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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_全文阅读_8-米花在线书库
 倦飞而知还”里,体会到自己厌倦做官而归田,是有会心的。白居易的“坐望东南山”,  也只有形式上的仿效,没有体会的。陶的归田,在《归田园居》里说:“晨兴理荒秽,  带月荷锄归”,是亲自参加劳动的。与白居易的“日出犹未起,日入已复眠”的幽闲生  活是不同的。白居易以大官隐退过着优裕生活,自比颜渊原宪,是可笑的,与陶的精神  境界不同,是不了解陶的。  蔡宽夫说薛能、郑谷皆有诗效陶,今检《全唐诗》皆未见。再看钱先生称杜甫对陶  渊明的称美,如《夜听许十诵诗》:“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这两句讲许十诵诗  的美妙,下凌陶谢,上继风骚,枝梧犹抵当,这是讲诵诗,不是论诗,但把陶谢并称,  又跟风骚作对,也有推重陶谢诗的意味。所以李群玉的把陶谢与风骚作对,就从杜诗来  的。再看《江上值水如海势》:“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这是说,要得  诗思像陶谢的创作,自愧不如陶谢,即极推重陶谢诗。杜甫这首诗开头说:“为人性僻  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就推重陶诗有惊人佳句了。  《谈艺录》读本  (四)论庾信诗赋  窃谓子山所擅①,正在早年结习咏物写景之篇,斗巧出奇,调谐对切,为五古之后  劲,开五律之先路。至于慨身世而痛家国,如陈氏所称《拟咏怀》二十七首②,虽有肮  脏不平之气,而笔舌木强,其心可嘉,其词则何称焉。盖六代之诗,深囿于妃偶之习,  事对词称,德邻义比。上为“太华三峰”,下必“浔阳九派”;流弊所至,意单语复。  《史通·叙事》篇所讥:“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一言足为二言,三句分为四句。如售  铁钱,以两当一”;文若笔胥然。例如:“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虽好相如达,  不同长卿慢”;“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  成大业,群贤济洪绩”。彦和《丽词》笑为“骈枝”,后来诗律病其“合掌”。子山此  诗,抗志希古,上拟步兵,刮除丽藻,参以散句。而结习犹存,积重难革,失所依傍,  徒成支弱。如“谁知志不就,空有直如弦”;“愦愦天公晓,精神殊乏少”;“对君俗  人眼,真兴理当无”;“谁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古人持此性,遂有不能安”;  “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怀生独悲此,平生何谓平”;“洛阳苏季子,连衡遂  不连”;“寓卫非所寓,安齐独未安”;“吉人长为吉,善人终日善”。按子山颇喜为  此体,几类打诨。如《伤王司徒褒》云:“定名于此定,全德所以全”;《伤心赋》云:  “望思无望,归来不归。从宦非宦,归田不田。”皆稚劣是底言语。与平日之精警者迥  异。其中较流利如“榆关断音信”一首,而“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恨心终不歇,  红颜无复多”等语,亦齐梁时艳情别思之常制耳。若朴直凄壮,勿事雕绘而造妙者,如:  “步兵未饮酒,中敬未弹琴。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摇落秋为气,南风多死声”;  “阵云平不动,秋蓬卷欲飞”;“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无闷无不闷,有待何  可待。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壮冰初开地,盲风正折胶”;“其面虽可热,其  心长自寒。匣中取明镜,披图自照看。幸无侵饿理,差有犯兵栏。”在二十七篇中寥寥  无几。外惟《寄徐陵》云:“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  沈挚质劲,语少意永,殆集中最“老成”者矣。子山词赋,体物浏亮、缘情绮靡之作,  若《春赋》、《七夕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皆居南朝  所为。及夫屈体魏周,赋境大变,惟《象戏》、《马射》两篇,尚仍旧贯。他如《小园》、  《竹杖》、《邛竹杖》、《枯树》、《伤心》诸赋,无不托物抒情,寄慨遥深,为屈子  旁通之流,非复荀卿直指之遗,而穷态尽妍于《哀江南赋》。早作多事白描,晚制善运  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穷然后工,老而更成,洵非虚说。至其诗歌,则  入北以来,未有新声,反失故步,大致仍归于早岁之风华靡丽,与词斌之后胜于前者,  为事不同。《总目》论文而不及诗,说本不误。陈氏所引杜诗,一见《咏怀古迹》;  “庾信哀时更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一见《戏为六绝句》:“瘐信文章老更成,凌  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皆明指词赋说。若少陵评子山诗,  则《春日怀李白》固云:“清新庾开府。”下语极有分寸。杨升庵英雄欺人,混为一谈,  陈氏沿袭其讹,不恤造作事实,良可怪叹。(299—301页)
  ①子山:庾信字,有《庾开府集笺注》四十卷。  ②陈氏:清陈沆字太初,有《诗比兴笺》四卷。  这一则论庾信诗赋。钱先生认为庾信诗所擅长的正在他早年咏物写景的诗,即在梁  代所作的诗,为“五古之后劲,开五律之先路。”如《咏画屏风诗》:“高阁千寻起,  长廊四柱连。歌声上扇月,舞影入琴弦。涧水才窗外,山花即眼前。但愿长欢乐,从今  尽百年。”这首诗作为五言古诗,是当时比较好的,可称后劲。它又是开五律的先路。  五律诗要求:一,一首八句,这首正是八句。二,用平声韵,这首正是用平声韵。三,  中间两联对偶,首联可对可不对。这首中间两联对偶,首联也对。四,要讲究平仄,这  首诗的平仄,除第三句“歌声上扇月”,平平仄仄,连用三仄;又“山花”句平起,  “但愿”句仄起不合外,即除两句不合外,其余都跟五律一致,所以说是“开五律之先  路”。  陈沆讲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在《诗比兴笺》里说:“令狐德棻撰《周书》,  称子山文浮放轻险,词赋罪人。第指其少年宫体,齐名孝穆(徐陵)者耳。使其终处清  朝(清明之朝,指梁朝),致身通显,不过黼黻(礼服上花纹,指穿礼服做大官)雍容,  赓和绮艳,遇合虽极恩荣,文章安能命世。而乃荆吴(指梁)倾覆,关塞流离,冰蘖之  阅既深,艳冶之情顿尽。湘累(屈原)之吟,包胥(申包胥)之哭,锺仪之风(楚锺仪  囚于晋而唱楚歌),文姬悲愤,固当六季(六朝)  寡俦,岂憔孝穆却步。斯则境地之曲成,未为塞翁之不幸(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者也。……少陵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词赋动江关’,有以也。”钱先生  评为:“按此段议论,全袭《四库总目》,而加以截搭。《总目》卷一百四十八谓:庾  信骈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导四杰(王、杨、卢、骆)之先路,为四六宗匠。初在南  朝,与徐陵齐名。故李延寿《北史·文苑传》称徐庾意浅文匿,王通《中说》亦谓徐庾  夸诞,令狐德棻《周书》至斥为词赋罪人。然此自指台城应教之日,二人以宫体相高耳。  至信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变化自  如,非陵之所能及矣。杜甫诗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则诸家之论,甫固不以为然矣。  陈氏所谓‘境地曲成,未为不幸’,即赵瓯北《题元遗山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  到沧桑句便工,之意。《总目》引杜诗,专论子山骈文;陈氏以之说子山诗,盖又本于  杨升庵。《丹铅总录》卷十九云:‘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史评其诗曰  绮艳,杜子美称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绮艳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独子美能发其  妙。余尝合而衍之曰:绮多伤质,艳多无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尘,所以为老成也。’  陈氏牵合诸意,曲为之说,无征失据,不堪一驳。”  钱先生在驳陈沆说时,提出了对庾信诗赋的评价。大体认为杜甫的评价是对的。庾  信早期的诗,杜甫称为“清新庾开府”,评为清新。钱先生再加补充,称为“斗巧出奇,  调谐对切,为五古之后劲,开五律之先路”,这是应当肯定的。庾信晚年的诗,“笔舌  木强”,“徒成支弱”。有的是刘彦和即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所讥的两句一意的  “对句之骈枝”,亦后来批评的“合掌”。庾信的《咏怀》诗里就有这种合掌。如“乘  舟能上月,飞髋欲扪天”;“上月”“扪天”都指上天,两句一意。再像“谁知志不就,  空有直如弦”,“直如弦”是空的,等于“志不就”了。“愦愦天公晓,精神殊乏少”,  “愦愦”就是“精神’少了。这就是所谓“稚劣”。因此,陈沆把庾信的《拟咏怀》诗  说成是杨慎所推重的诗是不恰当的。  钱先生又讲到庾信的赋,认为庾信在梁朝所作赋,是缘情绮靡之作。如《春赋》: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  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到梁朝灭亡,庾信  屈留在西魏北周,像《小园赋》:“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指侯景)潜移,  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  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写亡国之痛,就是杜甫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凌  云健笔意纵横”了。《哀江南赋》,是他的凌云健笔的代表作了。这是较全面地评价庾  信的作品。  《谈艺录》读本  (五)论张籍诗  张文昌《祭退之》诗云①:“公文为时帅,我亦微有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  是退之与文昌亦齐名矣。然张之才力,去韩远甚;东坡《韩庙碑》曰:“汗流籍湜走且  僵”②,千古不易之论。其风格亦与韩殊勿类,集中且共元白唱酬为多③。惟城南五古  似韩公雅整之作,《祭退之》长篇尤一变平日轻清之体,朴硬近韩面目,押韵亦略师韩  公《此日足可惜》。其诗自以乐府为冠,世拟之白乐天、王建,则似未当。文昌含蓄婉  挚,长于感慨,兴之意为多;而白王轻快本色,写实叙事,体则近乎赋也。近体唯七绝  尚可节取,七律甚似香山。按其多与元白此喁彼于④,盖虽出韩之门墙,实近白之坛坫。  《征妇怨》云:“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在如昼烛”,谓赘也,立譬极妙。《大般涅  槃经·寿命品》第一云⑤:“如以一掬水投于大海,燃一小灯助百千日。”《法苑珠林》  卷六十一僧亡名《自诫》云⑥:“一伎一能,日下孤灯。”英十七世纪文家蒲顿《解愁  论》第二部第二节谓爱欲之苦,无须例证;十八世纪诗家杨氏《讽谕诗》第七篇笑注疏  之学为多事;小说家史木莱脱⑦《旅行趣牍》六月十日梅尔福作函,讥以人智妄测天道;  皆有白日中举烛之喻。取譬与文昌巧合。《阳明传习录》卷下《答黄勉叔》曰⑧:“既  去恶念,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出。若恶念既去,又要存善念,即是日光之下,  添燃一灯。”比喻亦同。(93—94页)
  ①张文昌:张籍字,有《张司业集》八卷。  ②东坡:苏轼《韩文公庙碑》。籍湜:张籍、皇甫湜,韩愈学生。  ③元白:元稹、白居易。  ④此喁彼于:唱和声,《庄子·齐物论》:“前者唱于而后者唱喁。”  ⑤《大般涅槃经》:三十六卷二十五品,南朝宋慧观、觉严、谢灵运等参照法显译  《大般泥洹经》删订整理而成。  ⑥《法苑珠林》:唐释道世撰《法苑珠林》一百二十卷。把佛经故实,分类编排,推明祸福的因由。  ⑦史木莱脱:十八世纪苏格兰作家。  ⑧《阳明传习录》:明王守仁尝筑室阳明洞,世称阳明先生,有《传习录》一卷。  这一则讲张籍诗。这里讲他与元白唱酬诗,如《答白杭州郡楼登望画图见寄》:  “画得江城登望处,寄来今日到长安。乍惊物色从诗出,更想工人下手难。将展书堂偏  觉好,每来朝客尽求看。见君向此闲吟意,肯恨当时作外官。”这样的诗,比较平易,  与韩愈的风格不同。钱先生指出他的《城南》五古似韩公雅整之作。如《城南》:“漾  漾南涧水,来作曲池流。言寻参差岛,晓榜轻盈舟。万绕不再止,千寻尽孤幽。藻涩讶  人重,萍分指鱼游。……”这样的诗,比较雅整。钱先生又指《祭退之》诗:“鸣呼吏  部公,其道诚巍昂。生为大贤姿,天使光我唐。……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  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暗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  传者入歌声。公领试士司,首荐到上京。一来遂登科,不见苦贡场。……去夏公请告,  养疴城南庄。籍时官休罢,两月同游翔。黄子陂岸曲,地旷气色清。新池四平涨,中有  蒲荇香。……”这首诗,钱先生指出朴硬近韩面目,押韵亦略师韩公《此日足可惜》。  按这首诗用阳韵,阳韵字多,是宽韵。但韩愈用宽韵却要通押青、庚韵,这首诗也这样。  全诗押阳韵,但其中“明”字,“声”字,“京’字侵入庚韵,“清”字,侵入青韵。  韩愈的《此日足可惜》诗也一样,这是学韩愈处。  钱先生提到张籍《征妇怨》:“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  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身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  如昼烛。”钱先生指出“昼烛”的比喻是“赘也”,即有多余意,极妙。再引佛经作比,  “以一掬水投于大海,燃一小灯助百千日(太阳)”,是多余的,再像“日下孤灯”,  “白日中举烛”,都是同样比喻。钱先生善于博引众说,包括用佛经道书及西洋典实作  比,来突出这一比喻的巧妙。钱先生又指出张籍的乐府诗含蓄婉挚,长于感慨,兴之意  为多,与白居易、王建轻快叙事,近乎赋的不同。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张君何  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当代少其伦。……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指出  他的乐府诗的特点是“风雅比兴”。“如昼烛”即极著名的比兴之辞。  《谈艺录》读本  (六)论白居易诗  香山才情,照映古今,然词沓意尽,调俗气靡,于诗家远微深厚之境,有间未达。  其写怀学渊明之闲适,则一高玄,按香山《题浔阳楼》称渊明曰:“文思高玄”。一琐  直,形而见绌矣。其写实比少陵之真质,则一沈挚,一铺张,况而自下矣。故余尝谓:  香山作诗,欲使老妪都解,而每似老妪作诗,欲使香山都解;盖使老妪解,必语意浅易,  而老妪使解,必词气烦絮。浅易可也,烦絮不可也。按《复堂日记补录》光绪二年八月  二十二日云①:“阅乐天诗,老妪解,我不解”;则语尤峻矣。西人好之,当是乐其浅  近易解,凡近易译,足以自便耳。(195页)
  ①《复堂日记》:八卷,清谭献撰。  这一则论白居易诗。白居易晚号香山居士,故称香山。白居易《与元九书》:“今  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  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淡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钱先生称“香  山才情,昭映古今”,就指他的杂律诗及《长恨歌》《琵琶行》等诗。也指出他的诗有  不足处,如他有的乐府诗,他在《新乐府序》里说:“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  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  诫也。……”诗是文学,只求达意不求文,不够正确。诗要求卒章显其志,对“诗家远  微深厚之境,有间未达”了。他有的诗不免“词沓意尽,调俗气靡”。苏轼《祭柳子玉  文》称为“元轻白俗”。钱先生把他学陶渊明的诗,与陶诗比,一高玄,一琐直。如白  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举第四首看:  朝饮一杯酒,冥心合元化。兀然无所思,日高尚闲卧。暮读一卷书,会意如嘉话。  欣然有所遇,夜深犹独坐。又得琴上趣,安弦有余暇。复多诗中狂,下笔不能罢。唯兹  三四事,持用度昼夜。所以阴雨中,经旬不出舍。始悟独往人,心安时亦过。  这首诗写他退居渭上,过着饮酒、读书、弹琴、作诗的闲适生活,即所谓“琐直”。  再看陶渊明《饮酒二十首》的第四首: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晨,远去何所依。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这首诗写失群之鸟悲哀时,还在找孤生松来栖托,表达出“千载不相违”的志节,  即所谓高玄。  再看白居易的写实诗,如《官牛》:  官牛官牛驾官车,浐水岸边般载沙。一石沙,几斤重?朝载暮载将何用?载向五门  官道西,绿槐荫下铺沙堤。昨来新拜右丞相,恐怕泥途污马蹄。右丞相,马蹄踏沙虽净  洁,牛领牵车欲流血。右丞相,但能济人治国调阴阳,官牛领穿亦无妨。  这样的诗跟杜甫的三吏三别比,不是一沉挚,一铺张吗?  《谈艺录》读本  (七)评李贺诗及学李贺诗  长吉穿幽入仄①,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故李宾  之《怀麓堂诗话》谓其“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②虽以黎二樵之竺好③,而评点  《昌谷集》,亦谓其“于章法不大理会”。乔鹤侪《萝藦亭札记》④卷四至斥昌谷“饾  饤成文,其篇题宜着议论者,即无一句可采,才当在温岐之下⑤。温犹能以意驭文藻,  昌谷不能”。与李、黎二家所见实同。余尝谓长吉文心,如短视人之目力,近则细察秋  毫,远则大不能睹舆薪;故忽起忽结,忽转忽断,复出傍生,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  之字,如明珠错落。与《离骚》之连犿荒幻⑥,而情意贯注、神气笼罩者,固不类也。  古来学昌谷者多矣。唐自张太碧《惜花》第一第二首⑦、《游春引》第三首、《古意》、  《秋日登岳阳楼晴望》、《鸿沟行》、《美人梳头歌》,已濡染厥体。按张碧自序诗云  “尝读李长吉集,春拆红翠,霹开蛰户,奇峭不可攻。及览李太白词,天与俱高,青且  无际。观长吉之篇,若陟嵩之颠观诸阜者”云云。然此数篇则学长吉。孟东野有读张碧  集诗⑧,称为“先生今复生”,则碧之年辈,不在长吉后。学长吉者,当以斯人为最早  矣。同时庄南杰《乐府》五首,稍后则韦楚老《祖龙行》、《江上蚊子歌》、亦称殆庶。  按胡元瑞《诗薮》内编卷三谓韦楚老《祖龙行》⑨,雄迈奇警,长吉所出。大误。长吉  殁于元和中;兹老长庆时始成进士,至开成犹在。杜牧之有送其自洛阳归朝诗⑩。皆窠  臼未成,语意易晓;词新而非涩,调急而不险。惟李义山才思绵密,于杜韩无不升堂嗜  胾⑾,所作如《燕台》、《河内》、《无愁果有愁》、《射鱼》、《烧香》等篇,亦步  昌谷后尘。按温飞卿乐府,出入太白、昌谷两家,诡丽惝怳。然义山奥涩,更似昌谷。  宋自萧贯之《宫中晓寒歌》⑿,初为祖构。金则有王飞伯,元则有杨铁崖及其门人⒀,  明则徐青藤,皆挦撦割裂,涂泽藻绘。青藤尤杂驳不纯⒁,时有东坡鹦哥娇之叹⒂。按  黄之隽《痦堂集》卷五有《韩孟李三家诗选序》⒃,自言以谢皋羽、杨铁崖、徐青藤诗  ⒄,抄附三家之后,所以由源竟委。黄氏能以东野与退之、昌谷齐称,可谓具眼。然谢、  杨、徐三人,实不关韩、孟事,只可配飨昌谷耳。黄氏于昌谷用力甚深,集中卷二十一  《杂著》论昌谷有七言律,尤为创论;又考定昌谷赋《高轩过》,当在十九岁、二十岁  之间,陈本礼《协律钩元》即取其说⒅。惟谢皋羽《晞发集》能立意而不为词夺,文理  相宣,唱叹不尽。皋羽亡国孤臣,忠爱之忱,洋溢篇什;长吉苟真有世道人心之感,亦  岂能尽以词自掩哉。试以长吉《鸿门宴》,较之宋刘翰《鸿门宴》、皋羽《鸿门宴》、  铁崖《鸿门会》,则皋羽之作最短,良由意有所归,无须铺比词费也。盖长吉振衣千仞,  远尘氛而超世网,其心目间离奇俶诡,鲜人间事。所谓千里绝迹,百尺无枝,古人以与  太白并举,良为有以。若偶然讽谕,则又明白晓畅,如《马诗》二十三绝,借题抒意,  寄托显明。又如《感讽》五首之第一首,写县吏诛求,朴老生动,真少陵《三吏》之遗  ⒆,岂如姚氏所谓“闻之不审”者乎。李仁卿《古今黈·补遗》论作诗天才⒇,谓“若  必经此境,始能道此语,则其为才也隘矣;如长吉《箜篌引》:‘女娲炼石补天处’云  云,长吉岂果亲造其处乎。”李氏考据家解作此言,庶几不致借知人论世之名,为吠声  射影之举矣。(46—47页)
  ①长吉:唐李贺字,家于昌谷,有《昌谷集》四卷,外集一卷。  ②李宾之:李东阳字,有《怀麓堂诗话》一卷。山节:雕成山形的斗拱。藻棁(zh  uó啄):画着水草的短柱。  ③黎二樵:清人,有批点《李长吉集》四卷,外集一卷。  ④乔鹤侪:清乔松年字,有《萝藦亭札记》八卷。  ⑤温岐:唐温庭筠,原名岐,字飞卿,有《温飞卿集笺注》九卷。  ⑥连犿(huān欢):宛转貌。  ⑦张太碧:唐张碧字,唐诗人。  ⑧孟东野:孟郊字,唐诗人。  ⑨胡元瑞:明胡应麟字,有《诗薮》十八卷。  ⑩杜牧之:唐杜牧字,有《樊川文集》二十卷。  ⑾李义山:唐李商隐字,有《李义山诗集》三卷。杜韩:杜甫、韩愈。  ⑿萧贯之:萧贯字,宋诗人。  ⒀杨铁崖:杨维桢,字廉夫,号铁崖,有《东维子集》三十卷,《铁崖古乐府》十卷。  ⒁徐青藤:徐渭,字文长,号青藤,有《徐文长集》三十卷。⒂东坡鹦哥娇:苏轼  《仇池笔记·李十八草书》:“刘十五(攽)论李十八(公择)草书,谓之鹦哥娇。”  评论草书与楷书行书夹杂,犹鹦哥的学人话,不过数句,仍杂鸟语。  ⒃黄之隽:号痦堂,清人,有《痦堂集》六十一卷。韩孟李:韩愈、孟郊、李贺。  ⒄谢皋羽:元谢翱字,有《晞发集》十卷。  ⒅陈本礼:有《协律钩元》四卷。  ⒆少陵《三吏》:杜甫《石壕吏》《新安吏》《潼关吏》。  ⒇李仁卿:元李治字,有《敬斋古今黈》八卷。  这一则论李贺诗,认为李贺的苦心创作,专在修辞设色上用力,不考究命意谋篇。  像屋子,在斗栱短柱上雕刻绘画,不注意讲究栋梁。李东阳说它没有栋梁,那短柱斗栱  就没有地方安放,屋子就建不起来,说得过分了。应该说不讲究栋梁。黎二樵认为李贺  文章对章法不大理会,是对的。乔鹤侪认为李贺文章的议论不行。钱先生指出:李贺诗  的文心,像近视眼的视力,近则明察秋毫,即指修辞设色,有惊心动魄、爽肌刺骨的力  量。远则不见舆薪,指命意谋篇不能做到情意贯注。对李贺诗怎样像近视眼,见下举例。  钱先生又讲到学习李贺诗的作者,如张碧《惜花三首》的第一首:“千枝万枝占春  开,彤霞着地红成堆。一窖闭愁驱不去,殷勤对尔酌金杯。”第二首:“老鸦拍翼盘空  疾,准拟浮生如瞬息。阿母蟠桃香未齐,汉皇骨葬秋山碧。”这两首诗就修辞设色说,  把落花比作“彤霞着地”,称“闲愁”为“一窖”。从惜花想到桃花落,从桃花落想到  结桃子,但花落还没有结成桃子,从人间想到天上,所以说“阿母蟠桃香未齐”,即还  没有结成蟠桃。吃了天上王母的蟠桃,可以长生不老。汉武帝求仙,但阿母的蟠桃没有  结成,汉皇帝吃不到蟠桃死了,骨葬秋山化碧。这是奇思幻想。这种修辞设色和奇思幻  想就是从李贺诗中学来的。再像《游春引》第三首:()“千条碧绿轻拖水,金毛泣怕春江  死。万汇俱含造化恩,见我春工无私理。”  “千条碧绿”当指柳丝,“金毛”不知指什么了,这里更见出用词的怪诞。又《古  意》:“銮舆不碾香尘灭,更残三十六宫月。手持绔扇独含情,秋风吹落横波血。”把  皇帝的车子不来,说成“不碾香尘灭”。把更漏残,月落,说成“更残三十六宫月”。  把落泪,说成“落横波血”,用“横波”指眼,用“血”指泪。都显出词语的奇特。  又如庄南杰《湘弦曲》:“楚云铮铮戛秋露,巫云峡雨飞朝暮。古磬高敲百尺楼,  孤猿夜哭千丈树。云轩碾火声珑珑,连山卷尽长江空。莺啼寂寞花枝雨,鬼啸荒郊松柏  风。满堂怨咽悲相续,苦调中含古离曲。繁弦响绝楚魂遥,湘江水碧湘山绿。”这首  《湘弦曲》,就是《湘灵鼓瑟》,写湘灵弹瑟的歌。“楚云铮铮”,“铮铮”指弦声,  弦声只能说成响遏行云,说成“楚云铮铮”就奇特了。“戛”,打击,“戛秋露”也很  奇特。“云轩”指神灵在云中飞行的车,“碾火声珑珑”,在云中的车怎么碾火,很奇  特。“连山卷尽长江空”,说云尽天空可以,山怎么卷尽?这些奇特的词语也是学李贺  来的。又如韦楚老的《江上蚊子》:“飘摇挟翅亚红腹,江边夜起如雷哭。请问贪婪一  点心,臭腐填腹几多足。越女如花住江曲,嫦娥夜夜凝双睩。怕君撩乱锦窗中,十轴轻  绡围夜玉。”写蚊子飞为“飘摇挟翅”,用“飘摇”字。又称蚊子吸血后的肚子为“亚  红腹”,用个“亚”字,很奇特。又称蚊子飞的声音为“如雷哭”,着一“哭”字更奇。  把人血吸入蚊子肚子,说成“臭腐填腹”,把人血说成“臭腐”,把嫦娥入睡称为“凝  双睩”,把用蚊帐围住玉体说成“十轴轻绡围夜玉”,都写得奇突。这些词语都是学李  贺来的。  钱先生指出这些学李贺诗“皆窠臼未成,语意易晓;词新而非涩,调急而不险。”  即这些诗学李贺没有学到家,只是用词新奇,意思易懂,词语不涩,音调不险。再来看  上述几首诗。如张碧的《惜花》第一首,写花落满地成堆,为惜花发愁,要借酒浇愁,  即所谓“对尔酌金杯”。《惜花》第二首,“老鸦”“盘空疾”,“浮生如瞬息”,指  人生短促,韶光易逝。说“蟠姚香未齐”,“骨葬秋出碧”,说求仙成空,终于死去。  再看《游春引》第三首,不论是“千条碧绿”的“轻拖水”,或“金毛”的怕死,都含  有感谢大自然化生万类的恩典之意,大自然的化工对我是无私的,一切景物都供我欣赏。  再看《湘弦曲》,讲湘水的女神鼓瑟,在云飞时弹奏,发出铮铮的响声。这声音的高像  在百尺楼上敲古磬,这声音的悲像孤猿夜哭。它弹到美好处又如莺啼,四周静静地听,  所以又显得寂寞。弹到恐怖处又如鬼啸。弹得使听的人满堂悲怨,弹出古离别之曲。一  曲弹完了,像钱起《湘灵鼓瑟》的结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首诗的结尾  也一样。这首诗中“云轩碾火声珑珑,连山卷尽长江空”,是否像白居易《琵琶行》中  的“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弹到曲  终只见江心秋月白。再看《江上蚊子》,写蚊子的吸血和声音,写越女用蚊帐来保护身  子。总之,这些诗“语意易晓”,学李贺还没有学到家。  学李贺学到家的有李商隐。试引李商隐《河内诗》第一首:“鼍鼓沉沉虬水咽,秦  丝不上蛮弦绝。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艳秋河月。碧城冷落空濛烟,帘轻幕重金钩栏。  灵香不下两皇子,孤星直上相风竿。八桂林边九芝草,短擦小鬓相逢道。入门暗数一千  春,愿去闰年留月小。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佇苦留待君。”这首诗写“鼍鼓”不敲,  “沉沉”无声了。铜壶滴漏,有玉虬吐漏水入铜壶的声咽。两者皆指夜深,这样写显得  奇特。不说不奏乐,说成“秦丝(秦筝)不上蛮弦(胡琴)绝”,不说月光皎洁,说成  “蟾蜍夜艳秋河月”;这些都是学李贺的修辞设色。再看用典方面,用仙家的“碧城”  来指皇家给修道公主所建道观;用周灵王的观灵、观香两女儿指唐皇家的出家公主。再  看隐语,用“孤星直上相风竿”,暗指与出家公主相恋的道士上楼;“八桂林边九芝草”,  暗指那是在桂林种仙草的人。“暗数一千春”,指仙家一千年一会,暗指相会的时期。  “栀子交加香蓼繁”,暗指含辛茹苦。这样用典和用隐语,也是从李贺学来的。这首诗  写明“右一曲楼上”,是写楼上的。从诗看,楼上在夜深时不奏乐了。楼上的嫦娥在月  照下不胜寒。这个嫦娥就是“灵香不下两皇子”,是两位公主住在楼上。接下来讲“孤  星直上相风竿”,孤星在天上,怎么从地上的相风竿上去呢?这个孤星同“八桂林边九  芝草”又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又同“短襟小鬓”的人接起来呢?跟停佇苦又有何关?这  首诗从字面看不知在说什么,这就词意难明,学李贺诗可以说学得到家了。但透过隐语  来看李商隐的这首诗,还是可以明白的。用“碧城”指仙家住处,比唐朝公主所住的道  观。点明“灵香不下两皇子”,即指住在楼上的有两位出家修道的公主。“孤星直上”  比公主的恋人道士登楼与公主相会。“暗数一千春”指相会的时期较难得,所以要含辛  佇苦来等待。大概唐朝在中元节空国来道观观看盛大道场时可以混进来相会,所以要等  待吧。那末这首诗要通过隐语才能明白,这是学李贺诗学得到家的一例。  钱先生又指出李贺诗缺乏世道人心之感,引李贺诗与谢翱诗作比。如李贺“鸿门宴”,  题作《公莫舞歌》,有序:“《公莫舞歌》者,咏项伯翼蔽沛公也。会中壮士,灼灼于  人,故无复书。且南北乐府率有歌引。贺陋诸家,今重作《公莫舞歌》云。”歌词:  “方花古础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银甖。华筵鼓吹无桐竹(指琴萧),长刀直立割鸣筝  (指弹筝有杀伐声)。横楣粗锦生红纬,日炙锦嫣王未醉。腰下三看宝玦光(范增三次  举玉玦示项羽,要项羽下决心杀刘邦,项羽不应。),项庄掉箾(拔剑出匣)拦前起  (项庄拔剑起舞,欲击刘邦)。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龙子。芒砀云瑞抱天回,  咸阳王气清如水。铁枢铁楗重束关,大旗五丈撞双环。汉王今日须秦印,绝膑刳肠臣不  论。”这首诗写鸿门宴,只在修辞设色上用功夫,没有世道人心之忧。想见鸿门地方有  方花九柱的殿堂,宴会上是刺豹淋血来喝,在长刀直立中弹筝,有杀伐声。接写项羽不  肯杀刘邦,项庄拔剑起舞,要击刘邦。接着不写项伯也拔剑起舞来保护刘邦,是由作者  说:项庄不要起舞来击刘邦,刘邦是真命天子,他在芒砀山中,上有云气,他打进咸阳,  就有王气。咸阳城门是重关铁枢,他一到就撞破关门,掌握天子印,他手下的樊哙不怕  绝膑刳肠来保护他。这首诗有奇思幻想,只在刘邦是真命天子上着笔,并无世道人心之  忧。  再看谢翱是南宋亡后的遗民,他写的《鸿门宴》:“天云属地汗流宇,杯影龙蛇分  汉楚。楚人起舞本为楚,中有楚人为汉舞。鹈(野凫)淬光雌不语(野凫膏可以擦剑  使光耀,但项庄用的是雌剑,不起作用),楚国孤臣泣俘虏(项庄杀不了刘邦,范增就  叹气说:“我属皆为之虏矣”)。他年疽背怒发此(范增后来离开项羽,疽发背死)。  硭砀云归作风雨(刘邦在硭砀山上,上有云气。这指刘邦回去兴风作浪)。君看楚舞如  楚何,楚舞未终闻楚歌。”这首诗写鸿门宴,提到“楚人起舞本为楚,中有楚人为汉舞。”  项庄拔剑起舞,想击杀刘邦,这是为楚而舞剑。项伯也拔剑起舞,用身体来保护刘邦,  这是楚人为保护汉的刘邦而舞剑。这句话就有用意。为元朝灭掉南宋的张弘范,是南宋  人不是蒙古人,也比保护刘邦的是楚人不是汉人,这就有世道人心之忧。后来帮助清朝  平定江南的洪承畴,是明人也不是满人。“君看楚舞如楚何”,这个“楚舞”指项庄起  舞联系后来虞姬的起舞,虞姬的楚舞未终,听到四面楚歌,项羽已趋向没落了,这更有  感慨。这说明写世道人心之忧的诗与李贺的诗不同,从而说明李贺的诗没有表达世道人  心之忧。  《谈艺录》读本  (八)论李贺诗的风格  牧之序昌谷诗,自“风樯阵马”以至“牛鬼蛇神”数语,模写长吉诗境,皆贴切无  溢美之词。若下文云:“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春之盎盎,  不足为其和;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则徒事排比,非复实录矣。长吉词诡调激,色  浓藻密,岂“迢迢”、“盎盎”、“明洁”之比。且按之先后,殊多矛盾。“云烟绵联”,  则非“明洁”也;“风樯阵马”、“鲸呿鼇掷”,更非迢迢盎盎也。《阅微草堂笔记》  谓“秋坟鬼唱鲍家诗”,当是指鲍照,照有《代蒿里行》、《代挽歌》。亦见《四库总  目》卷一百五十。颇为知言。长吉于六代作家中,风格最近明远,不特诗中说鬼已也。  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称明远曰:“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锺嵘  《诗品》论明远曰:“俶诡靡嫚,骨节强,驱迈疾。”与牧之“风樯阵马、时色美女、  牛鬼蛇神”诸喻,含意暗合,谅非偶然矣。(47—48页)  这一则结合杜牧《李长吉歌诗序》来评李贺诗的风格。杜牧序对李贺诗的评论,钱  先生认为有评得对的,即:“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  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chǐ侈)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  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指出李贺诗的种种特色。其中最大的特色,  是虚荒诞幻。按《文献通考·经籍》称:“宋景文诸公在馆,尝评唐人诗云:‘太白仙  才,长吉鬼才。”“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引李贺诗句“秋坟鬼唱鲍家诗”,指鲍照诗。  纪昀《四库总目·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又如‘秋坟鬼唱鲍家诗’,因鲍照有《代  蒿里行》而生鬼唱,因鬼唱而生秋坟,非真有唱诗事也。”这都说明李贺诗虚荒诞幻的  特点。钱先生也指出李贺在六朝作家中最近鲍照,除了在诗中说鬼外,“操调险急,雕  藻淫艳”也一样。锺嵘《诗品》讲鲍照的“俶诡”即奇异,“靡嫚”即淫艳,“骨节强,  驱迈疾”,即“风樯阵马”,说明李贺诗的风格与鲍照相近,不过李贺诗显得比鲍照更  为怪诞,即用牛鬼蛇神来比。  鲍照《代蒿里行》:“同尽无贵贱,殊愿有穷伸。驰波催永夜,零露逼短晨。结我  幽山驾,去此满堂亲。”又《代挽歌》:“埏门(墓门)只复闭,白蚁相将来。生时芳  兰体,小虫今为灾。玄鬓无复根,枯髅依青苔。”都是吊死者的歌,没有写到鬼唱。李  贺的《秋来》:“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  囊。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首诗  写一见秋风,惊心时光的消逝,却说成“桐风”,即梧桐“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络  纬啼寒素”即纺织娘(秋虫)啼声如促织。这样写显得奇特。接下来讲所作书无人观赏,  徒饱蠹鱼腹。思念至此,回肠亦牵而直。不说肠断而说肠直,亦显奇特。王琦注:“不  知幽风冷雨之中,乃有香魂愍吊作书之客,若秋坟之鬼,有唱鲍家诗者,我知其恨血入  土,必不泯灭,历千年之久,而化为碧玉者矣。”从鲍照诗看,只吊死者,没有说秋坟  鬼唱诗,这是李贺的忽发奇想,这个联想,联到鬼的香魂吊作书之客,联到恨血千年化  为碧玉。这样的奇思幻想,又非鲍照所有了。  钱先生又评杜牧序中的话有不恰当的。即讲李贺诗的情态不同于云烟绵联,李贺诗  的情思不同于水迢迢的绵远,李贺诗的和煦,胜过春气的盎然。李贺诗的格调,不同于  过秋天的明洁。李贺操调险急,不同于绵联、绵远的柔婉,李贺诗抒情凄苦,不同于春  光的和煦,李贺诗设想奇怪,不同于明洁。  钱先生称李贺“若偶然讽喻,则又明白晓畅,如《马诗》二十三绝,借题抒意,寄  托显明。”如“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是带铜声。”后两句指马骨  坚劲,有如铜铁,故敲瘦骨作铜声。比喻人的有骨格,非平庸的人。又如“赤兔无人用,  当须吕布骑。吾闻果下马,羁策任蛮儿。”果下马高三尺,乘之可于果树下行。王琦注:  “此言奇俊之马,非猛健之人不能驾驭。若其下乘,则蛮儿亦能驱使,以见逸材之士,  必不受凡庸之笼络,亦有然者。”这类诗的用意比较明显。但跟“烟云绵联”,“水之  迢迢”,“春之盎盎”还是不同,跟“秋之明洁”也有差异。所以杜牧这几句话用来指  李贺诗不够确切。  《谈艺录》读本  (九)李贺诗以玉石作喻  戈蒂埃作诗文①,好镂金刻玉。其谈艺篇亦谓诗如宝石精镠,坚不受刃乃佳,故当  时人有至宝丹之讥。近人论赫贝儿之歌词②、爱伦坡之文③、波德莱尔之诗④,各谓三  子好取金石硬性物作比喻。窃以为求之吾国古作者,则长吉或其伦乎。如《李凭箜篌引》  之“昆山玉碎凤凰叫”,“石破天惊逗秋雨”;《残丝曲》之“缥粉壶中沉琥珀”;  《梦天》之“玉轮轧露湿团光”;《唐儿歌》之“头玉硗硗眉刷翠”;《南园》之“晓  月当帘挂玉弓”;《十二月乐词》之“香汗沾宝粟”,“夜天如玉砌”;《秦王饮酒》  之“羲和敲日玻璃声”;《马诗》之“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勉爱行》之“荒  沟古水光如刀”;《春归昌谷》之“谁揭赪玉盘,东方发红照”;《江南弄》之“酒中  倒卧南山绿,江上团团贴寒玉”;《北中寒》之“山瀑无声玉虹寒”;《溪晚凉》之  “玉烟青湿白如幢”;《将进酒》之“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等等。此外动字、形  容字之有硬性者,如《箜篌引》之“空山凝云颓不流”;《忆昌谷山居》之“扫断马蹄  痕”;《剑子歌》之“隙月斜明刮露寒”;《雁门太守行》之“黑云压城城欲摧”,  “塞上胭脂凝夜紫”,“霜重鼓寒声不起”;《唐儿歌》之“一双瞳人剪秋水”;《十  二月乐词》之“老景沈重无惊飞”,“缸花夜笑凝幽明”,“战却凝寒作君寿”,“白  天碎碎堕穷芳”;《浩歌》之“神血未凝身问谁”;《走马引》之“玉锋堪截云”;  《马诗》之“夜来霜压栈,骏骨折西风”;《觱篥歌》之“直贯开花风”;《伤心行》  之“古壁生凝尘”;《新笋》之“箨落长华削玉开”,“斫取清光写楚词”;《罗浮山  人与葛篇》之“欲剪湘中一尺天”;《昌谷读书》之“虫响灯光薄”;《张丈宅病酒》  之“军吹压芦烟”;《自昌谷到洛后门》之“淡色结昼天”;《夜饮朝眠曲》之“薄露  压花蕙兰气”;《砚歌》之“踏天磨刀割紫云”;《梁台古意》之“芙蓉凝红得秋色”;  《神弦曲》之“桂风刷叶桂坠子”;《兰香神女庙》之“腻颊凝花匀”;《赠陈商》之  “劈地插森秀”;《别皇甫湜》之“晚紫凝华天”;《恼公》写女子分娩临蓐之“肠攒  非束竹,胘急似张弓⑤,古时填渤澥,今日凿崆峒”⑥,尤奇而亵。皆变轻清者为凝重,  使流易者具锋铓,孟东野咏《秋月》曰:“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又曰:“一尺  月透户,仡栗如剑飞”⑦,以月比剑。长吉《剑子歌》则以剑比月。而其芒寒锋锐,无  乎不同。李仁卿《古今黈》卷八论司空表圣诗好用“韵”字⑧。表圣言诗主神韵,故其  作诗赋物,每曰“酒韵”、“花韵”,所谓道一以贯者也。长吉之屡用“凝”字,亦正  耐寻味。至其用“骨”字、“死”字、“寒”字、“冷”字句,多不胜举,而作用适与  “凝”字相通。若咏鬼诸什,幻情奇彩,前无古人,自楚辞《山鬼》、《招魂》以下,  至乾嘉胜流题罗两峰《鬼趣图》之作⑨,或极诡诞,或托嘲讽,而求若长吉之意境阴凄,  悚人毛骨者,无闻焉尔。刘文成《二鬼》之篇⑩,怪则是矣,鬼则未也。《神弦曲》所  谓“山魅食时人森寒”,正可喻长吉自作诗境。如《南山田中行》、《苏小小墓》、  《感讽》第三首等,虽《死弄人》院本中短歌佳篇,何以过兹。(48—50页)
  ①戈蒂埃:十九世纪法国诗人、小说家。  ②赫贝儿:十九世纪德国诗人、小说家。  ③爱伦坡:十九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  ④波德莱尔:十九世纪法国诗人。  ⑤肠攒非束竹:肠子结聚不同于束竹。胘(xián贤)急似张弓:指妇人生产前的胀痛。  ⑥古时填渤澥:指填海。今日凿崆峒:指凿山通道。比喻妇人的从怀孕到生产。  ⑦仡(gè格)栗:犹挺直。  ⑧李仁卿:元李治字。撰有《敬斋古今黈》八卷。  ⑨罗两峰:罗聘号,清画家,喜画鬼,有《鬼趣图》、《香叶草堂诗抄》。  ⑩刘文成:刘基,字伯温,谥文成,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  这一则讲李贺诗的另一特色,好用玉石等硬性物作比喻。如描状弹箜篌的声音,用  “玉碎”“石破”来比。《残丝曲》:“缥粉壶中沉琥珀。”青白色壶中放着琥珀酒,  把酒说成硬性的“琥珀”。《梦天》里把月亮说成“玉轮”。《唐儿歌》讲唐儿的头骨  隆起,说成“头玉硗硗。”《南园》里把如弓的晓月比作“玉弓”。《十二月乐诗》的  《五月》里把“香汗”比作坚硬的“宝粟”。《七月》里把夜里的天空比作“玉砌”。  《秦王饮酒》里“敲日玻璃声”,把太阳比作坚硬的玻璃,敲它可以发声。玻璃是光亮  的,所以用来比太阳。《马诗》里敲瘦骨作铜声,用铜来比瘦骨。《勉爱行》里把水光  比成刀光,用刀来比水。《春归昌谷》里把东方的红日比作红玉盘。《江南弄》里把江  上的一轮月比作“团团贴寒玉”。《北中寒》里把山上瀑布比作“玉虹”。《溪晚凉》  把烟称作“玉烟”。《将进酒》的“琥珀浓”,把酒比作“琥珀”,把“酒滴”比作  “珍珠”。这是用坚硬的东西比酒、比汗、比烟、比瀑布、比水、光等。他这样用不像  的东西来比,如用坚硬的东西比酒,酒是液体,怎么用固体来比呢?他因酒作琥珀色,  用琥珀比酒,取它的色相似。把“宝粟”比“香汗”,香汗出在女人身上,宝粟是如粟  的珍宝,是女人身上的装饰物,所以相比。把瀑布说成玉虹,因为远望瀑布与虹有相似  处,所以用虹来作比。用“珍珠红”来比“酒滴”,因为酒滴颗圆像珍珠。总之,他运  用这种奇特的比喻,总是就两物中间有一点相似的来比。像用琥珀比酒,取其色;用珍  珠比酒滴取其形。这样来达到他用坚硬物来作比的目的。  钱先生又指出李贺用动词形容词也带硬性,像他描写弹箜篌乐器的声音:“空山凝  云颓不流”,这是从“响遏行云”来的,李贺把它改为“凝云”,像云的凝结,带有硬  性,这是新创。《忆昌谷山居》:“扫断马蹄痕”,用“断”字也带硬性。《剑子歌》  的“刮露寒”,用“刮”字,《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的“压”字,“霜重”的  “重”字,《唐儿歌》“剪秋水”的“剪”字,《十二月乐词》“老景沉重”的“沉重”  字,“白天碎碎”的“碎碎”字,再像几个“凝”字,又“截云”的“截”字,“压栈”  的“压”字,“折西风”的“折”字,“直贯”的“贯”字,“削玉开”的“削”字,  “斫取清光”的“斫”字,“欲剪湖中一尺水”的“剪”字,“灯光薄”的“薄”字,  都带有硬性。在这里,光只有明暗,却说成厚薄的薄,军号只有声的高低,却说成压力  轻重的重压。这里把光的明暗通于物体的厚薄,声的高低通于力的轻重,含有通感的意  味了。再像“淡色结昼天”的“结”字,“踏天磨刀割紫云”的“踏”和“割”字,  “桂风刷叶”的“刷”字,“劈地插森秀”的“劈”字,再像“肠攒”的“攒”字等,  皆比较凝重。再用孟郊的诗来比。孟郊用“刀剑棱”来比秋月,好比用镰刀来比一弯新  月,把“月透户”比作“剑飞”,月也指如钩的新月,所以比作刀剑。李贺也以剑比月。  李贺用硬性的字像“凝”字,好比司空图喜欢讲韵味,喜用韵字,有“酒韵”“花韵”  等。  钱先生又指出李贺善于写鬼,写出一种阴凄的意境,是他独特的。如《神弦》: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魁食时人森寒。”召鬼来享受祭品,山鬼来吃时人感到森森寒气,  写出气氛来。再像《南山田中行》:“鬼灯如漆点松花”,鬼灯黑如漆,点缀在松花上,  写出阴凄的境界。《苏小小墓》:“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冷翠烛指鬼  火,有光死焰。《感讽》第三首:“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漆炬,鬼灯。新人,  新鬼。幽圹,墓穴。萤扰扰,鬼火聚散不定如萤火之扰扰。这些鬼诗都写出阴冷凄凉的  意境,使人毛骨悚然,是别的鬼诗所没有的。这又写出李贺写鬼诗的特点,这跟有人称  他为鬼才当有关。  《谈艺录》读本  (一○)李贺诗在飞动中含坚凝  夫鲍家之诗,“操调险急”。长吉化流易为凝重,何以又能险急。曰斯正长吉生面  别开处也。其每分子之性质,皆凝重坚固;而全体之运动,又迅疾流转。故分而视之,  词藻凝重;合而咏之,气体飘动。此非昌黎之长江秋注,千里一道也①;亦非东坡之万  斛泉源,随地涌出也②。此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势挟碎块细石而直前,虽固体  而具流性也。故其动词如“石破天惊逗秋雨”、“老鱼跳波瘦蛟舞”、“露脚斜飞湿寒  兔”、“自言汉剑当飞去”、“苔色拂霜根”、“宫花拂面送行人”、“烟底蓦波乘一  叶”、“光风转蕙百余里”、“暖雾驱云扑天地”、“霜花飞飞风草草”、“碎霜斜舞  上罗幕”、“天河夜转漂回星”、“夫人飞入琼瑶台”、“东关酸风射眸子”、“直贯  开花风”、“天上驱云行”、“河转曙萧萧”、“杨花扑帐春云热”、“七星贯断姮娥  死”、“飞香走红满天春”、“天河之水夜飞入”等,又屡言辘轳之“转”。“转”也、  “飞”也、“扑”也、“蓦”也、“舞”也,旨飘疾字,至“逗”字、“贯”字、“射”  字,又于迅速中含坚锐。长吉言物体多用“凝”字、“死”字,言物态则凝死忽变而为  飞动。此若人手眼。其好用青白紫红等颜色字,譬之绣鞶剪彩,尚是描画皮毛,非命脉  所在也。(50—51页)
  ①昌黎之长江秋注:昌黎,指韩愈。苏洵《上欧阳内翰书》:“韩子(韩愈)之文,  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  ②东坡之万斛泉源:苏轼《文说》:“我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  这一则写李贺诗风格的特点,他像鲍照诗的“操调险急”,但不像鲍照诗的流易,  变为凝重。凝重又能险急,钱先生把它比作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跟韩愈文如长  江的一泻千里,苏轼文如万斛泉源随地涌出的都不同。钱先生举出了不少例子,如《李  凭箜篌引》,描写李凭弹箜篌的声音:“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  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  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这里都在写弹箜篌的声音,“昆山  玉碎”,状声音清脆;“凤凰叫”,状音变和缓;“芙蓉泣”,状声音惨凄;“香兰笑”,  状声音冶丽;“融冷光”,状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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