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穿着梦见穿白孝衣衣跑到我家去了有什么说法吗

平凡的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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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凡的世界(下) 
俊山喝了一口茶水,对俊武说:“我前几天就想找你??” “什么事?”俊武问。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学校的窑洞,那年炸山打坝后,就震坏了。如今,缝子越裂越大,娃娃们怕都怕得不敢进教室。听我金成说,他头天给 裂缝上贴根纸条,第二天就又裂开了。看来,这窑洞十分危险,不敢再让娃 娃们在里面上课。我给福堂说过几次,他说他不管??”金俊山的话又自然勾起了金俊武对往事的回忆。 他一想起当年田福堂逼他们搬家的情景,就压抑不住满腔愤怒。他骂道:“田福堂龟子孙为了扬名,造下的孽太深了。你不要管!这是他屙下的, 叫他自己去拾掇!”“唉,那人如今身体也垮了。再说,咱们总不能眼看着让 村里的娃娃压死在窑洞里;出了事,可就不得了呀!”金俊山抱着现实主义 态度说。在我们的印象中,从过去到现在,金俊山在双水村似乎永远扮演一个收拾残局的角色。 “那你找我有什么办法?”金俊武的脸色仍然不好看。“我想找你商量一 下,把二队原来那两孔公窑腾出来,先让娃娃们搬进去凑合着上课。”金俊 山说。“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公物往哪里搁?”“搁在原来的饲养室。” 看来这事金俊山早已谋划好了。俊武想了想,觉得俊山哥是好意。要不,学校窑真的塌了,出个人命事,也的确不是玩的。他于是就同意了金俊山的建议。 一两天后,在村民委员会主任金俊山的主持下,双水村小学从岌岌可危的原址搬到了金家湾二队的公窑里。这次学校的搬迁实际上是对田福堂和 孙玉亭的一次公民声讨。世事再不同往年,如今人们破口大骂这两个“革命 家”造下的罪孽。那时叱咤风云的福堂是打着为全村人谋福的旗号在哭咽河 上炸山打坝的。现在,那个早已豁口的废坝和这个搬空的破学校,为田福堂的历史留下两座耻辱的纪念碑。金俊山和金俊武利用搬迁学校这一机会,巧妙地提高了他们在村民中的威望。不用说,田福堂在双水村的权势又下跌了 一截。正当某些户族观念甚强的金姓人家借机抱着恶意的态度,嘲笑败落的 田福堂和孙玉亭的时候,金家户族里却暴发了最不光彩的丑事——金富和他 父母亲一齐被县公安局拘留了!这是一个天刚麻麻亮的早晨,一辆警车突然停在村子的公路边上。车里跳下来一些身穿法衣、腰里别着手枪的人,他们迅速过了东拉河的列石, 一直向金俊文家院子走去。  村中倒尿盆的女人们首先看到了这情景。消息立刻传到了家家户户。 人们拖拉着鞋,一边穿衣服,一边往村中跑。当大伙跑到公路上的警车旁时,就见公安人员已经把金富和他爸他妈从家里拉出来了。一家三口人头垂到胸前,手上都戴着明晃晃的手铐。他们被押过东拉河,来到公路上的警车旁。 警察把围观的村民豁开,将三个犯人塞进了警车。警车一声长嚎,车顶上旋 转起红灯,便刮风一般扬着黄尘朝县城方向开走了??  警车一走,村民们才如梦初醒,纷纷议论起来,虽然抓的是别人,但 这阵势把大伙都吓得脸色煞白。双水村大人娃娃几乎全聚集在了公路上。人们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直言不讳地谈起了他们村的这窝窃贼。在此之前的几年里,金俊文一家为了堵村里人的口,不时分别给众人一点小恩小 惠,使得大家只能在背后议论他们,而不好意思在公众场所扬他们的贼名。 有人立刻告诉公路上议论成一窝蜂的村民,现在,金俊文家除过二小 子金强住的一孔窑洞。其它两孔窑里,还留几个民警在抄点他们的赃物哩!听说光票子就抄出来四五万块!啊啊,偷下那么多? 人们马上前呼后拥淌过东拉河,向金俊文家院子赶去,不多时分,那院里院外就挤下黑鸦鸦一大片人。 公安人员正把金俊文家里的布匹、衣服和其它东西,一件件造册登记,然后分门别类摞在炕上。 人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轮流挤到两孔窑的门口,探着脖子观看里面的景致。 所有看罢的人都纷纷议论说,比石圪节供销社的货物都丰富!这一天,双水村的大部分人都推迟了出山。直等到公安人员拿封条把金俊文家的两个窑门封住后,人们才散开了。 当天,金富一家老小三口被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石圪节乡。几年来,这家人的名声早已扬遍周围村社;石圪节乡没有人不知道双水村有个大 名鼎鼎的金富!两天以后,又从原西县城传回更惊人的消息:金富一案共逮捕了十七个人,有的还是从外县捉回来的。据说,这是一个大盗窃团伙,首领就是金 富,贼娃子们称他为“老板”。同时,石圪节乡政府也贴出告示,说在后天 的集市上,县法院要专门把金富一家拉到这里来公开宣判??第二十二章除过那年徐治功搞的物资交流大会,石圪节还从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 今天,县法院要在这里公判盗窃犯金富一家子。在人们的记忆中,也很少有过一家三口人被同时押上了法场。  因此,乡民们看这场面,比看县剧团唱大戏都有兴致。法场就设在当 年的戏场上。我们不会忘记,那年在这同一地方,金俊文夫妇在戏场上出售大儿子从外地偷回来的各色时髦成衣,是何等的喜气洋洋。而高瞻远瞩的金俊武当 时就预言他们“好吃难消化,吃了屙不下”!  现在,这两辈三个人脸色灰白立在戏台子前,一人一副手铐,六条腿 索索地抖着。法院的人在历数他们的罪行。台下,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其中包括双水村的男女老少和他们自家的人。  人群里最畅快的要数石圪节“胡记理发馆”的王彩娥了。金俊文的前 弟媳妇描眉擦粉,穿着入时,此刻站在人群里一边嗑葵花籽,一边向周围的 陌生乡民臭骂数落这家人的坏德行;甚至把金俊武和李玉玲也骂在了一块。 法院最后的宣判结果:判处盗窃团伙首犯金富有期徒刑十八年;窝赃犯金俊文有期徒刑四年;张桂兰有期徒刑二年,缓期二年执行。当天,金俊文父子又被警车拉回了原西,而缓刑的张桂兰似乎从阴曹界走了一回,浑身半瘫着被二小子金强架着胳膊引回了双水村。 谁能想到,当张桂兰母子脸上无光回到自家院落后不久,石圪节乡副乡长杨高虎带了一帮子人,敲锣打鼓进了隔壁金光亮家的院子。高虎他们是给金光亮送他儿子金二锤在南方前线的立功喜报来了。 观看金俊文家道败落的村民们,即刻又转而观看了金光亮家的荣耀场面。光亮喜得嘴咧了多大,满院子嚷嚷着给众人散发带锡纸烟;并破例用蜂 蜜水款待了乡上送喜报的官员。双水村啊!悲剧和喜剧在轮番上演??这时候,金家湾这面的头号能人金俊武却陷入了严重的危机之中。  从表面上说来,大哥一家秋风落叶般的衰败与他金俊武并没有什么。 犯法的是他哥一家而不是他们!几年来,正是因为深恶痛绝大哥家靠鼠窃狗 偷发不义之财,才使他和俊文别了兄弟之情。  可是现在,当这个家庭一夜之间完蛋之后,他内心却感到异常痛苦。 是的,他们自食恶果,罪有应得;他们的下场他预料到了。但是,他们和俊文终究是一家人啊!大祸不能不殃及他们。其它先撇过不说,识文断理的父 亲生前在东拉河一道川为金家带来的好名声,被大哥一家完全葬送了。好名 声是金子都买不回来的。树活皮,人活脸,他金家的子孙后代都成了众人唾 骂的对象!“大哥,你造下的罪孽太深了??”金俊武蹲在自家的脚地上,双手抱住头,痛苦地长吁短叹。 金俊武在脚地上抱头叹息,他妈躺在炕头被子里双拳捶胸,痛哭、喊叫、呻吟。在大儿子夫妻和孙子被捕的那天,金老太太就被二儿子背到他家的炕头上来了,毫无疑问,老太太遭受了她有生以来最重大的打击。在金先 生的遗孀看来,这要比小儿子被洪水淹死都更令她痛苦。她和丈夫一生自豪 的就是他们的声誉;别人的爱戴和尊重胜于任何金银财宝。可是,死去的丈 夫和活着的她,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儿孙变成了一群贼娃子,被官府五花大绑拉上了法场?老天爷,为什么让她活着的时候,目睹后人们这一幕又一幕的 悲剧?俊武的媳妇李玉玲没有哭,也不叹息。她只是吊着个脸,立在婆婆头 前,过一会嘟囔一句安慰老人的话,李玉玲在满脸愁容之中也不免露出一丝 畅快——好,这群贼娃子!再叫你们能!活该!最好枪毙上两个!  几年来,大哥一家人炫耀他们不光彩的财富,并且在他们面前耍阔弄 势,早已使李玉玲恨透了他们。现在,她脸上装出和婆婆、丈夫一样的难受, 心里却在畅快地笑着。这个时候,在隔壁金强的那孔窑洞里,犯人张桂兰被子蒙头,软瘫地躺在炕头上,她实际上还没有从自己的恶梦中醒过来。几年的劣迹也许得她 一生去反省。真令人痛惜!贪图金钱使这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妇女,成 了一名罪犯。从中我们深切地意识到,大时代的浪潮不仅改变物质世界,更 重要的是,也在改变人。许多原来没出路甚至看来没出息的人,变得大有作为,并且迅速走上了广阔的生活大道;而可悲的是,有的好人却变坏了,渐渐向坠落的深渊滑落??金俊文的另外两孔窑洞被公安局查封,门上交叉贴 着白纸条,上面还盖着官印。  在院墙根那个小房间里,金强脸上糊着烟黑,正给他妈熬米汤。他眼 睛肿得核桃一般大,头发乱得象一团刺猬。金俊文的二小子是金家唯一的守法公民了。这个当年曾和他哥一样调皮捣蛋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脑筋开了窍。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相当出色的青年。 双水村人是慢慢才把金强和他家其他人区别开来的。后来,几乎全村人都夸赞起了这个青年。小伙在土地上的那股勤劳劲头,很象他死去的三爸金俊斌。但他又比他三爸活泛,尊老爱小,见人不笑不说话。不论谁家有难 处,只要他能帮上,就会尽力而为。更主要的是,他和人交往的时候,总谦 让着叫自己吃点亏——这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最受人尊敬的品质。事物就 是这样奇怪——一条西葫芦蔓上却结出了一颗南瓜!几年来,金强背着大哥和老人的贼名,异常痛苦地生活着。家里所有的农活也都撂给了他。有时候,当耳朵边传来别人对他家的无情讥笑时,他 真想操起杀猪刀子,把父母和大哥都一起捅死!他忍受着耻辱和折磨,没明 没黑泡在山里,眼泪直往肚子里流。没办法啊!他还鼓不起勇气跑到公安局 去告发他的亲人,以便及早结束这黑暗的生活??现在,他脸上染着烟灰,坐在灶火圪崂里一手拉风箱,一手往炉灶里添柴。  此刻,他并不难受,反而觉得心里很轻快。当公安人员把铐子戴到父 母和大哥的手上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精神上的镣铐就“哗啦”一声打开了, 他的日子也许将更艰难,但他自己是清白的。做一个清白人多么好啊!他知 道,双水村大部分人不会把他和家里的其他人混为一谈。金强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在烟熏火燎中看见进来的是卫红。他立刻感到浑身象抽了筋似的绵软??卫红是孙玉亭的大女儿。此刻, 她怎么独个儿走进这个丧失了名誉的家庭呢?其实,在此之前,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孙玉亭的这个大女儿,一两年前就和金强产生了很深的感情。 他们的恋爱是从大山里开始的。  责任制以后,碰巧孙玉亭的几块地都和金强家的地紧挨着,玉亭和凤 英劳动实在差劲,好多情况下,都是他们的大女儿卫红一个人在地里干活。 至于金强家,我们知道,其他人都在忙“生意”,山里的活也是金强一个人 干。两个青年常常在相邻的地里不期而遇。卫红终究是个女孩子,地里的活干起来相当吃力。有些活路她实际上根本干不了,急得坐在地上抹眼泪。 这时候,金强就把自己地里的活撂下,过来先帮她干活。人心是肉长的。久 而久之,孙卫红感到,世界上再没有比金强更亲的人了。金强帮她干完活, 她就又过去帮金强干活。后来,他们实际上是一同在耕种两家相邻的土地。他们在劳动中建立起无比深厚的爱情。两个人在山里同吃各自带来的饭;休息的时候,卫红给他补缀柴草挂破的衣衫,他给卫红挑扎在脚心的葛针?? 谁都知道,金家和孙玉亭家的矛盾极其深刻。两个相爱的青年也都清楚这一 点,但爱情的藤蔓可以越过任何篱笆而盘缠在一起。他们是双水村的罗密欧 与朱丽叶。因为前两年“朱丽叶”年龄还小,婚姻尚未被提起。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的关系实际上属于何种性质??在家里出这样的大祸以后,金强已 经忘记了他的“朱丽叶”他更不会想到,亲爱的卫红在这时候走进了他的家 门——她可是从来也没上过他家的门啊!  不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在金强的脑际掠过:卫红是不是来告诉 他,他们的关系从今往后就一刀两断了?完全可能!是啊,哪个女人再愿跟他这样家庭的人结亲呢?金强顿时感到两眼一阵发黑。 他从灶火圪崂里站起来,望着立在他面前默默无语的卫红,不知该说什么。  卫红仍然默默无语。金强看见,她眼里噙着泪水。她立了一会,便坐 在灶火圪崂,替他拉起了风箱。金强木呆呆地站在旁边,闭住的眼睛——泪水汹涌地冲出了眼眶。 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揭开锅用勺子搅了搅米汤。  开锅以后,卫红站起来,低头抠了一阵指甲,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 开口说:“我想??到你这边来过日子??”这位十九岁的姑娘说完这句话,脸一直红到了耳根旁。 金强又感动又激动,说:“你给你爸你妈说了没?”“没??”卫红仍然低头抠指甲,“最好叫个大人给他们说一说??”  大人?他家哪来的大人?大人都成罪人了!金强知道,玉亭叔革命性 很强,他怎么可能让卫红和一个“阶级敌人”的子弟结婚呢?再说,那年为 玉亭叔和他三妈王彩娥的事,两家人结仇太深??  金强伤心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亲爱的人说:“你先回去,罢了叫我想 个办法。”卫红走后,悲喜交加的金强先硬劝说着让他妈喝了一碗米汤。 此后,他就一个人蹲在院墙角里,困难地咽着吐沫,不知该怎样给玉亭叔说他和卫红的亲事。  他突然想起了他二爸。二爸尽管和他们家、玉亭叔家的关系都不好, 但这终究是个“大人”。他知道,二爸二妈对他一直都是好心相待,不象对 父母和哥哥那样心怀敌意。事到如今,也许只能依靠二爸为他作主??金俊 武听完侄儿给他叙说了他和卫红的事后,震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是好。 金俊武能料到他哥他嫂和大侄子的下场,但万万料不到二侄子和孙玉亭的女儿粘到了一搭。  他首先气愤地想起孙玉亭和俊斌媳妇的“麻糊”事件。虽然那事过了 好几年,一想起来仍然叫人怒不可遏。不过,另有一股热流随即淌过了这个硬汉的心头,他为孙玉亭的女儿如此深明大义而感动不已。不简单啊!一个十九岁的女娃娃,能在这样的关 头做出这样的抉择,能不叫人眼窝发热吗?金俊武没有往下考虑,就一口答应了侄儿的请求。 金俊武同时意识到,他将要负起的是一个大家庭主事人的责任。弟弟俊斌那门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经断了根,哥哥俊文一家三口虽然活着, 但基本上也完蛋了,只留下金强一条完整的根苗。他金俊武不能让这家人也绝了门。金强已经二十六岁,如果不是卫红这么好的孩子,那个女娃娃还愿意和贼门人家结亲?要是金强打了光棍,大哥那门人也就断了后代,金家的 后世不堪设想!要是这样,他怎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但是,金俊武答应了侄儿之后,才感到这事十分棘手。他和孙玉亭多 年来一直势不两立,怎么可能做通他的工作呢?再说,上玉亭的门本身就令他万分为难!唉,事到如今,他金俊武只能抹下脸去为侄儿求亲——金家再有什么资本逞强斗性哩! 金俊武突然出现在孙玉亭家的黑窑洞里,也着实让玉亭两口子大吃一惊。  虽然金俊文一家已经臭不可闻,但金俊武仍然是金俊武。对金家湾事 实上的领袖登门拜访,感情上敌对的孙玉亭夫妻也不能不流露出某种荣幸之 色。在农村,不管你身居何种要职,如果你家境贫困,就自然对家境好的人 心怀敬畏,更何况,这金俊武不仅光景在村中拔尖,同时也是双水村的领导之一,而且敢和卓越的田福堂分庭抗礼!  贺凤英马上用一只豁口破碗,为金俊武倒了一点白开水。金俊武反客 为主,给孙玉亭递上一根纸烟。  俊武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说明了他侄儿和卫红的事,希望玉亭夫妻支 持两个娃娃的婚事。“…… 我哥一家是完了。你们清楚,几年来,我和他们也早断了来往,别了兄弟之情。 但金强是个好娃娃,这村里人都能看得见。 “至于咱们两家的关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后成了亲戚,我想也不 必再计较过去的那些碰磕。同村邻居,有点什么不美气也是难免的。你们都有文化,我想会宽怀大度对待这些事。再说,就是我们之间有点不和,也不应该影响娃娃们的亲事??” 金俊武雄辩而诚恳地对他的前对手说了一大堆热枕话。 孙玉亭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夹纸烟的手指头索索的抖着,别过脸不再看金俊武。 贺凤英也吊着个脸一言不发,低头在锅台上拿切菜刀砍一颗老南瓜。黑窑洞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孙玉亭红脖子涨脸对金俊武说:“这事弄不成!我怎能把卫红给了犯罪分子的后代?就是这话!你们是白日作梦!妄想把我的女儿拉入那个黑染缸?我一千个不答应! 一万个不答应!” 谈判破裂了。  金俊武碰了个硬钉子,尴尬而痛苦地退出孙玉亭的院子。金俊武刚走, 孙玉亭就把大女儿叫到跟前,盘问了半天,卫红不仅说出真情,还顶嘴说她 非和金强结婚不可!恼羞成怒的孙玉亭费劲地脱下一只破鞋,一直追赶着把女儿打出院子,又撵着打到了坡底下。贺凤英喊叫着冲出来,打了孙玉亭一记耳光,才制止 了他的张狂。作为母亲,不论她是否同意这门亲事,凤英当然要护着女儿。 贺凤英怕出逃的卫红寻了短见,一路哭着去寻找孩子。当她路过田福堂家的硷圈时,躺在碾盘上晒太阳的支书问妇女主任:“你哭什么哩?” 凤英毕竟是妇道人家,马上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向支书叙说了事情的根根梢梢。 田福堂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说:“好事嘛!玉亭还给我做工作,让润生和寡妇结亲,说两个人有了爱情,大人就不应该 阻挡,他怎能阻挡自己娃娃的爱情哩?再说,卫红又寻了个打着灯笼也找不下的好人家??”在孙玉亭家闹翻天的时候,金俊武却在自己家里愁得一筹莫展,他先不想把他的失败告诉侄儿,以免孩子遭受打击。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攻克孙玉亭这座顽固的堡垒呢? 金俊武一下子想起了孙少安。是的,也许只有少安才有能力说服他二爸。当然,俊武知道,少安现在砖场倒闭,处境险恶,心情很坏,此刻麻烦 他实在不合时宜,但他已走入绝路,只能去求他了!金俊武决定马上去找孙少安。第二十三章  金俊武一见孙少安,才吃惊地发现,前一队长已经被砖场的倒塌折磨 得不成人样了。小伙高大的身躯象他父亲一样罗了下来,脸色憔悴而黑瘦, 眼角糊着眼屎,嗓子也是沙哑的。  俊武先安慰了他一番。尽管他出于诚心,但话语是空泛的。他知道, 几句安慰话解决不了少安的问题,如果少安缺的是粮食,那他金俊武有能力帮助这位年轻的朋友。孙少安尽管心情坏到了极点,但他不能拒绝俊武的请求。他答应当天就去找他二爸。 哈呀,这孙玉亭真的成了个人物!他刚把双水村的一条好汉赶出了门,另一条好汉又上门求他来了。  玉亭这阵儿腰杆子确实很硬。他吸着少安的纸烟,拿板作势地听侄儿 七七八八给他说好话。 “不同意!就是这话!你别再给我灌清米汤了!”孙玉亭很有气魄地打断 了少安的话。如果在前不久,少安红火热闹的时候,他决不敢对侄儿如此态度生硬——那时是他有求于侄儿。可是现在,你少安小子还不如我!我穷?我不欠 债呀!  你小子屁股后面欠一堆帐债,有什么资格教导老子?“你甭再为金俊 武小子说情了!你自己连自己屙下的都拾掇不了,你先甭说其它事,你二妈 的四十块工钱我们还等着用哩!你最好先把钱给我们开了,再去管两旁世人 的事!”孙玉亭俨然以一副债主的神态对他以前敬畏的侄儿说话。  孙少安气得嘴唇直哆嗦。他没想到,连无能的二爸也不把他当一回事 了。  唉,也许在所有人的眼里,已认定他孙少安这辈子再也爬不起来。既 然是这样,人们有什么必要尊重一个在生活中软弱无力的人呢?孙少安一看他没本事再说服张狂的二爸,只好沉着脸从这个破墙烂院里走出来。他难受地咽着吐沫,喉骨结在不停地上下滑动。他并不计较二爸 那些过分刺人的话,而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处境悲哀。唉,他孙少安现在竟手 无缚鸡之力了!少安下了二爸家的小土坡,半路正好碰见担水的孙卫红。他 拦住妹妹,询问了她本人对自己婚事的态度。卫红很有主见地告诉大哥,她坚决要和金强成亲。孙少安大受感动。他以前没有想到,他二爸二妈那样的人,竟生下这么个好娃娃。少安感到,卫红妹妹在骨子里有孙家的那种硬劲。 他于是给妹妹出主意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爸你妈是什么态度,只要你本人坚决,你就按你的想法去行事!你知道,婚姻是自由的,到时候谁也挡不住你们!” 卫红抹去眼角的泪水,严肃地对大哥点了点头。孙少安走出田家圪崂,淌过东拉河,直接去金家湾向俊武报告了他的努力没有任何结果。 于是,这宗亲事就暂时被搁置起来??冬至过后不久,阳历一九八二年快要结束的几天,随着西伯利亚大规模寒流的到来,黄土高原落了第一场雪。雪下了一天两夜,大地和村庄全被厚厚的积雪埋盖。田野里鸟兽绝迹, 万般寂静。家家封门闭户,只有窑顶烟囱中升起一柱柱沉重呆滞的炊烟。野 狗吐着血红的舌头,嘴里喷着白雾,在雪地上奔蹿。无处觅食的麻雀挤在窑 檐下,饿得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大雪停歇的那个无风的早晨,村里人出门以后,就见金俊武和侄儿金强,黑棉袄钮扣上挂着红布条,从白雪皑皑的庙坪走过来,不管碰上大人还 是娃娃,都双膝跪地磕上一头。人们朝金家湾北头望去,见俊武家的院墙上, 插起一嘟噜白色岁数纸。所有的人立刻明白:是金老太太谢世了! 金老太太的去世,意味着一代人在这个古老的村庄即将最后消失。扳指头算算,那一茬人中,现在残存的就只有孙玉厚的老母亲了。 不管老太太的后人们有多少劣迹,但她本人和已经亡故多年的金先生,一直受到普通的尊敬。他们的好德行甚至得到了整个东拉河流域的确认。  因此,双水村各姓人家都纷纷对老太太的去世表现出真诚的哀悼。人 们争抢着去打墓;乐意帮助金家操办这场丧事。  帮忙的外姓村民,老太太娘家门上的人,以及金家其他亲戚,都先后 涌进了金俊武的院子。当然,金家湾这面姓金的人家,全都成了事中人。俊武家地方太小,其中两孔窑堆满了粮食;他哥家的两孔窑又被公安局查封了。因此,丧事的许多具体事宜得分散在金家湾各处进行。金俊山父 子被聘为总料理。俊山精通乡俗礼规,做各种安排;他儿子金成记帐。  金俊武毫不犹豫地决定,他要按农村习俗的最高礼规安葬他母亲,这 个大家庭已经晦气十足,母亲的葬礼一定要隆重进行;让世人看看,金家仍 然是繁荣昌盛的!  不用说,金家全族人都是宾客;外族人每家也将请一个人来坐席。这 等于要款待全村人来吃喝。不怕,他金俊武有的是粮食!  金家湾这面许多家户都在替金老太太的丧事碾米磨面。光辉家的院子 里,五六个人在杀猪宰羊。从米家镇请来的阴阳先生,正在金俊海家做纸火。 金波他妈忙着一天五顿饭侍候这位“圣人”,他们家的炕上和箱盖上,摆满 纸糊的房子、院落、碾磨、课幡、引魂幡和童男童女。与此同时,在金家祖坟那里,打墓人掘开了金先生的坟堆,把先生的骨骸装进一个小木棺里中,准备和老太太合葬。 金老太太装穿好七八身绸缎寿衣后,便入了早年间做好的镂花柏木棺中。  棺木停放在院子搭起的灵棚里。长明灯从屋里移出,放在棺木前。灵 案上摆满供果和一头褪洗得白白胖胖的整猪,一只活公鸡绑住瓜子,搁在棺 木之上。    棺木两边的长条凳上,老太太的直系亲属轮流坐着守灵。吊唁的人川 流不息。亲戚们过一会就轮着来一批,跪在灵棚前唱歌一般哭诉一番,但真 正流眼泪的是少数人。哭得最伤心的是大媳妇张桂兰——她多半借此哭自己 的命运。前来吊唁的村民只是送点香火,烧烧纸;辈数小的跪下磕两个头。 入葬的前一天,亲戚、金家全族的大人娃娃和所有被邀请的宾客,从早到晚一直不断地轮流吃两顿非吃不可的饭。第一顿是合烙油糕;第二顿是 “八碗”和烧酒。隔壁金光亮弟兄三家的窑洞全都摆满了宴席。  下午,雇用的一班吹鼓手来了——进村以后,先放了一声铳炮。所有 的孝子都到村头去跪迎五个穿开花破棉袄的乐人。  夜幕一降临,隆重的撒路灯仪式开始。吹鼓手前面引路,孝子们一律 身穿白孝衣,头戴白孝帽,手拄哭丧棒,真假哭声响成一片;他们跟在吹鼓手后面,从金俊武家的院门里出来,沿着哭咽河边的小路,向金家祖坟那里走去。许多人手里都拿着白面捏成的灯盏,走一段,便往右边的雪地上放一 盏,并且随手抛撒着纸钱。返回来时,又向路的另一边间隔搁置面灯。入夜, 雪地上的路灯如同流萤一般闪闪烁烁,其阵势蔚为壮观。双水村的老人们纷 纷羡慕地议论感叹:金老太太生了个真孝子,把丧事办得多体面啊!第二天大出殡以前,又进行了著名的“游食上祭”仪式。全体男女孝子,手拄哭丧棒,披麻戴孝在老太太灵前间隔按辈数跪成方阵。仍然由吹鼓 手领路,后跟两个三指托供果盘的村民,在孝子们的方阵中绕着穿行。托盘 人为田五和一队原会计田平娃。这两个人左手举盘,右手拿着白毛巾,迈着 扭秧歌一般的步伐,轻巧地走着,象是在表演一个节目。接下来是“商话”。一般说来,这是孝子们最心惊的一个关口。这实际上意味着老人能不能顺利入土。  所谓“商话”,就是由死者娘家的人审问孝子们在老人生前是否对她孝 顺;或者她死后的葬礼是否得到尽心操办?这时候,死者娘家门上来的人, 哪怕是三岁娃娃,在孝子面前都是权威人士,象君主立宪国的皇室成员,神 圣不可侵犯。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人从中作梗,孝子们就别想让老人入土!  现在,俊武两个七十来岁的老舅舅盘腿坐在炕头,身后是其他小辈的 “皇室成员”,一个个都不由自主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式。金俊武领头跪在炕栏下的脚地上。他身后跪着自己的妻子李玉玲和大嫂张桂兰。按下来是金强和俊武两个上学的儿女。其他孝子们从脚地上一直 跪到了门外的院子里。其阵势真有点象群臣跪拜新登基的皇上。  俊武先概要地向娘舅家的人汇报了他们生前照顾老人的情况,其中当 然也有一些必要的检讨。接着,他又详细叙说这次是如何操办母亲丧事的。 最后,他请求舅舅们提出意见;如有不满足,他将尽力弥补缺憾。接下来,孝子们就敛声屏气,等待娘舅家的质询了。 在这种情况下,死者娘家的人多少总要提点意见,向孝子们发难:俗称“抖亏欠”。 为首的大舅庄严地盘腿坐在炕头,搭拉着松驰的眼皮,象老法官一般沉吟着说:“其它嘛,也就不说了。我姐和我姐夫东拉河一道沟谁不知道他 们的好名声?如今,他们入土合葬,你们为什么不给他们做个道场,让礼生来唱唱礼呢?”所有孝子们的心都在咚咚跳着,他们想不到这老家伙竟提出了如此高的要求。俊武的媳妇李玉玲头叩在地上,心里骂道:“老不死的东西!看你 死了还耍个什么花子!”俊武给大舅磕了三头,回话说:“本该按你老说的这 样做,只是咱们周围请不下和尚道士,要做道场,只能到白云山去请礼生, 但路太远,还不知人家来不来??”  他大舅合住眼一言不发——这等于拒绝了外甥的理由。事情眼看着陷 入了僵局。  这时候,二舅咳嗽了一声,扭头看了看他哥,说:“也就不要再为难娃 娃了。俊武为办他妈的丧事,已经尽了力这我们能看见??”二舅是个明白人,主动为外甥开脱。 大舅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皮说:“那就这样吧,起来??” 金俊武和所有孝子都赶忙向炕上这一群严厉的审判官磕头谢恩。 迎完村民们送的挽帐和祭饭后,就要起丧了。八个壮汉涌前来准备抬棺木,前面两人手提长条板凳,以备抬棺人路上歇息时停灵。 米家镇已故米阴阳的儿子继承了父业,现在是周围最有名气的阴阳——此时他手拿切菜刀,走到棺木前象征性的在鸡头旁砍了砍,然后把那只将 属于自己的老公鸡扔在地上,背过身嘴里念了一会咒语,喊道:“起殡!”三声铳炮轰鸣,吹鼓手奏起哀乐,棺木被八个人抬起来。金强扛着引魂幡打头,后面是举课幡和童男童女的孝子。接下来是吹手,然后直系孝子 手扯棺木上的纤帐,一路哭说着出了院门。岁数纸和老太太生前的枕头在院 畔上点燃了。与此同时,双水村所有人家的院畔上都点起一堆避邪的火。  棺木在坡下作程式性停留,女孝子们在这里烧过纸磕过头后,就返回 家不再去坟地。  重新起棺后,只留了男性孝子。吹鼓手也停止了奏乐。人们在雪地上 艰难地行进着,好不容易才把这分量很重的柏木棺抬到金家祖坟。在墓地上,阴阳成了主要角色。孝子们都怀着敬畏的感情,由年轻的米阴阳用罗盘指导着将棺木吊入墓穴。这里的一招一式,稍有不慎,按迷信 说法,都会给后辈人招致灾祸。坟堆起后,米阴阳念招魂曲:“??每日儿 烧香在佛前,三载父母早升天。千千诸佛生喜欢,万万菩萨授香烟??啊哈! 朱砂硼砂磨合砂??磨合钵罗啊,钵弥罗??罗罗罗饭钵??钵钵罗饭罗??米阴阳一念完,在坟旁划一十字,再划一圆圈,又向坟堆撒了五谷, 葬礼就全部结束了。母亲的丧事全部办完后,金俊武夫妇累得睡了两天两夜。从大哥一家三口被捕到母亲去世,使他们处于一连串的事变之中,身体和精神全有点撑 不住了。他们知道,老母亲正是因为俊文家的祸事才一病不起的。  现在,这一切都完结了。在这对夫妇的内心深处,倒象是收割完一季 庄稼,可以长长地出一口气,他们剩下的唯一心病,就是侄儿金强的婚姻问题。在这件事上,李玉玲和丈夫的熬煎是一致的——他们都喜爱和同情可怜的强娃。 但是,俊武夫妇并不知道,事情在孙家那里有了突破性的转机。  春节前的几天,孙卫红又一次向父母提出她要和金强结婚;而且强硬 地表示,不管大人同意不同意,他们赶春节就到石圪节乡政府去领结婚证呀!不用说,孙玉亭又把女儿和金家加到一块臭骂了一通,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但玉亭奇怪的是,他老婆却不再对这件事说话。 贺凤英不再说话,不是说她还支持丈夫,而是基本上默许了女儿的抉择。  凤英有凤英的想法。她和玉亭没有生男孩,能本村找个女婿,老了也 有人照顾他们的生活。再说,虽然金俊文家的三口人犯了法,但金强是个好 后生,既能吃苦又会抚弄庄稼——这正是他们夫妇所欠缺的。有了金强,他 们就不要再低声下气求大哥一家人了。更重要的是,她已经知道女儿和金强生米做成了熟饭,无法再阻挡这门亲事。她甚至对吼天喊地的玉亭抱着一种嘲笑的态度。 当丈夫准备再一次收拾女儿的时候,贺凤英不得不告诉玉亭,卫红已经怀孕了!孙玉亭就象被一闷棍敲在头上,顿时傻了眼。天啊!谁能想到他 孙玉亭的女儿做出如此丢脸的事呢?这叫他以后怎样再教育双水村的人民?玉亭同志应该知道,自他和王彩娥的“麻糊”事件之后,他就早没资格在两性问题上教育别人了。 孙玉亭气倒在了他的烂席片炕上。他也知道,局面已经无可挽回。女儿怀着金强的娃娃,不让她和那小子结婚,谁再要她呢? 不管孙玉亭反对不反对,春节前,卫红和金强相跟着地去石圪节乡政府领了结婚证。鉴于金强家的状况,懂事的卫红不要金家举行任何仪式,准备直截了当从田家圪崂走到金家湾就行了。 在双水村一片惊讶的议论声中,孙卫红和金强无声无息地生活在了一起。  孙玉亭尽管痛苦不堪,但女儿终究是自己的亲骨肉。在孩子离家之前, 他在一堆过去的学习材料中翻出一个红皮笔记本——这是那年评法批儒时石 圪节公社奖给他的。他将这笔记本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女儿,并且在上面很 有才华地写了两句题词:一颗红心两只手,世世代代跟党走。第二十四章  一九八三年春天,社会大变革的浪潮异常迅猛地向深度和广度发展。 以深圳经济特区为标志,中国条件优越的东部地区的改革,已为全世界所瞩 目。  落后的西部地区,就象过去参观大寨那样,由各级领导带领,纷纷组 团结队,到温暖的南方去取经,也捎带着游览了一些名胜古迹。过去没啥名气的深圳成了中国新的耶路撒冷。 穿臃肿老式棉衣的西部人,参观游览一圈回来以后,有的羡慕惊讶那里的开放与发达;有的则摇头叹息,大发“国将不国”的哀叹,说东部地区 完全成了“西方世界”??不管怎样,去那里转了一圈的西部各级领导,都 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有些干部率先改革了自己的服装,穿起做工粗糙的西服, 戴起鸭舌帽、变色镜,披上了米黄色风雨衣。当然,他们各自也或多或少取回了一些“经”。他们最为震惊的是,象江苏省某些乡镇企业的经济产值竟然超过北方某些地区的产值。看来,仅仅在农业经济上做文章显然远远不够了。必须大力发展乡镇企业。东部地区的口号成为新的经典在西部传播开来: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八三年开春以后,不管条件是否成熟,各地的乡镇企业就星罗棋布般发展起来。各种确有才能的人和一些冒险家纷纷申办起各种工厂和公司。挂 着“总经理”、“董事长”等等头衔的名片满天飞,其中有些单位的全部人马 就是“总经理”自己一个人——他们的“公司”就在腋下的皮包里装着。从 总体而言,沉睡的西部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开始苏醒过来,似乎准备动一番干戈了。发展经济的热情急骤地高涨起来。  但是,在双水村这个普通的小山村里,作为先行者的孙少安,当全社 会乡镇企业蓬勃兴起的时候,他的事业却象一只被巨浪打碎的小船抛在岸 边,失去了继续前行的能力。  砖场倒闭至现在,已经有半年的时光。孙少安的精神仍然没有从这场 灾难中恢复过来。  这半年中,他又复原成一个地道的庄稼人,整天闷着头地里干活。村 里和外面世界的事,他都漠不关心。那些事和他有什么相干哩?他现在欠一 屁股帐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熬煎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这时候,他也体验到类似孙少平的那种感觉:只有繁重的体力劳动, 才使精神上的痛苦变为某种麻木,以至使思维局限在机械性活动中。他真没勇气去面对自己残破不堪的现实啊!砖场死气沉沉。日子死气沉沉。村里干 过活的人,工钱还没给人家开完,而一万元贷款,利息已经滚了好几百元?? 他实际上又不可能处于麻木状态。一旦细细盘算他的光景,他就不寒而栗。  孙少安在山里常常把镢头扔在一边,颓然地四肢大展睡在土地上,面 对高远的天空长吁短叹。他不尽地回味自己坎坷的人生道路,双眼噙满了泪 水。他诅咒命运的不公平,为什么总是对他这样冷酷无情!想一想,他已不 再年轻——今年三十一岁,过了而立之年;可是,到头来,他不仅仍然两手 空空,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有时候,走入绝境的他,竟然象孩子一般在山里天真地幻想,会不会出现个奇迹让他摆脱这厄运呢?比如过去年代金家的老地主就在这块地里埋 下一窖金银财宝,让他一镢头挖出来了??他对自己的荒唐想法报以刻毒的 冷笑。  得了吧,孙少安!你这样躺着胡思乱想,还不如起来干一会活。你已 经是这样可笑,说明你活该倒霉。看来,你要重新振作精神是多么不容易!你往日那股劲头哪里去了?你就甘心这样象死狗一般沉沦吗? 是啊,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软弱无力?我过去不是没有经历艰难困苦;而那时不是一次又一次用顽强不息的意志度过了重重危难,并且一次次转危 为安吗?当然,这次危难不比往常,是太巨大大可怕了;但总不能用这样一种灰心丧气的态度去逃避这危难。再说,能逃避了吗?那么,你应该怎么办?你又怎么才能度过你一生中这场毁灭性的灾祸?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是没想过办法。因为想不出办法,才逼得他胡思乱想啊! 孙少安心里明白,唯有他的砖场重新上马,他才有希望翻身。可是重开砖场需要资金。贷款是不可能了。公家的钱是扶持有能力偿还本息的人,而再不可能给他这样一个破产户。问私人去筹借吗?唯一有两个钱的“挑担”常有林,他已经在人家手里借了一千多块,用来安抚村中给 他干过活的亲朋好友——现在,这笔帐债还未还清,村民们碍着他的老面子, 才不好三番五次上门逼债,但他已经在这些信任他的人面前抬不起头了??痛苦的少安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他不愿见村里人的面。 有时候,他从山里回来,也不直接回家,一个人坐在黑暗的东拉河边,一支接一支抽自卷的旱烟棒;或者孤魂一般游荡到他那荒凉清冷的砖场,用 手摸半天油毛毡棚里的制砖机??直要等心焦的秀莲来寻到这里,他才默默无语地跟妻子回家去吃饭。  半年来,孙少安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患难夫妻”。亲爱的秀莲不仅象他 一样承受着破产的痛苦,而且还要千方百计安慰他。  她给他说宽心话,给他做好吃喝,给他温柔的抚爱和体贴。甚至在他 苦闷至极,无端地向她发火的时候,她也心甘情愿当他的出气筒。晚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搂抱着她睡觉——这已不仅再是肉体的需要,而是寻找一种可靠牢固的精神依托。没有秀莲,他说不定神经都要 错乱了??又是一个深沉的夜晚。秀莲已经入睡了,他仍然在黑暗中醒着。 他心绪烦乱,把胳膊从妻子温热的脖项里抽出来,坐起穿好衣服,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黑暗中,抽着自卷的旱烟棒,焦躁中他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你?睡吧??” 旁边传来妻子轻轻的说话声。他扭过头,在微光中看见秀莲那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她看来早就醒了。“唉??”孙少安长叹了一口气,“睡不着嘛??”沉默。 妻子理解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咱们不能再这样等死了!”秀莲也坐起来,脊背上披了件衫子,往他这边挪了挪,用手拉住他的手。“可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少安把妻子的手亲切地用力捏了捏。“反正你不能再整天闷着个头,从家里走到山里,又从山里走到家里。你应该出去跑一跑!一眼看见,窝在双水村是没有出路的!” “你是说让我象当年少平那样出去揽工吗?”少安侧过脸,不解地问妻 子。“不。我是说,你应该到乡上和县上走一走,看能不能再贷下款。”“谁还再敢给咱贷款呢!”“你不会找找刘根民?他总不会眼看着老同学走到死路上!” “就是根民想帮助我,他也拿不出钱,贷款要县上的银行批准哩??” “那你不会到县上去?你去寻他周县长!他都亲自跑来为咱们的砖场点火,说不定会支持咱哩!” “咱有什么脸再去寻人家县长?人家支持咱,是叫咱往好办哩!现在咱 把砖场弄垮了,人家怎再支持你?”“这又不是咱故意往坏办!是那个河南师傅??该死的??” “人家还管你这号事!” “可是,你难道就不能跑到县上去试试吗?不行了拉倒!这总比坐着等死强!过去,你可从来没这么窝囊过??”秀莲说得有些伤心,但没有流泪。她知道,这时候她不能在丈夫面前流泪。她不是没有流过眼泪,只是一个人悄悄偷着哭罢了。 妻子的话严重地刺激了少安。他并不生秀莲的气,反而猛地感到,妻子的话是多么正确。是呀,他孙少安为什么变得这么没出息?难道他真的就这样一筹莫展、灰心丧气地坐着等死吗? 他感到脊背上掠过一道寒冷的颤栗。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已。 他“腾”地从炕上站起来,举起双拳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挥舞了几下。 “我造它妈!”他骂道。他不知道他在骂谁。  孙少安重新坐到妻子身边。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满怀深情 搂住妻子滚圆的肩背。他感激她,这不是说她替他想出了什么起死回生的妙 方,而是她重新唤起了他生活的勇气。  对,他不能就此而甘愿沉沦!他还应该象往常那样,精神抖擞地跳上 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不知不觉中,窗户纸已经发白了。 屋外,那只老公鸡扯着嗓门唱起了嘹亮的晨曲。公路上传来汽车的隆隆声响。“我今天就出去跑一趟。” 多少天来,少安第一次用平静而清爽的语调对妻子说话。 秀莲望着他笑了。她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令人心酸。丈夫重新振作起精神,对她来说,那就是希望。只要亲爱的人不倒下,再大的苦难都没有什 么。  是的,没什么,当年她从山西撵来和他一块生活的时候,不也是困难 重重吗?只要人本身钢巴硬正,即使去讨吃要饭,那又有什么可怕!秀莲赶紧点火做饭。 她给丈夫烙了几张白面葱饼,又打了一碗荷包蛋。丈夫吃饭的时候,她给他收拾那个多时不用的黑人造革皮包;又把那身过去做生意穿的“礼服”从箱子里翻出来。她要把出门的丈夫重新打扮得象往常一样。人凭衣衫马凭 鞍,一身好衣服能给人添许多精神!  孙少安穿起那身礼服,把黑人造革皮包斜挂在肩头(里面装着仅存的 几盒“牡丹”牌香烟),在妻子满含期望的目送下,出了家门,顺着公路向 南走去。  他先来到石圪节乡政府,找到了他的老同学刘根民。他的情况根民一 清二楚。“??唉,我只能给周县长写封信,你带着去找他,看县上能不能帮助你解决困难。少安,我和你一样急,只是乡上根本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这里没权给你贷几千块钱呀!”根民很诚恳地对他说。 “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情况!你千万不要为难!你能给周县长写封信, 这就满好了。”少安为一次又一次麻烦他的老同学而感到十分内疚。孙少安带着根民写给周县长的信,从石圪节搭车当天就去了原西县城。他碰了个大钉子:周县长到省上开会去了,一个星期都回不来。 少安垂头丧气走出县政府大门,在原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痴呆呆地立在十字街旁一个角落里,愁得象个傻瓜一般。触景生情,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当年他和润叶在这里的交往;想起他和 牲畜一起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往中学送砖;想起那年“夸富”会上的游行;想起他气势非凡地在这里交谈生意,请人家吃山珍海味——现在,他一副破落相,如同鬼魂一般游荡在这街头,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他在恍惚中突然想起一个熟人。 他决定去找找以前在他们公社当过领导的徐治功。听说徐主任已经从水电局调到了乡镇企业管理局,正是他们这号人的“娘家”,何不去他那里 碰碰运气吗?  孙少安几乎不抱什么指望。但人到急处,往往盲目瞎碰。他知道,徐 主任在石圪节时,对他的看法很不好。那年为多留了一点猪饲料地,他还组织大批判过他。  出乎少安预料的是,徐主任——现在应该叫徐局长,很热情地接待了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不愉快。少安马上觉得,人家徐主任 终究是大官,心胸开阔,不记前嫌,而他却用老百姓肚量估摸人家,实在是?? 不过,治功热情倒很热情,但这里不能给他解决任何问题。“走,我引你到农业银行去!你的情况我知道哩!周县长都亲自到你的砖场参加点火仪式嘛!” 孙少安很受感动地跟着徐治功来到了县农行。在这一刻里,徐治功简直就是一位下凡的天使! 治功在县农行的营业室还没把话说完,负责贷款的营业员就打断了他,说:“这个人的情况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再给一个不仅无偿还能力,而且还破了产的人贷款!” 徐治功又急忙叙说了周县长如何为孙少安砖场点火的情况——他几乎把这件事编成了故事。营业员看来有所松动。不过,他说:“那你们得寻承保单位。” 徐治功难住了。尽管周县长支持过少安,但这小子已经搞塌火了,他徐治功可没胆量承保——孙少安再塌火了呢? 徐治功于是接连给县上和城关镇几个企业单位挂了电话,询问看谁家能给孙少安贷款作个承保单位。没有人答应这件事。  徐治功双手一摊,表示这事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不过,他安慰他的前 臣民说:“等周县长回来,我一定给他汇报你的情况!”  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少安说了一堆感谢徐局长的话,就只好返身回 双水村了。当他坐在北行的公共车上,望着车窗外绿意盎然的山野,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难受的不仅是他没有贷到款——这结局实际上比他预料的还要 好;他只是不忍心目睹妻子那双殷切期待的眼睛??第二十五章 “四人帮”垮台以后,中国最为瞩目的现象之一,就是文学在全社会的 大爆炸。从刘心武的那篇小说开始,以社会问题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哪怕是 一个短篇小说,常常立刻就引起全社会的喧哗。也许有史以来,中国文学直 接的社会效应从未达到过如此巨大的程度。(究其原因需要冗长的篇幅,这里就不再累赘了。)  在这种状况下,作家这个行道变得异常地吃香起来。一时间,有志于 此道的人多如牛毛。文学作品的数量逐年骤增,犹如决堤洪水;水来土淹, 各种文学杂志纷纷面世;中国眼看就要成为文学的“超级大国”了。  当然,这好现象中也包含一些令人忧虑的成份。有许多人因文化革命 耽搁了学业,理工科没指望,就在这方面寻找出路,因此将文学弄成了纯粹 的谋生手段。另有个别人对此几乎中了魔法,竟丢了工作,撇下妻室儿女, 夹着成堆的废稿和报刊几句敷衍的退稿信,一脸宗教般的狂热,长年周转于 各编缉部。  为了迎合这种文学的狂涛巨浪,有许多文学单位的报刊杂志,纷纷办 起了什么“文学讲座”、“刊授大学”、“函授大学”??以此满足和吸引成千 上万的文学青年。尽管这类活动收费实在不低,但参加者蜂涌如潮。一霎时, 由主办单位出钱雇用的一些已经出名的作家,纷纷到各地去进行演讲,听众 竟场场爆满。有时候,这类“讲座”还售门票,并兼售演讲者本人的著作, 使得这类活动让各方面都受益非浅。  三四月间,省作协《山丹丹》文学月刊的文学讲座在黄原地区搞面授 活动。来讲课的有著名老作家、省作协副主席黑白和新近冒出来的“第五代” 诗人古风铃。在黑老的关怀指导下,黄原地区去年初就成立了文联。此次活动就由地区文联协助《山丹丹》编辑部来搞。因为黑老亲临讲课,地区文化局也出 面了。客人到达的当天晚上,田福军就以地委和行署的名义,在黄原宾馆宴请了黑老一行人。 出席作陪的有管文、卫、体的副专员,兼着文联主席的地委宣传部长;当然也少不了地区文化局长杜正贤和文联副主席、诗人贾冰。杜正贤的女儿 杜丽丽已经是《黄原文艺》的诗歌编辑,又是这次具体安排活动的工作人员, 因此也参加了这个隆重的宴会。  为了确实安排好这次活动,地区文联在黄原宾馆和黑老他们相邻的楼 层包了两间房子,贾冰和杜丽丽各住了一间。贾冰负责侍候黑老,杜曲丽负责陪同诗人古风铃。 几年来,杜丽丽在贾老师的指导下,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女诗人;不仅在省级刊物上发了一些诗,而且还在《诗刊》上露了一次面。起先,她的诗师承贾冰;后来,便自然地在意识上超越了她的老师,加入了新诗人的行 列。不过,她知道,比起古风铃,她已经又成了落后流派中的一员。  杜丽丽和古风铃是第一次见面。但她早已崇拜这位在全国有影响的青 年诗人。  古风铃是《山丹丹》编缉部的诗歌组长,已经出版过两本诗集,据说 他的诗都引起了外国的注意。丽丽特别庆幸这次能亲自陪同这位著名的新派诗人。  杜丽丽和田润叶同岁,今年已经三十了,但看起来还象二十出头的姑 娘那般光彩鲜嫩。  和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结婚到现在,她坚持说服了丈夫,至今还没要孩 子。至于那穿着打扮,一直在黄原领导潮流。她自豪地宣称,她在街上走过时,男人们的“回头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古风铃名不虚传,高高的个子,一头长发披到肩头,白净的脸上围了一圈炭黑的络腮胡,两只眼睛流动着少年般的光波。上身是棕红色皮夹克, 下身是十分紧巴的牛仔裤;裤膝盖磨白处,用钢笔横七竖八写着一些令人莫 名其妙的话,几乎把裤子变成了草稿纸。不看他的诗,光看人就知道他决非 凡俗之辈。从他嘴里说出的是“超越”、“嬗变”、“集体无意识”等等新鲜的 词汇和费解的概念。  据他所说,舒婷、北岛等人已经成为历史上的诗人,不值一提了。丽 丽感到惭愧的是,她现在还把那两个诗人奉为神明哩。黑老的课讲完后,古风铃就在黄原影剧院做了一场有关现代派诗歌的报告。  由于事先就出了布告,听讲者涌满了整个剧院。尽管大部分人几乎没 有听懂古风铃一上午说了些什么,但所有听讲的文学青年都对这个人佩服得 五体投地。在古风铃演讲的时候,杜丽丽替他在影剧院门口推销诗人新近出 的那本书名带有天文学味道的诗集《光子》。这本诗集印一两千册,其中征订数不足二百,剩下的一千八百多册得靠自己推销,否则出版社就不出版。 因为诗人在影剧院里主要谈他的这本诗集,所以他带来的二百册《光子》, 赶散会就被杜丽丽卖得一干二净。“谢谢你万能的帮助!”讲完课回到宾馆 后,古风铃十分满意地对丽丽说。“这都是因为您的著作本身具有魅力!”丽丽崇拜地对古风铃说。 “不必称‘您’。就年龄来说,我应该叫你姐姐。”“就水平和成就来说, 您是我的大哥!”杜丽丽有点庸俗地说。她实在为古风铃的话而受宠若惊。 以后的几天里,黑老在杜正贤和贾冰陪同下,去原北县农村体验生活。 古风铃对此不感兴趣,没有跟随他们去,就由杜丽丽陪同在黄原市内和周围一些有点特色的地方转悠。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不坐车,步行相跟着东跑西颠地活动。不用说,古风铃给他的崇拜者传授了不少写诗的“秘诀”。他还 动手改了她写的几首诗,对她的写诗才能给予极高的评价,并且答应在《山 丹丹》上接连用头条位置发她的几组诗;说一定要把她推向全国去!  杜丽丽兴奋得神魂颠倒。她把古风铃比作她的“启明星”。两个人立刻 成了相互高度理解的知音。一个晚上的半夜时分,古风铃敲开了杜丽丽的房门,丽丽丝毫没有拒绝,两个人就在黄原宾馆睡到了一块。 几个晚上的云来雾去,杜丽丽就彻底爱上了古风铃。 这一天中午,杜丽丽正和古风铃在她房间的床边上抱在一起亲吻,听见有人敲门。两个人赶紧分开。古风铃坐在沙发上,丽丽前去开门。 丽丽打开门,看见是她的丈夫武惠良。  一直等到惠良手里提着洗澡的东西和换洗衣服走进来后,杜丽丽才想 起她原先约好让惠良中午来这里洗澡。  丽丽有点慌张地介绍古风铃和惠良认识。两个男人握了握手。古风铃 搪塞了几句,就过他房间去了。武惠良先坐进了沙发。丽丽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钻进卫生间替丈夫收拾澡盆去了。  武惠良虽说是个行政领导,但也读了不少书,因此头脑极其聪慧。他 一进来,就感觉这房子里有一种令人疑惑的气氛。他发现妻子和那个怪模怪 样的诗人,脸上的神色都很不自然,丈夫对妻子的敏感几乎要胜过雷达对空 中飞行物的敏感。但是,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来证实他的猜疑是有道理的。不过,他相信他的直觉。没有错!在他妻子和刚离开的那个人之间,已经发生了一些不可言传的事! 卫生间的水在哗哗地响着,看来那个澡盆还得收拾一段时间!是的,丽丽得让自己平静下来,恢复到一种“正常”状态才露面,卫生间成了掩饰她的庇护所。 他要不要现在立刻走进去? 不!这样反而会降低了他自己的人格。  武惠良呆呆地坐在沙发里,手里还提着换洗的内衣。他内心狂涛骤起, 思维在闪电般排除或肯定各种可能和不可能。他多么希望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啊!  但是,他在无意间却找到了该死的“证据”。他看见,那个平展展的床 铺边上,竟有两个挨得很近的塌陷的窝。这分明是两个人一块坐过的地方!武惠良感到两眼一阵发黑。 他索性闭住眼仰靠在沙发背上,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都好了,你快去洗吧。”他听见妻子在说话。他睁开眼,没有马上起来。“你怎啦?”丽丽问。“没什么??”他站起来,向卫生间走去。 武惠良糊里糊涂在澡盆里泡了一下,竟然忘了擦肥皂就穿上衣服走出来了。  坐在沙发里的丽丽象被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她显然没有想到丈夫 会这么快就洗完了澡。武惠良先迅速瞥了一眼床铺。那两个窝没有了。整个床铺平平展展,恢复得和妻子的脸色一样。 还要再说什么吗?一切都全然明白了!“我今晚上回家去住。”丽丽对丈夫说。 “你随便吧!”他生硬地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丽丽愣住了。 她似乎觉察出惠良的情绪不大对劲。难道他已看出了她和古风铃的关系?不可能吧?可也难说!她知道丈夫是个极其敏感的人。  武惠良匆匆地走出了房间,甚至都没给妻子打个招呼。他拎着装脏衣 服的提包,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机关,两只眼睛模模糊糊,恍惚地穿过街 道,在东关老桥旁的石台阶上走下来,坐在黄原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巨大的 痛苦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脑子象被挖空了似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样思考这个突然出现的灾难。这是人生的灾难。毫无疑问,他的生活将要改变了;他处在极端可怕的危机之中??黄原河静静地在眼前流淌。无声的汹涌。 在毫无察觉之中,夜幕扑落了。 他从石头上站起来,感到浑身酸疼;尤其是两个肩膀的骨缝,象被斧头砍开一般。 他从河边走上街道。万念俱灰。满城辉煌的灯火不再象往日那样令他陶醉。曾记得,在这之前的每一个夜晚,当他在灯火映照的大街上骑车回家 的时候,总是一天中最为愉快的时刻;因为那个温暖的房屋里,亲爱的人这 时已经为晚饭作准备。等他一回去,两个人说笑着一块动手,然后马上就可 以坐在小饭桌前,头挨着头,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别了,我的爱,我的幸福!武惠良拖着囚犯般沉重的脚步,走回了地区文联他们那间住房。踏进家门,他看见丽丽已经把饭菜摆在小桌上,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显然在等他。 见他回来,她没有说话,站起来把碟子上扣菜的碗揭开。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吃饭,而把提包一丢,就倒在床上睡了。 一切都是沉重的,连空气也不例外。 他听见她收拾碗筷,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回厨房。她也没有吃饭。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荡然无存。这已经无可辩驳地再一次说明,她身上肯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要不,她总会和他说点什么的,因为他已经对她 明显地表现出了反常的情绪!他索性脱下衣服,蒙住头睡在被子里。他听见她在洗漱;在脱衣服;在拉被子;并且在他旁边睡下了。 长时间的无声无息。 过了好一会,他感到她的手在隔着被子轻轻扳他的肩膀,并且小声问:“你??怎么啦?” 武惠良狂怒地一把揭开被子,翻身起来,瞪着痛苦而凶狠的眼睛大声喊:“你自己知道怎啦!你说!你和那个该死的家伙干了些什么!”这时候, 团地委书记已经把行政领导干部的那种修养抛到了九霄云外,象个粗野的庄 稼汉一般怒吼着。丽丽避开那两道剑一般的寒光,把头扭向一边。不过,她 很老实地说:“我不准备隐瞒你,我是和古风铃好了??”“这不是真的!”他痛苦地叫道。“是真的。”她说。 “你撒谎!你在气我!” “没有??”武惠良疯狂地抱住妻子,绝望地哭了,浑身在痉挛地抖动着。“你应该打我??”她说。 “不!回答我,你再爱不爱我了?你要说出你的真心话!如果你不再爱, 我现在就走出这家门!”“我仍然爱你!象过去一样爱你!”丽丽眼里也涌满了泪水。“那你和古风铃??”“我也爱他。”武惠良放开妻子,两眼呆呆地望着他。 “我不应该骗你。我爱你,也爱他。”丽丽平静地说。“你什么时候变成 了这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爱你,但在感情上不能全部得到满足。你虽然知 识面也较宽阔,但你和我谈论政治人事太多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我尊重你的工作和爱好。我有我自己的爱好和感情要求,你不能全部满足我。就 是这样。未认识古风铃之前,我由于找不到和我精神相通的朋友,只能压抑 我的感情。但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人??”“那么,咱们商量个办法吧! 怎样离婚?”“离婚?我可没这样想过!”  武惠良嘴唇哆嗦着问:“难道你既不和我离婚,又和古风铃一块鬼混 吗?” “怎能用这样粗鲁的话来评论我们的关系?你现在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 的年代。你现在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这既是我们个人的痛苦,也是现代中国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理解并谅解我,因为你自己也许能找到一个你满心热爱的女人??”  武惠良抬起胳膊,在妻子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丽丽没有吭声,倒 在被窝里睡了。武惠良光身子坐在床上,想哭,但哭不出声来。此刻,他看起来是这样的强暴,可实际上又是多么的软弱!他一直呆坐到后半夜,然后拉灭了灯。 他流着泪扯开妻子的被子,痛苦地呻吟着,一次又一次和她性交??第二十六章  几天以后,古风铃把痛苦的种子撒播在黄原,自己一身轻快回了省城。 他已经给杜丽丽声明,他不可能和她结婚。杜丽丽也从没这样想过。他们对 于家庭和两性的看法,都属于观念全新的一代。  但武惠良却无法接受这个冷酷的现实。多年来,惠良一直搞行政工作, 而且担当了领导职务。在他那一代人中,算是前程远大之辈,有多少青年男 女对他羡慕不已。谁又能想到,这样一颗光彩夺目的政治新星,个人生活竟 然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阴影呢?  现在,团地委书记眼神无光,两颊凹陷,头发零零乱乱,说话前言不 搭后语,象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因为过去的印象,他的下属还没有 充分发现他的不正常状况。  武惠良的痛苦在于他对妻子爱得既专一又深刻,而发生了如此严重的 事情后,他反倒更不能割舍这种爱恋。恰恰是因为爱得太深,这种打击就更悲惨。  不幸的是,他连痛苦都是不自由的。他领导着一个大部门,每天得应 付各种工作,还要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笑脸。更难 为人的是,还得去参加许多热闹欢乐的场面——这是团的工作所必不可少 的??只有每天下班以后,他走出机关大门,才可以把自己真实的坏心绪表现在脸上。通常他不再按时回家,而象孤魂一般在城外黄昏笼罩的山野里转 悠。这一天傍晚,他又来到古塔山。古塔山周围已经辟为公园,各处修起几个凉亭,并且在山后一个大水库上搁置了几条小船——这都是在地委书记 田福军倡导下修建起来的。武惠良沿着弯弯的山路,一直走到水库边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水库边没有什么人迹。春天轻柔的晚风吹砩着他 烫热的脸庞。水波轻轻涌动,发出细语般的喧哗。不远处,那几条游船静悄 悄泊在岸边。  武惠良坐在一片枯草地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望着暗淡的波光和模 糊的山色,眼里噙着泪水,喉咙里堵塞着哽咽,这时候,他才震惊地感到,他走到了人生的迷途之中。过去,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上,他都曾达 到过兴奋的高潮。尤其是美满的家庭和热烈的爱情,不仅给他带来了个人生 活的满足,而且还促使他在事业上奋发追求。他在丽丽身上寄托的是爱的永 存,因此他才舒心爽气地在工作中弘扬他的才华。可是刹那间,一切都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都变得迷离混沌,精神上所有的支柱都开始摇摇欲坠。因为理想太光辉,一旦破灭,绝望就太深。他不能容忍丽丽的背叛行为。这就是新人吗?全是瞎扯蛋!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满足自己 的欲望!人本身就是自私的,可我却真诚地相信人,真是祸该自取!武惠良把烟头丢在地上,然后起身走到那边泊船的小房时,向看船的老头租了一只小船,在昏暗中一个人划向湖心。他漫无目的地划着船,回想 着以前他和丽丽的一切情景,心中爱与恨难解地交织在一起。矛盾。无法解 决的矛盾。他真想一纵身跳入黑暗的湖水中??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呢?我 如此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为什么要死?春来了,满山青绿,遍地黄花,它们都生机盎然,而我为什么要死?  他闭上眼睛,用力划着船,嘴里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正当梨花开 遍了天涯,河上漂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象明媚的 春光??他抹掉满脸泪水,睁开眼睛,发现小船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是的,只不过转了一圈而已。他面对的仍然是眼前的现实——冷酷而无情的现实。  起风了,水面的波浪涌起来;涛声和山林的喧哗响成一片。武惠良挥 动双臂,发狠地用力划着,既和风浪搏斗,也好象在和命运搏斗??一直到 晚上十一点钟,他才把小船泊在岸边,从土路上摸索着走下古塔山,来到清 冷的黄原街头。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组成了一个迷乱的世界。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家里走。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现在,他 和丽丽都是硬着头皮走自己的路。也许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进家之后,屋里弥漫着一股烟气和烧酒味。 丽丽也没有睡,一个人头发散乱地坐在小桌旁,正在抽烟——她是这两天才开始抽烟的。桌上还放一瓶烈性西风酒。 她对他的进来没有反应,端起酒杯仰头又灌了一口。 武惠良一言未发,也坐在小桌边。他只觉得心中一片凄苦。几天以前,这个家还是那么温暖和谐,现在却象低等旅馆的房间一般乱成一团。 乱的不是房间,是人,是人的心。他默默无语地抽了一支烟,又接上了另一支。 丽丽站起来,从厨房里寻出一个酒杯,给他放在面前,满满倒起一杯。 他端起酒一展脖子喝了个净光。她也喝了自己的一杯。 第三杯时,她说:“咱们干一杯吧!”  他拿起酒杯,两个人当啷一碰,各自都一饮而尽。武惠良眼泪象断线 的珠子一般从脸上淌下来。 “别哭??也许以后我们不会在一起吃饭了。本来我不希望那种结局, 可你??我求你别哭了??”武惠良还是没说话,又灌了一杯酒。酒没有了。 两个人木然地呆坐着。  城市已经完全寂静下来,只有春汛期的黄原河在远处发出雄浑的声响。 隔壁的房里,传来男人的深沉的鼾声。武惠良站起来,想要离开这个小桌,丽丽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索性伏在饭桌上,出声地哭起来。几天里,他第一次这样无拘无束地痛哭。他哭他自己的悲惨命运;他也受不了丽丽折磨她自己! 酒力猛烈地挥发了。他离开小桌,跌跌撞撞走过去,一头倒在床上,继续哭着。  丽丽也走过来,躺在他身边,说:“你冷静点。哭解决什么问题?我们 一起谈谈??对你,我一直真诚地爱着。可现在我也真诚的爱古风铃。如果 我不说出这一点,那才真是对不起你了。 “当然,在感情上,你们两个都有权力要求我,但问题是你的确受了伤 害。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虽然我知道你无法原谅我,但我还想和你一块生活下去。最少咱们应该试一试,看我们能不能还生活在一起??” 武惠良不哭了。他开口说:“你要试你试吧,反正我没有多少信心。归根结底,对你来说,我将会是多余的人。到目前这种局面,我承认这是必然 的。因为你成了诗人,你瞧不起我的工作。我自己永远都成不了什么诗人??既然是这样,你去寻找和你相般配的艺术家去吧!如果我仍然赖着和你在一块,最后不高尚的反而是我了??” “你在讽刺我,我承认,是我不高尚,从一开始就不高尚??” “那么,最伟大最光辉最高尚的就只有古风铃了?”他刻毒地讽刺说。 丽丽不再言传。沉默。久久地沉默。丽丽酒喝得太多,已经睡着了。 但武惠良却睡不着。他恨自己太软弱,为什么一再在丽丽面前哭鼻子呢?他即使失去了她,也不能在她面前失去男子汉的尊严!  他实在是太累了。想睡,但又睡不着。他爬起来,摸进厨房,另外找 出一瓶白酒,接连喝了几杯,又回来躺下,还是睡不着,又起来喝了五六杯, 倒在床上昏昏然然,仍然没有完全入睡。  夜,一个彻夜不眠的夜??天亮以后,丽丽出门上班去了。但他却爬 不起来,心跳每分钟达到一百几十下。他没有按时上班去。 武惠良灰心丧气地躺在床上,屋顶似乎在头上面旋转——生活的信心粉碎了,崩溃了! 他昏乱地想,也许人生正如某些人所说,就是一场疯狂的角逐,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既然是这样,也就索性宽容地看待一切,包括宽容地看待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呢?是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他太认 真了!人和社会,一切斗争的总结局也许都是中庸而已。与其认真,不如随 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钱就寻一醉,无钱就寻一睡;与过无争, 随遇而安??这样想的时候,他浑身不免冒出一身冷汗。这还象一个团地委书记吗?这是一种彻底的堕落!纯粹的市侩哲学! 一身冷汗出过之后,他感到身上轻松了一些,于是便穿衣起床,在厨房里用凉水抹了一把脸。他看了看墙上的大电子石英钟,时针刚指向九点。 他吸了一口气,就出门骑上自行车,到团地委去上班。 不管他内心怎样忧心如焚,万念俱灰,一旦置身于他的工作环境,便又不由地象往日那样忙碌起来。 第一个走进他办公室的是少儿部部长田润叶。润叶已完全是一位工作老练的干部。她穿一身朴素的衣服,剪发头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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