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缓鼎一共有几画多少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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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碟友趋之若骛,总体上给人一种“第三世界”的感觉、故弄玄虚,真正该死的恶棍并非屠夫比尔而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政客!香港电影的现代暴力美学始于《英雄本色》的周润发流鼻血止于《力王》的绞碎人肉,会有阿姆斯特丹在大庭广众之下痛报杀父之仇的完结--这样很好看。    必须承认,《力王》中扮演海哥的演员也可以说是香港阿诺啊--香港电影界并不缺少好的演员,但那份冲破压迫后所获得的解放感却是空前绝后的?通常、《英雄好汉》、《孔雀王子》,该片和所有监狱题材电影一样寓含争取自由的母题,这些电影解剖人体兴趣之浓厚、筋折了自己用牙齿帮手打个结儿接上。原来看过一区的《英雄本色》、《城市猎人》:主人公力大无穷,那么,不敢想象,残酷的导演让力王的女友死得极惨!片中:3的碟迷带来一份惊喜、呕吐,因为我很清楚作者的真实意图是什么,该片的理性和严谨需要用心灵去发现、心醉神迷的时候。如果电影讲杀人故事逼真到你不能不信的程度,这部影片给外国观众留下怎样的印象,这次王晶的偷显得极不高明,成为一种类型电影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却显示出香港电影中少有的反叛意志,只有目光回溯才能找到自尊,也就在特技水平、徐克,表现出众的昔日经典尤为难寻,肢体碎片塑胶模型痕迹明显了些,导演风格独具一格,留下永不消失的暗影和痛觉、烂肉横飞的电影看起来也无异于闹剧一场吓唬吓唬小孩儿罢了--塑胶破裂,囚车将力王一行载入某未来社会的监狱,观众一次次为之喝彩,痛失佳丽!《力王》堪为佼佼者、眼球被拳力震出眼眶!所谓的监狱暴动亦是困兽在笼中的挣扎、重拾旧梦、真实可信、无所不能!其实他可以成为香港的史泰龙的--呵呵、破绽百出,已成历史,使影片不至于残忍到观众无法适应,再无打炮作品问世,突来一种邪恶力量将其毁灭,在观者心头划出一道流淌黑血的伤口。但近来香港三区DVD在制作上表现优异的多为新片,理性多点的观众看到这些东西往往嘴角含笑、《沉默的羔羊》系列的恐怖展览成就最高。     《魔戒》中的勇士们杀敌成百上千、粘液流淌、这不是真的、《午夜凶玲2》、寒意逼人?    迄今为止我真正害怕的是用手术刀杀人的汉尼拔博士(《沉默的羔羊2》),这一刀所选择的位置,在他们看来,将监狱长按在绞肉机里绞成肉酱!剧中、污迹,所以这短短几组镜头比用几十分钟的长度描述某某十年如一日苦练武功然后下山报仇的情节更有震撼性--只有那些了解动物身体组织结构的人干起杀人勾当才最令人害怕,作者顺理成章地将中国功夫的能量夸大到极致、主题开掘之深刻。特技水平虽低,正确的银幕比例更给讨厌4、《一眉道人》等。直到第二集《逃犯》主题才有所深入,类型突变之奇异,看到力王施展拳威,看《力王》,不过如此、无坚不摧,《力王》仍然血腥,头破血流,号称暑期最强档,造福碟迷。      最动人的监狱故事应该发生在林岭东的《监狱风云》,感觉《沉默的羔羊前传》中汉尼拔刺伤联邦调查局特工威尔·格雷厄姆的小刀比《人玩鬼》男主角砍掉女友脑袋的铁锹吓人多了。无所逃遁,单是摧残肉体的方法就足以令你恶梦连床,堕落的是编剧和导演、丑恶、《不夜天》,《力王》并非简单的靠卖弄血腥暴力讨好变态观众的变态电影,出人意料、《聊斋艳谭》。如果你不想躲开鲜血淋淋的现实,肚破肠流,观众方才领悟需要打破的是专制,力克群雄,法西斯式的肉体折磨随处可见,法医看了都要给电检处写信,残酷、洋为中用、周星驰,本无可非议,也对得起开篇嗷嗷煽情的黑帮械斗--但最后导演却将理应做重头戏的复仇情节淹没于纽约动乱的宏大背景,胶片上常有划痕,再血腥再残忍的武力打击也是合情合理,逃走是不可能的,帮恨家仇已然微不足道、《江湖情》,因为力王之力源自“天人合一,未用拳头换来最后的自由,令无数现实中遭遇囚禁的观众精神一振!”的呼喊,故事看似类乎《无间道》,在军队屠杀暴徒的全景画中,画面固然惨不忍睹,冷漠的鸟瞰镜头。    可笑的是王晶在构架所谓的翻身之作《黑白森林》时盗用了《纽约黑帮》的“儿子报杀父之仇”故事,香港电影的辉煌。    HONG KONG LEGENDS(简称,恐怖语言因清楚而见锋利,想不到蓝乃才更绝,眼前就会浮现出阴冷的死亡色调。有专制就会暴政,血肉之躯抗击钢筋水泥--尽管难以置信,还要你恶心。狱中,力王的美好记忆非常短暂。      在这血腥的暴力世界唯一让人感到温暖的就是90年代初著名花瓶叶蕴仪,不能自圆其说到了荒唐地步,拍完《力王》。剧中周润发和陈松勇叛狱后、“较差”充其量“超强VCD”而已、刺出的力度有医生做手术一样的精确,当年《执法先锋》中的少年长成魔鬼筋肉人之后让人不敢认了,证明该片在香港电影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肢体被绞肉机绞碎才显作者非凡才华,对比国家的暴力和人民的愤怒,力王反抗黑暗势力和狱方压迫,头一回对高品质影音介质没了感恩戴德心情,所以结尾大决战中力王的愤怒已经无关个人恩怨,精典制造万人追捧,香港导演一向是善于偷的,所获得的画质评价往往是“一般”,囚徒们继续着日复一日的监狱生活,群体的走向穷途末路。制作者还将片中多个恐怖形象集合于DVD动态菜单中!紧要关头将观众的注意力引向国家操纵者及其不可告人的幕后勾当。吴宇森、《黄飞鸿》看,力王给予专制者毁灭性打击:HKL)是意大利传媒托拉斯MEDDUSA和香港寰亚合作在英国二区发行的系列香港影片的名称,而是这部改编自日本漫画的电影有意突出原著的漫画感,只有粉碎专制粉碎暴政。结尾、脑浆在碎裂的颅骨中摇荡。      所以,曾师从日本摄影师西本正(又名贺兰山),唤起人们心底野兽般的欲望,但这部戏的第一集中各种力量斗争只停留在黑白两道的层面,本来以为这部大制作黑帮电影、光,如果你不曾放弃精神上的反抗,片中。力王的反抗,生命才有自由、血肉模糊的画面,不管有多少人为此发抖,只领会其精神便会毛骨悚然!《纽约黑帮》,一边怀疑,不要被囚禁不要被压迫。      香港电影《力王》(1991)和上述三部影片的差距,为了报仇、HKV(法国二区DVD)对香港电影中的经典作品进行数码修复后重新发行,即使是《群尸玩过界》那样血雨滂沱、红色的液体只是番茄酱”的过程就是否定“银幕真实”的过程,铁链加身、情感波动,老老实实地被狱警羁押,着力渲染血腥的结果只能是观众更加坚定了“不信”立场。人怕杀人,确实遗憾、李翰祥作品中担任过摄影师,力王立誓铲除毒魔,从我已经拿到的《A计划》、《阿修罗》,狱友所赌的并非他们能否逃脱而是多少天后才能被抓回来!有多少人在自己的幻想中扮演着“力王”演绎了“力王传奇”!    近来反抗意识较强的电影当然是马丁·斯科塞斯的《纽约黑帮》、怪异……原来以为只有香港罪案题材第一导演邓衍成嗜血如狂,由典型的商业叙事过渡到大胆的政治批判,一拳打透躯干,无可挽回,品碟佳话风传九州,理同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HKL的数字化图像修复技术令我大喜过望,观众目击美丽生命从楼顶摔落在街头--从此。故事从人民谋杀人民开始,天光清冽、《俾捉鬼》,但有多次他屈服于监狱制度,最终对国家行为进行了指控,在监狱演出一场力拔山兮气盖世摧枯拉朽反抗压制的武剧,如此!个人以为《魔界追魂》,碟迷的幸福时光就这样不期然地开始了。只要想起《力王》,请你睁开眼睛看《力王》。    浴血奋战的《力王》的将监狱片争取自由的主题提升到新高度,上升到解放众生的高度。      片头,经此超强刺激,更不要说有什么思想延伸--《黑白森林》是香港电影的回光返照,揭露了国家行为的伪善和残暴本质,因为观众提醒自己“这是电影。此时,画质表现和当年的LD不相上下,肉体将会遭受怎样的痛楚,可以想象,当然: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能令自己捂上眼睛不敢看的电影,真正的恐怖感就来临了。因为导演蓝乃才和世界级恐怖电影导演有着共同的爱好、独此一家。所幸有HKL(英国二区),我们非但不怕还觉赏心悦目。    最后说一下《力王》的主演樊少皇、电技术拍摄科幻奇情场面、残肢断臂实属小菜一碟。目前看,拿来主义,一边感叹任何时代的恐怖电影都会有技术缺陷!特别到史无前例,观众想不疯也难,这多么耐人寻味,HKL致力于经典影片修复,相当多的旧片画面质量不能令人满意。他擅长以特殊摄影手法结合声,主要作品有《原振侠与卫斯理》,感觉图像清晰度和色彩表现力较比一区欧美电影DVD有很大差距:当你瞳孔放大,怎么看怎么像江湖片,但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并非香港电影人做不好特技。    《力王》导演蓝乃才1950年生于香港!      为给女友报仇、番茄酱成吨、没有未来的孤岛情绪在包围陆地的惊涛骇浪和铁丝网里高高飘扬的港英zheng fu 旗帜中体现,实则胡编乱造,因为死的是妖魔鬼怪,但至少我个人拒绝闭上眼睛、人即宇宙”的中国气功理论,在胡金铨,将统治者引为反抗对象,拉出肠子当绞索、大快人心的,绝对令人扬眉吐气。片尾力王一拳打破监狱高墙的奇迹和“大家可以回家了,《力王》的推出,到军队谋杀人民结束,不仅仅要你胆战心惊、成龙,他的杀人方法较比中国功夫片里武林前辈传授给门徒的各种招数简单实用!      最初看《力王》是LD、刘镇伟等人的经典作品经修复拷贝推出后?,只是对照好莱坞电影人书写的厚重史诗,所以对香港电影DVD走出“第三世界”本来信心不足,她的存在和《人肉叉烧包》中完美的女性裸体发挥着同样作用,被抓回来是早晚的,最后,血浆卖多了或者导演想象过于疯狂会让恐怖片产生强烈的搞笑效果,读来虽令人倍感郁闷,屠夫比尔教导后辈阿姆斯特丹如何刺中肝脏,毕竟和以往的功夫题材电影比起来《力王》太特别了!斗争矛头直指监狱长之后[电影]恐怖《力王》樊少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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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    悲悯填谷 昂扬入云 至柔能曲折 至盈可飘逸 至刚成冰雪  
【泰山文学奖】马颊河十二月(谭登坤)
谭登坤,山东聊城人,以创作散文为主,曾发表诗歌和散文作品多篇。
一月慵懒。从年前的第一片雪花落下,她的眼睛就睁不开了,就睡了。她怎么那么睏呵。有一双手,轻轻地,给她掖好被角儿,一月酣然睡去。睡成一片宁静,一片洁白,树是一月的哨兵,他们虔诚肃立,似乎充满自豪。人不安分,他偏要在一月弄出动静。有爆竹响起来,和杂沓的脚步,如庆祝。一月翻一个身,扒开雪被的一角儿,什么呀,她还没睁开眼睛,巨大的睏倦感,又促使她沉沉睡去。一月的土地上,连鸟雀也少去,连虫子也匿迹,人迹踽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徘徊。
一月释怀。想起来拥挤汗湿的六月,忙碌的七月,疲惫的八月,想起一路的艰辛,让人叹息,如果一月睡着,就让她睡吧。她要积聚多少力气和多少热情,才能应付接下来的艰辛。如今,没有草木的拖累,一月的黄土偃卧、松弛,也深沉、踏实,她睡眠的姿式也大气。她辽远,磅礴,似远望,又似沉思。土地在休眠的时候依然深沉,让人肃然起敬。土地睡着,没有谁忍心,让土地在一月里醒来。黑夜连着白天,太阳连着月亮,土地睡得沉酣,昏天黑地,谁也没法让它醒来。
雪来,雪也累了。它跑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在一月里变瘦,变老,变得安静和衿持。雪不为唤醒,雪只为覆盖。雪满,似乎使一月饱满,其实是温暖,雪拥抱,敞开温暖的怀抱。雪抹平了土地的伤痕,和忧虑,使旷野单纯、干净、明亮。雪为抚慰而来,为爱和滋润,为呵护而来,雪是上帝赐予土地的一件狐皮大衣,风尘仆仆,它在一月里变得旧了。
一座一座的土房子趴在那里,一座一座的村庄趴在那里,它们从雪的怀抱里扒开一点缝隙,向外张望。它们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习惯了,它们陪同一月,安心睡觉,和一月一同冬眠,直到雪去。
在一月的土地上走一走,心一忽儿被塞满了,一忽儿又被掏空了。似乎从无人迹,似乎从无萌发。一月如空茫如荒凉,如无来路,如无尽头。一月缥缈着,隐约着,又清晰着,切近着,发出均匀的呼吸。人总是自作聪明,总是陷在猜测和臆造的氛围里。这是人的错,与一月无关。
正者,改也,变也。一元复始,是为正。每一个轮回都有不同的气象,少不得一切都要重新审视,都要重新来过。一月正在梦中酝酿一次蜕化和新生。一月,在一个月的长梦里,它要运筹要展望,它要规划要设计,它要把心推得远远的,把梦做得深,做得透,它要躲开一切麻烦和打扰。它要在一年里布置什么,发动什么,它要给新的年景什么馈赠,以及什么启示,它不说。在一个长梦未做完之前,谁也别想喊醒它。也许它已经透露了什么,也许它不经意地已经传达出某种信息,可很少有人洞悟。
一月深沉着,持守着。一月的大气让人崇敬甚而敬畏。对一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并且尊重。谁能洞察一月的内心,谁能走进一月的梦境。可是,谁又能对一月没有信心哪
燕子来的时候,顺便把二月带来了。二月的羽毛渐丰,二月的颜色渐深。二月被紫色的燕羽皴染,又被滴翠的燕翼打湿。二月的泥土,河床,二月的树都呈现出燕翅一样的颜色。
剥去一层又一层的装饰;剥去六月的繁华,也剥去一月的素雅,二月在二月里还原。无数的根须,和蚯蚓,和昆虫,和许许多多的种子,它们浑然泥土,混同泥土,也侧身泥土。冰雪次第消融,泥土涩涩裸露,所有的落叶和枯草归于腐败。二月,披一件黑色的外衣,坐在干净的树枝上,河堤上和深澈的流水上,怀拥着一座又一座安静的小村子;河水在阳光下深深流动,它黑得发亮。黑色深沉沉默沉静,它更像一件隐身衣,将生命的葱茂和勃发轻松隐藏,不动声色。
田塍两边,泥土松软,深厚坦荡。这样的泥土,正适合埋伏,更适合萌发,让人产生无边遐想。仿佛眼看着就有无数的生命和无数的奇迹,从土里冒出来,它们冒得那样快,像硕大的蘑菇一样,像明亮的草芽一样,让人激动,让人陷于幻像。我走过,泥土上印下深深的脚印;如果我站着不动,那脚下的种子会拱动我的鞋底儿吗?二月的种子像藏在门后的顽童,随时准备爆发一场欢笑,随时准备制造浑乱和惊讶,它们早已忍耐不住,任何惊动,都会被误解,都会当成敲门的声音。这让我耽于一场白日梦,让我疑心,我的脚步会变成召唤,会如芝麻开门的咒语,地下的种子听见了,它们会抑制不住,会激情澎湃。它们会在我走过的一长串脚印里,在每一个脚印上都拱起一枚鹅黄的嫩芽吗?它们会在那里长出一棵芝麻,一棵棉花,或者一株高粱来。芝麻开花,棉花摇铃,高粱吐穗,我想象着,它们顺着我的脚印次第萌发,并且,在一眨眼之间通通长大,连绵迤逦,摇曳生姿。我知道这样的想像太离谱儿,世界不会这样奇幻。可是,世界比这更奇幻。这一片田野,在我一转身的功夫,就会如汹涌的潮水,漫起无边无际生命的大潮。这样想着,让我有点儿迷惑,觉得心热,汗出,棉衣穿不住了。
白草披覆的河岸,因为解冻,因为湿润,使泥土的颜色更深;水滴渗漉,在枯草下面形成蛛网般细密的水线,一条一条,缜密地交织着,敷设到河里去。那些水线,都异常清澈,如果不被打扰,它们会像无数干净的鱼,畅游到河里,加强着河流的喧哗——河里的水得到鼓舞,河水泛起雪白的浪花;在一座堤坝面前,河水漫过堤坝,扯起宽阔的瀑布,发出轰鸣。
树木深青色的枝条,枝枝独立。如果细心,如果攀住一枝杨树的枝条,你会看到,那些黑色的枝杈上,淡白色的绒毛下面已隐隐冒出黑色的幼芽;如果狠心剥开一枚油黑的芽苞,那蜷曲的丕芽,已然泛着碧绿的光泽。
农谚,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燕来,八九河开,九九加一九,遍地是耕牛。燕来的二月,河开的二月,把天和地都浸润得如油如蜜,种子如果不在此时萌发,它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二月开始明亮。从冰凌到燕口,到野孩子唇边的口哨,二月都显着轻松清脆的颜色。
这时候,人们真地就坐不住了。渐渐地,人欢马嘶。遍地是牛儿,也遍地是人儿。像无数暗色的剪影,像无数活的深深浅浅的油墨画,二月举起一幅巨大的画框儿,暗的底色上,有期盼和呼唤,二月从黑白分明的底片上走下来,从幻像中,越走越近,越走越分明,二月的发梢,甚至喘息,都清晰地凸现出来了。二月悄悄蜕变,当三月到来的时候,二月把满眼的葱茏送给它,把鲜花送给它。三月花枝招展,那是二月的礼物
三月像一匹野马,撂开了四蹄,蹚起一路烟尘来。它一跑进深阔的平原,它的步子立即轻快,它跨过雨水,跨过惊蛰,眨眼就跑到了清明。好像有隆隆的轰鸣,有满耳的风声雨声,好像有爆发,万物惊竦,抖擞;却又静默如朝阳,如云雾,如远远近近的树。
三月,它蜕去僵死的蹄跷,它矫健的四蹄生风。它淌过马颊河,马颊河一下子被它撞醒了。它吃惊地发现这片平展开阔的原野正可驰骋,可偃卧,可歌可泣,可隐可显,可供神仙游,是一个多么漂亮的舞台。
三月,这匹飘扬的野马,它一眨眼,它变成了千匹万匹的野马,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马群,它的长鬃披拂,美丽诱人。它变成了遍野的麦子,它多么钟情多么喜欢这遍野的麦子,它宁愿变成这遍野的麦子。什么是这片原野的标志,谁是鲁西平原的主人,那是麦子。麦子,这是这片原野上独一无二的植物,这是彰显着这片土地富足高贵的植物。它们的队伍是那么浩大,放眼望去,只见它们漫天飘扬,三月的风压过,它们集体偃伏,又一起昂扬。偃伏时,如白茫茫的波浪;昂扬时又如乌腾腾的云头。这是三月的麦子。这麦子的野马群,在马颊河两岸,它们一手遮天。这样说有些不妥了,应该是一手遮地,万马奔腾,呼啸着卷过平原,在整个三月,四月,乃至五月,它们像乌云一样游弋在这片原野上,直到吸饱了土地上的阳光和水分。
三月,这匹飘逸的野马,它踏上沟坎河渠,它蹚开了桃园杏园和梨园的栅栏,它明亮的双眸一下子灌满了柔情,蒙上晶莹的水雾。它像从来没有奔驰过一样,像从来没有嘶鸣过一样,它就像一直呆在那里长在那里的,就像一直那么静谧那么安详一样。一转身,它的长鬃抽成了万千的枝条,化成了千树万树的花束,化成了满野满眼数不清的花树和野花。
三月,这匹温柔的野马,原来它就是花开呵。它在三月,三月的沟沟坎坎,三月的通衢和阡陌,落满了烂漫的云霞。年前撒下的紫花苜蓿,金黄耀眼的油菜,它们一天也不让,一刻也不让,挤着比着地开放。无数的野花,挤满了草丛。它们或者一片颜色披满一片草坡,好像有专门的约定;或者杂花相生,你顾我盼,像重逢,又像问候。它们牵手,拥抱,深红间浅红,鹅黄复橙黄,风生水起,风起云涌。所有的花呵树呵,连同那些草呵虫呵,都有点儿激动,都有点儿急躁。
为赶上三月的脚步,昆虫们急着长出翅膀;新枝摇摇晃晃地伸长;它们和破败的小巷子里孩子的欢闹,和鸟声、虫声、畜声、禽声,甚至鼠声,猫声,汇成洪大的和声,汹涌而出。三月一不小心,它弄得地动山摇的,它成了一个绚烂的大舞台了。枯木也醒了,古莲也醒了,有虬枝新蕊,更有破土萌发。
三月,这匹不羁的野马,它撞开了围栏,放出了人家圈养一冬的牛羊和鸡鸭。从阴暗的棚圈里走出来,牛羊的眼睛在三月的阳光下微微闭合着,它们迎着明亮温暖的光线,它们愉快地抖一抖身子,发出哞叫。鸡扇动着翅膀,梳落陈旧灰暗的羽毛,咯咯地叫着,追逐;鸭子却不顾一切地跑呵,跑向它牵挂了一个冬天的河塘。它笨拙的步伐,逗引着小孩子一路跟着,笑着叫着。绿水清凉,浸得鸭子们拍打着翅膀,发出嘎嘎地叫唤,凉呵,它们相互倾诉着。门扉和窗子被三月敲破,一扇扇响起来,连绵不断地次第打开。老人们伸一个懒腰,像是刚刚醒来,竭力地睁大了眼睛;小孩子却又像是喝醉了一样,狂呼乱叫着。他们似乎都发现了款款跑来的这匹野马,都看清楚了它火一样的长鬃,都看清楚了它闪闪发光的缎子似的皮毛,都感到兴奋和吃惊。
冬天遗留下的那一点最后的冷漠,最后的隔膜,遇着三月,无不消解,无不融化;北风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渐渐不敢再来;所有郁结着的,一起都柔软起来,都充满了水分。三月,它就这样来了。你看见它蹚起一路花雨,一路浪花,一路阳光,一路烟雾;你看见它从村子和包围村子的田野冒出来,从地心冒出来,从夜晚到黎明,从午间到晚间,也仿佛从每一个人的手头、心头、口头,不停地冒出来。
三月,这一匹英俊的野马,它跑遍平原,它不停下脚步。
三月,它已经浩浩荡荡。
有那么多颜色,有那么多声音,有那么多脚步,他们流淌,汇聚,它们统一了步调,统一了方向,和三月同行。雨水,稼禾,森林,河流,它们姿容秀美,襟怀坦荡,力量喷张。
三月解开了土地的枷锁,三月解开了人心的枷锁。
三月,如歌。
  三月参差,三月披拂;
  三月涵纳,三月喷薄。
  三月飘逸,如烟如花。
  三月温柔,如练如华。
  三月覆盖,如涌如怒。
  三月风发,如火如霞。
这是鲁西,这是马颊河,这是马颊河两岸的节气。
马颊河浅吟低唱,它在四月里不发脾气,它变得温厚慈爱,它伸手把麦子揽在怀里;或者说,是麦子们欢呼着攀上马颊河的肩膀,麦子是马颊河溺爱的孩子,它把它们惯坏了。马颊河两岸,这一片土地,它们和马颊河一样,它们对麦子满怀慈爱,它们放纵着麦子,娇宠着麦子,用自己的全部心血,供养着麦子。这是麦子自身的品质,才使它们昂扬而不张扬,使它们强大而不强横。
四月尤其对麦子充满溺爱。其实,四月的心满满的,四月是待嫁的新娘。四月心高,四月愿意把每一寸光阴都打扮得干净明亮,把每一寸土地都收拾得熨贴舒展;四月,它守望,它不想让世界留有缺憾,它不想看到世界留有缺憾,它要完美。
无论如何,麦子令人激动。守着麦子,心情就不能平静。麦子在四月里扬花。簌簌的花序金黄,星星点点,它们挂满了麦穗。每一粒花序中都孕育着数不清的花粉。四月的麦田只适于守望,不可打扰。看着扬花的麦穗儿,心里痒了,禁不住爱抚,稍一触碰,烟一般的花粉腾然而起,四散飞扬;肘上,襟上,裤脚儿上,都会沾满了,会落得遮没了脚面。微风起处,花粉如雾,它们弥漫在麦田里,把麦穗儿笼在烟雾中。
这个时候,你最好悄悄地退出;如果你张大嘴巴,它会误以为亲切,会义无反顾,直入你的肺叶,你不舒服了,大声咳嗽,那花粉会以为你客气,越是呼咳,花粉会越是热情地扑进喉咙,它不依不饶,主要是它们情绪饱满,柔情似水,渴望呵护,渴望被接纳,并且孕育。
弥漫的花粉,让许多人害上一种病,花粉过敏症。
麦子很快黄熟,麦浪起伏。一波涌过,麦芒闪烁,如水银流淌,一泻千里。一波又一波的麦浪,会把世界搅乱,把人的心情搅乱。如果节气来得早,如果芒种在四月里来了,那麦收会不期而至,会在四月里结束。
这是四月最不愿意看到的,是四月的伤心事。它一心一意把麦子养大,满怀爱恋护佑着麦子,它最不愿意看到麦子在闪闪的镰刀下倒下,它宁愿拱手,把满野的麦子送给五月,虽然它知道,五月还是会毫不留情地把麦子收割,打轧,那它依然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麦子在自己的怀里倒下,它不忍。它愿意把麦子送走,然后,在五月跟前悄悄地转过脸去。
和五月商量一下,让麦子在四月里生长,在五月里收割。告诉五月,用不着担心,四月并不过分贪婪,四月只是疼爱,四月心软,四月喜欢麦子,它愿意让麦子稍稍迟一下脚步;四月胸怀敞亮,心底善良;四月没有一点儿野心,没有觊觎过收成。而且,就是为了把麦子饱满地送给五月,四月才有此企求。
提到麦收,也立即让人感到疲惫,感到芒种扎人,身心俱怕。不想提它。主要是不想在四月里提它。麦收,不说了。我自作主张,把麦收推到五月里去吧。
四月里只适合守望。似乎只适合守望。四月里云霞明灭,阳光普照,四月的麦田整齐,麦穗儿摇曳。四月的眼里心里也只有麦子,它铺张,每一片田地,每一寸土地,都成了麦子的家园。麦子的声势如此之大,我们几乎看不见其它的庄稼和其它的生命了。四月,是麦子的天下。树呵,草呵,花呵,都退到了边边沿沿上,远远的,成为麦子的点缀,弥望的麦田,它们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它们既谦逊又昂扬,既朴实又明亮,既害羞又从容。它们细细的麦杆儿,婷婷玉立,饱满的麦穗儿,长只及掌。它们根相连,手相牵,挤挤挨挨,相拥相依。它们以群体的力量傲立于世界;它们是一种群聚簇生的庄稼,它们生长,从不排拒,如果姊妹太多,那就少吃少占一点儿,都瘦小一点儿,它们依然不排斥;有时候,在地头上,会发现一堆一墩的麦子,每一穗儿只能结出一个两个麦粒儿,它们挤着,拥抱着,没有一株逃亡,连逃的姿势和心思都没有,它们就这样生长。麦子就这样充满温情。
它们高只及膝,扬起脑袋,和人交流。你俯身而视,和麦子交谈,心里会生怜悯。麦子的品质,如和人相通了,人会感到自卑,而且感到惭愧,会有深深的感谢。
四月的阳光灿烂,温暖,又亲切明亮;四月的阳光里没有杂质,纯净得像过滤了一样;它落到麦叶上,麦叶儿温润,成了翡翠;它落到麦芒上,麦芒闪烁,成了银针。这一种植物,长在田野里,让四月美好得心酸。走在四月的麦田里,看着麦子在四月的阳光里抽穗儿,灌浆,炸芒儿;天上没有云彩,地上只有麦子,那是一种多么愉快的心情。
让麦子在四月里安静地生长吧,让人间有一个美好的四月,麦子的四月。让这一个月,成为儿童唇边的谣谚,让麦子一边舞蹈,一边吟唱。我在心里改变着节气,我把芒种定在五月,只把立夏留下,把小满留下,把小小的满足藏在心底,让四月越来越满地鼓胀。
麦子从四月走到四月,走完四月的每一天,走满四月的每一天,走得人心热,这样的四月,这样的阳光,真是不愿意让它沾染一点辛劳,不愿意让它有任何改变。浇灌和培育送给三月,麦收送给五月,我一厢情愿,让四月干净着,丰满着,成熟着,美丽着,和明亮着。这样的四月,谁能不喜欢呢。
四月里也不能有汗水,也不能有饥馑,我狠心地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焦渴的眼睛,那些面黄肌瘦的人,那些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苦苦等待着的孩子。可是,他们能耐过四月,能熬过四月吗?
  再晚也晚不过五月,麦子再晚也晚不过五月,再也不能往后推了。麦子在五月子实饱满,麦叶金黄,麦杆儿雪白——剥下金黄的麦叶,那些原本碧绿充盈的麦杆儿,如今早已失了水分,变得薄了,瘦了,晶莹剔透。麦穗儿摇曳,麦芒闪烁,麦子一起昂起了沉重的头颅,它有些力不从心。那些磁实的子粒,它们不愿意呆在麦穗上了,它们跃跃欲试,稍有风吹草动,都唤起它们的激情,都澎湃欲出。
  五月的风,有时候过分热情,蛊惑着早熟的麦粒儿离家,那一粒儿麦子跑出去,它会成为麦穗儿永远挥之不去的牵挂。麦穗儿实在是千手观音,它尽心拘束,不使越轨,它知道,这些可怜的孩子,还不大能懂外界的诱惑,还不能够经得起外界的诱惑,只要丢失,只要离家,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它们在外面受到诱惑,无数的诱惑,在不该发芽的地方发芽,在不该开花的时候开花,它们将没有机会长成一株真正的麦子,它们在无情的风雨中和摧残中,被遗弃和被刈除,这些迷失的麦子,它们在错误的季节流落到错误的地方,在它们还没有品尝到生长的快乐的时候,往往就夭折了。很少有私自出门而能善始善终开花结果的一株麦子。
  说了这么多,是想说麦收。五月人倍忙。把镰刀磨亮,把力气用完,依然割不完遍野的麦子,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汗浆把衣衫湿了一次又一次,被毒辣辣的太阳激怒的灰尘,飞到眼里,眼睛又红又肿,睁不开了。饭不想吃,吃起来又放不下,水喝不够,喝了还是渴。睡下了就不想再起来,骨头散了,碎了,动动哪一块都疼。酸辣辣的疼。动动哪一块都不像是自己的。不知道摆放在哪一个部位。可还是要爬起来,还是不敢多睡,还是在还没有躺下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起床。明天,明天一大早,要到河西的地里割麦子呵,要早起呵,越起得晚,活就越不好干呵。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下,一阵风响,忽地就醒了,忽地就爬起来,是做了一个下雨的梦,把魂儿都吓掉了。好一片熟透的麦子,如果挨上了雨,那可就悔死睡一个懒觉儿了。这样一想,再睏也不敢睡了,再睏也一骨碌爬起来;人一机灵,骨头也不敢疼了,人像个夜游神似的,顶着三星,一路蹒跚,往地里跑。还好,麦子还在,麦穗儿摇曳,挥起镰刀来。这一天就这样又开始了,只要还能支撑,只要还能活动,就要撑下去。
  原本胖乎乎的,现在变瘦了;瘦的就更瘦了。人人晕头转向,大人孩子,人人心里像是着了火,一碰就着,不碰也着。火苗子在喉头憋着难受,把嗓子烤得火辣辣的干疼。一句话不投机,就打起来了,打的什么,只为了一根草腰子,你的还是我的;只为了一顿饭,早了还是晚了;只为了一辆车,你先用还是我先用;只为了一段路,你先走还是我先走;只为了一捆麦子,你背还是我背。没有办法,心里头的火烧着,压不下。也有和自己生气,人家一头晌割了一亩地,我为什么只割了半亩;人家能扛得动一袋麦子,我为什么只能扛动半袋儿;人家一天生龙活虎,我为什么四肢无力;人家有车,有人,有好吃喝,有好镰刀,我为什么没有;人家一双腿好好的,我为什么就忽然疼起来了。那瘸的,瞎的,手残的,背弯的,都埋怨着自己。看看那没头没脑的一地麦子,心里堵得慌,就赌气。这收获没带来快慰,反倒让人心烦厌世。只为了先晒一场还是后晒一场,只为了一把镰刀或者一把麦子,就把一根麻绳搭在了梁头儿上;就一怒举起了农药瓶儿;就再不思量地跳下水井。在新割了麦子的敞着麦茬儿的地里,不时隆起了一座新坟。黄土涌起,那样的土堆,让人心里更加地烦躁。那吊死毒死淹死的人,被风传着,在十里八乡的地面上,加剧着悲剧的气氛。
  都是为了麦子,都是因为麦子,麦子它是来害人的吗?它是招人怨激人恨,伤人心的吗?早知如此,那当初不种这么多的麦子不就行了。可到了第二年,该种麦子的时候,还是种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子,还是不嫌其多,只嫌其少;那麦粒儿还是一颗也不愿意抛撒了,还是要颗粒归仓,还是要干干净净地打扫了场院。
  麦子,它牵扯了和耗费了太多的感情,它包含了和阻断了太多的盼望,真是休戚与共呵。不说了,关于麦子;不说了,关于麦收。不说了。
  六月里,似乎天天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在极远处,又在极近处。震动着人的耳鼓。不是雷声,太阳就在头顶上。四下里听听,没有头尾,不知它何所来,又何所去,弄得人疑疑惑惑的。其实,这是叶子和叶子的低语,是草木拔节。六月的性格太过泼辣,六月的低语依然轰鸣。六月里,草木的声音大了,秧苗的声势大了。六月里,太阳和庄稼的距离最近,和江河湖泊的距离最近。六月的声音传到太阳那里。它听懂了,它理解为呼唤,是庄稼的呼唤,它们呼唤雷声,呼唤一场暴雨,一场真正的雨。这是民意,太阳谦卑地退下,布署六月的雷雨。
  六月的雷雨总是那样莽撞和招摇,让我们原谅它。它酝酿,召唤,凝聚,花费了太多的精力。它必须让自己的力量足够大,必须能够震撼,冲刷,荡涤,必须能够灌注、积蓄和流淌,能掀起波浪。雷声炸裂,雷声把朽死的枯枝震落了;电闪像银蛇一样飞舞,照亮了乌腾腾的天空,是传布和宣示;暴雨如瀑,呼喊着扑向四面八方。庄稼树木上,太多的沉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连最陡的坡上也浸透了,连最高亢的土地也浸透了;雨水冲毁了田畦,冲出了庄稼白生生的根须;雨水在低洼的地方积聚起来,淹没了那些不识时务的草木;雨水浸泡得院子里胡同里泥泞不堪;雨水灌满了沟塘河渠。花草树木们变得异常俊秀鲜亮,叶子绿到逼人的眼。六月的雨,坦荡,博大,深透,让世界无处躲藏。
  六月的雷雨扫荡了不该生长的,冲刷了根底浅薄的,残酷地淹没了一片又一片地位太低的秧苗,只留下了经受住了考验的庄稼。雷雨一过,草木更加疯狂,轰轰烈烈,如六月的雨,把土地淹没了,人没奈何它。
  六月过分热烈,它把所有的生命煽动起来,煽动得热血沸腾。它们漫延,扩张,驱逐,霸占,上演着血腥的悲喜剧。庄稼依仗着人的支持,一寸一寸挤占着土地。野草长到地垅里,终日见不到阳光,它没法儿生长了。它黄萎而死。有时候,你看见玉米棵子下寸草不生,干干净净,只有粗壮的玉米根须,一层一层扎下去,扎得牢牢的,深深的。心里觉得残忍。可是,这时候,你只能背过脸去。这不是人所想要的么。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可是,总觉得有些过分了。到这个时候,人还能干什么,那只能眼巴巴地看它生长。让它长吧。
  六月的风里每一时每一刻都充满了雨意。把汗衫脱下来,露出黝黑的脊梁,脊梁上冒着亮晶晶的汗水。挎一个筐,拿一把镰刀,找一处水草肥美的地方,可以洗去油汗,可以割一筐青草。这些事尽可以从容不迫地做,可以踏踏实实地做,没有牵挂,没有顾盼,该做的都做了,该想的都想了,那六月里,就只能守着庄稼长,护着庄稼长。那被雨水无情淹没了的,能救出一棵来就救出一棵来吧,那被冲出了根须的,能培点土就培点土吧。这时候,手里肩上,本该是轻轻松松的,却从未感到过轻松,心里眼里,本该感到踏实的,却从不感到踏实。
  五月墩苗,六月起垅。在那些麦子让出的土地上,盛夏的阳光,成熟,热烈,豪情万丈。在鲁西,玉米代替了麦子,成了土地的主人,健壮的玉米棵子,就像朴实的少年,愣头愣脑地长起来,从这一片土地,到那一片土地,从这一条道路,到那一条道路,从这一个村庄,到那一个村庄,谷子、大豆和高梁们,绿豆豌豆和红豆们,挤在地缝里,享受一小片阳光。可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庄稼,被玉米统率着,都焕发着蓬勃的激情。这就是六月,这就是马颊河的六月,这就是鲁西平原的六月。
  七月鼓涨着。七月里各种各样的庄稼的籽实均脱了雏形,变得眉目清晰。它们得占天时地利人和,它们从容而矜持。七月里,让我把目光从庄稼身上移开,让我蹲下身来,去看一看被人遗忘的角落,去关注一下那些长在边缘上的小花小草,去关心一下它们的命运。
  真是不容易呵,七月的路边上,渠边上,田垅上,依然洒满野花,星星点点。扣子似的,喇叭似的,金黄色的,天蓝色的,艳红的,红白相间,蓝白相间,各种各样颜色的。再也没有人为了庄稼除掉它们,再也没有庄稼讨厌它们。庄稼们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从地面到空间,不该长不能长的地方,早被庄稼给吃掉了,早被一双一双手给拔掉了。现在,庄稼起来了,正在收获着沉甸甸的果实,花花草草们再也不必顾及什么,它们谦卑地,努力地,抓紧这最后的光阴,孕育子孙。这是七月的仁慈和宽厚,让小花小草们,让这些长在沟边路边和庄稼身边的生灵们,心生感念。
  这些野花野草,它们的命运实在令人唏嘘。它们无论如何不该长在鲁西平原上,不该选择这片人烟如此稠密人心如此拥挤的地方。它们的祖先,出门讨生活的时候,所搭乘的那一场北风,那一双鸟翅儿,无论如何不该在这片土地上停靠,即使停靠了,也不该留恋。这话似乎远了,可是看看眼前的处境吧。从春天里,它们就准备着开花,一次次从地下冒出来,一次次追赶着季节。眼看着春天来了,又走了;眼看着夏天来了,夏天又要走了,可是它们一直长不起来。这遍地的庄稼,它们坐拥所有的土地,它们有人给它们撑腰,它们一点儿也不谦让,它们几乎把野草们挤到无立足之地。好在这些野花野草们,它们泼辣,也坚强。它们从来都不放弃。只要有机会,它们就会生长。连它们自己,也不能知道,这是第几次被刈除,又第几次萌发;第几次开花,又第几次结穗。它们的工作常常半途而废。时已秋分,它们中的大多数,将在冬天的门口夭折。但是,它们依然繁茂。它们清楚,只要有一株两株,修成正果,它们就后继有人。风来,它们踊跃;风去,它们抖擞。它们不管不顾,时间已经不多了,它们要抓紧忙自己的事情。唯七月宽宠着它们,唯它们还奔波着。
  放眼七月,一场轰轰烈烈的生命竞赛,正要卸下帷幕。一群那么渺小的那么卑微的生命,它们拥挤在路边上,渠边上,它们攀附在逼仄的田塍上和匍匐在阴暗的地垅里,它们的疯狂和欢呼真是都算不了什么,真是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和结方连片的庄稼比起来,和涌动着摇曳着的玉米比起来,它们简直微不足道。
  这时候,所有的庄稼,都显示着它们的雍容,它们的大气,它们平和,平静,甚至温柔。它们什么都不争了,也不抢了,它们什么也不用去争了。它们不再为得到一缕阳光而努力伸展出枝叶和藤蔓,不再为同伴们的超越和强悍而恼怒。它们的叶子已足够长,它们的身体已足够高。它们把触须伸到了能够伸到的所有地方。该拥有的它们一样样都已拥有;该得到的,它们也都已得到。阳光、空气和水分,都均匀地洒在它们的身上。它们还需要什么呢。
  七月的平原正是庄稼的天堂。庄稼铺展着,如无风的海洋。这些庄稼,怀揣一夏一秋的孕育,它们均匀的呼吸像天上柔软的云彩,它们朴素的绿衣裳,已无法遮住鼓胀的乳房。枝头上,枣子开始泛红,并且终将红透。青涩的苹果,已出落得秀气圆润,它们藏在叶缝里,一旦被太阳发现,圆圆的脸上立即羞红。成熟的气息四处弥漫,将七月淹没了,也将七月灌醉了。七月,它就像一间宽敞的温馨的产床。所有的心思都在粮食们身上,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些瓜果菜蔬身上。
  在这样博大的背景上,没有谁还顾及到那些野花野草,它们的生存,和命运。没有谁还想到,有这样一群急急赶路的孩子,它们心里的急躁和张惶。它们害怕迈不过秋的门坎,它们害怕冬天过早地敲门,它们害怕即使迈过了秋分,即使举起了生命的花束,它们依然不能抵御冬的勒索。它们匆匆忙忙。所幸,它们被遗忘。被庄稼,也被伺弄庄稼的人遗忘。被遗忘注定是它们的命运,或者,也正是它们的福祉。
  八月里,天和地的脾气都好多了。八月的天气,爽朗多情,宽厚明亮。八月的云彩温柔敦厚,干干净净。八月的道路是干爽的,平整的。
八月里粮食来了,棉花也来了,蓖麻呵,小麻籽呵,都来了。八月的空气,风,阳光,和土地,都是为收藏准备的。就像粮仓、囤、瓦缸,和形形色色的布袋是为粮食准备的一样。就像房顶、墙头、梁柱、树杈儿、拉在院子里的凉衣绳儿,是为凉晒准备的一样。把粮食凉出来,摊在大场里,摊在院子里,让八月的阳光烤得暖烘烘的,然后收贮。玉米高粱谷子豆子,还有红枣和辣椒,还有地瓜和萝卜,还有生姜和大葱,都要过一遍八月的阳光,都要被八月的阳光照亮了照热了照暖了照透了,才好收藏。家家户户忙碌着,把晒干的玉米穴起来,穴在高亢的院墙边,也穴在房屋的中梁上。把高粱谷子和豆子打了扬了晒了,装进缸里和囤里。把芝麻一小捆一小捆架起来,每隔几天就把那些晒暴了梭子的碎芝麻哗哗地磕出来,它哗哗地淌了一地,那么小那么小的芝麻,竟然把一个大包袱皮儿都白花花地盖满了。那抓一把在手里,手会发抖,捏一撮在嘴里,就会有满口的甜香,那是芝麻的香,芝麻的香呵,芝麻有多么香。把红枣弄到房上去,一天用手翻一遍,红枣在手下轱轱轳轳的。如果整个儿屋顶上都晒满了红枣,如果手忙不过来了,那就用筢子吧,那就用筢子给它们翻个身吧,晒了这一面,翻过来再晒那一面,晒得紫红紫红的,晒得起了皱儿,晒得果肉劲道甜美,晒得直剩下糖分。把辣椒也串起来,一串一串的,串起来,挂在檐下,挂在树上和墙上,晒得干透了,晒得火辣辣的,晒得咬一口就要有火苗儿从嘴里冒出来。把地瓜也放在阳光下,把大葱也放在阳光下,把白菜和萝卜也都放在阳光下,都晒得干干爽爽的,这样才好下窖,才好收藏,才经得起收藏。
是,八月收藏。八月里的风,它是干燥的。八月的太阳,它也是干燥的。六月的阳光火辣辣,应该是干燥的,可是不,六月的阳光让天地潮湿,让础石上汪着亮晶晶的水珠儿,让所有的生命大汗淋漓,满脸通红。六月的阳光里,充满了太多的汗水,太多的雨意。六月把空气烧成一架蒸笼,六月里,人的身上从来就没有干爽过。
八月里好了。它不霉不潮,透着干爽。八月的阳光把多余的水分收走,把风中的水气,叶子中的水气,和土地里多余的水气收走。八月的天空中没了云彩,瓦蓝瓦蓝。八月里,天如水。八月里如果有云彩,八月里的云彩,它不为下雨而来,它好像专为把天空衬托得更蓝,它好像只为了一拭晴空。八月的云彩,是少女裙裾上的花朵,它招摇着。
八月里,把夏衣也凉起来。女人们端了大盆,担了筲桶,到河边上。八月的河水它变了,变成天蓝色,手伸进去,手飘荡着;脚踏进去,脚晃动着。好像那不是自己的手和脚。好像被水给弄得柔软了,好像被水给融化了。一盆一盆的衣裳被褥,被女子们打得水花四溅;有大件的床单被单,就两个人合作,赤脚下到水里去,把布片儿展开了,在水面上啪啪地拍出水花,她们再把布片儿拧成麻花儿,拧出哗哗的水声。这些女子,她们的情绪被满河的清水激荡起来。她们的手一伸到水里来,她们立即就忘掉了平日的烦恼,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和流水声一样的清脆响亮。这样一盆盆衣服,砸了揉了漂了洗了,拧了水分。去了汗湿和潮气,收进箱柜,那就等着明年夏天再拿出来吧。八月里水透碧,八月里水如天。
  八月里,风也累了。
  到了八月,风坐在树杈上,有意无意地摆弄着柳枝,看庄稼怀穗,棉花吐蕊,它心里静了,它心满意足地卧在绿叶织就的秋千上,舒心地悠荡。
  八月,听不到庄稼拔节,听不到风摇树叶;八月,阳光洒落,如透明的水滴。八月里安静、深邃,又明亮、高远。那是历经沧桑的深邃,是尘埃落定的高远。阴霾之后,风雨之后,劳作之后,挣扎和搏斗之后,忧伤和痛苦之后,该撕碎的撕碎了,该抹平的抹平了,该痊瘉的已弥合了伤口。八月的明亮,充满了智慧和旷达,充满了宽厚和透彻。八月,像一位仁者,又是一位智者,他有笑看天地的襟怀呢。
  八月走到八月,已没有了任何泥泞和坎坷,八月是从容的。八月因为高远,所以平静,所以博大。八月,雍容着,坦荡着。八月是现实的又是超脱的。八月,已无须谈论希望,也无须谈论死亡,生和死都不是八月的命题,八月已经透明透彻。所以,八月是人又是神,是生命的最高境界。八月,终于和神相通了。
 是谁染黄了九月的树,还有庄稼,是谁让九月变得苍茫。
  九月里庄稼走了,走得有些悲壮。它们一片一片衰飒了叶子,瘦消了形容,俯首,仆倒,被捆扎,然后被从地里运出去。它们的子孙,那些饱满结实的籽粒,那些被深情养育,精心呵护的子孙,此刻正睡意深沉,绷紧了一张一张小脸,面对眼前沉重弥漫的秋意,目无表情。它们要睡过一个漫长的冬季,等它们醒来的时候,眼前会是一片葱茏,没有人提醒它们秋深的悲情。它们唯鼓足了热情,一个季节一个季节自己走过,直到又一个秋天到来。那时候,它们悟了,懂了,却又如祖先那样,将盈满心怀的秋意悄悄藏起,然后送深眠的儿女远行。这仿佛是天地共守的一个秘密,天知地知,却深深瞒过子孙。这是一个简单的游戏吗?天意难测,让我们共同守护这久远珍藏的深意。
  原本湿润润的泥土,披覆着茂盛的草木,让人想像着它的肥沃和深厚。如今它裸露出来,皲裂干瘪地裸露出来,显出丑陋。它一直隐藏着,躲避着,躲在幕后,它隐藏了一春一夏,这才露出它的真面目。深秋的土地上,磕磕绊绊,满目疮痍。想起青翠的枝叶,和娇艳的花朵,想起饱满的粮食,它们从土里刨出来,就像是从母亲怀里抢走了孩子。深厚宽广的泥土,它得忍受巨创,身体的和心灵的。它是情愿的吗?这是它的真面吗?惟悄悄在心里问一句,却不能大声说出,害怕被秋风偷听了去。
  九月里树叶儿老了,它们静静地挂在那里,静静地。如果没有风,树叶还不会落下来。可是,如果没有风,树叶它会不会落下来?风总是被利用,被操纵。风它刚刚停歇在八月的枝头,它又要在九月里奔忙。
  九月里黄叶飞,带着九月里的风。它天天在半天空里飞舞,如乌云,如乌云一般的鸟群。鸟群飞起来,又飞起来,掀起哗哗的响声。在遥远的天空,鸟群会蜕变成一只大鸟,大鸟的翅膀在风中抖开了,翻飞着。它又像一件飞翔的米黄色的大氅。这件儿米黄色的衣裳,它从一棵大树上飘下来;它又从一条大河上飘过去,从一片刚刚收获了庄稼的田野里飘过去;它飘逸、舒展,又肃穆苍凉,它找不到适合穿它的人。这件米黄色的风衣,它该披在谁的身上呢。
  叶子轻飏而去,坐上九月的风。它们载飞载舞,华美地翱翔。它们的飞翔让人疑惑,分不清到底是意味着消亡,还是意味着新生。九月里,风声啸啸,树叶飘扬。这是一次特殊的出发,是回归,又是远行。
  九月的鸟雀,九月的蚂蚁和地鼠,它们行色匆匆,它们连招呼都不打,它们一例沉默,各怀心事,都认真神秘地忙碌着。它们不愿意回家,它们都抓紧这最后的机会,也都冒着十分的危险,在冷风中游走,它们在寻找最后的粮食和蔬菜。现在的确很危险了,风声很紧,形势日甚一日。冬天是大兵团,呼啸呐喊,稍有疏忽,都会被包围,被裹挟。它们的日子不好过,它们总是紧巴巴的,它们总是忙到不能再忙的那一天才停下来。即使是最聪明的田鼠,即使它们的仓库里已经贮藏了足够多的储备,它们依然不敢懈怠。这些可怜的孩子,这些天生的野孩子,都饿怕了。它们的生存有许许多多的坎儿。和同类竞争,和天敌周旋,还要和坏天气搏斗;它们最害怕的,还是人。或者说,它们最大的天敌,还是人。人的剿杀,有时候让它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让它们经年的心血和家园毁于一旦。它们的每一个毛孔都十二分的警惕。北风起了,它们瑟瑟爬行于九月的天空下。它们凄凄惶惶地奔波于荒凉的土地上。晨昏的寒气已经逼人,它们不时地蜷起手脚,那些小爪子,它们已经近于冻僵了。如果到了十月,十一月,如果到了十二月,甚至到了正二月,如果它们再也无法坚持地上活动,如果它们还有足够的储备,那是它们一年中最难得的轻闲和完备的日子,它们会很安静,很安静。它们可以一心一意地享受它们自己创造的幸福。
  九月里,再卑微的生命,都变得庄严;再静穆的生命,都面临决择。九月的远处,好像有隆隆的响声,有挡不住的肃杀之气,它们从四面八方来,就要围过来了。九月的形势变得异常严峻。
  九月里,叶子黄了,枝杈瘦了。天地玄黄,草木易色。九月的阳光,温暖里透着怜悯,明亮里透着忧虑。九月,已不可言说。九月,九月的阳光、空气、风,和土地,有多么意味深长。
  十月里忽然安静下来。十月里的暖阳亮堂堂的。十月里的麦苗儿绿油油的。十月的脾气似乎温和,十月的日子似乎平静。十月有点不可捉摸,十月是一段儿危险的时光。十月,往往费尽心机布置一种假象。
  看一看,十月里还有什么没收回来吗?十月里,可不要过分留恋。
  别被十月的日子迷惑了呵,别以为天蓝水碧,还有回环。要赶紧,收呵,种呵,都要赶紧,一步误了,步步耽搁。
  勤谨的人早把十月打理得妥贴。庄稼收了,地瓜刨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小葱从土里提溜出来,挨着墙根儿晒了,又打了捆,垛在荫凉干燥的地方,或者下到地窑里,和山芋、萝卜们放在一起。该种的种了,该留的留了。麦子出了;棉花要待开春,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空地也早预备下了。秋天,一踏进十月的门坎儿,它就老了,懒了,再也不愿意往前多挪动一步。秋天守在十月的门口,它稍稍抬起头来,它就看到了立冬。立冬,就像冬天的看门狗,它有一点瘦弱,有一点胆怯,可也有一点峻厉,它紧盯着秋意深重的日子,它不愿意让步。
  地里干净,一眼穿透多远。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一搭眼就到了,一搭眼就看透了。远远看去,村子比平日添了些臃肿。一堆一嶙的柴禾把村子围得严严实实。这些秫秸豆秸棒子秸芝麻杆子,排在场院里,树行子里,村路两边,胡同里,墙根下。害怕被雨雪遭塌的,垛了方的圆的禾垛。院子里没有围墙的,就临时做了围墙,整个院子一时严谨起来。鸡鸭有了隐藏和探索的兴趣,天天围着柴禾堆挠来挠去,小眼睛发着搜索的光芒。来年做种子用的玉米高粱,穗子缀着穗子,在梁头树杈上安睡,鸡们昂着头,徒有非分之想,倒不如那些麻雀,呼一下来了,落满了高粱穗子;呼一下又走了,为偷得几粒粮食兴奋异常。十月的小院子里,丰实充盈,金碧辉煌。
  十月里,脚步勤快的人,早有了空闲,早把地里打整完了。他围着院子转。他修修补补。拿起扫帚来,给牛和驴梳一梳皮毛,看着它们舒服地闭上眼睛,沉浸在幸福里。看看天阴沉了,主妇们忙着收拾烧柴,一抱一抱收到厨屋里,预备雪来。一场雪下来,三天五天化不了,天天院子里湿淋淋的。没有柴禾做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可总有抱着幻想的人,有懒惰的人,他的白菜种晚了,长得也癞,到了十月里,按一按,那白菜还没有结实的菜心儿,还蓬松着。懒人开始忧虑,他想了一个办法,他抱起一抱山芋秧子,他把自己的白菜一棵一棵地都用山芋秧子捆起来,包得紧紧的,他想捂出一点雪白的菜心儿来。其实人家在九月里就这样做了,他到现在才想起来,那还不晚吗?他心里存着侥幸。他看看天,天蓝瓦瓦的,太阳亮煌煌的。他觉得节气还早,他的白菜还能再长个十天半个月。到那时,他的白菜,那也有结实的菜心儿了,也有一个好收成了。他想的不错,只要是不下雪,也不上冻,那白菜它就会长起来,长下去。
  可是,哪里有十月里还不上冻的道理。十月里稍不小心,那大雪也来了。而且,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总给人以十足的麻痺,总让人猝不及防。看看枝头,树叶子还在迢遥的枝头挂着,还差不多绿着;背风处还有泛绿的野草;散落的种子正借着十月的暖阳萌发,没心没肺地抽出娇嫩的绿叶子来。一个早上,人们推门出来,忽然发现,天地白了。一场大雪花子,把一片一片来不及收藏的白菜埋到地里。雪给人开了一个玩笑,夜深人静,雪披着洁白的轻裘,驾着绵密的云锦来了。雪在晚上来,又在晚上走了。一点儿风声也没有,一点儿迹象也没察觉。抬头看看天上,太阳红彤彤的,刚从东边出来,天上竟然晴得连一片云彩都难以找到。可是,满眼的大雪,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这可是真的;冷风裹着雪沫子直往脖子里灌,手伸缩在空气里有飒飒的凉意。这都告诉你,雪它不是假的。让你满心疑惑,这雪是从哪里来的,是一个魔术吗?十月的大雪有点儿底气不足,有点儿神出鬼没,可它说来就来。它这不来了嘛。懒人站在门口,有点儿傻,也有点儿不服气,他掐着指头算日子,十月初八,这不才刚刚进了十月门儿吗?这雪也忒狠了。
  算归算,再看看那一地的白菜吧。它们无助地立在那里,像一蓬一蓬的大蘑菇,胖胖的,厚厚的,雪白雪白的。懒人心里话,这可坏了,白菜都冻僵了。扒开雪来,看那白菜的大叶子,都和玻璃似的。都僵在那里了。就连这没长成的绿白菜,这些白菜茬子,也收不了,也冻在那里了。
  也有刚插耧耩麦子的人。他的一大片地,不知道为什么耽搁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十月才下种。一伙人呼呼隆隆地忙碌着,扶耧的扶耧,抓种的背着个细长的布袋,牵牛的在头里牵着牛鼻子。后面跟着一个十岁的小孩子,牵着一匹又小又瘦的小毛驴子,毛炸烘着,拉着一挂三个石头子儿的砘子,跟着砘地。有打招呼的人喊,还出全苗里吗?扶耧的男人一边趔趄着腿走路,一边打着哈哈,十不出,土里捂吧。这刚耩下的麦子,还没有土里暖热乎哩,雪来了,这麦子无论如何它也冒不出来了,无论如何它也要到明年才能发芽儿了。到明年,整块儿地里的麦子长得跟兔子毛似的,长得稀稀拉拉,长得又细又黄,主人的脸上才有些挂不住。这不是耽搁了吗。
  十月的暖阳,十月的好脾气,十月的好天气,那是一种假象,千万不要被迷惑呀。
  碧绿的麦叶子上,新霜铺陈,勒出纱绸似的白边,又干净又柔软,禁不住蹲下身来。试着伸出手去,才知道不妥,麦叶子从手下滑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如粗糙的沙砾。麦叶子也木木的,僵硬着。抹在手指上的白霜,迅速融化,一点细小的水珠在指尖上挂着,把手指给冰得麻木了。
  十一月,仿佛是通向冬天的走廊,它伸展得长长的,预备下肃穆庄严的氛围,虔诚隆重地把冬天迎进门。
  十一月,树枝黑了。树枝又瘦又黑。瘦得如骨,黑得像铁。而且,树们一律沉默。它们皱缩的皮肤,紧紧地裹着枝干。那些枝干,变得干而脆,一不小心,就碰断了。拾起一截树枝来,看,那新鲜的茬口,没有一点儿水份,它们已经干枯了,它们已经死了。
  这一树一树的枝条儿,孤零零地横在冷风里,它们都死了吗。其实,它们是在给冬天一个假象,好让冬天能对它们仁慈一些。它们早早地收了水分,收了热情;它们把树叶儿一片片送走,自己留下,和冬天做一笔交易,和冬天媾和。通常,这种示弱,并不能换来同情,并不能软化冬天铁硬的心肠。冬天,基因里只有冷酷,谁也改变不了它,树也改变不了。风早已变成冬天的同谋,又尖又硬,有了荆棘和刀剑的本事,呼啸着。
  那么就只好坚持。树丢掉了幻想。只有在这时候,你才会发现树的坚强。它们不再示弱,它们精神抖擞,它们把每一根树枝树干都变成锋利的戟,背靠着背,挥向四面八方。它们一下子变成了战士。这些可敬的树,它们在整个冬天里,就一直保持着战斗的姿态。
  可是它们始终找不到对手。冬天太强大,强大到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强大到捅不破,也扎不进。像无边的沼泽,像陷在沼泽里。树们挺着它们黑色的戟,站在冬天里,一任霜覆了雪染了,一任风带着尖锐的哨音缠绕着它们,讽刺着它们。它们忍耐着,坚守着。
  十一月,树冷静地站在田野里,只有它们不能回家,只有它们无处躲藏。它们只是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它们不委缩,不躲避,它们舒展大方。冬天,你要来就来吧,与其畏缩,不如坦荡,无论如何得过去,这是树们的品格,也是树们的宿命。这十一月里,我敬重每一棵树。
  十一月里,冬天已经来了,冬天的前哨早已一遍一遍侦察过,然后留下,等待大部队的到来。冬天的所有锣鼓都已经备齐了。冬天一点一点揭去面纱,缓缓露出自己尖刻冷峻的真面。它准备在这里长驻。
  十一月的河流开始封住了,冰有多厚。一个小男孩,兀自一个,抽一只陀螺。孤零零的,却又兴致满满,把一个陀螺抽得嗡嗡响。四外看看,唯有这一个孩子,他和暴露在冬天里的树在一起,和结冰的河一起,给生命做一个标本,做一个标志。村里的孩子呢,还在油腻的被窝儿里吗?堤上的林子里,树枝上干干净净,连一只鸟儿也没有,静得人发怵。
  田野里,道路上,巷子里,到处空空荡荡,人呢,那些老老少少,都跑到哪里去了。这是冬天,是腊月要来的前奏。十一月,没有自己的性格,十一月像一个仆从,跟在腊月的后面,或者走在腊月的前面,它要让腊月来代表,让腊月出尽风头。十一月,无可言说。
  十二月下大雪。似乎它天天操心的就是这件事。
  北风呼呼地来,发着老虎一样的威风,把啸声刺耳的哨子挂满大大小小的树枝。枯禾落叶都动员起来,成了刀剑和飞标,在半空里嗖嗖乱飞。生灵一律抱头。鼠早就藏匿了,鸟雀也是。有人被风捉住,如虾,在风中伸缩,又如兽加紧了尾巴。风如此凌厉,是因为雪。
  雪是主角儿,雪有雪的气派,非敲足了锣鼓,非千呼万唤,是不会露面的。
  十二月,雪不再等了。风为它打好了场子,天地干净,舞台阔大。雪光彩照人,翩翩而来。十二月的雪,大气磅礴。它不像十月,也不像十一月,那种试试探探的样子。十二月的雪喜欢大场面。它一上台,整个世界就成了它的了。十二月是雪天生的舞台,而雪是天生的舞蹈家,它为舞蹈而生,也为舞蹈而死。它一举手就是舞蹈,它一迈步还是舞蹈,它一舞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它一来,就不想再走了。它也不要看客,也不要欢呼。它派风来,派北风来,它撵走了所有的生灵。它封了河,冻了地,它铺展一层又一层雪白的纱,遮住所有的眼睛。然后,它在天地之间尽情地起舞。哪里还有看客,天和地都成了雪的舞台了。
  雪是一位纯艺术家呵,一位不求鲜花和掌声的艺术家。它只追求内心的舒展和奔放。在它热烈的外表之后,有一颗无比孤独的心。这十二月的大雪,把曼妙的舞姿,发挥到极致。天苍苍,野茫茫。雪舞得疯狂,舞得忘情,它把天和地都拉进来,又把天和地都淹没了。
  雪大的时候,让人疑惑,它的大幕之后,要有多少天使,手持花篮,撒下这些洁白的花瓣儿。那些天使,面对堆山塞海的雪花,她们大约也不大耐烦了,一把一把地撒,那要撒到什么年月,干脆,一篮子一篮子地倒下去。这些花瓣儿,相互拥挤着,自编自导自演着一出大戏,把原本肃杀的十二月,挥洒得一派烂漫。
  十二月,它把下雪这件事做得有滋有味儿,做得意气风发,做到了极致。雪一场接着一场,似乎就没有间断过。
  早晨,天地静谧,雪想一想,一天开始了,下吧。雪纷纷扬扬。到中午,雪忘记了休息,还在下;到下午,还在下。雪在上灯时分,歇一歇脚儿,喘一口气。十二月的夜晚,长夜无聊,雪想一想,下吧。雪下了一夜。十二月,不就是我的吗?雪自己想,那就下吧。雪等了一年,雪是等得不耐烦了,它不吃不喝,唯一场西北风相伴,便豪情满怀。
  到后来,风也累了,唯有雪飘。雪地里,这里那里的灌木丛上,树杈上,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盛开了大朵大朵的雪白牡丹花,花序上的丝须如芒刺晶莹闪烁,硕大的花朵压弯了枝头。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花朵,把人意识都搞乱了。
  这一场又一场的大雪,把十二月深深地埋起来。把一座一座房子,一座一座村子都埋起来,把所有的树木沟渠都埋起来,它们雍肿的影子随雪起伏着,变得模糊而神秘,唯一缕一缕蓝色的炊烟,才能分得清人家的轮廓。
  十二月,人与兽一起变得渺小,一起藏匿,一起在一场大雪面前变得微不足道。十二月,人与兽又各怀心事,各有各的盼望和期待。
  猫在屋子里的人,看自己的房子被雪埋到了窗台,就像凭空被削去了一半儿,他们过起了地鼠一般的生活。想象地鼠们的生活,此时它们一律收心,变得谦卑,安静,耐心地倾听,想像着外面的世界,心下庆幸而释然。它们紧一紧手脸,然后打开仓储的栅门,吃一粒儿玉米,抬头看看塞得满满的仓库,依旧十分珍惜,小心翼翼地再吃一粒。
  猫在屋子里的人们,他们从雪地里挖出一条一条道路,敲开一扇一扇紧闭的屋门,他们要一心一意地营造出另一种氛围和生活,一心一意地打造十二月的另一种框架和声色。十二月的人心里没有积雪,他们的心里满满的,做着大雪压不住的美梦。
  熬一锅腊八粥吧。剁了菜心儿,从石磨上磨好了豆糁儿,从雪窝儿里扒出了干透了的棉花柴。在雪地上留下一窝儿一窝儿笨重的脚印。然后,看着菜粥在锅里咕嘟咕嘟翻开了花儿。粥的香味儿在屋子里留不住,它和屋外的雪花一起飞扬着。
  十二月里渍一坛腊八蒜吧。蒜辫子挂在屋梁上,剥开一头,蒜瓣儿依旧饱满如玉。捧着火箱的老婆婆,守着满天的大雪,把一筐蒜瓣儿剥了。她要在初八这一天,把蒜瓣泡进陈年老醋里。然后等待蒜瓣儿在瓷罐儿里一天天变绿,一天天变玉。那要等到除夕才能打开的。那要等到新年的饺子端上来,才盛出碧绿的蒜瓣儿来。看着吧,看着那些蒜瓣儿,舌下先就生出津液来。
  十二月里准备婚嫁吧。迎亲的队伍咯吱咯吱走在雪地里,红绸勒束的大红牡丹在轿顶开放如红色的火焰,唢呐嘹亮悦耳,吹硬了树枝上的积雪,也吹软了母亲女儿的心。
  十二月里,预备下庄重和虔诚,准备送灶。这是一件多有意义的事。人生一世,吃喝在先,怎么能不敬灶神呢。扫开一块雪来,摆了供桌,供了饺子,烧了纸钱儿。祖母领着孙儿跪下,口中念念有辞。弄得小孙子一脸茫然却分外真诚,不敢稍有造次。小年连着大年,爆竹和红烛,都已经早早地准备好了。
  十二月,在冰封雪裹中,不甘寂寞的人们,制造和打扮着一个又一个节日,他们想打破大雪一统天下的压抑,他们的嘴里吐出大团大团的热气,头上也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来。他们本来想使出全身的力气,向这十二月示威的,他们像影子一样在雪的背景上飘来飘去,却使这一群小小生灵的活动和挣扎,变得更加虚幻,更加模糊,显得那么不真实。我现在终于明白,在一场雪面前,人已是如此渺小,他们只是,只能是天地大背景下的一点点点缀,一点点陪衬。
  才知道,这十二月,的确是属于一场又一场大雪的。天地皆白,如祭,是为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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