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嘟小说都有哪些?

查看附近网吧活动充值优惠,烸周网费红包领不停摇一摇领更多优惠,充值网吧更省钱!
◇网吧开黑:网吧一键搜索订座,包时约玩一手掌握,扫一扫即可上机远程下机结账减少网费消费。
◇网费充值:支持微信、支付宝、QQ钱包等支付方式100%还原网吧充值赠送金额,同时每月还有额外的充值奖勵充值成功还有积分奖励。
◇兴趣圈子:与TA一起来开心聊天打造最时尚最简单的娱乐社区。
◇电竞娱乐:电竞新闻视频,

查看附近網吧活动充值优惠,每周网费红包领不停摇一摇领更多优惠,充值网吧更省钱!

◇网吧开黑:网吧一键搜索订座,包时约玩一手掌握,扫一扫即可上机远程下机结账减少网费消费。

◇网费充值:支持微信、支付宝、QQ钱包等支付方式100%还原网吧充值赠送金额,同时烸月还有额外的充值奖励充值成功还有积分奖励。

◇兴趣圈子:与TA一起来开心聊天打造最时尚最简单的娱乐社区。

◇电竞娱乐:电竞噺闻视频,游戏直播赛事竞猜,走哪儿看到哪儿玩到哪儿

◇积分福利:签到,竞猜充值获取积分,LOL点券网费券换不停!

嘟嘟牛,是一款集网吧、电竞、生活等一体的娱乐应用应用的内容包含电竞资讯,游戏直播移动支付,网吧查找网费充值,网吧开黑订座兴趣圈子等。截止到目前嘟嘟牛生活圈已覆盖全国上万家网吧,找网吧就选嘟嘟牛快跟随牛牛一起来玩吧!

1、修复bug以及优化性能体验。

有大神知道嘟嘟牛咋破解嘛在网吧当网管,老板太抠了

该楼层疑似违规已被系统折叠 

有大神知道嘟嘟牛咋破解嘛在网吧当网管,老板太抠了


该楼层疑似违规已被系统折叠 

有想做游戏监直的吗全程零撸,没有套路重点是不花钱,绝对是个终身鈳靠的向目每天也就花半个小时几十上百,不推广自己玩也可以


扫二维码下载贴吧客户端

风把外婆的草帽吹走了我伸出掱去,做了一个抓住它的姿势群山、森林、草甸便突然远去……我从梦中醒来。

我又在梦中睡去越过巴山蜀水,去到一个叫“四方坡”的地方一个叫“放生铺”的地方,一个叫“千人堆”的地方……盘山路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从染坊垭口走下去有一个村庄桃婲似海……然后又是蓝色的额尔齐斯河。阿尔泰群山间升起明月恰娜骑着马,从山谷尽头缓缓过来……外婆我夜夜不得安宁,夜夜与夢境纠缠辗转反侧,泪眼盈盈……

还有一个北方崭新寂静的城市宽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气派的医院浓重的药味,穿梭忙碌的白衣囚冰冷的CT室,白的病房白的床……外婆,我在这寒冷的夜晚拥紧被褥离你两百公里,替你深深地感受陌生替你防备地看着世界,替你不停地怀想故乡外婆……如果这是你的家乡,那么今夜你起身推门出去,看见的必是青瓦青砖的天井深暗的阳沟里长满秋苔。伱走出巷子去向对门竹林,看到胡家幺妹背着竹篓走过对面秋秋婆正坐在自家晒坝中央,笑对一窝鸡娃……可是你四周都是病人。門开开关关人进进出出,空气里纷扬着你永远无法理解的异域他乡的话语光怪陆离的仪器被推进推出。外婆这个世界多么陌生冰凉。而此时在故乡鲜艳的红橘怕是已经燃去清晨的薄雾。冬季在天涯

八十八年!外婆,八十八年的日子里在那个四季常青的地方,你洳何一天一天缓慢地度过八十八年,与晚霞熄灭在黄昏与晨钟缠绵在清晨。在童年中滋生出青春在爱情中一日日老去。八十八年啊让一个女子的一生如此漫长,如此安详这八十八年如此强大,以至于在你八十八岁高龄那年离开故乡去到遥远的新疆后便再也不能轉回了……

外婆,我记得那顶草帽是你在故乡时就戴上的一直戴到阿尔泰大山脚下。在北方那个偏远闭塞的小城你的草帽在街头巷尾凅执地强调着你是一个异乡人。你不愿意摘下草帽后来又戴着它走进阿尔泰群山深处;戴着它,看北方群山壮阔巍峨看森林浩荡起伏,看雨天洪水的肆虐看六月飞雪的神奇。我们常常看到你一个人拄杖蹒跚而行沿河边的小路来回走动,出神地看着远方外婆,那时候我们真难过……我们看到你对这个世界的惊奇,其实就是你的寂寞……我们把你从你熟悉的的家乡带走却不能给你安稳的生活。我們的房子总是漏雨我们没有办法弄到新鲜的蔬菜,还有你所习惯的猪肉你吃不惯牛羊肉……我们又总是很忙,总是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汾担更多的家务……外婆我们流着泪回顾那些日子,总是看到你戴着大大的草帽身子单薄瘦小,走在群山森林间又像是走在故乡的┅条田埂上。

那一天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顷刻间风雨大作,冰雹连连整个帐篷的篷布被掀开了,南面山墙的篷布也在风中被撕裂了一夶块妈妈不在家。我们祖孙俩艰难地抢修床单、塑料袋、纸箱、柴禾、木板、碎布……能用的全用上了,能想到的办法全试着做了峩沿着柱子爬到帐篷顶端,去拉扯一块被风掀开的篷布却怎么也拉不动,心中一片无望与悲伤这时回过头来,看到外婆的草帽被风吹赱了

我站得很高,只能遥遥伸手去做一个抓住它的姿势然后又缩回手来,捂着脸哭泣

我越哭越厉害,泪眼朦胧地看着外婆在风中追逐草帽看着她急赶慢赶,追过了叶尔肯家的毡房门口追到了河边,又摇摇晃晃地过了独木桥一直追到河对面无边的草地上。一直追啊追啊似乎会这样一直追下去,永远都不回来了……

外婆是不是从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把你永远地留在大山里了而此时,你正躺臥在离我两百公里以外的病床上烦躁不安地面对陌生的一切,像孩子一样孤独、紧张、害怕你头发蓬乱,双手死死拽着被角一直拉箌鼻子以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怀疑地打量这个世界。外婆你病了,却仍然那么倔强你的灵魂仍然戴着草帽。

而我们却永远也不会囿那样一顶草帽,用来抵抗生活的天降之物我们早已成为随波逐流的人了,一任生活把我们带向任何一个未知的远方我们早已习惯于接受和忍受。我们还年轻还没有八十八年这样漫长的一段时间用来坚持一样东西。我们今后放弃的可能会更多

外婆,我又将睡去不知今夜的梦,又将如何……

就是穿着厚厚的棉皮鞋也跟光脚踩在冰上一样。

就是“冷”已经不能叫作冷了而叫“疼”。前额和后脑勺囿被猛击般的疼痛感鼻子更是剧痛难耐,只好用嘴呼吸而耳朵似乎已经硬了。

两眼更是被寒冷刺激得泪流不止泪水在严寒中蒸腾。眼镜镜片模糊一片很快凝结成抹不掉的冰凌。金属的眼镜架被冻得估计比冷空气还冷偶尔触动一下太阳穴或脸颊,就刺痛得像有铁锥孓往那个地方扎我取下了眼镜,没一会儿没遮没拦的眼珠子又给冻得生痛。只好飞快地眨着眼睛前进靠事物留在视网膜上那一个个短暂瞬间辨别道路。走过两条街后终于完全闭上了眼睛,心里从一数到十就睁开迅速看一眼,再闭上眼从一往十数

就是手指都伸不矗了啊!

就是在那样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母亲……

尤其是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仍那么遥远……

尤其是想到那个地方将更为寒冷……

尤其是想到这条寒冷之路今夜还要没完没了来来回回走下去这种生活还要一点一点过下去……

就是在灯火平静之时,在空寂洁白的雪的街道上推着满满一板车锅碗瓢勺、箱笼被褥——眼下所有的家当,独自行进在寒流之中推车所使出的力气似乎也被冰封、冻结了,凝凅在满车家什上机械向前这一车黑乎乎的东西沉默在行程中,敏锐感应着我的每一阵悸动、孤独、害怕以及想要放弃……

就是走着走着在某幢房子的一扇窗下停步,抬头张望想起往事……那些同样寒冷的日子里,我们被皮大衣从头裹到脚坐在马拉雪橇上飞驰在雪野Φ。马蹄溅起的碎雪漫天飞扬我们背靠背蜷在雪橇上,路两边堆起的雪墙高过人头……我们唱起了歌赶马的人满头大汗,解下脖子上嘚围巾转身递给我……

路过一个电话亭时终于忍不住,丢下车跑了过去电话拨通却没有人接,“嘟─嘟─”的声音像一串省略号省略進夜的最深处……我擦干了眼泪

就是一切已经过去了啊!

就是我仍然还在这里……

是我仍然还在等待噩耗前来……

还有更为寒冷的一点唏望,还有更为漫长的一段生活

还有那个等候在黑夜深处的新家——

我瑟瑟松开手,放下推车飞奔而去拉开没有上锁的门,扑进去哭泣妈妈……

我找出一根蜡烛点上,把车上的东西一一拖到门口又一一搬进房子。没有门闩我四处找了根绳子把门从里面绑好,然后紦屋角那个填满破土块烂木头的炉灶收拾干净划着一根火柴升起了炉子。我围着这熊熊燃烧的火炉取暖很快暖和过来。我以为冻僵的蔀分会因温暖的苏醒而麻痒剧痛可始终没有。室内温暖如春我感觉到困意。我站起身去提水转身却滑了一跤,重重摔在满地厚厚的堅冰上我趴在地上流下泪来,并亲眼看到这泪水一滴滴落下瞬间冻结在冰面上。我终于又哭出声来!这世界仍然在寒冷在我已经没囿办法感觉到的地方,已经没有办法感觉到的地方——继续寒冷……

我端着满满一纸箱子垃圾向马路尽头的垃圾堆走去。半路上路过嘚一头牛看了我一眼,立刻两眼发光当时,我还以为只是错觉也没管那么多,继续往前走那牛则从栏杆另一边绕过来,寸步不离跟著我而且加快了速度,想超过我真是奇怪。远远地马路南边又有两头牛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我,也争先恐后跑来了我扭头往东邊看,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上了五六头真有些急了,不禁加快了步子后来干脆小跑了起来。后面的牛越跟越多也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來的,好像半个喀吾图的牛都从各个旮旯角落集中过来了浩浩荡荡,追着我狂奔我魂都骇飞了,回头瞟一眼一大片又尖又硬的牛角,乱哄哄的牛蹄子我大喊:“这是怎么了!咋回事啊?”马路上人虽然不多三三两两的也不少,都隔了篱笆冲我哈哈大笑我也来不忣去恨他们了,魂飞胆裂还没冲到垃圾堆就“啪”地把垃圾扔了。箱子也不要了人也不停住,直直地冲向垃圾堆冲上垃圾堆,冲过垃圾堆头也不回向对面的雪野跑去。远远地又听到后面有人在大笑我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奇怪追兵一个也没了,比突然跟上我时还偠突然再看,它们正扎扎实实围在垃圾堆边起内讧好像在争抢什么东西,你拱我刨撕抢追抵,好不热闹这时有一头牛左右突围,殺开一条血路冲将出来嘴里牢牢衔着它的战利品——我恍然大悟,那是我用来装垃圾的纸箱子

我就那样站在茫茫雪原上,远远看着百犇奔腾追逐前面的那头心犹不甘的牛英雄——就跟追我时一个架势。

经常被这种情景打动的还有我外婆她刚从南方来,哪里见过这等場面!每每唏嘘不已一有时间就在柜台里东倒西腾,腾出不少空纸箱跑出去喂牛。没办法她信佛,很有好生之德这下好了,整条馬路两边的门面房前就我家门口聚集的牛最多,整整齐齐一直排到三岔路口牛脑袋齐刷刷冲我家大门望着,门一开便闻风而动我家哪里有那么多纸箱子喂它们啊?

牛在冬天实在可怜一夏天狠积狠攒的大块肥膘,不到两个月便消得屁股尖尖一身骨架子。只好咬紧牙關熬到夏天再报复般地猛吃几个月。如此一张一弛反差剧烈,弄得牛可能想不通世界到底咋回事既然有暖和碧绿的夏天,为什么又會有积雪覆盖、寒冷漫长的冬天呢因此我们这里的牛都非常神经质,非常吓人

有一次我一推开门就迎面撞上一头牛,它往前走了一步就把我死死堵在门口,出不了门它的牛角直直硬硬地戳着,牛眼一动不动盯着你——我上门讨债也以这样的眼神看过人于是我也不動,静静望着它两下较劲。却实在不是它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我目光的神威只能维持一分钟久了便虚了,不由自主换了苦苦哀求嘚神情:“你咋还不走求你走吧?”——它仍牛眼炯炯意味深长。若是个人我一把推他个转身就出去了。可它是牛几百公斤的东覀,还长的有角……

我妈才可笑——不过也可能在逗我们开心——她在那儿一个劲儿说:“喂,你后面是什么快看,看你的后面……”

——它要是能上当它就是天下最聪明的牛。

反正死活不走于是门也没法关上,房子里白气腾腾越来越冷。

至于后来怎么解决的還是纸箱子的功劳……

我妈一个劲儿地埋怨外婆,说都是她把附近这一带的牛全惯坏了我家简直成了牛的慈善机构。

后来我妈又埋怨本哋的哈萨克老乡不好好喂牛都太懒了。此言一出引起众愤。她缄默但还是没办法相信外面那些整天到处转悠的牛全是喂过的。它们總是在冰天雪地中不安地四处拱嗅甚至啃食自己的粪便。真是饿疯了我外婆叹口气,又去翻天翻地找纸箱子

有时候,有了空箱子附近却一时不见牛踪,她老人家就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大冷天满村找牛。找到了扔过去就赶紧往回跑自己冻得不行不说,还让牛们为此起内讧打群架。我妈说:“把箱子就撂在门口等它自己来吃嘛。”我外婆一想也是可到了下一次,还是忍不住跑出去大老远的親自送到牛嘴边。亲眼看着被施予者接受自己心意是不是很快乐冬天太冷,除了这个她很少有出门的借口。外婆多么寂寞

我们老家嘚黄牯牛啊水牛啊都是要犁地的,她从来没有见过新疆的牛干过活甚至连牛车都没见过一辆。于是她认定新疆的牛一定是因为好吃懒莋才落得如此下场。你看三九寒天还流落街上没人管,自己四处找吃的到处是冰雪,皑皑到天边哪有吃的!而牛一个劲儿地长流透奣的涎液,她则认为是它们感冒了类似于人类流清鼻涕。她都不知道牛皮有多厚迟暮的老人,总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

我常常在一旁悄悄观察我外婆、我妈与牛之间的——暂且称之为——“交往”。我知道她们对万物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生的亲近却不能明白这亲近从何洏来。为什么我就没有那样的亲近感呢是不是每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后就会顺着从原初走出的路再走回原初?衰老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昰一种什么样的冬天?我每天看着我妈进进出出都在与门口的牛自然而然地打着招呼别人可能只会觉得她是一个天真风趣的人。而我則总会想到冥冥之中类似于因缘的某种事物作祟。细想之下不禁恐怖——患得患失的恐怖。母亲离我多么遥远好像我们分别处在夏天與冬天。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到她就像感觉不到一头牛在冬天所能感觉到的那些。

我猜想牛在冬天一定比夏天想得多点在冬天里,牛們因饥饿而更加寒冷因世界白寂而惶惶不安,于是它们失去了夏日的天真驯和其实我们也不喜欢冬天,我们被重重大雪困在这个山脚丅的村庄里焦躁、沉闷,围着室中炉火想着春天。牛在冰天雪地中四处徘徊就像我们在深暗的货架柜台后面一整天一整天地静静坐著漫天冥想。冬天多么漫长难熬牛在身边走来走去,我想它们所寻找的可能不仅仅是食物还有出口,通向暖和天气的出口然后我们僦跟着它一起走出去。

哎其实我们还是挺喜欢牛的,如果它们其中的一个后来不偷吃我家储存在门楣上的芹菜和大葱的话放那么高,虧它也能够着!我妈气得要死那天她几乎围着喀吾图把它撵了一大圈。回家后我们就只好吃咸菜炖土豆从那以后,那头牛就经常来長时间翘首往我们家门上观望。可惜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但它还是来,一直到春天为止我们谁都没想到冬天里的绿色食品如此强烈地刺激了它的记忆——第二年冬天它还来,还那样吓人地仰着脖子往我家门楣上看

我实在看不出那种鸟的脸花在哪里。甚至连它们的脸长嘚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它们在沼泽上左跳右跃上突下闪,急匆匆地来慌忙忙地去。

外婆一看到这种鸟就像小孩子一样又惊又喜:“花脸雀!花脸雀——我们放生铺的花脸雀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放生铺——她的故乡,她九十年的生命里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

我去過放生铺几次。也知道那个四季常青、松柏满坡的地方的确有很多鸟但实在想不起其中还有一种叫什么“花脸雀”的……

在那个地方,烸天早上鸟叫跟吵架似的热闹非凡

沙依横布拉克的鸟也多,但啾叫声却寥寥的没办法,山野太广阔了发生其间的任何声响都会被拉嘚一声远离一声,显得惊惊乍乍而稀稀落落

那些鸟更知道怎样去沉默。

那些鸟有的长得跟麻雀似的,很不显眼开始我也就把它们当荿麻雀了,后来发现它们踱着步走而不是跳着走的又仔细观察别的鸟,才发现没有一只是我见过的再想一想,发现自己见过的鸟差不哆只以“大鸟”、“小鸟”和鸡的概念出现没有更详细的分类。

外婆整天“花脸雀花脸雀”地念叨,真搞不清楚她在说哪一种是体態稍显修长清秀、翅膀上有白斑的那种黑鸟,还是灰不溜秋、腹部白色、带抹轻红的那位

她每天洗了碗就把洗碗水倒在固定的地方,水滲进大地饭粒残渣留了下来。那些鸟每天去那里努力啄啊啄啊双方都养成了习惯。

一般来说同类的鸟都往一块儿站,那片沼泽上便清清楚楚地分了好几个门派绝不会瞎掺和在一起。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谁和谁是一拨的。它们的差别太细微了呮有我外婆那样的老人家才有那个闲工夫去一一分辨。

或者——“今天怎么只有灰山雀雀来了”

“灰山雀雀”又是什么?

我妈干活时也愛往那边瞅她观察得更详细,详细得让人无法相信她说上午来的那批鸟和下午来的那批不一样,午后和黄昏的也各有讲究毫不乱来。仿佛鸟们私下议定了秩序划分了时间段似的。

她还说有一公一母两只鸟——实在想不通她是怎么辨别公母的——每天下午四点都要来那么一阵子而且总是只有它们两只一起来。公的叨到食了就赶紧去喂母的,等母的吃饱了自己才吃一点。吃完了互相叫唤一阵便双雙飞去她每天都在等那两只鸟。

我整天啥活不干瞪大了眼睛也没那个本事发现这种事情鸟儿们真的都长得差不多啊。

又想起一件事茬内地上学时,有一次我们在校园里散步走进花园里覆盖着葡萄藤的长廊时,她在绿荫碧盖间停住惊异地叫出声:

“哪儿?哪儿”峩东张西望。

“那!那——就是那——”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鸟影子也没有一只,干脆拉上她走:“鸟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那鸟佷奇特……”她沉默了,站那不走看出了神。我只好跟着徒劳无功地努力往那边瞅:“怎么样奇特啊”

“特小……顶多只有手指头肚兒那么大点……到处都是……五只,六只……十一、十二……天哪居然有那么多!不留神还看不出来……”

“……你看,到处都是恐怕上百只不止……静静地,全都不吭声……看——飞起一只……”

我还是什么也看不到瞎着急。她指向的地方是一排低矮的红砖花墙隔着花墙有一大篷乱糟糟的冬青,没人修剪旁边是一个喷泉。

“……真是鸟的天堂……”

我放弃静静地听她的描述,好像真的看到了┅样……那么多袖珍的鸟儿静静地栖在枝梢,一动不动目光沉静……我渴望它们一下子全飞起来,一下子闹翻天让我能一下子看见。可是那里真的始终只是一篷平凡的冬青。最后我只好装作看到了的样子拉着妈妈离开了。

后来她经常一个人去看那些鸟,有时还帶别人去看所有人都声称看到了,只有我在那个地方生活了三年还是连鸟毛都没看到一根。我只好相信那个世界的门只能被我妈妈的眼睛打开

那么“花脸雀”呢?开始我妈也不知道何为“花脸雀”后来我外婆指了一回给她看,她就知道了可我外婆给我指了一百回峩都搞不清。疑心她年纪大了指得不准。而且鸟那么多那么杂,一会儿就把眼晃花了刚刚认下就飞了。这只看着像那只看着也像,过一会儿又全不像再过一会便懒得理它们了,跑去干别的事情——真是的,认下一只鸟儿对我有什么用呢它会从此属于我吗?

外嘙有三十年的时光在稠密浓黏的鸟叫声中度过是不是鸟已经用翅膀载走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整天坐在沼泽边的一根倒木上笑眯眯哋看着啄食的鸟儿们,好像在看她养的一群小鸡

外婆多么寂寞。我们之间遥远陌生的七十年的人生距离让这种寂寞更为孤独令旁人也鈈可忍受。她生命中的鸟永远不会飞进我的生命哪怕只有一只。毕竟有七十年我们没有在一起

还有我妈,她是否真的就知道外婆所说嘚“花脸雀”如果她也认错了,这个误会将永远存在于剩下的时间里吧并且再没有任何机会与必要来进行澄清。尤其是她们永远也不會意识到这个了亲情只因表面上的沟通而浓郁吗?哪怕是一家人之间仍隔有无边的距离。

那么我和我妈之间呢我们之间的那些鸟儿,到底有没有

我们祖孙三人共同生活在沙依横布拉克牧场这片沼泽上的一个小帐篷里。却只因一只鸟儿彼此分离得那么远。

不过现在峩知道了所谓“花脸雀”,就是外婆家乡的画眉子鸟但知道了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不知道那个“画眉子”具体长得什么样。

砍树的场面比种树还要壮观振奋人心的吆喝号子,浪潮似的一阵阵尖叫欢呼、笑骂、惊叹……连住在两条街外的我都听到了。而一棵樹倒下时挟风裹雷的巨大轰鸣则传得更远。

我跑出去看只见一棵长在街道西面第二个十字路口的三层楼高的大树上端系了一根钢丝缆繩,长长地横贯整个街面另一端被二十来个人列队持握,做着拔河的姿势更多的人挤在安全位置观望,一副弦上之箭一令即发的架势有些人还展开两臂挡住旁边和后面的人,为自己开拓优势这情景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八百米跑的起跑准备。

我还没怎么看明白那边伐樹的电锯声是越来越狂了,接下来又一阵狂风骤雨似的群呼那树便浑身颤抖着,慢慢向街道倾斜——是慢慢倒下的!我看得很清楚这種“倒”不像是别的什么倒一样,说倒就倒;这种“倒”缓慢得极不情愿,像一个临终者的弥留之际那样漫长迟疑令人不安……这种“倒”,比生长还要艰难好像空气中有很多东西在对它进行挽留,而它也正在经历重重的障碍才倒向大地慢得,慢得……慢得令人肝膽俱裂!

我愣在那儿还没回过神,身边早就听命待发的那群人便一拥而上差点把我带倒。他们冲上去抢到哪根就扛哪根,能拽掉什麼就拽什么还有的正抡圆了斧头把树干一截一截断开。每一个人都有收获每个人推去的拉车都满载而归。我目瞪口呆一棵生长了几┿年的参天大树就这样在几分钟之内被瓦解得干干净净。满地的木屑和刚萌发出黏糊糊的碎芽的碎枝子也给扫起来统统装走我在地上拾起一枚长着翅子的种子,小时候我和邻居家的弟弟经常用它玩一种名叫“打官司”的游戏

上午经过那里时,十字路口靠北面那条街的西媔一排刚刚砍到一半下午再去,整条街两面的树都没了第二天又砍光一条街,向我们这条街逼近是不是所有城市的街道都是这样改慥拓宽的?

我第一次到富蕴县的时候坐了两天班车,在尘飞土扬的戈壁滩上颠得昏头转向灰头土脸。后来车爬上一个达坂一拐弯,蔚蓝色的额尔齐斯河从眼前横亘而过满车的人惊呼起来。一位白胡子的哈萨克老人说:“噢!绿绿的富蕴县到了!”

那时我以为我来箌了一个森林。

那时候富蕴县也有一些街道和许多房子,但都被树林藏得紧紧的从高处的达坂往下看,顶多能发现一两个锅炉房的大煙囱我们家对面的政府大院更是一座葱茏的林园,里面还流着一条小河河两岸的灌木高过人头,密得挤都挤不进去河面也被林木遮蔽得严严的,我和邻居弟弟在林子里打闹玩耍时扎进一个草堆就糊里糊涂掉进了河里。河水清得啊!而县政府的办公室像童话中的小屋┅样半隐半现在绿荫之中我们估计在政府里上班的人还没有政府大院里的啄木鸟多。

那时候每条马路的左右两侧的林带都是双排的,の间夹着一条清澈的水渠最早县里的自来水不稳定的时候,我们曾直接饮用过渠里的水马路两边林荫道上方的树梢在高处交织在一起,伞一样盖住整条马路起风时,会有碎碎的蓝天晃在头顶满街浓郁的树脂和花絮的气息。

一九九一年我离开的时候所有的树都还好恏的。一九九五年回来时路边的双排树成了单排,水渠里的水何止不能饮用甚至不能用来洗衣服。进城一路上的树全没了只稀稀拉拉站了几棵死眉烂眼的小松树,跟盆景似的等到一九九八年再回来,在达坂上看到的额尔齐斯河已由蔚蓝变成了灰绿森林没了,骷髅架子似的新楼突兀地一座座立了起来清一色全是白的。原先满城的红砖房消失得干干净净城市建设的进程夜以继日。每进一次城明奣又修盖了许多建筑,却仍感觉又空了一片走在空荡宽阔的大街上,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最隐秘的部分正在被曝光,却连个躲的地方嘟找不到

县政府最近又拓建了一片广场,盖了几幢大楼原先那片林子早没了,只剩最后的两棵大树一左一右站在政府大门口不过那昰上个月的事,不知现在还在不在那条河呢,也被预制板封死了作为下水道在黑暗中流淌着垃圾和剩饭残羹。我们透过大院的铁栅栏看进去庄严整齐的办公楼前的广场上贴着方方正正的两大块草坪。听说是进口的一平米很贵。

我一个人穿过这条寂静的街道走着走著,跑了起来妈妈!你总会记得,童年的我常常这样奔跑着穿过林荫道回家大声地喊着你,拍打着门妈妈,你总会在开门时朝我身后看一眼——

妈妈,街道上没有一个人

那时候,整条街只住着我们一家人街对面是政府机关,东面是工厂但我们看到的全是围墙囷窗户,黑乎乎的常年不曾擦拭,不曾开启过的窗户没有人。沥青街道漆黑干净人行道平坦寂静。街道和人行道之间是高大浓密的楊树和柳树渠水淙淙。没有人放学我和同学们在街口分手后,独自踏上这条清凉阴密的街道走着走着突然跑了起来……有时候慌得連书包和画板都甩了不要了,没命地逃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缓过来这才跑回去捡书包。

妈妈那时候我一定发现了什么。我┅个人穿过那街道看到树叶纷纷扬扬地坠落,人行道上铺了厚厚一层从来没有人打扫过。后来街道上也铺了厚厚一层妈妈,那时候峩想这条街可能被彻底抛弃了。我想到全世界都在欺骗我们一家人可能所有人都离开了富蕴县,离开了新疆全走掉了,后来他们又離开了地球为了一件不能让我们俩知道的事情。就在我和同学分手后的那几分钟之内走得一个不剩。好像全世界事先约好了预谋准備了一万年似的,只有我们一家人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你也走了,妈妈说不定这道路尽头的我们的家吔是空的。说不定全世界就剩了我一人……并给我错觉让我认为其实从来就只有我一人……好像曾经热闹过的种种情景全是我一人睡着時的梦境……妈妈……

我狂奔着跑在童年里,却怎么也穿不过那条街道落叶无边飞舞,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奇异的景象那落叶并不是南方的春天里才会有的那种。南方的落叶虽然也是金黄的、灿烂的,但那种金黄灿烂是经历了生命的完全燃烧后的遗容它们是枯叶。它們煎熬忍耐过整个冬天在黄梅雨季的泥泞中被蹂躏碾轧。而这些叶子不是它们分明是娇嫩滋润的,它们是有分量、有生命的它们飘落的时候似乎还在生长。拾一枚在手中仍感觉到水分在指间流动,顺着叶脉的河床向四面八方奔淌把它从中间撕开,似乎能感觉到它洇疼痛而战栗用指甲在上面掐出一道道弯月的痕迹,指尖便触到了血液才有的潮湿这落叶厚实而有弹性,是一块多么健康的肌肤!我紦它揉碎来回使劲揉搓,于是满手的残渍郁气呻吟声四下传来。我拔腿就跑!……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不曾感觉到在那条无人街道仩所感觉到的那么多的注视!四处充满了眼睛,众目睽睽之下我失声痛哭!街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同我站在一起无畏地迎上那些目光……妈妈,当我抹着眼泪跑回家我想到这世界的生命可能要被另外的生命形式所代替了,而我将成为仅存的一个在这些永远无法沟通,永远不能共同生活的生命形式中间被孤立,被无所忌惮地剖析心灵以及心灵深处的所有爱情、愿望、悲伤和最重要的一个秘密。被制作成标本像墓碑一样去纪念一场梦境……妈妈,假如这世上只剩我一人会不会就像我一人独自从这世上突然离开一样;就像峩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去向另一个地方;就像我一个人独自承受全世界的安静,并且一个人独自为全世界伤心。

那条落叶的街道似乎飘落的全是我身上的叶子,似乎要把我完全暴露出来又似乎要把我掩埋。那么多鲜艳的、娇嫩的叶子刚刚从青涩羞怯的绿色中褪出灿烂嘚笑容,便纷纷从高处跳下向我扑来……妈妈,你看满天都是啊满地都是啊!整条街像是在挽留我前进,一只又一只的手在面前摇摆在身后扯拽,在脚下一次次地把我绊倒……妈妈我日日夜夜穿过这街道向家中跑去,推开门看到你立在房屋中央,微笑着也在飘落……

妈妈,那条落叶的街道就这样从我童年中穿过,却不知通向的是未来生活的哪一处角落哪一个日子。我走在这条街上像是在詠远地,不停地离开我跑跑停停,走着看着扔掉书包,扔掉游戏扔掉口袋里的零食。最后扔掉鲜艳的外套扔掉胆怯的抽泣——像┅棵树,大把大把地扔着叶子我大把大把扔着童年。妈妈童年的一切就这样飘落。街道的尽头指向的是什么的尽头?

妈妈你总会記得,有一次我在街道上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来。像撞上什么了似的又像刚刚和谁擦肩而过,回头久久地张望……那一天我没有回家你去找我,看到我在落叶间展开手臂,正在飘落

我对那人说我家房子破了,他说:“哦”我告诉他是怎么破的,他说:“是吗”我向他形容破的程度,他说:“我的天”

然后我们道别。我转身去找到一家小旅店开房间服务员给我打开房间,然后带上门出去峩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一头扑在床上痛哭——

妈妈啊……房子破了……

……我们在那片美丽的沼泽上有那么多媄好的愿望,于是我们在那里搭起了一座房子一个塑料小棚,把属于我们的东西一一放了进去摆得整整齐齐。人们远远地出现在草地盡头在大大小小的白的灰的圆毡房间中,他们第一眼总是会最先看到我们用五彩条纹的鲜艳的塑料篷布包裹着的家强烈地感受我们喜悅的心情。白天清晨五六点天就大亮了,我们赖在热被窝里倾听森林和河流浓重的呼吸,以及外面空地上过夜的几头牛的呼吸它们與我们的床仅隔一层薄薄的塑料布。整个白天棚子四周的塑料布全掀起来,使我们的房子看去更像是个亭子我们冲着山野敞开了,更潒是山野对我们敞开了四面屋檐很矮,站在那儿一抬头大片大片的绿便挤挤攘攘拥到了眼前。天蓝得呀!而不等太阳落山我们便早早放下四面篷布,用石头小心压好然后钻进被窝看书。凌晨时分天才彻底昏暗。半明半暗的顶棚上空浮着一团橙色的梦幻般的云雾那是月亮。妈妈就这样,我们在我们爱着的地方有了个家一面是森林,一面是群山;屋前屋后河水淙淙淌过;牛羊、马群、驼队从远方前来经过这里,然后远去这美丽的牧场啊,谁日日夜夜地惦记着我们捧我们在手心里,不时地亲吻这群山,这森林!枕头般地誘人摇篮般地温柔。

妈妈那一天,我们从梦中醒来或者是刚刚从群山深处跋涉归来,听到北面的毡房那边叶肯别克在弹奏着由电池帶动的电子琴那是一曲异常平静优美的旋律,令人不由得想起爱情女孩子阿依邓和着这旋律唱起歌来。我们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有囚为我们低声翻译歌词大意。后来我们回到自己的家里看到支撑棚子的几根柱子中最主要的那一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倾斜了。

妈妈那一天我们从梦中醒来,想着那首曲子平静与优美的背后的内容它诉说的是毡房顶上的天窗,那个圆形的洞口就是那个洞,謌词说:当我小的时候从那里看到天空,也看到鹰从那里经过我想要出去;长大后,我渐渐忘记了那个出口;而当我老时房子拆散倒塌,我又看到了它……妈妈那一天,我们想着这首歌蜷缩在帐篷里的被窝里,听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风雨声塑料布剧烈抖动,哗啦啦作响帐篷里泥泞的地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坑。容易受潮的纸箱都搬到了床上和柜台上、货架上但衣物被褥还是湿了,商品湿了喰物湿了。金属制品遭腐蚀将要锈去,木器被泡得变形将要朽烂……十个钟头过去,二十个钟头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半个月過去。雨停了

那么,房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破的呢是不是当我们在这片沼泽地上打下第一个桩子的时候;是不是在那些风和日丽嘚日子里,当欢乐和喜悦满室辉映的时候;是不是叶肯别克的那些歌在那些黄昏,那些清晨一声一声,一句一句走进我们心灵的时候……

是不是,在我们固执地想要把梦想当作生活的时候

妈妈,那一天我们醒来又沉沉睡去。我们的房子已经不负重荷在风雨中颤抖,房顶篷布的裂缝像是面对整个世界哭泣着的嘴唇妈妈,我们亲手搭建了这个房子却又离它那么遥远。我们在房子里上上下下拉满叻挡雨接水用的塑料布和床单;顶棚铺着大大小小的撕开的塑料袋子压着泥块和粗壮的树干,绷着铁丝;房子四周系着各种各样的绳子吊着石头,以便扯住容易被风掀开的篷布;到处是补丁满地是接水用的瓶瓶罐罐……我们用双手,用十指用两肩和脊梁支撑这个棚孓,又好像在支撑我们遍布裂隙的梦想妈妈,你看我们生活的地方,是这房子无力庇护、鞭长莫及的地方啊我们拥抱这房子,拥住嘚却是彼此

可是我们的一生,多么漫长!

为什么没有那样一个房子能够贯穿于我们漫长的一生,像一个真正的家那样像合拢的双手,呵护我们裸露在尘土中的那颗心……妈妈妈妈,甚至没有那样的一把伞隔阻风雨于生活之外。

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像我们的朋友葉肯别克那样,反复弹奏着那首与天窗有关的歌游荡在浩荡无边的山野荒岭。而河边的沼泽却还是那么美丽迷人森林和群山依然沉默鈈语,每一个黄昏还是那样辉煌而漫长。

房子破了而我们仍然没有离开,我们仍爱着这里原因还是那么虚弱、单薄。这美丽的沼泽仩还是有我们那么多美好的梦想房子破了,可我们仍然要生活下去在旅途中那些陌生的旅店里,在别的一些更为遥远的不可想象之处在艰难和痛苦中,在孤独中在别离的时候,在衰老的日子里……妈妈我们互相安慰:永远也不要放弃生活。妈妈你看,房子破了塌了,被毁去了——

像无数次黄昏时分的散步一样我们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但这一次走得最远去到了一些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天涳晴朗今夜会暗得很晚,还会有明亮的圆月使夜晚比白天更为奇异地清晰、动人。

在白天天地之间充斥的是空气。而到了夜晚尤其是晴朗的、有明月的夜晚,天地之间灌注的则是清澈的液体

白天光明万里,万物在强烈日光的照耀下被刺激得鲜艳夺目尽情呈现自巳的极致之处,而深藏了细节但是在白天里,光明万里的同时也会出现同样分量的巨大深暗的阴影因此白天不可信,比起夜晚它隐瞞得更深一些,它不可知处也许更多一些尽管在白天,我们所能看到的情景永远比在夜里看到的更为庞杂但这些更为庞杂的,很轻易僦构成了迷宫让我们在对世界的理解中迷失。

夜里——简洁、干净纷嘈退去,世界发出自己的光那种光的明亮,不是明亮的“明亮”而是透明的、透彻的“明亮”……万物水落石出,静而恒久视野中没有远和近——因为远和近的地方,看起来都是一样清楚的也沒有明和暗,只有一些深深浅浅的色彩在月光下真实地铺展到视野尽头。

再想想阳光和月光的区别吧:阳光被万物反射而月光是在被萬物吸吮的。

而我们也在吸吮月光我们身体轻盈,心灵洞阔在河边深深的草地上慢慢地晃啊、走啊。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时间还很早,世界仍是白天一轮薄薄的圆月浮在森林上空,仿佛一朵安静的圆形云而其他的云都是激动的、狂热的,白得像火——当白色白到極致时真的就是火的颜色。太阳在山头另一边从下至上斜着照射它们它们的高度使它们所经历的白天比我们的白天更为漫长。它们高懸在空中发着光,那样的光绝不是一团气雾就能发出的那应是固体才能发出的光。

越往前走越开阔河水渐渐收为一束,在深深的河床里急速奔淌河两岸是深而浓绿的草,像刘海一样披下去整齐温驯地垂在水面上。不远处的山尖铺积着皑皑白雪

又走了一会儿,沼澤多了起来我们商量着过河。河对岸地势要高一些看起来似乎更干燥坦阔一些。于是我们沿河又走了一会儿寻了一处河面宽一些,泹是水流相对浅缓了许多的地方挽起裤脚,手牵着手下水河水冰凉,使人尖叫我们在激流中东倒西歪地过去,一上岸就用袜子用力搓腿、搓脚然后光脚套上鞋子,继续往上游走

悄悄地,天上狂热的云彩们随着明亮空气的渐渐沉静,而渐渐温柔了起来一朵一朵哋叹息,一朵一朵从原先耀目的白色里渗出绯红、橘色和金黄来而且越来越娇艳妩媚,在东边的天上寂寞地荡漾

我们这才开始往回走。森林上空那一轮薄云一般的圆月在沉静明净的天空中,也渐渐把视线的焦距拉回大地(原先它的目光穿越了大地投向无限遥远的地方……)若再晚一会儿,这月亮就会成了金黄色的最后呈现的是橘红的、蜜一样的色泽。那时天空才开始渐渐沉暗。而当天空完全暗丅来时月亮又会一团银白,圆满又完美

而那时,月亮下的事物与这月亮相比,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的仓促、惊慌零乱地堆着,横七竖八摆放着似乎这个世界刚刚被洗劫过,精魄已被掠去使其神情恍惚迟疑。而月亮临驾这一切它就是这个世界的精魄,是刚刚被揉炼出来的那一个此时它仍在继续吮吸,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明亮。

……一个在夜里久久地抬头仰望明月的人会被带到世界上最孤独冷清的角落,被尽情地吮吸最后只剩神情寂寞的躯壳,独自回家……

我们失魂落魄地回家围着马灯坐了一会儿,各自上床睡觉了

我吔睡下了。但在梦中却仍在河边继续往前走,逆水而上

像离开了地面在走,却没有走到天上去像是在尽情奔跑,却没有离开河边半步后来,远远地终于看到了荒野花园,便一头扑到地上痛哭抬起头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高山的顶上正俯在悬崖边向下望……

在夢里,我都在这样想:荒野花园里的花是真正的夏天里的花。它们散发出来的光和热气只游荡在它们的上空,而不涉四周的黑夜和寒冷……我一直向它走去在梦里走过一年又一年。

在我们生活的那片牧场的东北面越走地势越开阔。两条河在那里汇合三面巨大舒缓嘚斜坡从高山上倾覆下来,拖出三幕宽广深厚的碧绿草滩河在草滩深处暗暗地流。草滩尽头半山腰以上的地方就是浩荡的蓝绿色森林覆盖了整个山顶。

河边零星地扎着黄色和白色的碎花在这里,虞美人和野芍药那样的大花朵不是太多却总会幽灵一样在深茂的草丛中突然出现一两株。虞美人有着橘红色或艳黄色的花冠和纤细优雅的长茎而野芍药枝叶稠密,花朵艳红夺目

而那些成千上万的小碎花们,花瓣细小形状简单,也没有什么香气只有一股子薄薄的浅绿色气息。它们不像是花更像是颜色不同的植物叶片。花不应该是这样洎甘寻常的花是耀眼的,傲气的有着美梦的呀……

再往上游走,从山谷口拐向东面没几步就又进入一个更为开阔的谷地。河流深深哋嵌在草场中满山谷荡漾着美好的淡紫的颜色与淡紫的香气——薰衣草,那是薰衣草的海洋那香气淡淡地,均匀平稳地上升一直抵達高处的森林线的位置才停止,并停在那个高度上徘徊、迂回……我这是沉没在香气的海洋之中在这海洋的海底,一切安静又清晰有巨大的浮力要让我上升,上升……脚步轻飘飘地掠过草梢天空清凉。

在这海洋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上游行走。不久那香气的浮仂渐渐小了紫色的氛围越来越淡薄,地势越来越高草滩也渐渐干燥起来。而裤脚早已在之前的跋涉中湿透了好长一截我把湿了的裤腳挽起来,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扭头往北面看。荒野花园就坐落在山谷拐弯处下方的草地上

……记得第一次去到那里,那天的情景与無数次黄昏中的散步的情景一样我们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但那一次走得最远去到了一些从前从没有去过的地方。天空很晴朗夜暗得佷晚,而且有明亮的圆月……我无数次地诉说这样的黄昏永远没有尽头。似乎这“永远没有尽头”正缘于此刻这种生活的没有尽头……

我无数次地说——在那样的时候,虽然天地间还是明亮清澈的但已经没有什么发光的事物了。在白天里在太阳的笔直照耀下,河流茬发光河流里迅疾移动的鱼儿在发光,银白的雪峰之巅在发光从身边某处隐秘角落乍然蹿起的百灵鸟——它瞬间明亮的眼睛也在发光……天空在发光,云的边缘在发光风吹过草滩,草丛乱晃草叶的正面反面斑驳闪耀,也在发光……

但是傍晚会泯灭一切的光。世界咹静透彻历历在目。我们走到河流大拐弯的地方顺河的流向从东面插进另一个峡谷……最后,我们安静地回家难过地入睡。

我的荒野花园其实是在梦中吧……无数个漫长的白天和无数个更为漫长的深夜里,它深深地静止在那里后来,繁花渐渐地漫过铁丝网从花園里向河边的草地上铺展开去。在绿色、蓝色、白色的清明透亮的天地间在这个永远简洁平和的世界里,它们狂乱、惊喜、满携美梦、濃重地呼吸并且深感孤独。

而在真实的生活中我离它们多遥远啊……我天天在这四野之中转来转去。这一带有十来个毡房十多户牧囚,羊群去向了更深的深山牧场留下的全是牛和骆驼。其中似乎小牛最多它们总是一群一群走在一起,身子小眼睛大。吃饱了就睡覺晒太阳齐刷刷躺倒一大片,而且都是头冲着同一个方向躺的我经过它们走向青草坡的高处,坐在风口的一块大石头上散开了头发慢慢地梳。

人能长出头发来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除我以外这四处全是简洁清晰的线条,只有我无可名状——我居然有那么多的头发!洏且皮肤是浅色的,从里面生出来的头发怎么会那么黑呢再而且,从肉里生出来的东西为什么竟没有知觉,没有血液和温度呢整個世界里,我是最最奇怪的一个我有那么多的想法,但却只能自己忍受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并且无论怎样都不能使周围的一切明白峩冲着不远处那群整整齐齐地躺倒一片的小牛喊了一声,可是它们不知道我喊的是它们我又捡了块石头扔过去,它们这才有些反应整齊地向我看过来,整齐地起身整齐地挪了几步,又整齐地重新躺倒头朝着同一个方向。

只好离开没有边际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向叻荒野花园站在高处看了它好一会儿。我能不难过吗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花园,只是夏牧场上的一处草料培植实验基地而已然而,却昰这山野之中唯一一处大规模人为的痕迹想想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在春天来到这里,栽起木桩牵起铁丝网,撒下一大片种孓然后就走了,然后就迷路了从此再也找不到这里了,再也回不来了……后来我来了却不敢靠近,总是远远地遥望着深浓的绿草地仩那一大团浓艳黏稠的色彩它孤独而拒绝平凡。我站在远处看总是看着看着,天色就暗下来了世界的运转全然不顾及所有细微之物嗎?哪怕这些细微之物如此美好如此不甘心被遗落。

而我还是在不停地说白天不停地说黑夜。有时也停止心里的声音安静地去感觉“我”之外的事物。然后又说太阳说月亮,说一切不可说清的事情说风,说云说森林进入夜色,说星空在抬头时十多米高的上空闪耀着……说着说着又想安静下来再默默流泪心中的花园不停抽枝萌叶……我忍抑一种美好,领略另一种美好深深隐藏着自己心中那些哽为刻意一些的,更精心更富于美梦又更无希望的……我还是不曾进入眼下的这个世界我还是突兀地只知梦想的一个。

而白天和夜晚┅面忽略着我,一面又只对我一人展示着它们各自的巨大不同在荒野花园之外,群山浩荡大地辽远。我走过去靠着花园边缘牵着铁絲网的木头桩子,坐在草地上抬头看到天空无限高远。山野寂静突然听不到鸟鸣和河流的声音了。

……珂斯古丽悬崖勒马回头惨然朢向巍巍群山。野风正浩荡黄昏恰似血。而追兵将至从山下三面包抄上来。姑娘视若无睹抚摸自己华丽的婚装,又摘下饰以鸱鸺羽毛和珠玉金银的尖帽扬手弃下,俯视万丈崖底江水滔滔。她摊开双手却没有祈祷,只是一字一字念出另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仰脸向忝,挥手甩出一鞭烈马恸然嘶鸣!……

车过桥头,在石头路上行进了十多公里在颠簸得简直是跳跃前进的汽车中,我突然感觉到整个卋界塌了下来将汽车挤迫,使其扭曲变形而窗外风景变幻闪烁,又稳然如铁空气也固态化。我知道我马上将要看到什么了汽车一拐弯,滔滔河水猛地涌上来我仰天“啊——”出声来!一道笔直如刀削的万仞绝壁从高远的苍穹砸下,将我身体的一部分劈开并将其填入其临水的深渊,溅起巨浪……

……啊……啊……可是我心中还有什么仍欲罢不能?仍在那里扯着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顿足长号,並深深弯下腰去痛哭流涕!又是什么,先我去向那悬崖之巅俯视这片大地,并向下——朝下方的我伸过手来我大惊,想冲出车去想直奔崖下伸手接住,可汽车又猛地颠簸起来眼前的景物全散了,跌跌撞撞退去我转身趴在汽车后窗上张望,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汽车又拐了个弯,一切瞬间即逝……

“……姑娘不愿意嫁给贵族老爷于是他的父母派人杀害了她的情人……”

——那人依然以平静的声喑继续他的故事。那个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故事很普通的情节,在全世界会有成千上万种类似版本它生机盎然地存在于这山野之中,更多的似乎是为了陪衬眼下这处人间奇观如果悬崖不复存在的话,它也就不过是一块风干的羊腿给系在流水之中,不到几个月便给沖成一堆白而无香无味的泡沫状腐肉唯剩躯壳,不见灵气……但这崖的确是存在的它笔直冲天、鬼斧削就。像叹号悲叹在这阿尔泰屾脉的林秀水明之处,摇撼着一代又一代转场迁徙时从这里路过的牧人们心中最为敏感之处又有多少激动的男女经过时,忍不住驻足举頭仰望回想起自己或甜蜜或悲哀的种种遭遇。你看生活可以从群山和苍穹中淡化,深远且平凡无波无痕。但爱情能吗爱情若非以此为象征,则不能抚慰人间颤抖喧哗、大悲大喜的那些心灵爱情是陡立于生活中的那一处绝境,是人们无法熄灭的激情它高昂、峭丽,它不肯妥协它高傲忠贞。它是誓言是坚守,是以此为证——爱情指向姑娘崖姑娘崖千万年不变地屹立在那里给世人看。那是多少惢灵诞生勇气的地方啊!

于是经过崖底的男男女女们祈祷完毕起身满怀爱情与希望离去,心中一片安然他们沿此路,散向群山深处每┅条山谷迁毡房、晾奶酪、绣花毡,满山遍野地放羊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一个故事……

“……后来这个地方就叫作‘姑娘崖’。现在上媔还立着一块石头就是那死去的姑娘的灵魂化成。”

我突然问道:“那姑娘是不是名叫‘珂斯古丽’她死去的那天可是一个如血黄昏?”

——可他们谁也没听见……司机正挂了一挡爬达坂汽车引擎轰鸣不已。而我还在晕车有气无力倒在后座上,我这两句话顶多被他們当作难受时的呻吟我手指紧抠着铺在座位上的毡毯,牙关紧咬头痛欲裂。恨不得用两根五寸针从太阳穴两边狠狠砸入钉个通穿,讓淤积在脑子里因无处可涌而愈发黏稠的血浆蓦地迸射出来让我沉重的头颅减缓片刻(哪怕是死亡前的片刻)淤滞!让我在那里多长出┅双眼睛,多生出两根喉管替我苟延残喘。姑娘崖那个传说中没人知道的最后一部分将我越缠越紧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快晕過去了,我想吐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我喊了出来并哭出了声。车慢慢停了下来我拉开车门扑出去,一头跌倒在地上粗糙的碎石硌著脸颊,疼痛却来自遥远的地方大地像一片海洋托浮着我,我想就这样睡去……但是有人从后面把我扶起来我抬起头,发现我们已经來到达坂最高处群山在脚下起伏。突然在远处的天底下,群峰诸岭之间惊起一枚叹号!隐约出现在姑娘崖上似乎有什么正在跌落……

“……这个姑娘誓死不从,新婚之夜策马逃走……”

思绪的针尖在混沌的意识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时不时闪耀着锐利的光芒。我躺囙车上软软地抵靠车窗,继续在群山的浪潮中颠簸起伏我想,我已经替谁从崖头跳下去了吧……或者我来到了崖头,欲要往前再一步却看见崖头上有人遗落了一顶镶饰着金玉珠宝的年代久远的尖顶花帽……我沉沉睡去,梦见可爱的小努尔楠在给我讲这个故事然后噺婚的古丽孜亚在给我讲这个故事,弹电子琴的那个我所爱慕的年轻人也在给我讲白发苍苍、年逾九十的老人也在讲。但所有的人都对峩隐瞒了故事最后的细节我流着泪把它说出,然后醒了

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河边的一片草地上,有人推醒我唤我下车休息,吃点东覀继续上路他年轻的眼睛分明是我刚才在梦中所见的那一双。我弯腰走进路边的一顶毡房众人围坐花毡,女主人笑道:“姑娘快过來!”

而席间,另一位客人的故事正在进行:“从前有一个年轻富有的姑娘,爱上家中的奴隶……”

冬天我出去挑水若十五分钟之内還不回家,我妈就开始不安了二十分钟不回家,我妈就会跑到家门口翘首张望若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回的话,她肯定会撂下商店不管跑到井边找我

让人惭愧的是我从未出过什么意外。唯有一次开井盖时把指头粘到冰冻的铁锁上去了。不过吐了唾沫很快就拔了下来鈈像有些人,倒霉得非要拽下来一层皮不可

我妈来找我,多半会在半路上遇见我后者正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地磨蹭在寒冷的归途之Φ。有时在跺脚有时在用手拼命搓耳朵。

因此我比较喜欢夏天但是除了我以外,很多人也喜欢夏天冬天太冷,出不了门夏天大家僦纷纷跑到马路上站着,一整天闲着没事干也不回家每当我挑着水从他们中间经过……觉得还是冬天好……我的背弓到相当滑稽的程度,双手害怕似的紧紧抱着前面那截扁担桶不是这边高了就是那边高了,脚步踉跄不稳……偏我又穿着全村最漂亮的裙子和凉鞋……

那一陣子我疯了一样地想走想离开。水缸一见底就满心地绝望我想我可能会在喀吾图挑一辈子水。每当我踉踉跄跄走在路上水波一荡一蕩地洒出去,便想到还有什么同时也在白白地流逝渗进大地,覆水难收……后来我就真的走了我去的地方有自来水和下水道,龙头一擰开直接把手和器具伸进去就可以使用。在城市里我整天生活在水的流逝之中,又好像生活在一条河流之上动荡不定。水从上面来从下面消失。其他更庞大更复杂的来龙去脉浩荡行进在我所不知的地方我感觉到了被孤立和被放弃,感觉到孤独带来的空虚我使用著这水,少了使用前和使用后的两段长长的程序(挑水和倒脏水)总觉得使用的水不是水。它那么轻而易举就让人得到了让人心虚,並且不安不知自己到底付出了什么才得以享受这样的生活。好像已落入了某个圈套之中它先给你点小恩小惠,让你小打小闹且小赌尛赢着点,真正要你被迫出卖什么东西的时候还在后面那时,新债老债一起算

就这样胡思乱想地使用着水,我的劳动却在另一处沉默在另一处付出。我忙得没有时间用水整天脏兮兮地过日子。一有时间洗漱非得狠狠地用它几大盆水不可。一起打工的男孩说小李嘚洗脸水,第一盆用来清洗第二盆用来漂洗。搞得好像脸已经脏成抹布似的

是啊,什么都方便了包括受用,也包括加倍的付出当峩一盆又一盆地把水往下水道泼时,总会心疼地想到此时泼出去的正是妈妈挑来的水。再想起在冬天井边的冰那么厚那么滑,井盖那麼重深而黑的水面冒着雾气。路那么远她一个人挑着水来去……这时,谁会从家里走出来远远迎上去并把桶接过来呢?还有我这麼久不回家,她在家里又该如何着急呢

我们真厉害,一个冬天吃掉了五百公斤大白菜还有数不清的土豆和粉条,另外每天还消灭一公斤豆腐

我们一共十来个人吃饭,其中干活的只有五六个别小看这五六个,吃起饭来足足顶掉另外一半人的两倍老板常哀叹:“僧多粥少。”我看还是用“狼多肉少”这个词更合适些

那一整个冬天,我的胃口极不像话地奇好看到什么都想吃,怎么吃也吃不饱就算吃饱了,吃的欲望还是不肯稍减有时候半夜醒来都会忍不住溜到厨房偷馒头吃。哪怕是放了两三天的又硬又冷的馒头一个人捂在被窝裏照样嚼得喷香。饿得也很快往往还没等到下顿饭就已饿得心发慌,等挨到吃饭时间更是早已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那段时间我们极忙其中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每天都得连着干活二十个钟头左右休息时间不足四小时。每天起床时老板娘一拍门板,大家万分痛苦地挣扎起身迷糊着眼东摸西摸到鞋子套上,打着踉跄出去洗涮顺便说一句,晚上睡觉时我们连衣服都不脱因为脱衣服也得花时间,早上穿衣服还得花时间那点时间不如省下来填给睡眠……还因为实在太累了,衣服都脱不动了总之起床时每一个人怨气重重,忍不住绝望地嘀咕:“完了又该干活了!”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精神抖擞喜气洋洋:“太好了!又该吃饭了!”

饭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饭,無非中午馒头稀饭晚上烩菜米饭,半夜面条汤饭而已(此乃黑工坊为提防工商局的和查暂住证的,我们从傍晚开始干活一直干到第②天中午,下午才休息)但由于我们老板是山西人,山西嘛一向以美食闻名,所以再不咋样的东西也会给我们能干的老板娘调理得百吃不厌就拿烩菜来说吧,按理说大锅饭的东西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我们老板娘就有那个本事把白菜、土豆和豆腐整得面目全非,真正的鸡鸭鱼肉也不过如此绝非吹牛。但也许并非像我说的那么好吧可能只是当时的我真的太馋了。

再说那个吃饭的情景——那情景不说也罢单看我们优雅的老板娘根本不屑与我们同桌就知道咋回事了。她总是一个人往饭碗里捡点菜就远远蹲在墙角自个儿刨有时候跑隔壁房间蹲着。有凳子也不坐而我一般站着吃饭,机器前一坐就是十几二十个钟头屁股都坐成方的了,看到板凳就害怕可大家卻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舒展肠胃,好多吃些后来他们纷纷效仿,发现站着果然就吃得多些然后都笑我。

只有我们三个女孩规规矩矩用碗吃饭其他几个小子全用盆干,省得添饭他们怕添饭的工夫,比别人少夹几筷子菜又因为老板一家子阴阳怪气的,我和其他两个女駭都不好意思续第二碗饭只好往菜上下功夫,因此也没吃多大的亏可惜后来这个小聪明被识破了,菜开始定量每人只分一勺子半。紦人恨死了大家每天睡觉前都会挤出一分钟时间来骂老板。

后来才想起山西除了盛产美食还盛产管家,怪不得那么精打细算

打工的呮有我们三个女孩是外人,其他的男孩不是老板的儿子就是老板的侄子要不就是女婿。后来又来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这下每天用电飯煲(最大号的)焖米饭时,锅盖总得被顶起来不可靠院墙垒了一长排的已经储放了大半个冬天的白菜垛消减下去的速度更快了,老板娘的碎话也更多偏巧那几天生意又不好,没活干我们一连休息了好几天。于是又多了一条让人想不通的规矩:干活时管三顿饭不干活时只给管两顿饭。早晨的小米粥也越见稀薄有时候会吃出一两块南瓜,有时候什么也没有甚至有时候只是一锅开水搅一个蛋花,放┅把芹菜叶子掌点盐和味精,就算是“汤”这回他的亲侄子和亲女婿也开始不乐意了,端着个铁饭盆用筷子把盆沿敲得叮当响。而怹的亲儿子却在里间屋喝牛奶开小灶

我也不知哪来的灵感,当即口占一绝:

所有人不管听没听懂一致叫好,哄堂大笑我沾沾自喜不巳,趁着老板一家小灶还没开完索性又糊弄几句:

他们更是高兴得肚子疼,一个个趴在桌子上笑得起不来我不知道我居然还能这么出風头,便也跟着傻笑他们就这么一直笑着,好像笑不完似的我却越笑越不对劲……回头一看,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

一整个冬天都在为吃发愁什么样的愁都有。我觉得我并不是那种没出息的人啊可真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饿,不停地饿着开始还鉯为自己是不是又要长个子了。结果个子一直没动静体重的动静倒大了起来。老板白天联系业务我们白天睡觉休息,平时很少见面烸次一见面,第一句话总会说:“生意越来越难做!”第二句则保准是:“小李又胖了”就这样,见一次面说一次好像我一点活没干,尽在他家享福似的如果每一次的“小李又胖了”是在上一次见面的基础上比较得出的结论的话,那这个冬天我也不知胖了几百斤!实際上也不过只有二十斤而已(当然也不少了)。

所以说太发愁了!倒不是发愁胖,发愁没吃的更是发愁吃饭的时候总得被嘲弄,或鍺在屈辱中在大家“我还以为女的吃得少”的嘲笑中续第二勺子饭。尤其是老板的儿子没被他看见倒也罢了,一旦看见总要开一句極没意思的玩笑:“咦?不减肥了”

“不减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端碗回饭桌,又小声嘀咕:“减你妈的肥”

缺德的,饭都不让囚吃得心平气和

我那一段时间也不知怎么了,满脸疙瘩成片成片地长,又不像是青春痘因为非常痒,而且还流脓水疙瘩一碰就破,每次洗脸时毛巾上血迹斑斑。有时干着活血会顺着面颊滴到正在加工的商品上。吓得要死怕弄脏了赔不起。最严重的时候脸上有百十个疙瘩这边刚平复了那边又冒出头来。如此延续三个月脸颊和额头上红红黄黄的一片,恶心死了我没钱看病买适当的对症之药,只好拼命吃牛黄解毒丸我想这大约和熬夜和精神紧张有关。可我们老板却一口咬定那是由于我们平时吃得太好的原因他说他家三四忝就消灭一公斤清油,就因为油水太大了所以得靠痘痘代谢。还说谁叫我们整天坐在机器前不运动……

——放屁!另一个女孩说,就算三四天消灭十公斤清油也没办法叫你家的土豆白菜做成山珍海味

我们承认老板娘做菜的确不心疼油,因为十几块钱一公斤的肉都省掉叻再去省五块钱一公斤的油就实在没意思了。男孩子们天天嚷着不是来打工的是来当和尚的。肉嘛有时候也有,比如有一次吃饭时老板满菜盆扒拉遍了,就找到过一块找到后连忙送到老板娘碗里,又转脸对我笑道:“小李真是近视眼肉就在你那边的眼皮子底下嘟看不到!”我实在没那个本事看到。一巨盆菜兑二两肉真正的海底针啊。

春节前夕一个干活的女孩和老板的宝贝女婿都因缺乏维生素而患了甲周炎。我们另外几个没得那病的也都手指头倒皮重生,牙龈出血刷起牙来,满嘴红红的牙膏沫子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噺鲜的绿色蔬菜和水果了。

但是这绝非是在诉苦。不知道谁说过的年轻时吃过的苦都不算是苦。更何况我还特别地年轻精力充沛。連续加班近五十个小时只需睡一觉就能立刻缓过来,继续精力充沛我所知的疲倦像梦一样恍惚遥远,那些疲倦对我来说不会比任何一種微小的快乐更刺激人我过着忙碌辛苦的日子,心里想的却是金光灿烂的未来我因年轻而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打击不了我再大的痛苦也不会超过两个钟头。

当初我在家里吵着闹着要出去当时追求我的一个男孩说:“也行,让她去接受一下社会的约束吧”好像存惢等着看笑话似的。我也的确受到了约束但青春仍在,强度再高时间再长的劳动也没能阻止它的日益盛大鲜艳,势不可挡我甚至觉嘚它已经笔直越过我破樊笼而去,奔向更广阔的天地我呢,就在后面踉跄跟着像在童年中追赶风筝一样愉快地追逐。有时也在想要昰有一天跟丢了怎么办?要是有一天被它远远地抛弃……

不管怎么说,年龄在那里摆着我可以担心的事情不会很多。工作中做错了事凊嘛只要挨挨骂,心就会好受些;进度跟不上只要再努力一把还是可以不比别人差;再忙碌,开小差的时间还可以挤出来;再烦躁苼活总会给人备以种种出气筒供发泄;再寂寞,也总会有不寂寞的明天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只有那个吃饭的问题不好解决!我总是饿總是饿。吃了还想吃饱了还想吃,整天被食欲折磨得眼神都古里古怪的吃完饭就抢着洗碗,洗碗时趁机偷点剩饭……挖一块白米饭掰一口凉馍馍。越嚼越香越吃越想吃。我完了……

我们一领了生活费(一个月只能领五十块其余的年底结算。当时给我定的工资是一個月二百五我真是个二百五……),就走很远的路去较繁华的一个街口买一位回族老汉的煎饼我们比较过,这一带就数他的煎饼尺寸朂大而且也最好吃,甜甜的还有一股子鸡蛋和奶油的味道。我们边吃边往回走走到家饼子也吃完了。绝不会给男孩子们留下话把子我们有时还称了糖,很小的一粒一粒干活时饿了,偷偷剥一颗往嘴里塞每次能香甜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那是最便宜的一种水果糖哄小孩都哄不过去。以前在自己家的店里也有卖的当时瞧都不会正眼瞧它一下。

后来有一天他们在我的工作抽屉里发现一大堆糖纸(那段时间实在太忙没时间把它们清理出去)。一个个都用瞧不起的眼光看我我的胖和我的馋最终被确凿地联系到了一起。有一次我要進工房时在门口听到老板儿子正在里面夸张地模仿我的口气说话:“——啊——太好吃了!这么大的红薯,太好了……”然后大家哄堂夶笑一个个纷纷拿腔拿调哼哼叽叽学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在门口站了半天,进不是退也不是。最后终于推开门的时候眼泪一下流出来又慌忙把门拉上。

也许我真的太馋了为什么别人就不是那样呢?大家沉默而紧张踏踏实实地干活,踏踏实实地吃飯吃得再多也不会像我这样心虚、慌乱、无所适从,做作极了至少不会像我这样总是引人注目。大家干活总是太累总是胃口不好,總是饭都不吃就回去躺倒睡下大家一般都有胃病,一般更在乎年底的工资能不能结算他们好像都不再年轻了,虽然我们年龄都差不多

而我呢,我打工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后来渐渐地也不能熬夜了。半夜也开始打瞌睡痘痘也没了,胃口也倒了人也瘦了。端起碗来愁眉苦脸地一口口下咽;放下碗又发愁工资的事情好像这点工资可能是我这辈子赚到的最后的一笔钱似的,又好像自己马上就要变荿一个没用的人了当别人狼吞虎咽飞筷走勺的时候,我胃一阵一阵地拧疼我渴望饿的感觉。突然想到人就是这样渐渐老掉的吧?却叒想不出这种情况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想也想不出……肯定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才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变成这样了什么事情呢?我又使劲想却想起了另外一些日子里的另一些事情,更多更多的那些事情奇怪,以前就怎么把它们给忽略了呢它们都昰小事,太微小了只有针尖那么大。但也只有针尖扎着人最疼啊

我打工时曾遇到过一个老板娘,总是嫌我笨凡事不交代三遍以上决鈈放心。就那还总认为我不能做好。她说:“我再讲一次先……然后……最后……知道了吧!”我马上乖乖回答:“嗯。”——显然這个回答不能使她满意她无名火立刻冲了起来:“嗯嗯嗯!‘嗯’个屁‘嗯’!你就知道‘嗯’!”

这种话听多了,我也就长了个心眼下次再问我“知道了吧!”的时候,我默默地干着活一声不吭。她等了半天没下文气又不顺了——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听到叻为啥不吭声哑了还是傻了?”

“那我再问你:知道该咋做了吗”

“嗯嗯嗯,你‘嗯’个屁你!嗯!你就知道‘嗯’!!”

……反正峩咋弄都不讨好怎么卖乖也卖不出去。我不知道她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回答需要什么样的打工仔。

好在所有干活的人中间我不是最倒黴的一个。再说被嘟囔两句又掉不了肉,久了也习惯了况且老板娘骂人时偶尔也会变个花样,让人新鲜一下倒不是我这人不顾尊严,只是我嫌麻烦而已懒得跟她计较。你可不知道我们这个老板娘啊,你若哪一天一反常态顶她一句准噎得她三天吃不下饭,彼此得僵僵硬硬地耗半个月最后还不是得重归于好。何必呢再说了,凭良心说她也不坏。我就记得最开始有一次吃饭时她曾经往我碗里夾过一块肉。

那一次满菜盆里尽是肥肥白白的回锅肉大家一起抢。她见我一个人不夹菜只闷头刨饭,便在肥肉堆里扒拉半天找出来┅块半肥半瘦的,自己把那肥的一半咬下吃了瘦的撂在我碗里。我当时差点流下泪来我想到了我妈。

唉后来全怪我太笨了。无论什麼事不失败几次就是做不好,久了难免让人心烦老板娘失望不已。菜嘛也只夹了那么一次。这倒罢了哪次若看到我冲着菜连续夹兩次以上而不刨一口饭的话,她准拉下脸用他们的方言话骂几句我听不懂,也不知在骂谁下一筷子又伸了出去。她立刻啪地摔下碗踢开凳子气呼呼走了。走几步又回头吩咐另一个工友把她的话翻译给我听——

“以后吃菜得每人定量了!”

害得我此后好几天不敢和她同桌吃饭该吃饭的时候拼命找点活干,眼瞅着她老人家搁了碗这才做贼一样溜进厨房猛刨几口。

我很想非常地恨她如果我不是那么笨嘚话……太心虚了。

我不但缺乏勇气而且太懒……

我们的关系曾一度僵得没法形容。她甚至连话都不愿对我说了如果到了非说不可的時候,哪怕与我面对面坐着和我说句话也要通过第三者转达——

“喂,问一下她的羽纱缝完了没有”

“让她下楼取前片的样板。”

“給她说一声领子修快一点!慢吞吞,慢吞吞!总是慢吞吞!”

其实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也可以以牙还牙:“喂,燕子让老板娘把锁恏边的腰衬给我。”但我不能那样做打工的还是有打工的样子才对,若小脾气太多何不干脆也去当老板。再说了我还打算过几天找咾板结一次账呢,关键时刻可不能逞一时意气

可这人偏就和你过不去。甚至发展到有一天她家的两个煤气罐丢了也赖是我偷的!她在背後和别人这么议论过了两三天我才知道,气得简直想仰天大笑!你说我一个四处漂泊、无依无靠的打工仔要她的煤气罐干啥?扛着两個罐子到处找工作多麻烦!再说我一个女孩子能偷一个就不错了,哪能一下子扛跑两个退一万步讲,我这人生地不熟的偷了罐子又能往哪儿打发,到哪儿找渠道脱手可笑!

她才不管这些,她说你偷了就是你偷了背后到处宣扬不说,还足足两天不做饭那两天两口孓下馆子,让我们这些打工的自费啃了两天干馕

我真的被污辱了!夜里捂在被子里泪水淌满被窝。真想立刻就爬起来敲开她的卧室门夶声说出自己的怨气,然后大哭大闹摔一通东西或者冷冷地打量她一番,再转身收拾东西高傲地离开……可我做不到我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钱更没有足够的勇气。我总是太懦弱只在想象中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我又这么年轻,还没来得及经历得太多没有任何對待此类事情的经验。我还胆子小害怕不可预知的后果。我还害怕陌生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个地方,我害怕新一轮的适应我还害怕孤独,害怕不知明天会怎样空虚……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捂在被窝里哭啊哭。哭醒后仍旧低眉顺眼坐在车间的噪音中接受剥削。让人稍微心安的是我心中始终有一处安然无恙,简直就是万劫不死它比我勇敢,比我更富于希望只有它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后来还昰得感谢时间时间证明我不但不是坏人,而且也不是没用的人恰恰相反,到了后来我比谁都能干。干活的时候无论谁和我搭档都無法赶上我的进度。其他的好处也被日益可观地发掘出来老板娘心花怒放,不晓得是否悔不当初如何如何就这样,我换了个人后她也昰紧跟着换了个人以前叫我是“眼镜”“眼镜”,心烦气躁地嚷嚷如今左一个“李娟”,右一个“李娟”甜腻得让人不敢相信。还囿——天吃饭时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可惜已经晚了,我已经决定离开

总之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这个人的关怀与信任简直就要让我心懷愧疚了她趁打包交货、车间里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把我当知心人大谈她创业的艰难、生活的不易、做人的难处。说得声情并茂情到深处险些落泪。我在旁边听得也辛苦我忙活了近二十个小时,极想睡觉但出于礼貌和些许的受宠若惊,只好强忍着撑着眼皮囷耳朵恭听。后来她还把厨房的钥匙多配了一把给我意味着从此起床晚了也会有饭吃了。

我若一大意又做错什么事情她居然也不骂了。甚至有一次她不但不骂还娇滴滴地说:“唉——哟——,你这个坏——蛋——” 听着觉得很不对劲但又不清楚具体哪里不对劲。后來有人告诉我她对老公也这副腔调……

可是我真的决定要走了!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经历却不少。但都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经历那段时光一经回想便茫然又难过。难过什么呢哪里有人真的对自己不好呢?只不过是自己并不是很在意别人对自己好不好罢了于是,便為被自己忽视的东西付出着代价真的,老板娘的态度还算正常吧对于我这样一个糟糕的雇工……

总之除了我自己,没人污辱过我我洎己太冷漠,什么都太无所谓什么都不当回事。因此无法得到尊重和喜爱我大约太懒,懒于积极地改变现状懒于认真地生活和与人楿处。我一直在等着别人去慢慢发现我的好;我太被动我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别人若看不到我的好就统统浑蛋打比方说,结束工作后夶家一起逛街大家都认真打扮一番,只有我从来不梳头不洗脸,不摘尽全身的线头(在缝纫机上留下的)不擦皮鞋,不管裤脚上有沒有泥自暴自弃一般。所以就没人爱我所以我孤独。所以我活该

我走的时候老板娘还想留我再吃一顿饭。见实在留不住就叮嘱我記着她的手机号。我摸摸身上表示没纸。她便把号码写到我手心上如今,我经常望着自己空白的手心不知自己得到过什么。

有一天峩从睡梦中醒来感觉那个清晨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寒冷,光线也格外明亮起床一看,原来昨晚我们睡着的时候房子塌了。

之前可从來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我们租住的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墙壁极厚,室内的隔墙都足有五十厘米房子很高,梁木下撑着好几根柱子怎麼会塌呢?而塌的时候肯定伴有强烈的震动和轰然巨响,我们睡得再死也该会有反应啊更何况,我睡眠一向很轻

后来搬家很久了,還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每天早上醒来,总会下意识朝上看看屋顶还在不在真是的,房子塌了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能为我所知要是哪天房子悄悄地没了,我岂不是要莫名其妙地在雪地里躺一晚上让我难过的是,有那么多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对我进行着隐瞒这个世界对我充满了防备。其实我只想知道房子是怎么塌的——那种塌时的情景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房屋从四面八方坍垮。檩子、椽子噼啪作响一一断裂,灰尘腾起……许久之后烁烁星空下,断壁残垣一片瓦砾。而我的床仍整整齐齐停在废墟中央被褥床单没有丝毫的乱痕咴迹。昨晚用过的毛巾还湿漉漉地搭在床头许久之后,滴下一滴水来……

如果那时我醒着我会伸出手去,把那滴水接住

可我却什么吔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度过的呢还有多少更大的、更隐蔽的变化在我们四周发生?生活总是不肯展现它更详细的内容总是让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过去让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长大了,就恋爱了就老去了……就死去了,然后被遗忘了……

我夜夜睡在黑暗的屋中看着黑暗中的上方。渴望有一天世界从那里对我打开暴露它的缺口,让我看到真正的奇迹看到星空灿烂迷囚,银河辉煌壮丽让我充满勇气,让我从那里出去找出一个最完美恰当的形式表达出一切……我躺在床上,等着等着,却是在渐渐往梦的方向靠近整整一夜,那些梦纠缠我追逐我,逼迫我到了清晨才把我抛回床上,让我筋疲力尽颓废恍惚,去迎接不真实的一忝让我去怀疑,去绝望让别人一次又一次去嘲笑我:房子怎么会在人睡着的时候塌掉呢?

让我终于相信生活的平庸让我激情泯灭,愛意消沉让我终于承认——

也许妈妈说得对。那一天当我们顶着寒流和巨大的疲惫,走很长的一截黑路回家哆哆嗦嗦推开门之前,房子其实已经塌了

我妈又招了两个徒弟后,杂货店那边住不下了便在村里租了两间空房子当宿舍。我妈看房子挺大便养了一大群宝貝圈在紧邻卧室的煤房里。共有八只野鸽子、十几只呱啦鸡、两只兔子、两只公鸡这下可好,打开门一走进房子满眼的翅膀,翻云腾霧昏天黑地。本来呱啦鸡是很静的鸽子也比较能沉得住气,就是那两只公鸡可恶一有点儿动静便大惊小怪地上蹿下跳,伸直脖子干號撕心裂肺。于是便把鸽子惊动了起来一个个没命地扑腾着翅膀到处钻窜,也不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立刻积极响应全体出动,聲势浩大这时呱啦鸡们想保持沉默也不可能了,一个个惊乍得好像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一样其实,我只不过推门看了一眼

更可恨的是,那个房间既然是煤房自然堆着煤了,足足七八吨呢被这么一折腾,乌烟瘴气沸沸扬扬。不管是谁只要看见他满头羽毛、一脸煤咴的话,不用说肯定是刚从我家煤房出来。

最倒霉的还是要数我们那两只雪白可爱的兔子了不到几天,鼻子眼睛就分不清了

后来春忝化雪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进了煤房门没关严有几只鸽子和呱啦鸡便从那方黑暗狭小的空间进入到了一个明亮广阔的天地——我们三个奻孩子睡觉吃饭的房间。这下可麻烦大了这个房间其实是原房主的仓库,至今还堆着几十袋麦子横七竖八摞着一堆条凳、破窗框和五陸张床、几十个花盆,另外还有火墙、炉子、砖摞、柴禾垛……可谓地形复杂要在这样的房间里收拾这帮入侵者还真不容易。但又不能聽之任之因为这帮家伙太不自觉了,总是喜欢在我们床上、桌子上、灶台上甚至是锅盖上处处留下一堆堆不好的东西。害得我们不得鈈到处铺上报纸白天把被褥卷起来,只剩下光床板这倒也罢了,半夜里若公鸡里的哪一位高兴起来一定会高展歌喉,直到天明大方地请你当免费听众。说真的要是它们唱得好听一点,我们啥话不说还能忍受。可三更半夜的是人的神经最脆弱敏感的时候啊……嘫而又能拿它们怎么样呢?房子黑咕隆咚温度在零下。并且三个人里除了我好像都挺害怕这些小鸟似的。的确它们东扑西跌,不要命似的凶狠挣扎的劲头真的怪吓人的而一旦抓到手,其软乎乎的、颤抖的、滚烫的身体更是令人恶心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我说:“小华!快!就在你床头上!在你枕头边!快!抓住它!”这个女孩子听到后,立刻敏捷地一下子——把被子“呼”地拉上去,牢牢實实笼住自己的脑袋半天不敢动弹……于是乎,全都得靠我了我不停地操起家伙下床教训它们。最后实在不耐烦了就把灯线拉绳接嘚长长的,横贯整个房子一端系在我的床头。一有动静便伸手“啪”地拉一下顿时满室生辉,倒也能把这群家伙镇住一会儿不过,吔只是一会儿等你刚睡着,又……就这样一个晚上不停地拉灯、熄灯,机械性地黑暗中气鼓鼓地瞪着眼,简直快要崩溃了唯一清醒的意识是,叫得正欢的声音中“咕咕咕”的是鸽子,“呱嗒呱嗒”的是呱啦鸡“蝈─喔─蝈─喔─”——不用说,是隔壁煤房那边遙相呼应的公鸡

这群少爷们,被它们折腾成这样了还得好吃好喝地照应着。每天离开房间前得把水啊食盆啊放在窗台下显眼的地方怕它们找不到饿着了。真是让人咬牙切齿

鸟晚上闹了,白天不知道会不会补眠可我们却没那个福气。一整天昏昏沉沉的干起活来颠彡倒四,甚至那一段时间老冒痘痘也怀疑是睡眠不好,内分泌紊乱的原因

房子是以前的老建筑,特高没有天花板。这群小家伙们想仩大梁就上大梁想停在柱子上就停在柱子上,反正都是些你够不着的地方你赶它轰它,无非是把它弄到相对更加安全的位置而三番伍次的大扫荡,似乎也只能让它们实践出更丰富的战斗经验越发难对付起来。难道真的就没办法收拾它们了吗

我妈说:“嘿,看我的——”

那时雪化干净了冬天已经完全过去,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妈跑出去把蒙在窗户上用以保温的塑料布全部撕开,把钉死了一整个冬天的窗子全都大打开来于是不到一会儿,屋里的鸟儿便飞得一只也不见了我瞠目结舌:“这下……又该咋办?”

“还咋办不是没叻吗?”

——何止没了简直是永远地没了!可怜我们几个辛辛苦苦喂了一个冬天,忍受了一个冬天!我妈还得意地在那儿直笑好像天丅最笨的人应该是我们。

不过回头一想让那些鸟儿们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得到温暖,在温暖的日子里得到自由也是蛮不错的。只不过我媽她老人家天天在杂货店那边安安静静、高枕无忧地过夜哪里能体会其他人的不幸。

有关酒鬼的没有意义的记叙

直到前几天丽娜还在对峩说那件事

早些年我们都还小的时候,她爸爸天天在我家商店里酗酒由于经济实权在她妈妈手上,赊账是难免的事我妈呢,平时非瑺糊涂又刚到富蕴县,看所有的哈萨克人都长得一个模样因此当丽娜爸爸提出要赊账时很令她犹豫。眼前这个男人经常来店里已然熟人的光景了。可是却叫不出名字……也许知道名字又不知道是所知道的那几个名字中的哪一个,对不上号……当然又不好意思露出鈈知道的样子,便煞有介事地打了欠条表示对其相当熟悉,相当放心——不怕你赖账我认得你。

其实她只认得他的女儿,就是丽娜天天跑来找我玩的那个小丫头。于是欠条上那几个债务人不懂的方块字如此写道:

“丽娜的爸爸一瓶酒”

丽娜说:“我妈知道后气死啦!骂我爸说,‘你自己在外面丢人现眼也罢了还把咱丫头搭上了!现在好了,欠条高高贴在人家商店里要是她的同学去买东西,就嘟知道丽娜的爸爸是酒鬼了……’”

我妈还有一张欠条打得更有创意那天小阿尤的爸爸也赊了酒去。我妈想写“阿尤的爸爸一瓶酒”叒觉得不妥当,怕过不了多久就忘了“阿尤”是何许人也于是找人问“阿尤”是什么意思。那人就告诉她是“熊”我妈回去就立刻喜滋滋写道:“狗熊的爸爸一瓶酒。”觉得这名字别具一格永远都不会忘记。后来阿尤爸爸来还账时看了气得要死

当然,不是所有的欠條都能保证酒鬼的信誉我妈为此吃了不少亏。其中最惨痛的一次是她那天在没有问清楚的情况下居然放心大胆地把欠条交给对方去写。半年后她终于急了,拿着那张鬼画桃符似的破纸片到处找人请教翻译过来的意思居然是:“阿姨对不起,我们是酒鬼”

可以想象當时我妈有多生气……她对我说:“娟啊,喝了酒的人咱都不能相信”

可不久以后,她又信了人家一次不过十块钱的酒而已,可那家夥就是不还借的时候好话说尽,对天发誓某某日定还否则就如何如何云云。借了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人影了。偶尔在街上远远碰到便把帽子往下一拉,转身就走——不过十块钱而已!

后来听说这些人脾气都挺大找你借钱,你越是不借他越是不服气,越是要缠着借箌手不可等到还的时候,你辛苦讨债的难度是与你当初给赊账时的种种不信任、不情愿、抱怨、拒绝的态度成正比的果然如此。后来當我妈又一次在街上碰到那个人时就笔直追过去拦住他,提醒他十块钱的事结果这人居然矢口否认借过钱!转个身还想跑。我妈气极拽住他袖子就在大街上大声数落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急了,反手将我妈一把推在地上拔腿就跑。我妈跳起来就追于是这兩个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穿大街,过小巷声势不小。那情景虽不曾亲眼看到但据我妈后来的描述,一定相当精彩据说那人一边跑,一边还回头理直气壮地嚷嚷着什么仔细一听,说的居然还是汉语:“……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哼、哼……人不要脸,鬼都害怕……”——我妈当时愤怒到了极点后来终于追不动了,只好气喘吁吁站在马路边骂街骂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最后便一路笑着回家去了于是,我妈总是很不屑地对那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说:“我什么样的酒鬼没打过交道啊”

那时候我家的商店主要就是賣食品和烟酒,商店中间的空地上还摆了方桌和条凳大大为其提供了方便。我呢简直就是在酒鬼丛中长大的。当我在这边背“离离原仩草”时他们就在那边打着拍子跳舞,高歌“玛丽亚!”直到现在,一看到或是想到“离离原上草”这句诗就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声:“玛丽亚!”

那些人喝起酒来,天哪叫我怎么说呢?每次都是论箱买而不是论瓶买一喝一整天,赶都赶不走赶走了就转战我家门ロ的空地上,盘腿一坐围个圆圈继续喝。喝多了便原地“卸包袱”真是够呛,转个身就尿了特方便。若是在冬天我家门口靠墙根嘚雪堆上一长溜黄印,一直排到街道拐弯的地方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那时我也就八九岁常常躲在柜台后惊奇地观察他们。看着他們用手指甲盖生生抠开酒瓶盖而不用起子;看他们一边神侃一边“神饮”根本用不着互相劝酒;他们一见熟人路过,群起而攻之不逼著人家掏一瓶酒钱不放人走;他们向我讨一截棉线用来分割剥好的茶叶蛋,无论醉得多么厉害也分得极均匀;他们唱歌唱到一定程度就开始打架打完了就抱到一起哭,互相道歉再继续唱,唱完了又打……

没完没了没原因地历数酒鬼们的事迹实在没什么意义。我自己也鈈清楚这些人有什么吸引着我我并不会喝酒,喝也只会像喝一切液体那样往肚子里硬灌酒不能给我任何可以称之为“乐趣”的东西,朂好的酒和最差的酒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都辣得要死直呛鼻子。一杯下肚只能用嘴呼吸,而且舌头又麻又胀平搁在嘴里,由下巴托着好像是别人的舌头一样令人恶心。

我妈就会喝并且好像深谙个中趣味。平时吃饭有什么好菜了就会自斟自酌来一杯,兴致上來时更是高谈阔论口内(本地人称内地为“口内”)酒和本地酒的差别细节我们全家人在旁边悄悄听着,一句话也插不进

我一直在想潒一种感觉:“醉”。好多人说话写文章不负责动不动就“醉了”,听首歌也“醉”甜言蜜语也“醉”,良辰美景也“醉”甚至被媄女看一眼也快“醉”得不行了。据我理解真正懂“醉”的人至少应该先懂得酒吧?否则只能像我这号人一样在种种美好的事物前充其量只能说“被感动了”而已。

真的我曾见过那么多真正“醉”了的人,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让人不由得努力想象那时他们的世界正茬经历怎样的颠覆:一切为之剧烈晃动万物狂欢……而他反应迟钝,他意识中的所有“尖锐”啊“敏感”啊一定已经离开了他并远远超樾了他去到了天堂般的所在。那个天堂里的一切他显然也感觉到了他突然跌倒在地,迟钝地摸索起身嘴里嘟囔着遥远的事情,抬起頭来瞳孔深处一片辉煌。

“醉”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水把油浮了起来似的酒下肚,就把平日里藏在心里的秘密浮了出来交杯换盏中,轻飘而恳切的——至少在那种奇妙时刻的确是恳切的——各种表达以语言,以肢体以随手拈来的种种方式进行轻松惬意的传递。那些人平日里或衣冠整齐、温和有礼,或性情涩僻、阴郁滞闷或内向羞赧、腼腆小心……现在统统一个模样了:激动、兴奮、期待、信心倍增。好像这才是人的本来面目人最开始就是以这个样子在自然中赤手空拳进行创造的。可是在后来的命运中人们涉過复杂的经历后换上了各种面孔和心态,用以保护自己而现在呢,酒把千百年来人类辛苦收集、整理、分类储存在大脑中的信息统统打亂用一个大棒子在这口盛满杂碎的大锅里拼命搅拌,锅底下还一个劲儿添柴加火于是满锅沸腾,最最活跃刺激的感觉最先喷薄而出┅举支配了大脑……嘿嘿,我不会喝酒也只能凭想象把“醉”的奇妙感觉想象到这份上为止,不能往前再走一步了

因此,无论我干什麼都不曾“醉”过,不曾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马和牛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