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焦汁弄到衣服上的墨汁怎么洗或手上怎麼洗

白色的衣服脏了,怎麼洗才能洗净上面的污点!求详细给分!!?_百度知道
白色的衣服脏了,怎麼洗才能洗净上面的污点!求详细给分!!?
提问者采纳
首先需要看是什么污点
如果是油污那么需要用碱性的洗
记住干干的刷或者搓
例如 洗洁精肥皂 香皂
绝对不能用洗衣粉
搓完刷安用热水
如果是其他的例如油漆
那么需要稀料
这个有一些腐蚀性
你可以用手扣一扣
剩下扣不掉就用筷子沾一滴洗
不干净继续沾一滴
切记不能一次滴太多
在如果是其他的污点
就用洗衣粉加热水就可以了
楼上说的84 绝对不能用
腐蚀性太强
你衣服上的污点属于什么类型? 油还是油漆或者其他
怎么说那,就是我风衣里面的衣服风衣带那中毛毛,好像是我外面穿的风衣给染上的黑物质
那么首先用手轻轻的掸掸
用刷子沾点热水刷
最后再用洗衣粉和热水泡泡
应该就掉了
提问者评价
太给力了,你的回答完美解决了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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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勿用于丝毛氨纶尼龙及其他不可氯漂衣物,累计浸泡时长不超过6小时,若2小时后色渍未去除、麻。*视需要可适当延长浸泡时间:1,放入衣物继续浸泡,往盆中添加白衣色渍净(每半盆水加1瓶盖),搅匀,放入衣物浸泡30min、涤纶、涤棉:白色衣物色渍净适用于白色棉、棉麻面料如果是纯白色的棉,勿直接使用原液.先用洗衣液将衣物清洗干净,搅匀,漂洗干净.每半盆水(约2升)加入蓝色月光白色衣物色渍净(600g规格)1瓶盖(40克)、涤纶材质的衣物。注意事项、麻,可用以下方法去除难洗污渍,2,将衣物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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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用温水浸泡,再用洗衣粉或洗衣液滴在污点上,慢慢揉搓
也可以用刷子刷
少加点蓝墨水,泡一泡揉一揉就好了
不是吧,墨水
恩,蓝墨水,少滴几滴
墨水滴衣服上我才不去
先把衣服泡在水里再滴
还是算啦,
需要用多少?要泡吗?多长时间
你那是什么污渍啊
洗衣粉和醋不能混在一起
风衣上的物质
白醋滴几滴就可以了、不要多
双氧水浸泡
不好意思,不知道啥事双阳水
就是漂白水
还是不知道o_O
我是农村人唉
没买过说的过去好吧
用巴斯消毒液洗
那有卖啊?
随便哪个超市或小卖部
不过千万别把它滴在有颜色的衣服上
白色衣服也有颜色,为什么不能滴在有颜色的衣服上啊?
额,那东西滴在其他颜色的衣服上会变白
哦,谢谢小妹妹
交个朋友吧,我十九
那是你的Q吗
当然了、怎么你认识我啊
额,我现在去加
用84消毒液
一般84消毒液那有卖的?
药店超市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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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观音菩萨瓷像给香熏得很脏怎麼洗干净_百度知道
观音菩萨瓷像给香熏得很脏怎麼洗干净
用个新牙刷 或类似的东西用洗洁精 或牙膏 之类的 刷一刷
看看行不行记得要新的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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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顛倒思考題
03/11,2010 Posted to
&& 創意& 創造 創新 !
03/11,2010 Posted to
第31屆聯合報文學獎新詩評審獎/餐桌上的陌生人這首詩在看新聞有感之外,並不完全將自己置身事外;它講第三世界的同時,也在諷刺台灣的窮奢極侈,是首很不錯的社會詩。──南方朔
服務生送上餐前麵包與沙拉
用演練過的丹田複誦今日菜單
唱成一首用稀有食材譜成的行進曲
我們坐在壓著鱷魚皮紋的牛皮椅上
羊蹄做成的椅腳總是站得穩當
包廂裡的唾腺與文明一樣保守而發達
上帝從直昇機拋下糧食,各式珍饈陸續掉落到
餐桌上,菜色過多以至於餐桌必須偷偷長大──
一位裹著頭巾的迦薩婦女低頭走了進來,她的
長袍破爛,在嶄新的波斯地毯上刮出一道古老的沙痕
伊索比亞小孩們在門外探頭,躡手躡腳地進來
他們自顧自說著悄悄話,用渙散的眼神與我對望
越來越多陌生人魚貫進入,在餐桌前
坐了下來,餐桌持續地擴大&&
&一位與我同行的賓客在人群裡清了清喉嚨&
有禮地向大家介紹餐桌上的生牛肉來源:
「一隻環遊世界的牛走到了非洲,牠看見同伴的頭骨
在沙漠裡反光;走到了中東,坦克在牠腿上壓出
一道履痕,走到台灣,聽見牛舍裡瀰漫古典樂,
牠決定住下,產出巴洛克風格的牛糞,最後走上
雪白的餐盤&&」
(進入巴勒斯坦人的胃,被滾燙的惡夢襲擊!)
獅子山小孩扒著飯,錯過了這則寓言
黎巴嫩男人嘗了一口鵝肝,把刀藏進袖子裡
雪場蟹肉被丟上了鐵板,冒出劇烈的白煙──
陌生人們來不及卸下沉甸甸的飢餓,紛紛驚恐地
破門,跳進門外一台巨大的電視機裡
軍隊已整好隊伍,在新聞裡等著
投下日以繼夜的白磷彈,發給每個童兵一隻AK47
眼前的餐桌瞬間縮小
過多的白瓷餐盤碎落滿地
我們捧著華服底下過剩的肚皮
打著此起彼落的飽嗝,胸前
黏著一顆顆飽滿的飯粒,在水晶燈的
照耀下逐漸變得透明──透明地,就像
那些陌生人的眼淚
03/11,2010 Posted to
第31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裹(上)【聯合報╱許琇禎】 這篇以「春運」(中國大陸農曆年前返鄉人潮大流動)為背景的小說,該留白的留白,該營造的營造,表現極佳;也和十九世紀以來的寫實手法不同,開創了自己的風格。──彭小妍
這一篇寫群眾暴力,活在群眾中的個人,物質性的被剝奪&&似夢非夢,在這麼短的篇幅中,展現扎實的寫實主義技巧。──駱以軍
他坐在這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老實說,他根本弄不清楚現在是幾月幾號幾點鐘。這偌大的廳裡應該是有時鐘的,只是不知道掛在哪裡。你如果在平常時候遇到像他這樣一個人,穿著怎麼洗也洗不乾淨的粗棉衣,兩頰凹陷顯出巨大顴骨的臉,黑膩黑膩的功夫鞋和幾乎黏成一坨的灰白頭髮,你必然會認定他是個叫花,至少也是個流浪漢。但是,他那雙一看就知道是新買的純白棉襪洩漏了他真正的身分,他應該是個苦力,平常不著襪的苦力,只有在一生中難得的生死場才會穿上漿洗如新的白棉襪。他坐在一排花頭的後面,他的後面也還是一排花頭,男的女的沒什麼分別,全都叉著兩條腿,歪歪倒倒在一堆跟破布沒兩樣的包袱中,包袱大多是花的,原意是為了不顯得髒,但是包袱免不了要擱在地上桌上背上,所以每個包袱都透著濃濃的汗臭味,而且沾上各種汙漬像一張張哭花的臉,一抹就帶著鼻涕把五官給扭在一起。每個包袱裡都有一把傘,全是黑色的,傘頭都掉了,傘面一樣沾著褪色的汙花,傘骨彎曲,顯然吊不起任何一個包袱,但是插在包袱上就有了威嚇的意味,好像人不單勢不孤,誰都可以操起來打,即便包袱的主人連背都直不起來,而且還缺了條腿。
包袱排起長長的隊,不整齊,但是分量足,它們有的被他們的主人靠著,有的就擺在大腿上,取代了人的臉和身體,有的橫橫地岔出了隊伍,氣勢嚇人,壓根連人都見不著。當然也有秀秀氣氣地拎個單色小包袱的偶爾路過,這時候長長的包袱河就會浮出一個一個人頭,眼睛死命地盯著,這小包袱若匆匆離去也就罷了,否則那些看起來散漫的包袱就會立刻動了起來,把包袱間的空隙全滿上,連插個腳指頭的縫都沒有,而且每一張長在包袱上的嘴,一定會罵罵咧咧地告訴這個小包袱,「沒事別杵在這!」「快走快走,耽擱個啥!」小包袱大多如夢初醒如驚弓之鳥的逃走。若賭了氣或鐵了心占便宜真給坐了下來,那就得有聾啞全套的功夫加上身強體壯,因為這群花頭向來只嘴上厲害,誰也不肯放離了自己的包袱跑過去趕人。照例前面被插上的包袱也只能嚷嚷一下,畢竟被人給插了隊算是個孬,嚷得愈久,自己招的白眼就愈多。
他的包袱不算小,但是少,就一個。恰恰和跟前帶著孫女的阿太那五座山一樣的包袱對比。阿太胖墩胖墩坐在中間,儼然一個扎扎實實的包袱,跟前後的人戰壕邊堆的砂包隔著一公尺的距離,小女孩衣服穿得舊但是乾淨,瘦稜稜地高坐在包袱上,安靜漠然地看著眼前時不時被包袱阻滯絆倒的人群,以及跑鬧爭搶吃食的數不清的髒小孩。十二月早該雨雪及膝的季候意外地出著寒氣的太陽,只是冷,針鑽麻骨的冷,從東西南北四個大敞的門吹進來,花頭躲在花包袱裡,只露出兩隻眼睛,盯著遠處根本就看不到的鐵柵欄,少數眼力好見得著的,也認不得柵欄上那排小小的字寫的是什麼,更何況這大廳今兒個已經擠得連下腳的地方都快沒了,武警的棍子都氣洶洶地放在肩上,踩手踩腳挨挨蹭蹭,誰都給打過幾下,可誰也都不知道這鐵柵欄什麼時候開,「總趕得上回家過年吧!」「這當然。」「你知今兒個初幾?」「就快了,離不了幾天就除夕。」「這可不行,火車就得好幾天,還得轉車呢?」「你票買幾時的?」「我也沒注意,票買了就在這兒等,也沒出這廳,算算待這少說也半個月了。」是半個月嗎?他背著包袱跟著眼前的花頭窩了十來天,也許還更久一些,眼看著包袱鬆扁下來,那件補丁褪色的舊襖和脫線的棉絮耷拉地露出包袱透氣,心裡也開始急躁起來。他困在這兒總共只張嘴講了三次話,一次是找他那個在睡著時被人踢到隊伍外的包袱,他跟身後的花頭打了照面,「有見到我的包袱嗎?」那花頭指指五尺外的一團破布,「是那個?」「欸。」他連起身都沒有就趴拉著伸長手給勾了回來。第二次是管理員的大腳把它踹醒,「排整齊了,睡覺也要把姿勢坐正,你看你的腿,又臭又髒,還不縮回去。」「這就挪。」他沒想自己的白棉襪是新的,就立刻把自己團起來,緊緊抱著雙膝,左顛右移地跟前頭五個包袱對了齊。第三次也就是最近的一次,阿太的小孫女貓叫般的哭聲持續了好長的時間,阿太睡得熟,小孫女扯著她的袖子哭,滿臉的鼻涕眼淚,他於心不忍,悄聲問了小女孩,小女孩怕生,一開始還不肯說,直到確定阿太不理她,她才說「要上茅房」。他把包袱穩穩地踩平在自己的位置上,黑傘立插著,像是個風向雞又像是個墳,這才抓著小女孩的手到茅房去。
小女孩的手黏乎乎地出著汗,嫩軟嫩軟,把他那雙溝硬如刀的手掌給熱出血來。他許多年沒握過這樣的手了,從七歲下田到十四歲離家,他的手是一張砂紙,磨著磨著就長出了厚繭,和所有的東西都隔著一層,免去了被燙著的危險,自然也就不太覺得冷。他幫小女孩脫了褲子,小心地讓她痾完尿,心裡想這要是自己的女兒有多好。他一定會燒壺水,用手巾仔仔細細地把她的臉揩乾淨。不對,他壓根就不會讓她哭,他要像拽著小包袱一樣把她窩在胸口,到哪兒都帶著。他那張瘦削的臉開始紅潤了起來,傻裡傻氣地回到了包袱堆裡。
阿太整個人睡塌在包袱山上,大廳裡只剩兩盞鎢絲燈嘶嘶亮著,他看看這屍橫遍野的花頭,把透進門縫裡的寒氣也給蒸出汗來。小女孩偎著他睡了,他把破襖抽出來疊成一塊薄薄的板豆腐,塞在女孩的頭下,包袱裡就只剩下一些碎餅,估量只能再撐兩天。他看看前後沒人醒著,這才脫下身上的破襖,用牙咬斷內面縫得密密匝匝的小口袋,抓出那兩張摺得方方正正的車票。車票上印著的火車班次和位子已經糊成一團黑黑的油墨,加上跟著破襖翻來轉去很有隨時要裂成碎餅的樣子,實話說,就算這票沒糊他也看不懂上面印著啥,他記得跟賣票員說了日子和地點,付了錢人家就遞給他這張紙,他恭恭敬敬地接下來,跟供奉他鄉裡田邊的土地公一樣虔誠,當然對他這種人來說,什麼都是應該信的,相信老闆拖欠他薪水的理由,相信眼前這堆花頭,大家排隊他就跟著排,大家說鐵柵欄開了就得擠上車,他就跟著想要怎麼擠,但是他手上這兩張票有一張是幫他老鄉買的,老鄉跟他說開車那天他鐵定找得著他,只現在還沒個影兒,所以他也信今兒個還不是他的車開車的日子。
算不清這廳裡到底擠了多少人,白天是花鴉鴉的一片,晚上是白灰白灰的臉和牆上堆疊的影。沒有什麼可以從外頭進來,也沒有東西出得去,連站立和行走也已經不可能,所以每一個花頭都絕了飲食,睡吧!睡著,鐵柵欄就要開了,他們跳過擁擠奔跑的場面和接下來更漫長更封閉的旅程,直接來到村口的白楊樹下,遠遠喊著爹娘家裡的,一下子就被到處貼滿的春聯給浸紅了臉。那張早就黑得連五官都無法辨識的臉,露出了缺磨得厲害的白牙,笑了。但這笑是夢裡的,他其實是被一陣寒意給凍醒的。
包袱裡是誰都非帶不可,又一定會用盡的東西,不只是掏進掏出,到末了往臉上一蓋,說不上舒不舒坦,但好歹是自己熟悉的味道&&
那冷來自腳邊,他睜開眼,瞧見的是一團青白青白的肉,一張小小的臉蛋,不知道何時給弄髒了,凝成黑褐色的血成為一道傷疤自嘴流經鼻眼浸黑了他那雙白新的棉襪,兩隻腳掌外八地翻著,踝關節處有兩處青紫,骨頭顯然已經斷了。小女孩的臉沒有表情,只微微張開嘴巴對著他,他彎下腰把耳朵貼上去,貝殼嗡嗡地傳聲過來,人魚的話語綿綿軟軟,一時之間,他彷彿被風揚起的髮絲拂過臉頰,搔癢倏地從丹田燒燙起來。可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絲不掛的肢體早已僵硬冰冷,四周的花頭俱沉沉地睡著,因為持續不變的低溫,誰都只能縮縛著頭,在間不容髮的碰觸中毫無交集。小女孩雕像似的屍身意外的占有了一個看起來完全舒展的空間,死亡既沒有造成驚動和恐懼,也就不可能召喚任何敬意,它被施予出的形貌太過坦然,所以引不起揣測、遐想和討論,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人人緊握著車票盯看鐵柵欄後的黝暗出口的時候,沒有人參與這個死亡,死亡因此被隔絕,成為一個不存在的問號,塞住他的喉嚨,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就著小女孩要抱抱的姿勢把她抱起來,這才發現她輕得抵不上一顆窩窩頭。那已經乾癟徹底的包袱,連最後的碎餅也沒有了,就這塊發臭的包袱巾,他把它攤開來,先覆在那一大塊白麵皮上,然後翻個身,一角從下繞過私處,像尿布一樣在背後跟另外三個角打結,把整個屁股給全露在外面。這不行,畢竟是女孩兒家,他拆開,這次從肚臍開始,由後往前,正好繞了兩圈,給她穿上了裙子,胸前卻整個露了出來,不只是兩顆小豆,還有一大片的爪痕。他再拆開,這次直接把頭包住,用自己的胸臂把身子緊緊地環起來,然而,那雙凍成了青紫色的腳丫卻一無遮蔽地垂落著。他夢遊般地站起來,眼睛無意識地掠過花頭們的包袱,大大小小又黑又髒,但是密密匝匝,個個鼓著肚子,一點消息也沒露,還打著一個又一個誰都解不了的結。每個包袱都有習慣的表情,醃浸著許許多多的過往,有些拚了命的洗,想換張新的臉,卻還是兩頰消瘦露出哭相;有的披紅戴綠描眼繪唇,也仍舊青春渺渺衣食無著地扁著。包袱裡是誰都非帶不可,又一定會用盡的東西,不只是掏進掏出,到末了往臉上一蓋,說不上舒不舒坦,但好歹是自己熟悉的味道。他奇怪這包袱巾怎麼就這麼個尺寸,更大些就顯得裡面的東西少,再小些又不夠稱頭,方方正正剛剛好每個人都能不太為難的把它塞飽。但這是給那些身上還掛著跟包袱一樣花色破襖的人說的,真要脫了個精光,包袱要拿來遮哪呢?不怕人笑話,論理包袱巾頂多就是個裝飾,繫腰上、當綁腿、領巾,略可擋點風遮些破,真真重要的倒還在它雖然沒名沒姓,可就是一個活脫脫的人,擺在哪,哪兒就成了他。他想總得遮一遮,再怎樣也不能光著腳上路。包袱裡看起來什麼都有,可就是不能拿來裹這雙筋離骨斷的小腳。他的黑臉漸漸浮出了困惑的神情,但只是一下子,就又回復了等待的呆滯。還漏了什麼呢?那在他睡夢中發生的事,就突然完完全全給錯過了,他明明從另一個世界走到這個世界,卻對任何一個都一無所知、無能為力。
久久久久當他想起來她是阿太的小孫女時,阿太已經跟她的五指山一起失蹤了。有的只是花頭包袱和包袱花頭,沒完沒了,無窮無盡,誰都分辨不了,也叫喚不來。他想到也許是他在夢裡殺死了小女孩,也許是別人殺了丟給他?也許她就是得死,但是為什麼那身衣服要給扒個光呢?外面的天大概是亮了!公安在這個無可落腳的地方,拿著木棍排排站在鐵柵欄前頭。包袱們開始警覺起來,「這鐵定是要開柵欄,你瞧,已經擺陣勢了。」「哪一班?誰去問問去?」同志,這車是開哪的,我一個禮拜前的票,你倒是說說。甭提甭提,我半個月前的票都還沒坐上車,哪還輪得到你。這話不對門,你想想這可不是時間問題,是車往哪兒開得弄清楚。我說你還不知道吧有車也走不了,你沒瞧見外面雪下得沒完沒了,進不來出不去,我只想離了這地方也許就沒下雪,往中部去肯定開得通。我往北的,那北邊現在動不動得了?北邊鐵定動不了,你看這雪,不就是從北邊來的!
&他從哪裡來?他說得出可記不得。在城裡,只要說的話聽得懂的就可以稱個老鄉,但實際上誰都跟他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他懷中的小女孩年紀小,往新去舊就沒有問題,假使不死,她的記性肯定好,叔叔嬸嬸伯伯阿姨就算離到了底,也還是親親熱熱的叫,她跟著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走,沒什麼固執,所以這漂浮流動就見不出一點悲傷痛苦。照這樣說,他算得上是她的熟人,他帶她上了次廁所,而且還是唯一一個發現她死掉的人。 人潮開始湧動了,柵欄附近咆哮拉扯像潮水一樣一層一層翻過來,花頭們坐著的來不及站起來,歪著的忙不迭直起腰,包袱碰著人的臉,突然就成了盾牌抵擋著拳頭雨傘腳。個高的撐在別人肩上往前跳,個矮的低頭往前衝,幾十天前到處跑跳的小孩全不見了,只剩下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罵。 這是南方燠熱的大城,十六米寬的柏油路總是揚動著空氣中聚積的廢水廢氣,誰都不曾想過這裡竟會下起漫天大雪,大廈矮屋全給密遮成一片白,無形無狀,無邊無際,明明見著了卻不知道是什麼。人都到哪去了?幾百萬人朝朝暮暮時時刻刻在此討生活,留下的一條一條黑煙泥渣,一眨眼全沒了蹤跡,那動著的停著的是人也不是,他們大多穿著一式的工作服,領一樣的工資,同樣巴望著換身衣裳帶錢回家,可是幾年過去,人耗著耗著,耗去了青春體力還有希望,只好往更遠的地方流去,迴游不了的魚屍,停在哪葬在哪,叫聲老鄉幫我挖個坑,要不,丟到水裡也行。老鄉,不是我說,這年頭哪兒還有空位讓你擺呢?燒燒可濟事多了,但得有錢,你攢錢回家之前就當先攢這一條花費。
他並沒有忘記手中的兩張票,票已經濕軟成一坨再也張不開,每一個包袱開始蒸散著酸臭,汗水滴入髮眼耳口,他胸前緊貼著的女孩裸露的身軀正一寸一寸陷進了他的肉裡,接上了他的脊骨,他聞到一股被擠壓出來的真正的血的氣味。
&他曾經期待武警公安對他叫喚一聲或投來一次懷疑的眼神,這樣他就可以更確定肩上的包袱確確實實是給他自己包上的。但是,包袱們大多在衝撞裡破裂飛散混進了別人的包袱,分不清了,誰拿到就歸誰吧! 鐵柵欄不一會兒就關上了,花頭們帶著包袱重新走入風雪中,車沒來,就算來了也動不了。最要緊的是,已經是二九暝,年過了十二點就過去了,什麼都會重新變成舊的,上工掙錢,每個人都記得把自己包好,一點口風都不露,朝之前來的地方走去。車站大廳整個給空出來了,武警回去吃團圓飯,站務人員化成了煙。門外的雪晶晶亮亮在風裡飛舞,肆無忌憚封鎖了門裡所有的黑暗。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被踩爛的臉嘴角歪笑,青白青白的身子一絲不掛,只那雙白新的棉襪,好端端地穿在兩隻垂墜的小腳上,晃啊晃的,在雪地裡踩出了鮮紅的腳印。 (下)&&&&&&&
03/11,2010 Posted to
s第31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最快板
這篇文章同時照應了許多方面,寫得周整也工整。蛾的意象初看突兀,但漸漸能了然於心。全文寫眼睛愈來愈瞎,但心眼愈來愈亮,筆調抒情、丰姿跌宕。──廖玉蕙 作者行文流暢,文字清淡有味,描寫具有層次感,自個我的視力缺陷寫起,以平靜的筆觸寫漸漸失去光明的過程,越是筆調淡然,越對照出陷入黑暗的恐懼。──簡媜 &
沒有,是祝福。 是悄無聲息的,失去顏色的祝福。從此,無須在意自己的穿著,不再讓百般顏色吸引魅惑。發現別人的衣服顏色如精神錯亂的調色盤,也不用保持禮貌悄悄皺眉。從此,對衣服的評論只靠觸摸,得知是絲質、棉織或最常見的混紡。 悄無聲息的失去光線,也是祝福。孩子害怕闃黑,因為過度相信光線的神話,以為偉大和美麗全由光線賜予。但不再起明與暗的分別心,我靜靜坐在一張黑暗之網裡,眼睛仍無感應,感覺異常敏銳,我即早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呼喊:「唉呀,怎麼能暗成這樣?」壁上開關脆響,有人亮起燈來了嗎? 隨後會看見我。我說:「這樣比較省電。」對方可能暗自搖頭,可能露出憐憫的神情,我全然無從得悉,這當然也是祝福。 我仍只是名凡人,夜籠罩下來後,喜歡坐在向南的窗口,感覺經過皮膚的涼風,我對風的走勢一向敏感。也純為了這個窗口湧進最多的聲響,最多的故事。我張開眼睛,假裝觀看正穿過眼瞳,像穿過針孔的天使,微光如芒,碎形從記憶的萬花筒脫逃。沒有,我必須承認,我沒有看見。
事件發生的那個夏夜,白日溫度竄高,我們決定躲進一家冰店。我點了酸梅湯,陸續就座,聲音烘焙著像等待開戲的戲園。街道,夜迅速來臨,鄰座情侶突然驚呼:「白蟻。」聽說一群白蟻史無前例地飛進冰店,四方飛竄。我喝下一口酸梅湯,來不及反應,唇舌間感覺異物,一張薄薄的翅膀,一個剛才還飛在空中的屍體,我將白蟻吐出來,跟媽媽說:「我看不見,白蟻跑到我的眼睛裡了。」
我時時感覺,視覺神經裡躲著一隻白蟻,最少也是白蟻幽靈的駐紮。每到黃昏,牠鼓動翅膀,飛在我的視網膜前,嗡嗡發聲,卻再也飛不出去。白天,我前往眼科診所診查,醫生說是長期缺乏胡蘿蔔素引起黃斑病變,視膜進入萎縮期。醫生說:「要注意保養,情況再惡化,會從夜盲症漸漸的變為全盲。」我瞇起眼睛,努力看清楚醫生的身形,那瞬間,我覺得他像隻蝙蝠。 我開始想像,自己是隻基因倒錯的蝙蝠,更正確的想像是吸血鬼。從此視覺只停留在白日,夜黑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接受所見皆暗的命運。傳說吸血鬼都有副棺材,趁日光炙身前躲進去,我仍不知道,月光會不會灼傷夜盲症幻者。從此,我已少有機會仰望星空。 求診,在更多醫生面前裸露我的眼珠。擴眼夾撐開眼皮,我必定露出驚詫之極的表情,其實更接近哀求。小電筒的光束潛進眼睛,再深,會不會找到我的靈魂,或者那隻白蟻建造的巢?親戚的朋友介紹我吃藏藥,黑圓小顆粒像眼珠,但味苦,我不知道眼珠嘗起來是不是這種滋味?早晨起床,喝大量胡蘿蔔汁,入口甜美,尤其加進蜂蜜。 一日,陽光瀲灩,媽媽帶我到山上廟裡誦經祈福,拜藥師佛如來。佛堂陰暗處,坐著來自緬甸的法師,聽聞我的夜盲症狀,來到我眼前,番紅袈裟占滿視線,我恭敬合十。《藥師佛經》響在耳膜,法師低聲說:「去蒲甘,我所來的地方,那裡會有你要的東西。」 我要的東西?不知所指為何。藏妥他的囑咐,仍向他道謝,我得趁夜黑前倉皇離去。
夜盲症開始張開翅膀,在白日邊緣窺視,掉落氣味和皮屑。我開始感覺即使白日視物,形體俱在,卻暈染上老式顯影板的泛黃效果。黑白反差縮小,我後來知道是視覺不再感應某些基色。閉起眼睛,張開,泛黃並未應聲遁逃,強光照射,顏色正以比貝多芬第七交響曲更猛迅的節奏一一撤退。然而,貝多芬的為難不是耳朵嗎?我站在一幅米羅的畫作前,青色與我的眼睛捉迷藏,紅色如感傷的小丑,向我低語:「哦,我不會輕易離開你的。」如米羅的告白。&&
我舉手擋住光線,凝神看每個向我說話的人,噢,如同神話預言,每個人真的都有專屬顏色。在早餐吧問我要吃什麼的女孩,整張臉散發蘋果綠;郵局的收發員穿過時,變成一道白色光影,形體俱在,我甚至清楚聽見她的聲音,如天使現身雲端,問我:「這封信,要寄限時還是掛號?」祖母牽著孫女,在滿目鵝黃的公園散步,兩個人都幻化成粉紅色,帶一些紫。我懷疑自己突然可以看見靈魂的顏色,如電影情節,閃電擊中的人擁有超能力。我低頭看自己的皮膚,揚起淡淡磷綠,我懷疑這是我的錯覺。 這只是我的錯覺,暗中蠢動的白蟻,咬囓吞食視神經,終難平息的恐慌情緒,在白日一切浮動快轉的節奏裡暗自發問:「我終將失去這些嗎?」農曆十五,仍來廟裡誦經,向藥師佛祈福。望過去,菩薩盡皆垂目默言,不讓仰望者看見眼珠。黃昏比我想像的更快降臨,我們決定寄宿一晚,夜裡,佛堂繼續誦經修行,媽媽帶領我在一旁歇息,《金剛經》繼而《陀羅尼心咒》,《心經》馨香一如往常,經句穿過耳膜,安息體內的白蟻幽靈,汝等生者,努力望出去仍如玄黑屏風的幕前,經句發出細微燄光。我安然沉浸在僅存的視見裡,憶起旅行途中京都的大文字燒,在遠處的廟寺望著,七月的京都悄寂,沒有多餘的聲音,是祝福,在我心中,悄無聲息的快板奏起。 我開始用近乎舞蹈的方式走路,動作。尤其在夜間,失去視覺後,我常疑慮雙手伸出的範圍外的世界,〈Polo Zero〉,我常想起這支在實驗劇場看過的現代舞,土地與喘息的舞。如果感官歸零,如果突然遺失所有動作的記憶,像老去的樹根再度自泥裡站起,我一遍一遍溫習緩慢的動作,快轉,彷彿看不見的身體的舞動。 暗黑有各種存在狀態,像對不同的對象說話,像過去式、現在式和未來式的語態。我輕輕說話,怕驚擾眼前朦朧淡淡的黑,女子眼上過多睫毛膏的那種黑。有時,大群撲上來,四周嗡嗡作鳴,蝗蟲般的黑,必須提高音量講話,刺進眼前的黑暗,我最常聽到的反應則是「不用那麼大聲啦,我聽得見」,我再也看不見對方的臉部表情,更多時候,寧可保持靜默,嘴巴乾澀,品嘗這片烤得過於焦黑的黑,黑奶油厚厚塗上一層,張開或閉起眼睛皆無分別,在夜盲的世界裡,唯有記憶猶發散微微螢光,悄悄飛過。
這樣,距夜盲症首次發作三個月後,我參加教團的緬甸之行,首度飛過南中國海。我遵照醫師囑咐定時服藥,只是想用我尚剩半截的視覺,看看緬甸靈魂的顏色。&
首夜,停留仰光,仰光屬於星光撤退後的黑。第二天,進入中部的災區。數月前的洪水退去,留下濁黃的河水和沼澤。隨行的法師說,「在南亞,雨季一開始就是老天在掉眼淚。」車輛沿著伊洛瓦底江駛去,法師說:「災情最嚴重時,河裡見得到屍體,村人喝了井裡的水,眼睛差點瞎掉。」我的視線晃動,回想起自己喝過的酸梅湯,但醫師告訴我,不是,和白蟻無關,請幽靈在緬甸安息吧。下午,教團人員和各村商議重新鑿井,井就像大地上的眼睛,重新注入看見。黃昏,南亞的天空布滿蚊子、白蟻和我無法認出的昆蟲。 村裡的黑,我從無法記住這個村的名字,是鞦韆停止擺動,突然聽見風聲和蟲鳴,有什麼在默默腐爛的那種黑。 進入蒲甘,四周佛塔成林,遮蔽身影。法師說,請保持靜默,塔中都有修行者,每座塔,也各有身世。我們參觀斷手台,凹槽空蕩無語,當年拿剌度國王建塔,在此斬斷三千隻手臂。另一座金塔藏著國王的祕密,建成,國王下令挖掉所有工匠的眼睛,百年後,幽靈仍然盤桓蒲甘。 這是我尋找的答案嗎,知道這麼多人突然失去視覺?我想像沒有眼睛的幽靈在佛塔間遊蕩,不小心撞在一塊,會不會喊痛?想著,登上最高的佛塔,遠處有煙霧升起,我仰看風霜猶在的塔頂,誰的斷掉的手、挖走的眼合力建造的塔,落日踏著最快板,比我的恐懼更快隱去,我的身世、我的手和我的眼。 悄無聲息的,我看見在日夜交替之際,塔頂顯現一顆眼睛,一個金色的眼睛,向我傳出看見的訊息。只在那瞬間,只有來到緬甸,夜暗才賜給我真正的福報。 殘存的視覺裡,法師走來,形體俱在,頓悟即空。 「所以,你看見了嗎?」 點點頭,謝謝他,真的已經看見,心眼的眼,眼裡捧著心。
我們盤腿靜坐,閉目冥想,等待下次的日出。
03/11,2010 Posted to
第31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鳥【聯合報╱費瀅】 〈鳥〉喚起下一代小說是可以這樣寫的:心很熱、眼睛敏感、不放過對周遭的觀察,把打動你的描摹下來。這應當是〈鳥〉得獎的指標意義。
  ──朱天心 這是一位才華洋溢的感受者,小城中的樹影、風流動的感覺&&氣味、表情、顏色,文字的物質性表現得非常嫵媚漂亮;種種細節,寫出小城的氛圍與少年的成長,渾然天成。
  ──駱以軍
忽然間颳了一陣大風,這是春天裡很常見的事,被填了一嘴沙子的男生們仍在跑步,只不過有幾個朝地上吐了唾沬。地是用煤灰鋪的,彎道那裡的線被踩得很模糊了。他白色球鞋浸染成莫名的灰色,腳掌能感覺到尖利摩擦,身體傾斜,卻不至於跌倒。腳踝,小腿,膝蓋,大腿,整個人&&該怎麼數步伐,只能瞧見操場轉角幾株夾竹桃已預備要開出一樹粉色的花,將對著黑色土地傾放毒氣。這樣吐出來的大概會是肺或者心臟吧,於是他把嘴裡粗礪的那些東西都嚥下去了。像隔壁菜場裡的雞。處理過的雞赤裸裸一字排開,嘴張著,年前抹了鹽,齊齊掛在窗外的竹竿上,隨風飄動。喉嚨被割開清理時,從嗦子裡流出來一些像小石子的玩意。這種念頭一閃而過,對於無聊又辛苦的跑步來說,倒是有趣的消遣。大風漸漸變成小漩渦,多半到了半空就消失不見,煤灰失去支撐,又一次下雨一樣落在他們頭髮裡;還有一些也沒越過杉樹,就附在葉子上。此刻黃昏,太陽被雲籠罩成灰黃,卻映得杉樹葉閃閃發亮像黑羽。「嘿嘿,看招。」D君又把會向上噴出的水柱掃向他。
用這種壓力式水龍頭喝水真是煩死了。不知道學校哪來的經費置辦那一套蒸餾水系統,舔舔嘴角的鐵鏽味,騙人的吧,明顯是和沖廁所的水來自同一管道嘛。
&&D君仍源源不斷把水弄到他身上。上一次,他們扭打起來,他猛一抬頭,把寫著「雞爪槭」的牌子撞掉了,刮出一臉鏽跡,對方把他按在樹上力大無比似的要把他嵌進木頭裡,而他只得用頭頂撞回去,臉頰相碰,他覺得D君鬍鬚好扎,不像十四歲的自己,連頭髮都稀少發黃,額前微捲,沒有氣概。只得示出利齒,向D君鼻子攻擊,對方咬回,乃至於突然鬆手,四目相對,風把濕衣服吹得更冷,貼在背上好像要脫去又沒辦法真的擺脫的一層皮。難道才過幾天,這傢伙就全忘了?這裡抱怨也沒用,反正全都忘記了,鼻子也不痛了。一直到雞爪槭的樹幹上黏了微小鳥蛋一樣的蟲繭,夾竹桃開得繁重,他掐下一朵,汁液裡一股子苦味,隨手就擦在自己肥大的校服上。然後,轉眼是蟲繭裡爬出多刺毛蟲的時節,夾竹桃已經謝了,學校正忙著鋸樹翻新操場,毛蟲隨枝椏碎片掉下來,在煤灰上緩緩蠕動,被他用石頭砸死一條,又從角落裡圍過來無數。他還是沒長高,校服下襬空蕩得厲害,沒氣概,沒強壯,笑起來沒骨氣。D君已成城牆堵在身後,一雙手在他背上移動,說是要幫他打通穴道,卻弄癢他,兩人一起嘿嘿笑到抽。最後,用巨大死去樹枝做的弓箭,他小心藏在施工磚後面,原是打算偷襲D君的石頭屁股的,也隨時間一齊消失也。回家還不是得坐著爸的自行車嗎?十四歲時他的父親看起來還是開朗年輕人,只不過由於遺傳的緣故,鬢角已白了(像故意染白了似的)。妹妹小F仍在鄉間,電話來說,天太熱了,茅坑裡又生蛆啦。他回答曰,長刺爬蟲也很討厭,刺很硬哪。「西瓜像行星,瓜田是太陽系。」「討厭照相機,喜歡軍刀與模型。」「車前草能止血,螞蝗縮起來變成一個球。」&&「阿婆買給我隻小狗。起了和你一樣的名字。」就這樣鬼扯到爸一條手臂伸來搶下電話,「好啦,快去讀書,別又耽誤你妹吃飯。」&怎麼會耽誤,她唯一不會忘記的就是吃飯了吧。一隻小狗&&他突然恨自己活在城裡,於是嘟囔著不要讀書不要讀書。家裡烏龜只會默默爬去躲在報紙下面,金魚通過玻璃缸屢屢順利直達西方極樂世界。花草在晚風裡不開口,他又想撥給D君,不過不知道該說什麼,似乎除了打打鬧鬧還有別的可分享,只不過兩人都沒尋得而已。讀書讀到與作者一個樣,豈非很可怕的事。爸每日篩選稿件,修正錯字快要瘋掉了吧,有時候把完成不了的工作帶回家,教他和媽媽一起幫忙看。晚飯後,一堆稿紙攤在桌子上,用鉛筆畫一條線,延伸出每個字,然後取消一段話,用一個符號代替一個符號。這世界,一頭扎下去,就再無法露出腦袋呼吸了,你要嘛變成字蟲,要嘛在煤灰操場上突然縮小,被黑色碎片埋進去。D君不會明白他的。這個只會用汗水髒手汙染他衣服的傢伙是多麼單純啊,今天照相就站他旁邊,一瞬間,接下來,他們就會分別了。「高中會換個學校吧。」D君如是說。「在哪裡?」「國外,第一個告訴你的,因為沒有確定,所以先別說出去,否則多丟人,不過據說那裡美女超多!」「好的。」很想問爸一句,有沒有死黨,在你更年輕時,與你廝打鬥狠又情同手足,偶爾互咬嘴上死皮。「哈,馬上就要破了。」「已經破了,和蒸餾水一樣,都帶著股鏽味。」「嘗到了?」「嗯,是。」苦惱是瞬間事,電話沒打,這個問題自然沒問,睡著就拋到腦後。夜裡聽到床底響動,趴下打了電筒看,原又是烏龜默默爬。好想要一條狗,這念頭一起,D君就飛到九霄雲外去。坐在爸的自行車後面,不似偶爾搭D君的車,爸的背穩而溫柔,而D的扭來扭去,大概是要炫技的,會這樣大叫:喂,抓好抓好,我要雙手脫把啦!笨蛋哪,我又看不到,有什麼值得炫耀的。不過能聽到你的狂笑而已。因為這樣,倒是沒辦法觀察街邊的景致。坐爸的車,眼睛才得閒有用武之地。頭頂太陽從杉樹裡滾落而下,在眼眶裡轉來轉去,變成莫名的氣泡眼淚,很快蒸騰掉了。路過菜場時最為驚險,雞鴨慌慌張張,肉鋪紅豔豔一片,魚蝦在狹小水域裡翻動好難受!他盯著這一切,到了花鳥市場,植物動物也不能舒展,被買回家,或許才是解放啊。貨郎是挑著擔子躥去的,竹竿好幾次快戳到他肩膀,都被他施展神功(與D一起鑽研出的)躲開。
這一幕,到他馱著自己小孩的那天,會不會改變?又或者,像D君那樣,載著哪一個&&真是想遠了,一年以後他摔斷腿,更沒機會學會騎車。
&●這個午後,他睡過頭。一直睡到下午,還是被尿憋醒的。多虧爸媽不在家,否則就得被直拽下床,爸恨不得把他的懶筋抽出來鞭打他一頓。他穿著白棉布短衫短褲,一雙瘦腿晃晃蕩蕩。廁所是公用的,沖水後未進門,就聽見電話鈴在未消失的水聲中好失真。一般不會有人找他。看了一會兒詭異的色情武俠。「少女赤裸睡在龍王的大床上,後來就被殺死了。」(向古龍叔叔致敬。)他搖搖腦袋,廚房裡沒吃食,乾淨且空蕩,魚缸裡一層薄灰。他向上看天花板,叫了兩聲,自然沒有人應。淡淡油味飄散,一碗大碗豆漿已經放涼了,初夏,樹上的知了膽怯齊鳴,好幾個破音。他又「噢」一聲躥到客廳,看見桌子上擺零鈔,大概是讓他自己解決午飯吧。等他晃下樓,白日的那些熱氣正匯聚形成一天中最使人窒息的時刻。他走過菜場,醬缸裡的鹽滷味把街道都籠罩住。街口經常與D君一起吃的羊肉串攤還沒擺出來,地上散亂的落了些竹籤。這景象又和坐在爸自行車後座時不同。一切都緩慢。沒了爸在前面絮叨,「啊,這裡就是關過周作人的老虎橋監獄。」「要不要吃腰花呢?是教你媽媽做涼拌還是我爆炒?」永無止境,隨著眼睛所見的一起鋪展看,像小F說的那條屋後河。晚上流動,白天像靜止了;冬天結冰,便又覺得它在流動。不知D君以後是不是會變成爸那樣的人,白襯衫被汗漬得有些黃了,就耐心用漂白粉讓它重回原色──可是那黃色總是隱約顯現,背上的肌肉抽動著,是用力載著他。「喂喂,請讓一讓。」這是自行車鈴壞掉之後的人肉警報。「你坐穩一點,我要加速了。」「目標,宇宙盡頭。」就這麼想著,他走到花鳥市場。小貓小狗都在籠子裡擠作一堆。有一隻抬頭望他,嘴巴抿成X字,眼睛好閃亮,可惜沒辦法帶回家啊。花鳥集市,對他來說,是另一個世界。這些活物讓他在心底添了層敬畏,哪怕開口問價都覺得膽怯。最後,摸了摸含羞草的葉子,可那葉子因為熱氣喪失原本的靈敏,根本不會合起來了。集市裡沒什麼人,攤主們多數擺了長躺椅蓋了條髒毛巾假寐,還有的索性坐在地上打牌下棋。每次路過這裡,他都求爸買隻小鼠或是小鳥送他,好像也問過D君。他們的回答是一樣的:「要是養死了,你會傷心的吧。」神奇的賣鳥人總在集市的另一端,快要盡頭時,就看見無數鳥籠堆砌的樓房。畫眉、繡眼、金翅、白頭翁&&超大的鸚鵡呆呆住在屬於牠們的小格子裡。不能叫也不能飛舞的話,那只能靠吃打發時間,各種榖類的殼落了一地,旁邊筐子裡放滿吊死鬼的蛹,這是餵畫眉的。馬上D就要走了。抱了這個念頭,他靠近樓房。賣鳥人自顧自逗弄著一隻雀兒。訓練得不錯,牠已經會飛起來啄食指捏著的小米了。就因為這點,牠和賣鳥人看起來格外親呢。過了好一會兒,那人才像剛發現他似的問道:「買鳥?」「隨便看看,是什麼價錢?」他學爸口氣沉沉。「哪一隻?」「你手上這一隻。」「十五。」這一隻腳上扣了線,沒辦法飛走,只是展展翅膀,然後歪頭看他。這和他在以前於十五秒內就擦肩而過的動物們不一樣,眼神碰在一起,又分開,而不僅是匆匆閃過的一瞬。他曾發夢一則:他與小F以及D君一起到鄉下,天氣炎熱,三人跋涉過一片蘆葦地,來到與城裡相似的一個動植物集市,人人都戴了面具,兔子籠堆得幾層樓一般高,眾兔子眼神定定,齊齊望向他,小F大哭起來,而D則是慌神走來走去。世界突然搖搖晃晃,天邊處晚霞要落下,好似一條火舌。漸漸,大家發現自己是被關在籠子裡,被提著不知走向哪兒。身上帶的錢不夠,他把脖子上那塊小玉牌取下去一併交給賣鳥人,才換得雀兒與小樹枝。他拿近了瞧,鳥的眼睛像一枚細小的黑鈕釦,看不見瞳孔的,眼圈那裡帶出點機靈與俏皮,嘴部一層嫩殼還沒剝落,翅膀那兒的絨毛也未褪去。醬缸味兒擴散得越來越大,他平舉樹枝,快步走回家,嘴裡還學著自行車鈴鐺叮呤叮呤。鳥兒在枝子上的每次跳動都傳到手心裡,催化著從指尖到耳後的一陣酸澀感。糖蒜、辣白菜、鹹青菜輪番於胃中滾動。奇異的,孤單的感覺。「你會和我做朋友吧。」他對鳥耳語。上樓時又聽見電話鈴,他不確定是不是從自己家裡傳來的。樓梯裡只剩模糊的回聲,無人下樓時遇見他,他打開門,歡迎新客人。「請便啦,這是我的房間。」(連D君也未曾來過的。)他把樹枝壓在一本厚書下,讓鳥可以站在書桌邊,桌腳那兒墊了塊手帕處理鳥糞。不知道爸媽什麼時候回來,要怎麼與他們說呢?他正猶豫著,這次電話是真響了。「喂,你下午都在哪兒啊!」是D君。「我是來道別的。」「確定了嗎?」「是啊。」「美女是不是的確很多?」「不知道啊,反正是要走了。」「那就先說再見了。」掛了電話,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平地颳起一股旋風,吹得胸腔和窗戶都在砰砰直響。他便又轉頭去,望向鳥兒。此時拿小米逗弄牠也無用,牠吃飽了。手帕已經弄髒了。最後的一些光線投射在牆上的海報中,他坐在床邊,垂頭不知該想什麼好。他是想有一天,這鳥兒能在他用力蹬車時站在他肩膀上的,十四歲的他因為這個念頭出了層薄汗。等到天光大亮,我們一起出遊吧,他喃喃說。又明知不可能,總歸會被線拴住腳,沒了自由。他開始找剪刀想把鳥腿上的那根繩子弄掉,卻到處搜不得。慢慢把結解開吧,在爸媽回來前,當這些都沒發生。他感到一陣無奈的憤怒,鳥看他接近,往後躲了躲,卻被他溫柔握住。「不要動。」鈕釦般的細眼毫無痛感,他解繩解得煩躁,不小心拇指用力,末尾的那一瞬光線就這麼淹沒在了微弱的鳴叫中。
像夢境一般,空中傳來尖銳的哨聲,夜晚正式的、沉沉的降落,他處理一段未知之友誼,如正在消失中的一段生命氣息。夜晚的嘶鳴永不停止,他在煤渣彎道處聽見鞋底與地面的摩擦,也一齊混入其中,嘴裡的那股子鏽味,好像從未散去一般。
03/11,2010 Posted to
第31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大獎/扼口【聯合報╱黃信恩】
扼口,是生命的主權宣示。以一位阿嬤的扼口,由病而死探究口腔種種,咽喉、舌、齒、牙齦&&一路寫來,將人情與器官作有效的連結,行文自然,有說服力。
──廖玉蕙
文字沉穩,樸實有致,架構謹然。張嘴、閉口,各有要義,醫生要病人「張嘴」,病人要醫生「閉嘴」,指涉的都是生存的難題與生命尊嚴。允為佳品。
嘴巴張開。
&啊。再大一點,不行,舌頭擋住了,放輕鬆。 H1N1持續橫行,我重複著繁瑣的採檢流程。防護衣、手套、N95口罩、帽套、護目鏡&&防備一層覆上一層。常常,我感到呼吸有些窘迫,眼鏡起霧,髮根潮濕,笨重地踏進隔離病房採樣。 以前簡易的喉頭取樣,如今變得囉唆沉重。我拿出壓舌板,輕壓舌頭,病患有點想作嘔。接著以筆燈探照口腔,隨即拿出咽喉拭子刮抹取樣。 還好病患是成人,配合度高,採檢過程順暢。我想起先前在兒科病房,喉頭採樣頻繁又緊張。小朋友或哭、或踢、或鬧、或緊咬壓舌板、或牙關緊閉,他們鮮少合作,或許在被綁、被制伏之後,只能視口為最後防線,力抗白袍,誓死也要捍衛口腔。 約莫那小小年幼,人類便懂得扼口,一種生命的主權宣示。
&● 「來兒科,先學會打開他們的嘴。」我始終記得實習時,一位兒科醫師和我說。那時,同學間曾彼此練習喉頭採檢。 嘴巴張開。 我拿出筆燈,光線照出一枚垂晃之物。這是懸壅垂,小小的葡萄,彷彿有只彈簧裝置其內,在呼吸與吞食間精巧升降。 懸壅垂過後是咽喉,肅穆地扼守口腔最深層。不容干犯,不允嬉鬧。筆燈探照其上,是瞪視的反光,一種噤聲的警示。當色澤轉而紅豔,是發炎的記號、疼痛的色度。 筆燈往上照,這是顎,口腔的天花板,紅潤的天幕;往旁照,是扁桃腺,口腔世界的保全系統,以化膿與腫大,暗示感染的劫數。 往下照,舌也,善變而靈巧地伸動著。仔細看,舌上布滿眾多乳突,味蕾萬千,酸甜苦鹹於此共榮。生命的滋味。讚美與咒詛都來自同條舌根,禍端與祝福於此共載,善緣與惡緣從此締結,這是口腔裡最聖潔也最邪惡的一塊肌肉。這裡,有人的挑剔和憎愛,有人的饕餮和品鑑,華麗又齷齪。 環照四周,這是齒。臼齒、犬齒、門齒、智齒,或蛀、或闕漏、或結石、或牙斑,齒縫間盡是一則則衛生隱喻。當牙色偏黃轉而黯淡,我知道這是關於尼古丁的深陷、癮的無可自拔。 不只是齒、牙齦,還有之外的口腔黏膜。我曾在愛滋寶寶身上,看見一張鵝口瘡的嘴。白霧病灶散生口腔,開了一口疼痛的豆腐花,後來證實是被念珠菌感染。但寶寶不懂得訴說疼痛,僅能閉口拒絕食物嚥下,薄弱地哭鬧。 筆燈關上,口腔暗去,視覺以外的是難以捉摸的口臭。 口腔,這異色而迷亂的天地,唾液於此漫流,食渣於此肥沃,微生物於此繁衍,細菌、真菌,甚或浮游生物,各自伸張生存野心,一座激躁的亂世。我曾閱讀過一篇報導,指出口腔內細菌約略三百多種。原來,我們都含著一個生態,咀嚼一座不安的世界。 口腔還有自己的年齡。我曾在一本雜誌讀到「口腔年齡」的理念,作者是位來自大阪牙科大學的教授,指出藉由蛀牙、牙齦顏色或質地、發炎狀況、齒齦結合、牙結石等衡量標準,計算口腔年齡。 嘴巴張開。&啊。乖,要聽話,等會才有糖糖吃。再不聽話,就要打針。 在兒科受訓那陣子,我看過孩子一張又一張的嘴,有人舌頭紅腫,狀似草莓,猩紅熱或川崎症的線索;有人滿嘴水泡,遍口潰瘍,腸病毒暗忖於心。誘之以利,恫之以刑,看著孩子被哄、被騙,才勉強張了小口,我能理解,因為我也曾是那哭鬧抗拒的孩子。即使成年,仍厭惡任何器物伸入我的口腔,特別是壓舌板。那鎮壓舌尖的,總顯得暴力,因為舌尖上有憤怒、論斷,也有一支民族的語系。 又如吞胃鏡,這簡直是侵略。至今我仍無法忘記吞胃鏡的作嘔、難耐、飽脹。我乾嘔了幾回,感到胃即將翻出,深刻體驗到自己強烈的咽反射。只要異物輕觸咽後壁,我便感到劇烈惡心。 作嘔,本性的反撲。
● 嘴巴閉上。 什麼都不要說。 有天值班晚上,我在走廊上聽見男子和孩子叮嚀,要他對阿嬤的病情封口。 膽管癌末期,肺轉移。血色素低。白蛋白低,腹部及下肢水腫,嚴重營養不良。 「醫生,她還不知道病情,我們不想讓她知道,希望她沒有痛苦,沒有掛慮&&」家屬和我說。 阿嬤氣色差,對我的問診不發一語。家屬說她脾氣有些倔強,可能因為久病,有些憂鬱。 嘴巴張開。&啊。你要吃飯。家屬在旁哄阿嬤吃飯,但她食慾一直都不好,惡心嘔吐是常事。我向家屬解釋插鼻胃管灌食的必要性,但阿嬤摀著嘴,拒絕鼻胃管的插入。&阿嬤始終不知道自己的病,也未曾索問,或許她倦了,疲乏了,痛慣了。我注意過她的眼神,不是臥床老人那種分散的恍惚,而是凝聚的陰鬱。眼裡有許多抗拒,想迴避,想撤退,是清醒而飽含思緒的。 我在病歷簿首頁貼著一張字條,寫著「病患不知病情」,並提醒我的實習醫師,接觸阿嬤應有的言語戒慎。 「寒暄就好,病情一字都不要提。」 嘴巴閉上。 當上住院醫師以來,我曾幾次被要求封口、演練善意的謊言。除了癌症,那些疾病與病史背後,往往包藏著嫖妓、吸毒、竊盜、走私或虐童。這謊言,用善意包裹惡意,混淆不清,拉鋸對峙。 我克制唇舌,收闔情緒,在道德與典章間,也在實情與信賴間。 「我以前吸毒,現在改玩大象(一種麻醉藥),沒錢了嘛!這個不能寫在病歷上。」 「我上個月去泰國嫖妓,只有口交。這只和你說。」 曾有主治醫師和我聊到,一名病患驗出HIV陽性,要求保密,並保證不與妻有性行為。後來,主治醫師決定告知病患妻子真相,並通知她應受檢HIV。然後,是一場婚姻的碎裂,家庭的毀滅。 嘴巴閉上。 什麼都不要說。 「她不知道病情。」 那晚,我又聽見男子和護理人員叮嚀,關於阿嬤病情的封口。
&● 嘴巴張開。 啊。不行,什麼都看不到,麻煩再張大一些。 有天值班,我正為一位鼻咽癌經電療的病患採檢。他的口腔很窄,嘴張不到二指幅,嚴重纖維化。這使我想起實習時,曾遇見一位呼吸衰竭的阿公。當決定緊急插管時,阿公口緊閉,後來勉強撐開,卻吐出一灘墨綠汁液。費了一番功夫,插管終於成功,接上呼吸器。讓機器掌管呼吸。 總會有些口腔特別窄小,讓我無意間想起。暗去的視野,隱現的構造,似乎都有著堅持。 堅持,更在口腔外表。 有次,一位口腔癌病患和我聊到,他寧可其他器官長癌,也不願口腔長癌。我望著他削去大半的臉頰,盡是皮瓣移植的紋路。那滴著湯汁與血水的病灶,把病痛與折磨襯得鮮明。厚重紗布層層堆疊,卻難掩潰爛之口──生命美感的要關。他緩緩吐出幾句話後,嘴巴閉上。沉默。與我對望。 彷彿閉口以後,腥臭可以緊緊密封,情緒可以靜靜消化。 嘴巴張開。 「難過就說出來,沒關係的。」社工對他說。 嘴巴張開。 啊。再張大,你要吃飯。 幾天後,當我來到阿嬤身邊,看護正試圖以碎豆花餵食,但阿嬤始終不張口。即使勉強吃了幾口,便又吐了出來。她開始力抗美食,與肚腹作對。不久陷入昏睡,心律不整,呼吸淺快,血氧濃度不足。 「讓她順其自然吧!我們不要急救,不插管、不電擊、不心肺復甦。」家屬說。 我想著家屬口中的「不插管」,鏗鏘而堅決。或許人老了都要守住口,拒插管是最後的防線、最後力薄的抵禦,即使隱含了放棄。 那個清晨,血壓漸降,心跳漸趨緩慢,阿嬤終究是離去了。沒有人硬生生扳開她的嘴。她扼住了自己的口,靠著面罩勉強擠壓空氣呼吸。微薄殘喘裡,扼守尊嚴與寧靜。留一口氣回家。 然後,嘴巴永遠閉上了。
● 嘴巴張開。 啊。很好,忍耐一下,有點不舒服。 至今,H1N1疫情尚未控制,因為工作關係,我仍不定時接到疑似案例,得全副武裝進行採檢。望著那口腔,我總訝異:這方寸大的腔室、幾句舌尖話語,竟可啣起紛爭、叼來災禍、吐出悲劇。 有人說,腦為人之首、生命之中樞;也有人說,心為人命之所在;我則感到口為人之要。氣息之口,肚腹之口,言語之口。挾喘呼,扼嘴慾,守密情。在這病毒動亂、飛沫都充滿不確定性的時節裡,口更關鍵著一場人類瘟疫。未知的劫難。
於是,早自初出嬰幼,老至日暮垂矣,人們扼口,保住一口氣息,留出生命的通道,故事的出口。
03/11,2010 Posted to
第31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佳作/告別【王文美】 去年冬天,我在葬禮上與我哥正式道別。 眩目的艷陽下,哀樂震耳摧心,恍然終至禮成。人群逐漸散去,我們被抛下,在緞面簾幕後面親眼目賭封棺,抬棺,然後一路跟隨哥的肉身,直至火葬場。關上爐門後,家人止步,又一次死別。 臨走前一瞥,廊道光影漶漫,細小浮塵悠悠晃晃,在銀白光帶間緩緩墜落。哥的照片靜默佇立一角,慣常的蹙眉神情,似對這荒謬人生的註解。 我們被喚至小房間等候,待門開啟,殯葬人員捧著一具鐵盒走來,一百八十公分頎長的身軀,烈焰焚燒後徒留一把白骨,零落散置承載的容器。如何指認?如何細數?那一生如影隨形的憂傷與歡愉,怨憎與愛欲,在殯葬人員細細研磨後,一一點收,悉數納入五口二十公分高的紙袋。 從今而後,人世諸多紛擾再不能撼動他分毫,他的卑微與驕傲,終得以完整收藏。 在他的靈魂棲息之所,我們最後一次告別,背山面海的宗教聖地,竹林滿山遍野,僧尼頌經聲聞處處。小徑轉彎處的青草地上,錯落分佈數排孔洞。每個洞口依序置入一小袋骨灰,一朵鮮花。塵歸塵,土歸土,讓逝去的肉身化作春泥,滋養土壤,長出一株株肥美的植栽。 也許下次相見,我們將望見一叢叢枝繁葉茂的樹木昂然挺立,在微風徐徐吹拂中沙沙作響,似別來無恙的招呼問候,病痛皆消失無蹤,只餘清朗笑容,仰望晴空。 . 人生是不斷地練習告別,我早該懂得,卻始終學不會,不是決絕得近乎無情,就是黏黏膩膩拿不起放不下,總是進退失據,失了分寸。 年輕的時候,我告別了戀人,雖是生離,卻明白從今而後,我們已失去相見的理由。許多時候,我向不同朋友道別,卻不能預見,日後當我們再次相遇時,時空心情已移轉,不復往日契合,形同死別。&也許死別與生離相互指涉,部份涵蓋。生離是死別的隱喻,是死別另一種形式的體現,某種意義的重疊。 因此,死別其實沒有我們想像的如許沉重,而生離亦不如我們了解的如此輕盈。 我試著學習告別,以死別的悵惘面對「生離」,以生離的釋然削減「死別」的重量。 我想起我哥,我們見面多半在每個探訪母親的尋常星期日,當時他仍健壯安好,總獨坐客廳一角,目送我穿戴整齊走向玄關。我們年齡相距太大,加上個性同樣寡言拘謹,以致兩人總默然相對。但我們安於這樣的關係,不敷衍裝熟,淡漠中自有交流。 那時,每當道別的時刻來臨,我們總靜候對方喚起自己,然後抬頭直視,輕輕說聲:「再見。」 彷彿一種儀式,在簡單的道別話語中,確認彼此的支持與關懷。 哥臨走的前夜,我們在深重的冷空氣中趕來醫院,明白真正告別的時刻已近迫眼前。因為藥劑副作用,我哥異常亢奮,且一反常態不斷拉著手對我們喃喃訴說,偏話語已說不清楚,我一字一句猜測著,勉強拼湊出隻字片語。 他知道自己就要離開,費力地扭動雙唇,吐出糾結的音節,以向這世界道別。 也許告別早已悄然進行,在哥初初臥病時,在多次強顏歡笑的探訪間,我們分明看見死神步步逼近,卻只能束手無策,坐視他日益形銷體毁,完全無能為力。只能站在病床前,望著眼前的至親憔悴的形貌,一次又一次,沉默地在心底告別,並告訴自己記取這些時刻。 有人說,死亡不是要抛棄這個世界,而是接受這個世界的離去。 如何接受?如何放下?我不知道我哥如何面對這人生最後的課題,在他趁著母親來訪,勉力撐起虛弱病體,慨然對其行拜別大禮時,他果真坦然接受命運的割離了嗎?&而我,自始至終沉默著,暗地卻惴惴不安地揣測著,是否該對他說些什麼告別的話語── 父親臥病時,我曾渴望一次鄭重的告別,好讓彼此不留遺憾,即使是無意義的一聲再見都彌足珍貴。無奈父親始終被隱瞞病情,及至體認來日不多,卻已虛弱地昏睡終日。 如今,我卻不忍目賭正值壯年的哥哥細數沙漏般的時光,睜著視線模糊的雙眼,對親友,對天地,對世界一再地告別。 當死亡叩門時,我們都明白情感須及時表達才能慰藉人心,逃避或否認徒增憾恨。然而我始終無法對哥開口,憂心道別的話語一旦說出口,無異將死別的現實赤裸裸撕開,曝露在眼前,如同空心比干自以為暪天過海,卻被市場賣空心菜老婦一句吆喝聲一語道破,驚駭倒地。 不能說,不可說。 於是只能沉默。 當最後時刻來臨時,曾充滿旺盛意志力,誓與死神奮力拼搏的哥哥,終究慨然放了手,讓世界靜靜離他遠去。 而我終於明白,所謂的告別,是一種莫可奈何的接受,是低眉垂首瑟縮在狂風雪中,任心中的暴烈與惡寒趨動自己向前行走;是在四季遞嬗流轉間,看葉隨風落,看繁花盛開,然後,逐漸接受。 . 相較於我對死別「意義」的轉化,我那母親卻選擇將死別的「客體」扭曲,變形為一個不值得傷懷的對象,藉此緩減死別帶來的痛楚。 年逾七十的母親,自幼父喪母亡,經歷兩次喪夫的劫難,以及一生如影隨形的貧窮威脅,皆不曾被打垮,卻被愛子罹患絕症的消息徹底潰敗。面對畢生努力積蓄與未來倚靠俱幻滅崩塌的雙重打擊,在絕望、傷痛、無助與怨懟交織的情緒中,現實逐漸被催化、發酵、質變,一個整修後的合理化世界於焉形成。&故事自我哥初初患病時,開始在母親的腦海中醞釀,往事雖如露如電,她有長長一生的素材可發揮。關於哥幼年野心如何遠大以致妄想他根本達不到的,關於嫂如何在瑣碎的細節中露出異樣的端倪,記憶被錯置代換,情節蜿蜒生長,色彩濃度被渲染誇大,版本多變,真相被壓抑深埋,逐漸失去原貌。 在她李爾王似的異想中,哥哥嫂嫂是密謀奪權的孽子佞臣,她雖看穿技倆,卻已孑然一身,失去回頭的機會,只能苦苦告誡遠去的小女兒,並以彰顯敵人罪行,作為人生最後的使命。 對於命運加諸己身的,她任性地搖頭拒絕,堅持點選另一頁虛擬的情境,如同唐吉軻德般,頑強地孤身對抗著不存在的敵人。 愛使人軟弱,無以對抗死別的艱辛,而恨使人變得強悍,她從而獲得力量。愛太複雜,恨簡單得多,她只好以恨來愛,以怨憤代替崩潰。 她因而脫困,自殘酷的現實中掙脫出來。 然而,從沒有單純的恨或愛,否則,糾葛與掙扎,自何而來? 或許,那是她說再見的方式,對於一生最鍾愛兒子的離去,她唯有如此告別,才得以倖存。 哥走後數月,母親努力如常生活,學習與鄰人尋常對話時不再突如其來地哽咽。一日,看著喧鬧的電視節目,在窗外落日餘暉映照的金光裡,母親突然絮絮叨叨提起往日瑣事。我哥是個體質孱弱的早產兒,親友都說這孩子極難扶養成人,他亦不負眾望地大小病痛不斷。某天母親下班,發現尚在襁褓期的哥哥突然口吐白沫,呼吸中止,無名疾病來得既兇且猛,當時新寡的母親毅然背起我哥,自鄉間小道一路狂奔至鎮上診所,跪求醫生,將哥自生死關頭搶回來&& 母親說著突然涕泗縱橫,淚水撲簌簌流下,如水流渠道般爬行佈滿皺紋的臉龐。 我知道母親仍在研修這門課,我們都一樣。 至今,告別仍在進行中。 即使有時看似突如其來,但其實告別自有其運行的時程表。告別是漫長時間的醞釀,如種子接受空氣陽光土壤的滋養而生長。告別是不斷重複的演繹,歷經一次又一次的綵排。告別是捨棄也是接受,是逃離也是面對。告別是一點一滴日積月累能量的蘊積,直至臨界點,如火山般瞬間迸發,至此,你才明白真正的割離。 告別,某種意義而言,如同死亡。 我卻始終學不會,之別生離,之於死別,一段倉皇悠渺的旅程。 而我總是想起,在初獲知罹病的時候,我哥仍神采奕奕,身著病患服逛大街似的,走到醫院湖畔看人垂釣。那時擔心他惦念公事,我亦步亦趨跟隨在後,以防堵他假藉散步名義,偷打電話辦理出國事宜。只見他坐在樹蔭下,對我侃侃而談著未竟的理想。 「放心,我的求生意志仍十分旺盛,我要跟病魔戰鬥!」說完,我哥回頭注視著我,在微風中淺淺的微笑著。
我猜想那已是一種告別,那是他願意我記住並保存的話語。
03/11,2010 Posted to
第31屆聯合報文學獎新詩大獎/石榴【聯合報╱達瑞】
這首詩敘述現代愛情裡的距離感、疏離感、危機感,以及情人間的無法溝通,在細節及情緒的部分掌握得很好,是我的首選。
──南方朔
然而寂寞的隱喻恆常在側
當世界放棄了抵抗,
妳的沉睡是一種片面的衰老
在我的夢裡靜靜完成
一滴未及時洗去的石榴汁
占據了時間的衣角
如霧如秩序之瓦解,那些
暈漬而出的不安,那些
未曾流露的距離感&&
妳微調的髮色,新換的盆栽
妳拍賣的物品暗中結標了
室內滋生著離開的聲音
窗或者沉默的餐具
這是另一個垂危之夜,
鎖匙懸在情緒的邊緣
未完的對話被風扇輕微地吹起,
幾經複寫的無法透過語言的
此刻是額外的空隙,
記憶的觸感正緩緩流去
被留下的是過期的處境
過期的旅行計畫過期的默契&&
「情節至少恢復了。」妳說
並間隔著連日堆積的陰影,
如一滴意外濺出的石榴汁
表面受潮了,愛情便已鬆動了
這是不甚甜意的季節,
一切突然酸澀了起來
我整理一日之線條
關於妳的仍未換洗,散落於地
是無關的子句。我們是
城市裡一滴輪廓不明的愛,
滲透於生活的暗流
當妳拎著昨日醒來,又將
延續共有的語氣:「記得
罐頭」「魚缸要換水了」
「午後可能有雨」
03/11,2010 Posted to
第31屆聯合報文學獎新詩評審獎/組詩:四方盒子【聯合報╱原筱菲】
作者扣緊「寂寞」的主題,文字樸素,不匠氣,意象也很貼切。──陳育虹
這首詩安排五個由大至小的空間,最小的是自己;可視為一首情詩,只是沒寫得那麼白,但是情感卻很飽滿。最後把自己譬喻為一根潮濕的火柴,這樣寫寂寞,其實張力更龐大。──路寒袖
我一直以為空氣是無形的
&它清新透明而又無所不在,
我呼吸 輕而易舉的享受著這看似虛無的一切
即使在一個空曠的屋子裡。
&拉上窗簾,
就隔斷了夜色
隔斷了風言風語和星星狡黠的眼睛
又恰好是臨時停電
&我就寂寞在另一個夜色裡
它是方形的
這形狀只屬於我自己
拉開抽屜,
裡面是另一層黑夜
半截蠟燭殘存著剩餘的火焰
&一朵枯花回憶著曾經的盛開
&我只需要一盒火柴
而蠟燭卻拒絕說出真相
我觸摸到一本舊日記曾經的溫暖
它卻無法帶給我眼前的光明
清脆的樂音會令人心驚
盲目的回想總會留下心事的影子
&曾經的男孩摘下最後一枚果子,
又把我放回了原處
他沒有留下逃離的腳印
卻一直開在他
退去的路上
終於觸摸到了這袖珍的盒子
&推開世上最小的這道門
&裡面只剩下一根潮濕的火柴
我撫摸著它僵直的身體和呆呆的頭腦&
它多麼像我
為了完成一次寂寞的燃燒
竟默默地在黑暗裡
等待了這麼久
03/11,2010 Posted to
歐陽脩作於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之〈秋聲賦〉,汲取了韓、柳在散文上的成就,打破六朝到唐代的駢賦、律賦格式,自律賦除去排偶、限韻二拘束,成功地融合了敘事、寫景、抒感於一體,簡而有法,成文賦開山之功1。他以耳聞秋聲興起,藉用秋色、秋容、秋氣、秋意作為襯托,從而抒發了自己的感慨。全篇巧妙地利用各種意象的形成、表現、組織與統合,來傳達難以言宣的不得志的仕宦生涯,與對國事日非的深沉憂慮,寓一篇主旨於篇外,形成辭章中所謂的「象不盡意」。故本文透過對意象之形成、表現、組織與統合的分析,期能探索〈秋聲賦〉寓於篇外的象外之意、味外之旨及其美感效果。
03/06,2010 Posted to
03/06,2010 Posted to
  篇章的形式結構,如就它源頭的方法而言,就是「章法」;若就其形成的組織來說,那就是「篇章結構」了。所謂「章法」,指的就是謀篇布局的方法,也就是聯句成節、聯節成段、聯段成篇的一種組織形式。它源自於人類共通的理則1,以反映作者之邏輯思維。思路縝密的人在寫作時,往往都會運用它來疏通、安排文章,以形成不同的「篇章結構」2。如果我們能掌握這個人心之「理」來閱讀一篇文章,就能使文學作品經由辭章分析而條理化,精準地掌握了中心主旨;並可依此尋繹創作主體的意度心營,深入文章的底蘊,釋放出文學風貌的多樣之美,達到「鑑賞」與「再創造」的境界。
  章法講求篇章之條理或結構,屬於邏輯思維的範疇,它是人生來即具存於心的,故常被用以安排篇章。古代評論家對它的注意也相當早,如劉勰《文心雕龍?章句》有篇法、章法、句法、字法之說,乃至於呂東萊《古文關鍵》、謝枋得《文章軌範》、歸有光《文章指南》、劉熙載《藝概》等,也多所論及。只是集樹而成林,確定它的範圍、內容及原則,形成體系,而成為一個學門,是晚近之事3。
  由於某些篇章結構所組織起來的內容材料,彼此之間會呈現「對比」的關係,產生「對比美」。某些篇章結構所組織起來的內容材料,彼此之間會呈現出「調和」的關係,產生「調和美」。又有一些篇章結構所組織起來的內容材料,彼此之間會呈現「中性」的關係,必須視個別篇章的情況來判定;因此,它可能產生「對比美」,也可能產生「調和美」4。也就是說,以「陰陽二元」5為根源的篇章結構,不是以「對比」的方式,就是以「調和」的方式來造成對待;而且,也都可以經由局部「調和」或「對比」的銜接、呼應,形成聯貫,最後達成整體的統一......
03/06,2010 Posted to
「智慧」來自於「生活」,「創意」的智慧,必也在「生活」中積累。教育工作者應以「生活」為中心,從生活中汲取創作、教學的養份與智慧,引導學生運用感官、知覺與情感,探索生活中的一切人、事、景、物。《國民中小學九年一貫課程綱要》所揭示的,正是這一基本理念......
03/06,2010 Posted to
以「石」傳「情」──談廟宇石雕意象及其美感
內容共分七個章節,分別為:
第一章 石不能言最可人
第二章 意象的理論概述&
第三章 廟宇石雕的意象類型(上)&
第四章 廟宇石雕的意象類型(下)&
第五章 廟宇石雕意象的形成與組合&
第六章 廟宇石雕意象的表現手法&
第七章 廟宇石雕意象的美學義涵
03/06,2010 Posted 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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