢婉莹,一九○○年十月五日(农历庚子年闰八月十二日)生于 福建省的福州(我的原籍是福建长乐)。一九○一年移居上海。当时父亲是 清政府的海军军官,担任副舰长。  一九○四年,父亲任海军学校校长,我们移居烟台。我的童年是在海边 度过的,我特别喜欢大海,所以在我早期的作品中经常有关于海的描写。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发前,我父亲辞去海军学校校长的职务,全家 便又回到了福州。我在山东时没有进过小学,只在家塾里做一个附读生,回 到福州后,进过女子师范学校预科。  中华民国成立,父亲到北京就任海军部军学司司长,一九一三年,我又 随家到了北京。  一九一四年我进入教会学校北京贝满女子中学,一九一八年毕业,进了 协和女子大学,学的是理预科,因为母亲体弱多病,就一心一意想学医。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了,当时我在协和女子大学学生会当文书,写 些宣传的文章。在“五四”革命浪潮的激荡下,我开始写一点东西在北京《晨 报》上发表。由于过多的宣传活动,使我的理科实验课受到影响,这时我只 好转到文学系学习。这时协和女大已并入燕京大学。一九二三年我从燕京大学文科毕业,得了文学士学位,并得金钥匙奖,又得到美国威尔斯利(Wellesley College。)女子大学的奖学金,到美国学 习英国文学。血疾复发,在医院里休养了七个月。一九二六年夏读完研究院,得了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曾在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女子文理学院任教。 一九二一年后,文学研究会出版了我的小说集《超人》,诗集《繁星》;一九二六年后,北新书局出版了诗集《春水》和散文集《寄小读者》;一九三二年,北新书局出版《冰心全集》,分集出版的有《往事》、《冬儿姑娘》 等。抗日战争时期,一九三八年我先到了昆明,一九四○年又到重庆,曾用“男士”的笔名写了《关于女人》,先由天地出版社,后由开明书店出版。 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年,我到了日本。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年在东京 大学(原帝国大学)教“中国新文学”课程。记得这时也有一些小文章,登在日本的报刊和东京大学校刊上。  一九五一年,我回到祖国后,写了《归来以后》等作品,我的创作生活 又揭开了新的一页。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北京人民出版社、天津百花出版社出 版了我的小说、散文集《冰心小说散文选》、《归来以后》、《我们把春天 吵醒了》、《樱花费》、《拾穗小札》、《小桔灯》、《晚晴集》等。一九五八年又开始写《再寄小读者》。 一九五四年以来,我曾被选为历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一九七八年被选为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一九七九年第四次文代会上被选为作协理 事、中国文联副主席。同年被选为中国民主促进会副主席。粉碎“四人帮”后,我开始在《儿童时代》发表《三寄小读者》。 除了创作之外,我还先后翻译过泰戈尔的《园了集》、《吉檀迦利》、《泰戈尔诗集》和他的短篇小说,穆·拉·安纳德的《印度童话集》,叙利 亚作家凯罗·纪伯伦的《先知》,尼泊尔国王的《马亨德拉诗抄》,马尔他总统安东·布蒂吉格的《燃灯者》。 我的作品曾由外国翻译家译成日、英、德、法等国文字出版。①二、我的故乡我的故乡  我生于一九○○年十月五日(农历庚子年闰八月十二日),七个月后我 就离开了故乡——福建福州。但福州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我的故乡,因为它 是我的父母之乡。我从父母亲口里听到的极其琐碎而又极其亲切动人的故 事,都是以福州为背景的。  我母亲说:我出生在福州城内的隆普营。这所祖父租来的房子里,住着 我们的大家庭,院里有一个池子,那时福州常发大水,水大的时候,池子里 的金鱼都游到我们的屋里来。  我的祖父谢銮恩(子修)老先生,是个教书匠,在城内的道南祠授徒为 业。他是我们谢家第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我记得在我十一岁那年(一九一一 年),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的时候,在祖父的书架上,看到薄薄的一本套红 印的家谱。第一位祖父是昌武公,以下是顺云公、以达公,然后就是我的祖 父。上面仿佛还讲我们谢家是从江西迁来的,是晋朝谢安的后裔。但是在一 个清静的冬夜,祖父和我独对的时候,他忽然摸着我的头说:“你是我们谢 家第一个正式上学读书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读呵。”说到这里,他就 源源本本地讲起了我们贫寒的家世!原来我的曾祖父以达公,是福建长乐县 横岭乡的一个贫农,因为天灾,逃到了福州城里学做裁缝。这和我们现在遍 布全球的第一代华人一样,都是为祖国的天灾人祸所迫,飘洋过海,靠着不 用资本的三把刀,剪刀(成衣业)、厨刀(饭馆业)、剃刀(理发业)起家 的,不过我的曾祖父还没有逃得那么远!那时做裁缝的是一年三节,即春节、端午节、中秋节,才可以到人家去要账。这一年的春节,曾祖父到人家要钱的时候,因为不认得字,被人家赖 了账,他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等米下锅的曾祖母听到这不幸的消 息,沉默了一会,就含泪走了出去,半天没有进来。曾祖父出去看时,原来 她已在墙角的树上自缢了!他连忙把她解救了下来,两人抱头大哭;这一对 年轻的农民,在寒风中跪下对天立誓:将来如蒙天赐一个儿子,拚死拚活, 也要让他读书识字,好替父亲记帐、要帐。但是从那以后我的曾祖母却一连 生了四个女儿,第五胎才来了一个男的,还是难产。这个难得出生的男孩, 就是我的祖父谢子修先生,乳名“大德”的。这段故事,给我的印象极深,我的感触也极大!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树,他的第二代就是树枝,我们就都是枝上的密叶;叶落归根,而我们的根, 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横岭乡的田地里的。我并不是“乌衣门第”出身,而是一 个不识字、受欺凌的农民裁缝的后代。曾祖父的四个女儿,我的祖姑母们, 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被剥夺了读书识字的权利!当我把这段意外的故 事,告诉我的一个堂哥哥的时候,他却很不高兴地问我是听谁说的?当我告 诉他这是祖父亲口对我讲的时候,他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才悄悄地吩咐我, 不要把这段故事再讲给别人听。当下,我对他的“忘本”和“轻农”就感到 极大的不满!从那时起,我就不再遵守我们谢家写籍贯的习惯。我写在任何 表格上的籍贯,不再是祖父“进学”地点的“福建闽侯”,而是“福建长乐”, 以此来表示我的不同意见!我这一辈子,到今日为止,在福州不过前后果了两年多,更不用说长乐县的横岭乡了。但是我记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间我们在福州的时 候,横岭乡有几位父老,来邀我的父亲回去一趟。他们说横岭乡小,总是受 人欺侮。如今族里出了一个军官,应该带几个兵勇回去夸耀夸耀。父亲恭敬 地说:他可以回去祭祖,但是他没有兵,也不可能带兵去。我还记得父者们 送给父亲一个红纸包的见面礼,那是一百个银角子,合起来值十个银元。父 亲把这一个红纸包退回了,只跟父老们到横岭乡去祭了祖。一九二○年前后, 我在北京《晨报》写过一篇叫做《还乡》的短篇小说,就讲的是这个故事。 现在这张剪报也找不到了。  从祖父和父亲的谈话里,我得知横岭乡是极其穷苦的。农民世世代代在 田地上辛勤劳动,过着蒙昧贫困的生活,只有被卖去当“戏子”,才能逃出 本土。当我看到那包由一百个银角子凑成的“见面礼”时,我联想到我所熟 悉的山东烟台东山金钩寨的穷苦农民来,我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来难过的 滋味!  我很爱我的祖父,他也特别的爱我,一来因为我不常在家,二来因为我 虽然常去看书,却从来没有翻乱他的书籍,看完了也完整地放回原处。一九 一一年我回到福州的时候,我是时刻围绕在他的身边转的。那时我们的家是 住在“福州城内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这个住址,现在我写起来 还非常地熟悉、亲切,因为自从我会写字起,我的父母亲就时常督促我给祖 父写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写。这所房子很大。住着我们大家庭的四房人。祖 父和我们这一房,就住在大厅堂的两边,我们这边的前后房,住着我们一家 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个人,和满屋满架的书,那里成了我的乐 园,我一得空就钻进去翻书看。我所看过的书,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笔记小说《子不语》,还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纾(琴南)老先生翻译的线装的法国名著《茶花女遗事》。这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译小说”的 开始,也可以说是我追求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始。我们这所房子,有好几个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进屋子的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每个“天井”里都 有一口井,这几乎是福州房子的特点。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 客室和书房。几乎所有的厅堂和客室、书房的柱子上墙壁上都贴着或挂着书 画。正房大厅的柱子上有红纸写的很长的对联,我只记得上联的末一句是“江 左风流推谢傅”,这又是对晋朝谢太傅攀龙附凤之作,我就不屑于记它!但 这些挂幅中的确有许多很好很值得记忆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东院厅堂 的楹联,就是:海阔天高气象 风光月霁襟怀又如西院客室楼上有祖父自己写的: 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  这两副对联,对我的思想教育极深。祖父自己写的横幅,更是到处都有。 我只记得有在道南祠种花诗中的两句:  花花相对叶相当红紫青蓝白绿黄  在西院紫藤书屋的过道里还有我的外叔祖父杨维宝(颂岩)老先生送给 我祖父的一副对联是:    有子寸如不羁马 知君身是后凋松那几个字写得既圆润又有力!我很喜欢这一幅对子,因为 “不羁马”夸奖了他的侄婿、我的父亲,“后凋松”就称赞了他的老友,我 的祖父 1  从“不羁马”应当说到我的父亲,谢葆璋(镜如)了。他是我祖父的第 三个儿子。我的两个伯父,都继承了我祖父的职业,做了教书匠。在我父亲 十七岁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严复(幼陵)老先生,回到福州来招海军学生, 他看见了我的父亲,认为这个青年可以“投笔从戎”,就给我父亲出了一道 诗题,是“月到中秋分外明”,还有一道八股的破题。父亲都做出来了。在 一个穷教书匠的家里,能够有一个孩子去当“兵”领饷,也还是一件好事, 于是我的父亲就穿上一件用伯父们的两件长衫和半斤棉花缝成的棉袍,跟着 严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师学堂,去当了一名驾驶生。父亲大概没有在英国留过学,但是作为一名巡洋舰上的青年军官,他到过好几个国家,如英国、日本。我记得他曾气愤地对我们说:“那时堂堂一 个中国,竟连一首国歌都没有!我们到英国去接收我们中国购买的军舰,在 举行接收典礼仪式时,他们竟奏一首《妈妈好胡涂》的民歇调子,作为中国 的国歌,你看!”甲午中日海战之役,父亲是威远舰上的枪炮二副,参加了海战。这艘军舰在大东沟决战时被击沉了。父亲泅水到了大东沟,赤足走到刘公岛,从那 里又回到了福州。我的母亲常常对我谈到那一段忧心如焚的生活。我的母亲杨福慈,十四岁时她的父母就相继去世,跟着她的叔父颂岩先生过活,十九岁嫁到了谢家。 她的婚姻是在她九岁时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做诗谈文时说定的。结婚后小夫 妻感情极好,因为我父亲长期在海上生活,“会少离多”,因此他们通信很 勤,唱和的诗也不少。我只记得父亲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三句:×××××××,此身何事学牵牛, 燕山闽海遥相隔,会少离多不自由。甲午海战爆发后,因为海军里福州人很多,阵亡的也不少,因此我们住的这 条街上,今天是这家糊上了白纸的门联,明天又是那家糊上白纸门联。母亲 感到这副白纸门联,总有一天会糊到我们家的门上!她悄悄地买了一盒鸦片 烟膏,藏在身上,准备一旦得到父亲阵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尽。祖父看到 了母亲沉默而悲哀的神情,就让我的两个堂姐姐,日夜守在母亲身旁。家里 有人还到庙里去替我母亲求签,签上的话是:筵已散,堂中寂寞恐难堪, 若要重欢, 除是一轮月上。  母亲半信半疑地把签纸收了起来。过了些日子,果然在一个明月当空的 夜晚,听到有人敲门,母亲急忙去开门时,月光下看见了辗转归来的父亲! 母亲说:“那时你父亲的脸,才有两个指头那么宽!”  从那时起,这一对年轻夫妻,在会少离多的六七年之后,才厮守了几个 月。那时母亲和她的三个妯娌,每人十天替大家庭轮流做饭,父亲便帮母亲 劈柴、生火、打水,做个下手。不久,海军名宿萨鼎铭(镇冰)将军,就来 了一封电报,把我父亲召出去了。  一九一二年,我在福州时期,考上了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第一次过 起了学校生活。头几天我还很不惯,偷偷地流过许久眼泪,但我从来没有对 任何人说过,怕大家庭里那些本来就不赞成女孩子上学的长辈们,会出来劝 我辍学!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许多要好的同学。至今我还能顺老师上班点名 的次序,背诵出十几个同学的名字。福州女师的地址,是在城内的花巷,是 一所很大的旧家第宅,我记得我们课堂边有一个小池子,池边种着芭蕉。学 校里还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还有一道石桥,连接在两处亭馆之间。我们 的校长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之一的方声洞先生的姐姐,方君瑛女士。我们 的作文老师是林步瀛先生。在我快离开女师的时候,还来了一位教体操的日 本女教师,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我在这所学校只读了三个学期, 中华民国成立后,海军部长黄钟瑛(赞侯),又来了一封电报,把父亲召出 去了。不久,我们全家就到了北京。我对于故乡的回忆,只能写到这里,十几年来,我还没有这样地畅快挥写过!我的回忆像初融的春水,涌溢奔流。十几年来,睡眠也少了,“晓枕 心气清”,这些回忆总是使人欢喜而又惆怅地在我心头反复涌现。这一幕一 幕的图画或文字,都是我的弟弟们没有看过或听过的,即使他们看过听过, 他们也不会记得懂得的,更不用说我的第二代第三代了。我有时想如果不把 这些写记下来,将来这些图文就会和我的刻着印象的头脑一起消失。这是否 可惜呢?但我同时又想,这些都是关于个人的东西,不留下或被忘却也许更 好。这两种想法在我心里矛盾了许多年。一九三六年冬,我在英国的伦敦,应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沃尔夫(Virginia Woolf)之约,到她家喝茶。我们从伦敦的雾,中国和英国的小 说、诗歌,一直谈到当时英国的英王退位和中国的西安事变。她忽然对我说: “你应该写一本自传。”我摇头笑说:“我们中国人没有写自传的风习,而 且关于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写的。”她说:“我倒不是要你写自己,而是要 你把自己作为线索,把当地的一些社会现象贯穿起来,即使是关于个人的一 些事情,也可作为后人参考的史料。”我当时没有说什么,谈锋又转到别处 去了。  事情过去四十三年了。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她的话也有些道理,我就把 这些在我脑子里反复呈现的图画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写在纸上。  记得在半个世纪之前,在我写《往事》(之一)的时候,曾在上面写过 这么几句话:  索性凭着深刻的印象, 将这些往事 移在白纸上罢—— 再回忆时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这几句话,现在还是可以应用的。把这些图画 和文字,移在白纸上之后,我心里的确轻松多了!①①
收《记事珠》。我的祖父  关于我的祖父,我在许多短文里,已经写过不少了。但还有许多小事, 趣事,是常常挂在我的心上。我和他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我十一岁那年回 到故乡福州那时起,我差不多整天在他身边转悠!我记得他闲时常到城外南 台去访友,这条路要过一座大桥,一定很远,但他从来不坐轿子。他还说他 一路走着,常常遇见坐轿子的晚辈,他们总是赶紧下轿,向他致敬。因此他 远远看见迎面走来的轿子,总是转过头去,装作者街旁店里的东西,免得人 家下轿。他说这些年来,他只坐过两次轿子:一次是他手里捧着一部曲阜圣 迹图(他是福州尊孔兴文会的会长),他觉得把圣书夹在腋下太不恭敬了, 就坐了轿子捧着回来;还有一次是他的老友送给他一只小狗,他不能抱着它 走那么长的路,只好坐了轿子。祖父给这只小狗起名叫“金狮”。我看到它 时,已是一只大狗了。我握着它的前爪让它立起来时,它已和我一般高了, 周身是金灿灿的发亮的黄毛。它是一只看家的好狗,熟人来了,它过去闻闻 就摇起尾来,有时还用后腿站起,抬起前爪扑到人家胸前。生人来了,它就 狂吠不止,让一家人都警惕起来。祖父身体极好,但有时会头痛,头痛起来 就静静地躺着,这时全家人都静悄悄起来了,连“金狮”都被关到后花园里。 我记得母亲静悄悄地给祖父下了一碗挂面,放在厨房桌上,四叔母又静悄悄 地端起来,放在祖父床前的小桌上,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子“苏苏”熏鸭。这 “苏苏”是人名,也是福州鼓楼一间很有名的熏鸭店名。这熏鸭一定很贵, 因为我们平时很少买过。祖父对待孙女们一般比孙子们宽厚,我们犯了错误,他常常“视而不见”地让它过去。我最记得我和我的三姐(她是四叔母的女儿,和我同岁)常常 给祖父“装烟”,我们都觉得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水烟,非常好闻。于是在一 次他去南台访友,走了以后(他总是扣上前房的门,从后房走的),我们仍 在他房里折叠他换下的衣衫。料想这时断不会有人来,我们就从容地拿起水 烟袋,吹起纸煤,轮流吸起烟来,正在我们呛得咳嗽的时候,祖父忽然又从 后房进来了,吓得我们赶紧放下水烟袋,拿起他的衣衫来乱抖乱拂,想抖去 屋里的烟雾。祖父却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拿起书桌上的眼镜盒子,又走了 出去。我们的心怦怦地跳着,对面苦笑了半天,把祖父的衣衫叠好,把后房 门带上出来。这事我们当然不敢对任何人说,而祖父也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 过我们这件越轨的举动。祖父最恨赌博,即使是岁时节庆,我们家也从来听不见搓麻将、掷骰子的声音。他自己的生日,是我们一家最热闹的日子了,客人来了,拜过寿后, 只吃碗寿面。至亲好友,就又坐着谈话,等着晚上的寿席,但是有麻将癖的 客人,往往吃过寿面就走了,他们不愿意坐谈半天的很拘束的客气话。  在我们大家庭里,并不是没有麻将牌的。四叔母屋里就有一副很讲究的 象牙麻将牌。我记得在我回福州的第二年,我父亲奉召离家的时候,我因为 要读完女子师范的第二个学期,便暂留了下来,母亲怕我们家里的人会娇惯 我,便把我寄居在外婆家。但是祖父常常会让我的奶娘(那时她在祖父那里 做短工)去叫我。她说:“莹官,你爷爷让你回去吃龙眼。他留给你吃的那 一把龙眼,挂在电灯下面的,都烂掉得差不多了!”那时正好我的三堂兄良 官,从小在我家长大的,从兵舰上回家探亲,我就和他还有二伯母屋里的四 堂兄枢官,以及三姐,在夜里九点祖父睡下之后,由我出面向四叔母要出那  副麻将牌来,在西院的后厅打了起来。打着打着,我忽然拼够了好几副对子, 和了一副“对对和”!我高兴得拍案叫了起来。这时四叔母从她的后房急急 地走了出来,低声地喝道:“你们胆子比天还大!四妹,别以为爷爷宠你, 让他听见了,不但从此不疼你了,连我也有了不是,快快收起来吧!”我们 吓得喏喏连声,赶紧把牌收到盒子里送了回去。这些事,现在一想起来就很 内疚,我不是祖父想象里的那个乖孩子,离了他的眼,我就是一个既淘气又 不守法的“小家伙”。①我的父亲  关于我的父亲,零零碎碎地我也写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 远”舰上,参加了中日甲午海战。但是许多朋友和读者都来信告诉我,说是 他们读了近代史,“威远”舰并没有参加过海战。那时“威”字排行的战舰 很多,一定是我听错了,我后悔当时我没有问到那艘战舰舰长的名字,否则 也可以对得出来。但是父亲的确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舰上参加过甲 午海战①,有诗为证!记得在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之间,我在北京中剪子巷 家里客厅的墙上,看到一张父亲的挚友张心如伯伯(父亲珍藏着一张“岁寒 三友”的相片,这三友是父亲和一位张心如伯伯,一位萨幼洲伯伯。他们都 是父亲的同学和同事。我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们 的别号)贺父亲五十寿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头两句我忘了:□□□□□□□,□□□□□□□。 东沟决战甘前敌,威海逃生岂惜身。 人到穷时方见节,岁当寒后始回春。 而今乐得英才育,坐护皋比士气伸。第二首说的都是谢家的典故,没什么意思,但是最后两句,点出了父亲的年龄:乌衣门第旧冠裳,想见阶前玉树芳。 希逸有才工月赋,惠连入梦忆池塘。 出为霖雨东山望,坐对棋枰别墅光。 莫道假年方学易,平时诗礼已闻亢。  从第一首诗里看来,父亲所在的那艘兵舰是在大东沟“决战”的,而父 亲是在威海卫泅水“逃生”的。提到张心如伯伯,我还看到他给父亲的一封信,大概是父亲在烟台当海军学校校长的时期(父亲书房里有一个书橱,中间有两个抽屉,右边那个珍 藏着许多朋友的书信诗词,父亲从来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说父亲如 今安下家来,生活安定了,母亲不会再有“会少离多”的怨言了,等等。中 间有儿句说:“秋分白露,佳话十年,会心不远,当月笑存之。”我就去问 父亲:“这佳话十年,是什么佳话?”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说:那时心如伯 伯和父亲在同一艘兵舰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单调,因此每逢有人接到 家信,就大家去抢来看。当时的军官家属,会亲笔写信的不多,母亲的信总 会引起父亲同伴的特别注意。有一次母亲信中提到“天气”的时候,引用了 民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着逗着父亲说: “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意思!” 父亲也只好红着脸把信抢了回去。从张伯伯的这封信里也可以想见当年长期 在海上服务的青年军官们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
就是从父亲的这个书橱的抽屉里,我还翻出萨镇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绝, 题目仿佛是《黄河夜渡》:①
当为“来远”舰。晓发□□尚未寒,夜过荥泽觉衣单。黄河桥上轻车波,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亲盛赞这首诗的末一句,说是“有大臣风度”,这首诗大概是作于清 末民初,萨老先生当海军副大臣的时候,正大臣是载洵贝勒。①①
收《冰心近作远》。我的母亲  我想,天下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自己的母亲是最好的母亲(当然也有例 外)。但是母亲离开我已经五十七年了,这半个世纪之中,我不但自己做了 母亲,连我的女儿们也做了母亲。我总觉得不但我们自己,也还有许多现代 的母亲们,能够像我母亲那样得到儿女的敬爱。  关于母亲的许多大事,我都写过了。现在从头忆起,还觉得有许多微末 细小的事,也值得我们学习。  我记得民国初期,袁世凯当总统时,黎元洪伯伯是副总统,住在东厂胡 同(黎伯伯同我父亲是北洋水师学堂的同班同学,黎伯伯学的是管轮,父亲 学的是驾驶)。父亲却没有去拜访过。等到袁世凯称帝,一面把黎伯伯封为 武义亲王,一面却把他软禁在中南海的瀛台里。这时父亲反常到瀛台去陪他 下棋谈话。我总听见母亲提醒父亲说:“你又该去看看黎先生了。”她听父 亲说瀛台比我们家里还冷,也提醒父亲说:“别忘了多穿点衣服。”  母亲从来不开拆我们收到的信件,也从来不盘问我们和同学朋友之间的 往来。因为她表示对我们的信任和理解。我们反而不惮其烦地把每封信都给 她看,每件事都同她说。她从来不积攒什么希奇珍贵的东西。她得到的礼物,随时收下,随时又送给别人。 她从来没有“疾言厉色”,尤其是对佣人们,总是微笑地、和言悦色地嘱咐指挥着一切。  她喜爱整洁,别人做得不周到时,她就悄悄地自己动手。我看见过她跪 在铺着报纸的砖地上,去扫除床下的灰尘。母亲常常教导我们“勤能补拙,俭以养廉”的道理。她自己更是十分勤俭,我们姐弟的布衣,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她年轻时连一家大小过年时穿的 绸衣,也是自己来做。祖父十分喜欢母亲的针线,特别送她一副刀尺,这是 别个儿媳所没有的。她做衣服还做得很快,我的三个在中学的弟弟,都是一 米六七的个子,母亲能够一天给他们做出一件长衫。那时当然没有缝纫机! 她是个最“无我”的人!我一直努力想以她为榜样,学些处世做人的道理,但我没有做到??①①
收《冰心近作选》。我的三个弟弟  我和我的弟弟们一向以弟兄相称。他们叫我“伊哥”(伊是福州方言“阿” 的意思)。这小名是我的父母亲给我起的,因此我的大弟弟为涵小名就叫细 哥(“细”是福州方言“小”的意思),我的二弟为杰小名就叫细弟,到了 三弟为楫出生,他的小名就只好叫“小小”了!  说来话长!我一生下来,我的姑母就拿我的生辰八字,去请人算命,算 命先生说:“这一定是个男命,因为孩子命里带着‘文曲星’,是会做文官 的。”算命纸上还写着有“富贵逼人无地处,长安道上马如飞”。这张算命 纸本来由我收着,几经离乱,早就找不到了。算命先生还说我命里“五行” 缺“火”,于是我的二伯父就替我取了“婉瑩”的大名,“婉”是我们家姐 妹的排行,“瑩”字上面有两个“火”字,以补我命中之缺。但祖父总叫我 “瑩官”,和我的堂兄们霖官、仪官等一样,当做男孩叫的。而且我从小就 是男装,一直到一九一一年,我从烟台回到福州时,才改了女装。伯叔父母 们叫我“四妹”,但“瑩官”和“伊哥”的称呼,在我祖父和在我们的小家 庭中,一直没改。  我的三个弟弟都是在烟台出生的,“官”字都免了,只保留福州方言, 如“细哥”、“细弟”等等。我的三个弟弟中,大弟为涵是最聪明的一个,十二岁就考上“唐山路矿学校”的预科(我在《离家的一年》这篇小说中就说的是这件事)。以后学 校迁到北京,改称“北京交通大学”。他在学校里结交了一些爱好音乐的朋 友,他自己课余又跟一位意大利音乐家学小提琴。我记得那时他从东交民巷 老师家回来,就在屋里练琴,星期天他就能继续弹奏六七个小时。他的朋友 们来了,我们的西厢房里就弦歌不断。他们不但拉提琴,也弹月琴,引得二 弟和三弟也学会了一些中国乐器,三弟嗓子很好,就带头唱歌(他在育英小 学,就被选入学校的歌咏队),至今我中午休息在枕上听收音机的时候,我 还是喜欢听那高亢或雄浑的男歌音!二弟为杰从小是和我在一床睡的。那时父亲带着大弟,母亲带着小弟,我就带着他。弟弟们比我们睡得早,在里床每人一个被窝桶,晚饭后不久, 就钻进去睡了。为杰和一般的第二个孩子一样,总是很“乖”的。他在三个 弟兄里,又是比较“笨”的。我记得在他上小学时,每天早起我一边梳头, 一边听他背《孟子》,什么“泄泄犹沓沓也”,我不知道这是《孟子》中的 哪一章?哪一节?也许还是“注释”,但他呜咽着反复背诵的这一句书,至 今还在我耳边震响着。?? 我的三弟谢为楫的一切,我在《关于女人》写我的三弟妇那一段已经把他描写过了:
??他是我们弟兄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 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兄姐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 说??  关于能把三个弟弟写在一起的事:就是他们从小喜欢上房玩。北京中剪 子巷家里,紧挨着东厢房有一棵枣树,他们就从树上爬到房上,到了北房屋 脊后面的一个旮旯里,藏了许多他们自制的玩艺儿,如小铅船之类,房东祈 老头儿来了,看见他们上房,就笑着嚷:“你们又上房了,将来修房的钱,  就跟你们要!” 还有就是他们同一些同学,跟一位打拳的老师学武术,置办一些刀枪剑戴,一阵乱打,以及带着小狗骑车到北海泅水、划船,这些事我当然都没有 参加。①三、我的童年我的童年  我生下来七个月,也就是一九○一年的五月,就离开我的故乡福州,到 了上海。  那时我的父亲是“海圻”巡洋舰的副舰长,舰长是萨镇冰先生。巡洋舰 “海”字号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等”、“海琛”、“海容”, 这几艘军舰我都跟着父亲上去过。听说还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为舰长 驾驶失误,触礁沉没了。  上海是个大港口,巡洋舰无论开到哪里,都要经过这里停泊几天,因此 我们这一家便搬到上海来,住在上海的昌寿里。这昌寿里是在上海的哪一区, 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亲所讲的关于我很小时候的故事,例如我写在《寄小 读者》通讯(十)里面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寿里为背景的。我关于上海的记 忆,只有两张相片作为根据,一张是父亲自己照的:年轻的母亲穿着沿着阔 边的衣裤,坐在一张有床架和帐楣的床边上,脚下还摆着一个脚炉,我就站 在她的身旁,头上是一顶青绒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亲很喜欢 玩些新鲜的东西,例如照相,我记得他的那个照相机,就有现在卫生员背的 药箱那么大!他还有许多冲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还保存有一个玻璃的漏斗, 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张相片是在照相馆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 坐在茶几的两边,茶几上摆着花盆、盖碗茶杯和水烟筒,祖父穿着夏天的长 衫,手里拿着扇子;老姨太穿着沿着阔边的上衣,下面是青纱裙子。我自己 坐在他们中间茶几前面的一张小椅子上,头上梳着两个丫角,身上穿的是浅 色衣裤,两手按在膝头,手腕和脚踝上都戴有银镯子,看样子不过有两三岁, 至少是会走了吧。父亲四岁丧母,祖父一直没有再续弦,这位老姨太大概是祖父老了以后才娶的。我在一九一一年回到福州时,也没有听见家里人谈到她的事,可见 她在我们家里的时间是很短暂的,记得我们住在山东烟台的时期内,祖父来 信中提到老姨太病故了。当我们后来拿起这张相片谈起她时,母亲就夸她的 活计好,她说上海夏天很热,可是老姨太总不让我光着膀子,说我背上的那 块蓝“记”是我的前生父母给涂上的,让他们看见了就来讨人了。她又知道 我母亲不喜欢红红绿绿的,就给我做白洋纱的衣裤或背心,沿上黑色烤绸的 边,看去既凉爽又醒目。母亲说她太费心了,她说费事倒没有什么,就是太 素淡了。的确,我母亲不喜欢浓艳的颜色,我又因为从小男装,所以我从来 没有扎过红头绳。现在,这两张相片也找不到了。  在上海那两三年中,父亲隔几个月就可以回来一次。母亲谈到夏天夜里, 父亲有时和她坐马车到黄浦滩上去兜风,她认为那是她在福州时所想望不到 的。但是父亲回到家来,很少在白天出去探亲访友,因为舰长萨镇冰先生说 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水手来叫他。萨镇冰先生是父亲在海军中最敬仰的上 级,总是亲呢地称他为“萨统”,(“统”就是“统领”的意思,我想这也 和现在人称的“朱总”、“彭总”、“贺总”差不多。)我对萨统的印象也 极深。记得有一次,我拉着一个来召唤我父亲的水手,不让他走,他笑说, “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我问“谁叫打?用什么打?”他说“军官叫打 就打,用绳子打,打起来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我说,“绳  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划着说,“喝!你试试看,我们船上用的绳索粗 着呢,浸透了水,打起来比棒子还疼呢!”我着急地问“我父亲若不回去, 萨统会打他吧?”他摇头笑说,“不会的,当官的顶多也就记一个过。萨统 很少很少打人,你父亲也不打人,打起来也只打‘半打’,还叫用干索子。” 我问“那就不疼了吧?”他说,“那就好多了??”这时父亲已换好军装出 来,他就笑着跟在后面走了。  大概就在这时候,母亲生了一个妹妹,不几天就夭折了。头几天我还搬 过一张凳子,爬上床去亲她的小脸,后来床上就没有她了。我问妹妹哪里去 了,祖父说妹妹逛大马路去了,但她始终就没有回来!  一九○三——一九○四年之间,父亲奉命到山东烟台去创办海军军官学 校。我们搬到烟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们到了烟台,先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厅,所长叶茂著先生让出一间北 屋给我们住。南屋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就成了父亲会客和办公的地方。我记 得这客厅里有一幅长联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这一幅对联,因为这是我开始识字的一本课文!父亲那时正忙于 拟定筹建海军学校的方案,而我却时刻缠在他的身边,说这问那,他就停下 笔指着那幅墙上的对联说:“你也学着认认字好不好?你看那对子上的山、 竹、三、五、八、九这几个字不都很容易认的吗?”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枝笔, 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边学认一边学写,就这样,我把对联上的二十二个字都会 念会写了,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几本 古书。不久,我们又搬到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去寄居。这时来帮我父亲做文书工作的,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也把家从福州搬来了,我们两家 就住在这所医院的三间正房里。这所医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盖的,正房比较阴冷,但是从廊上东望就看见了大海!从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 置。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几年 里,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 来,宁静了下去!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国养病的时候,曾写信到国内请人写一 幅“集龚”的对联,是:世事沧桑心事定 胸中海岳梦中飞  谢天谢地,因为这幅很短小的对联,当时是卷起压在一只大书箱的箱底 的,“四人帮”横行,我家被抄的时候,它竟没有和我的其他珍藏的字画一 起被抄走!  现在再回来说这所海军医院。它的东厢房是病房,西厢房是诊室,有一 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门房里还住着一位修理枪支的师傅,大概是退 伍军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炉旁边,和他攀谈。西厢房的后面有个大院  子,有许多花果树,还种着满地的花,还养着好几箱的蜜蜂,花放时热闹得 很。我就因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几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给上的药, 他还告诫我:花是蜜蜂的粮食,好孩子是不抢人的粮食的。  这时,认字读书已成了我的日课,母亲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师,母亲教我 认“字片”,舅舅教我的课本,是商务印书馆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从“天 地日月”学起。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动场地,我对于认字,就没有了兴趣, 我在一九三二年写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过这一段,就是以海军医院 为背景的:
??有一次母亲关我在屋里,叫我认字,我却挣扎着要出去。父亲便在外面,用马 鞭子重重地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是从未打到我的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 跑的癖气吓唬回去?? 不久,我们又翻过山坡,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边新盖好的房子里。这所房子盖在山坡挖出来的一块平地上,是个四合院,住着筹备海军学校的 职员们。这座练营里已住进了一批新招来的海军学生,但也住有一营(?) 的练勇(大概那时父亲也兼任练营的营长)。我常常跑到营门口去和站岗的 练勇谈话。他们不像兵舰上的水手那样穿白色军装。他们的军装是蓝布包头, 身上穿的也是蓝色衣裤,胸前有白线绣的“海军练勇”字样。当我跟着父亲 走到营门口,他们举枪立正之后,父亲进去了就挥手叫我回去。我等父亲走 远了,却拉那位练勇蹲了下来,一面摸他的枪,一面问“你也打过海战吧?” 他摇头说“没有。”我说“我父亲就打过,可是他打输了!”他站了起来, 扛起枪,用手拍着枪托子,说:“我知道,你父亲打仗的时候,我还没当兵 呢。你等着,总有一天你的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 你信不信?”这几句带着很浓厚山东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回想起来,住在海军练营旁边的时候,是我在烟台八年之中,离海最近 的一段。这房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军舰通旗语的地方。 旗台的西边有一条山坡路通到海边的炮台,炮台上装有三门大炮,炮台下面 的地下室里还有几个鱼雷,说是“海天”舰沉后捞上来的。这里还驻有一支 穿白衣军装的军乐队,我常常跟父亲去听他们演习,我非常尊敬而且羡慕那 位乐队指挥!炮台的西边有一个小码头。父亲的烟长朋友们来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这码头边上的。  写到这里,我觉得我渐渐地进入了角色!这营房、旗台、炮台、码头, 和周围的海边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动的舞台。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 夜曾写过一篇叫做《海恋》的散文,里面有:
??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布景??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 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 透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层层一道道 的由浓黑而银灰渐渐地漾成光明闪烁的一片??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 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就在这个期间,一九○六年,我的大弟谢为涵出世了。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里的表哥哥和堂哥哥们又比我大得多,他们和我玩不到一块儿,这就 造成了我在山巅水涯独往独来的性格。这时我和父亲同在的时间特别多。白 天我开始在家塾里附学,念一点书,学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学父亲也从营里 回来,他就教我打枪、骑马、划船,夜里就指点我看星星。逢年过节,他也 带我到烟台市上去,参加天后宫里海军军人的聚会演戏,或到玉皇顶去看梨花,到张裕酿酒公司的葡萄园里去吃葡萄,更多的时候,就是带我到进港的 军舰上去看朋友。  一九○八年,我的二弟谢为杰出世了,我们又搬到海军学校后面的新房 子里来。  这所房子有东西两个院子,西院一排五间是我们和舅舅一家合住的。我 们住的一边,父亲又在尽东头面海的一间屋子上添盖了一间楼房,上楼就望 见大海。我在《海恋》中有过这么一段描写,就是在这楼上所望见的一切:
右边是一座屏障似的连绵不断的南山,左边是一带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 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 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这大海 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芝果岛,岛上有一座 灯塔??  在这时期,我上学的时间长了,看书的时间也多了,主要的还是因为离 海远些了,父亲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滩上去一次,我记得这海滩上 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庙门上的对联是:群生被泽 四海安澜  因为少到海滩上去,那间望海的楼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这房间算是 客房,但是客人很少来往,父亲和母亲想要习静的时候就到那里去。我最喜 欢在风雨之夜,倚阑凝望那灯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强光,它永远给我以无限的 温暖快慰的感觉!这时,我们家塾里来了一位女同学,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伴,她是父亲同事李毓丞先生的女儿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只大两岁,母亲说她比我稳静得 多。她的书桌和我的摆在一起,我们十分要好。这时,我开始学会了“过家 家”,我们轮流在自己“家”里“做饭”,互相邀请,吃些小糖小饼之类。 一九一一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父亲得到李伯伯从上海的来信,说是李梅 修病故了,我们都很难过,我还写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 我和李梅修谈话或做游戏的地方,就在楼房的廊上,一来可以免受表哥 哥和堂哥哥们的干扰,二来可以赏玩海景和园景。从楼廊上往前看是大海, 往下看就是东院那个客厅和书斋的五彩缤纷的大院子。父亲公余喜欢栽树种 花,这院子里种有许多果树和各种的花。花畦是父亲自己画的种种几何形的 图案,花径是从海滩上挑来的大卵石铺成的,我们清晨起来,常常在这里活 动。我记得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杨颂岩老先生的儿子, 那时正在唐山路矿学堂肄业,夏天就到我们这里来度假。他从烟台回校后,曾寄来一首长诗,头几句我忘了,后几句是:
????/????/忆昔夏日来芝果/照眼繁花簇小楼/清晨微步惬情赏/向 晚琼筵勤劝酬/欢娱苦短不逾月/别来倏忽惊残秋/花自凋零吾不见/共怜福份几生修 小舅舅是我们这一代最欢迎的人,他最会讲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他有时讲吊死鬼的故事来吓唬我们,但是他讲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 事,什么洪承畴卖国啦,林则徐烧鸦片啦等等,都讲得慷慨淋漓,我们听过 了往往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还拉我的父亲和父亲的同事们组织赛诗会,就是: 在开会时大家议定了题目,限了韵,各人分头做诗,传观后评定等次,也预备了一些奖品,如扇子、笺纸之类。赛诗会总是晚上在我们书斋里举行,我 们都坐在一边旁听。现在我只记得父亲做的《咏蟋蟀》一首,还不完全:庭前??正花黄,床下高吟际小阳。 笑尔专寻同种斗,争来名誉亦何香。还有《咏茅屋》一首,也只记得两句□□□□□□□,□□□□□□□。 久处不须忧瓦解,雨余还得草根香。  我记住了这些句子,还是因为小舅舅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他做诗也解脱 不了军人的本色。父亲也笑说:“诗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当然用 词赶不上你们那么文雅了。”但是我体会到小舅舅的确很喜欢父亲的“军人 本色”,我的舅舅们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同事们在赛诗会后,往往还谈到深夜, 那时我们都睡觉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  小舅舅每次来过暑假,都带来一些书,有些书是不让我们看的,越是不 让看,我们就越想看,哥哥们就怂恿我去偷,偷来看时,原来都是《天讨》 之类的“同盟会”的宣传册子。我们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赶紧送回原 处。一九一○年我的三弟谢为楫出世了。就在这之后不久,海军学校发生了风潮!  大概在这一年之前,那时的海军大臣载洵,到烟台海军学校视察过一次, 回到北京,便从北京贵胄学堂派来了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学习。在 一九一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为着争夺一项锦标,一两年中蕴积的满汉学生 之间的矛盾表面化了!这一场风潮闹得很凶,北京就派来了一个调查员郑汝 成,来查办这个案件。他也是父亲的同学。他背地里告诉父亲,说是这几年 来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亲是“乱党”,并举海校学生中有许多同盟会员——其中就有萨镇冰老先生的侄子(?)萨福昌??而且学校图书室订阅的,都是《民呼报》之类,替同盟会宣传的报纸为证等等,他劝我父亲立即辞职, 免得落个“撤职查办”。父亲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递了辞呈。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所创办的海军学校,和来送他 的朋友、同事和学生,我也告别了我的耳鬓厮磨的大海,离开烟台,回到我 的故乡福州去了!  这里,应该写上一段至今回忆起来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奋人心的 辛亥革命在这年的十月十日发生了!我们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 了一个多月。我们每天都在抢着等着看报。报上以黎元洪将军(他也是父亲 的同班同学,不过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署名从湖北武昌拍出的 起义的电报(据说是饶汉祥先生的手笔),写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 元洪泣血叩”收尾。这时大家都纷纷捐款劳军,我记得我也把攒下的十块压 岁钱,送到《申报》馆去捐献,收条的上款还写有“幼女谢婉莹君”字样, 我把这张小小的收条,珍藏了好多年,现在,它当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  逝了!①①
收《记事珠》。三岁的孩子我常喜欢挨坐在母亲的旁边,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说我幼年的事。 母亲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说: “不过有三个月罢了,偏已是这般多病。听见端药杯的人的脚步声,已知道惊怕啼哭。许多人围在床前,乞怜的眼光,不望着别人,只向着我,似 乎已经从人群里认识了你的母亲!”这时眼泪已湿了我们两个人的眼角! “你的弥月到了,穿着舅母送的水红绸子的衣服,戴着青缎沿边的大红帽子,抱出到厅堂前。因看你丰满红润的面庞,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 骄傲。  “只有七个月,我们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阑旁。海波声中,你已会 呼唤‘妈妈’和‘姊姊’。”  对于这件事,父亲和母亲还不时的起争论。父亲说世上没有七个月会说 话的孩子。母亲坚执说是的。在我们家庭历史中,这事至今是件疑案。  “浓睡之中猛然听得丐妇求乞的声音,以为母亲已被她们带去了。冷汗 被面的惊坐起来,脸和唇都青了,呜咽不能成声。我从后屋连忙进来,珍重 的揽住,经过了无数的解释和安慰。自此后,便是睡着,我也不敢轻易的离 开你的床前。”这一节,我仿佛记得,我听时写时都重新起了呜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极了。地上铺着席子,我抱着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 月,你父亲又不在家。你断断续续说的几句话,都不是三岁的孩子所能够说 的。因着你奇异的智慧,增加了我无名的恐怖。我打电报给你父亲,说我身 体和灵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阵大风雨,深忧的我,重病的你,和你 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觉。这一番风雨,把你又从死神的怀抱里, 接了过来。”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亲以智慧的眼光,看万物都是智慧的,何况她的唯一挚爱的女儿,“头发又短,又没有一刻肯安静。早晨这左右两 个小辫子,总是梳不起来。没有法子,父亲就来帮忙:‘站好了,站好了, 要照相了!’父亲拿着照相匣子,假作照着。又短又粗的两个小辫子,好容 易天天这样的将就的编好了。”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亲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陈妈的女儿宝姐,是你的好朋友。她来了,我就关你们两个人在屋里, 我自己睡午觉。等我醒来,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马,都当做船,飘浮在脸盆 的水里,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宝姐是我一个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终不记得,不认识她。然而从母亲 口里,我深深的爱了她。  “已经三岁了,或者快四岁了。父亲带你到他的兵舰上去,大家匆匆的 替你换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一只小木鹿,放在小靴子里。到船 上只要父亲抱着,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时,只有一跛一跛的。大 家奇怪了,脱下靴子,发现了小木鹿。父亲和他的许多朋友都笑了。——傻 孩子!你怎么不会说?”  母亲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回想起来,她的质问, 和我的羞愧,都是一点理由没有的。十几年前事,提起当面前事说,真是无  谓。然而那时我们中间弥漫了痴和爱!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么缘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的呆了一呆,你就过来呼唤我,摇撼我,说:‘妈妈,你的眼睛怎么不动了?’ 我有时喜欢你来抱住我,便故意的凝神不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许母亲凝神,多是忧愁的时候,我要搅 乱她的思路,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是个隐谜!  “然而你自己却也喜凝神。天天吃着饭,呆呆的望着壁上的字画,桌上 的钟和花瓶,一碗饭数米粒似的,吃了好几点钟。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 开。”这件事我记得,而且很清楚,因为独坐沉思的脾气至今不改。 当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脸上堆着笑,眼里满了泪,听完了用她的衣袖来印我的眼角,静静的伏在她的膝上。这时宇宙已经没有了,只母亲和 我,最后我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因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这是如何可惊喜的事,从母亲口中,逐渐的发现了,完成了我自己!她 从最初已知道我,认识我,喜爱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认世界上有个我的时候, 她已爱了我了。我从三岁上,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寻到了自己,爱了自己,认 识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过是母亲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妈妈,你到底 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 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①①
《寄小读者·通讯(十)》,收《冰心文集》(3)。童年的环境和训练  提到童年,总使人有些向往,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是悲哀,人们总觉 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许多印象,许多习惯,深固的刻划在他的人 格及气质上,而影响他的一生。  我的童年生活,在许多零碎的文字里,不自觉的已经描写了许多,当曼 瑰对我提出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还觉得有兴味,而欣然执笔。  中年的人,不愿意再说些情感的话,虽然在回忆中充满了含泪的微笑, 我只约略的画出我童年的环境和训练,以及遗留在我的嗜好或习惯上的一 切,也许有些父母们愿意用来作参考。  先说到我的遗传:我的父亲是个海军将领,身体很好,我从不记得他在 病榻上躺着过。我的祖父身体也很好,八十六岁无疾而终。我的母亲却很瘦 弱;常常头痛,吐血——这吐血的症候,我也得到,不是肺结核,而是肺气 枝涨大,过劳或操心,都会发作——因此我童年时代记忆所及的母亲,是个 极温柔,极安静的女人,不是作活计,就是看书,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 虽然母亲说过,我在会吐奶的时候,就吐过血,而在我的童年时代,并 不曾发作过,我也不记得我那时生过什么大病,身体也好,精神也活泼,于 是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我多半是父亲的孩子,而少半是母亲的女儿! 在我以先,母亲生过两个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还死去一 个妹妹。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岁。在大弟弟未生之前,我在家里是个独子。 环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个“野孩子”,丝毫没有少女的气息。我们的 家,总是住近海军兵营,或海军学校。四围没有和我同年龄的女伴,我没有 玩过“娃娃”,没有学过针线,没有搽过脂粉,没有穿过鲜艳的衣服.没有 戴过花。反过来说,因着母亲的病弱,和家里的冷静,使得我整天跟在父亲 的身边,参加了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动,得到了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经验。为 一切方便起见,我总是男装,常着军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们称呼我“哥哥”,弄得后来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父亲办公的时候,也常常有人带我出去,我的游踪所及,是旗台,炮台, 海军码头,火药库,龙王庙。我的谈伴是修理枪炮的工人,看守火药库的残 废兵士,水手,军官,他们多半是山东人,和蔼而质朴、他们告诉我以许多 海上新奇悲壮的故事。有时也遇见农夫和渔人,谈些山中海上的家常。那时 除了我的母亲和父亲同事的太太们外,几乎轻易见不到一个女性。四岁以后,开始认字。六七岁就和我的堂兄表兄们同在家里读书。他们比我大了四五岁,仍旧是玩不到一处,我常常一个人走到山上海边去。那是 极其熟识的环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无限的亲切。我常常独步在 沙岸上,看潮来的时候,仿佛天地都飘浮了起来!潮退的时候,仿佛海岸和 我都被吸卷了去!童稚的心,对着这亲切的“伟大”,常常感到怔忡。黄昏 时,休息的军号吹起,四山回响,声音凄壮而悠长,那熟识的调子,也使我 莫名其妙的要下泪,我不觉得自己的“闷”,只觉得自己的“小”。  因着没有游伴,我很小就学习看书,得了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习 惯。我的老师很爱我,常常教我背些诗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时很能欣赏。 比如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独 立山头的时候,就常常默诵它。离我们最近的城市,就是烟台,父亲有时带我下去,赴宴会,逛天后宫,或是听戏。父亲并不喜听戏,只因那时我正看《三国》,父亲就到戏园里点 戏给我听,如《草船借箭》,《群英会》,《华容道》等。看见书上的人物, 走上舞台,虽然不懂得戏词,我也觉得很高兴。所以我至今还不讨厌京戏, 而且我喜听须生,花脸,黑头的戏。  再大一点,学会了些精致的淘气,我的玩具已从铲子和沙桶,进步到蟋 蟀罐同风筝,我收集美丽的小石子,在磁缸里养着,我学作诗,写章回小说, 但都不能终篇,因为我的兴趣,仍在户外,低头伏案的时候很少。  父亲喜欢种花养狗,公余之暇,这是他唯一的消遣。因此我从小不怕动 物,对于花木,更有普遏的爱好。母亲不喜欢狗,却也爱花,夏夜我们常常 在豆棚花架下,饮啤酒,汽水,乘凉。母亲很早就进去休息,父亲便带我到 旗台上去看星,他指点给我各个星座的名称和位置。他常常说:“你看星星 不是很多很小,而且离我们很远么?但是我们海上的人一时都离不了它。在 海上迷路的时候看见星星就如同看见家人一样。”因此我至今爱星甚于爱月。 父亲又常常带我去参观军舰,指点给我军舰上的一切。我只觉得处处都 是整齐,清洁,光亮,雪白;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赞叹同羡慕。我也常得亲近 父亲的许多好友,如萨镇冰先生,黄赞侯先生——民国第一任海军部长黄钟 瑛上将——他们都是极严肃,同时又极慈蔼,生活是那样纪律,那样恬淡, 他们也作诗,同父亲常常唱和,他们这一班人是当时文人所称为的“裘带歌 壶,翩翩儒将”。我当时的理想,是想学父亲,学父亲的这些好友,并不曾 想到我的“性”阻止了我作他们的追随者。这种生活一直连续到了十一岁, 此后我们回到故乡——福州——去,生活起了很大的转变。我也不能不感谢 这个转变!十岁以前的训练,若再继续下去,我就很容易变成一个男性的女 人,心理也许就不会健全。因着这个转变,我才渐渐的从父亲身边走到母亲的怀里,而开始我的少女时期了。  童年的印象和事实,遗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对于人生态度的严 肃,我喜欢整齐,纪律,清洁的生活,我怕看怕听放诞,散漫,松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静独,我愿意常将自 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乡,我不喜城居,怕应酬,我没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欢穿鲜艳颜色的衣服,我喜欢的是黑色,蓝色,灰色,白 色。有时母亲也勉强我穿过一两次稍为鲜艳的衣服,我总觉得很忸怩,很不 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脱去,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完全是习惯的关系,其实在 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爱好天然,是应该“打扮”的!第四是我喜欢爽快, 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难勉强我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见些不愿意见的 人,吃些不愿意吃的饭!母亲常说这是“任性”之一种,不能成为“伟大” 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对于军人普遍的尊敬,军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纪律 的结晶。关系军队的一切,我也都感到兴趣。  说到童年,我常常感谢我的好父母,他们养成我一种恬淡,“返乎自然” 的习惯,他们给我一个快乐清洁的环境,因此,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足,知 足。我尊敬生命,宝爱生命,我对于人类没有怨恨,我觉得许多缺憾是可以 改进的,只要人们有决心,肯努力。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生命是一张白纸,他的本质无所谓痛苦,也无 所谓快乐。我们的人生观,都是环境形成的。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  了勇气,别人也因而快乐。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们应当怎样做父母。①①
《我的童年》,收《记事珠》。梦中的真童年呵!是梦中的真, 是真中的梦,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繁星》  我的童年生活是快乐的,开朗的,首先是健康的。该得的爱,我都得到 了,该爱的人,我也都爱了。我的母亲,父亲,祖父,舅舅,老师以及我周 围的人都帮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里成长。①“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莹哥儿!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去,在阑边望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阑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② 晚餐的时候。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我睡了三点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呵!你们看她小时已经是这样的沉默了——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 里??”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父亲也微笑了。——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说的惆怅!①小的时候,游戏的种类很多,其中我最爱玩的是吹胰皂泡。 下雨的时节,不能到山上海边去玩,母亲总教给我们在廊子上吹胰皂泡。她说是阴雨时节天气潮湿,胰皂泡不容易破裂。  法子是将用剩的碎胰皂,放在一只小木碗里,加上点水,和弄和弄,使 它融化,然后用一支竹笔套管,沾上那粘稠的胰皂水,慢慢的吹起,吹成一 个轻圆的网球大小的泡儿,再轻轻的一提,那轻圆的球儿,便从管上落了下 来,软悠悠的在空中飘游。若用扇子在下面轻轻的扇送,有时能飞到很高很 高。
这胰皂泡,吹起来很美丽,五色的浮光,在那轻清透明的球面上乱转。 若是扇得好,一个大球,会分裂成两三个玲珑娇软的小球,四散分飞。有时①
《童年杂忆》,收《记事珠》。②
《往事(一)·三》,收《冰心文集》(3)。①
《往事(一)·一○》,收《冰心文集》(3)。吹得太大了,扇得太急了,这脆薄的球,会扯成长圆的形式,颤巍巍的,光 影零乱,这时大家都悬着心,仰着头,停着呼吸,——不久这光丽的薄球, 就无声的散裂了,胰皂水落了下来,洒到眼睛里,使大家都忽然低了头,揉 出了眼泪。②  从我四、五岁记事起到十一岁(那是在前清时代)过的是小家庭生活。 那时,我父亲是山东烟台海军学校的校长,每逢年假,都有好几个堂哥哥、 表哥哥回家来往。父亲就给他们买些乐器:锣、鼓、二胡、洞萧之类,让他 们演奏,也买些鞭炮烟火。我不会演奏,也怕放炮,只捡几根“滴滴金”来 放。那是一个小纸捻,里面卷一点火药,拿在手里抡起来,就放出一点点四 散的金星,既没有大声音,又很好看。  那时代的风俗,从正月初一到十五,是禁止屠宰的。因此,母亲在过年 前,就买些肘子、猪蹄、鸡、鸭之类煮好,用酱油、红糖和许多佐料,腌起 来塞在大坛子里,还磨好多糯米水粉,做红白年糕。这些十分好吃的东西, 我们都一直吃到元宵节!  除夕夜,我们点起蜡烛烧起香,办一桌很丰盛的酒菜来供祖宗,我们依 次磕了头,这两次的供菜撤下来,就是我们的年夜饭了。  初一,我们一早就穿起新衣,对父母亲和长辈磕头拜年,也拿到了包着 红纸的压岁钱,里面是锃亮的一块墨西哥“站人”银元!既不会演奏,又不敢放炮的我,这一天最关心的就是附近几个村落“耍花会”的到来了。这些“花会”都是村里人办的,有跑旱船的,有扮“王大 娘锔大叔”的,扮女人的都是村里的年轻人,擦粉描眉,很标致的!锣鼓前 导,后面跟着许多小孩子,闹闹嚷嚷的,到了我家门口,自然会围上一大圈 人,他们就停下来演唱,唱词很滑稽,四围笑声不断。这时,我们赶紧拿出 烟酒点心,来慰劳他们,这一个花会走了,那一个花会又来了。最先来的总 是金钩寨的花会。①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 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 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 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 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这也难怪她, 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 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 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便堪了尽一生了!女 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上,发 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的军官,在剑佩锵锵②
《胰皂泡》,收《冰心文集》(3)。①
《漫谈过年》,收《冰心近作选》。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 涌出慷慨的快乐的眼泪呢?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 十岁回到故乡上,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性情: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 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 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刀,还长 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 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 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了她的 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萧声,不更是抑扬凄惋么?世界上软款温柔 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 的时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这 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 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 呵!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 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了??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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