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泥鳅嘴里挖出一推东西摔地上,是好多泥鳅

梦见好多泥鳅中有一条蛇,后来为了保护儿子,我被伤害咬了一口,然后它逃跑的时候变成了蜥蜴,代表什么_百度知道
梦见好多泥鳅中有一条蛇,后来为了保护儿子,我被伤害咬了一口,然后它逃跑的时候变成了蜥蜴,代表什么
出行在外的人梦见泥鳅,女人会持家合理支配收入、生病的人梦见泥鳅。预示梦者在秋天庄稼能够有个很好的收成、梦见泥鳅主福。  4,象征着财富,预示梦者工作或事业上能如鱼得水。  3,处理事情十分圆滑合理、农夫梦见泥鳅。  61。  5,这是祥瑞兆、女人梦见泥鳅,得到丈夫与家人的支持,预示梦者财运上升,而且会得到大家的认同,疾病消失。  2、男人梦见泥鳅,预示梦者的身体到了秋天疾病就能够得到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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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谁知道我们七星鱼怎么收拾 - 米需爱网 - 老鼠爱大米,人人需要爱!
谁知道我们七星鱼怎么收拾
随心所选本
                 李地
――矮凳桥的女镇长
这是五十年代的故事。
李地接到通知,叫到陈十四娘娘宫去“学习”。当时大家都有一套下乡或
“学习”的行头,李地这回是三进“学习班”,行头现成。无非是一身“稀”旧
蓝制服,一双两头包皮青布鞋,背上背包――一被一褥,斜挂书包――笔记本纸
张,女人用的手纸不必细说,手拎网兜――面盆口杯。稍微花哨点的东西、犯点
嫌疑的好比茶叶,都不作兴。
李地这个样子,兵不兵民不民,实是当时的时装。陈十四娘娘宫在县城角落
里,一路是拱肚砖墙,茅草瓦背,露天茅坑……时节是秋后,秋风钻到这些角落
里,就把阴凉变做阴冷了。天上灰一块黑一块旧棉絮一样,还没有下秋雨,地上
已经滴滴答答,糟湿,滂臭。脏水横流,粪水从阴沟渗上来,五颜六色……
五颜六色,这回是什么颜色呢?李地第一回学习班上的“学习”,叫得最响
的是,“揪出尾巴来!”第二回是,“夹起尾巴走。”当然也还有“割尾巴”
“翘尾巴”“甩掉尾巴”“留点尾巴”种种说法。同志哥对同志姐说:“脱下裤
子,看看你的尾巴。”同志嫂说同志哥的尾巴:“翘起来旗杆一样。”这些话都
火红滚烫,都是在战场般的会场上,子弹那样射出来。完全没有闲情杂念,神经
都紧绷如弓弦、钢丝、缆绳,凡圆脸都拉成长脸,长脸都生毛如驴脸。
世界上有的事情说不灵清,动物进化到人类,耗费了亿万年时间,把条尾巴
退化到只剩下一块尾骨。倒又作兴在尾巴上做文章:口头上有,小说书上也有,
西方有,东方也有。不好说是谁学谁的样,就说是都从一条路上走过来的就是了。
走到陈十四娘娘宫门口,李地看见中学同学小个子,站在台阶上和两三个人
说话。小个子现是学习班的副主任,现管“尾巴”。李地是老资格学员,知道到
了这种地方,大家都会摆出六亲不认的面孔。这一下对面相逢,是打个招呼好还
是不打为妙?拿不定主意,先拉开一个笑容,又笔直朝门洞走,只拿眼角睃着点
小个子,准备随机应变……小个子看见了她,倏地转过身体和别人说话,好像是
没有看清楚,也好像是有要紧话赶紧要和人说。
李地腮帮上肌肉僵硬了,只好僵硬着走进大门,心想你也不用神气,塞到这
种班里当什么主任,查查别人的“尾巴”,都不是得意的角色,都还有一个地方,
暗中在查你们的“尾巴”。
陈十四娘娘宫是城里的小庙,这种小庙在茅坑街拉尿巷里轧着,门外完全没
有城外寺院的气派,门里地盘狭小,偏偏又讲究两进的格局。前进天井只有半个
篮球场大,办班的倒又立起两个篮球架。两廊和大殿上的泥塑木雕,早已收拾干
净。大殿叫作教室,实际是会场,两廊改作宿舍。后进的天井不过狭长的一条
“槽”,不如叫作“天槽”。又是殿,又是廊,又是厢房,格局齐全。因此两步
一台阶,三步一转弯,门洞对门洞,屋檐搭着屋檐,摆布得处处是阴暗角落。人
走进去,好像走进了“蛐蛐笼”。
西廊宿舍本来都是成排的玻璃窗,又把下边的玻璃都贴上了旧报纸,好像是
隔离病房,传染了一种怕光的毛病。从上边的玻璃看进去,只看见一条条毛巾,
可见住了不少人了,倒又鸦雀无声。
有人端着一盆水走过天井,好像后颈生疮,把头低在水面上,走到走廊转弯
角,差点撞着别个人。那个人走路猫一样不出声音,虽说没有撞翻面盆,也撒了
些水在身上。那个人打了个哈哈,小小的县城,又都是干部,不认识也面熟。这
个突然发作的哈哈,得不到回音,空荡荡仿佛落不到地上。
女宿舍的门,开在后殿山墙西边。后殿墙中间的佛龛还在,用布幔幔住,里
边储存着陈十四娘娘的塑像。不是说泥塑木雕都收拾了吗?怎么单留下这一个?
其说不一:有说这是民间塑娘娘出名的娘娘豹的作品,有文物价值,特批保护。
另有一说说的人更多:收拾泥塑木雕时,泥水匠、木匠连粗工都是不动手的,专
请一位有名的光棍叫光眼狗。他先收拾两廊两边,最后到了娘娘面前,才擎起榔
头,对面灰尘蓬起,眼睛睁不开,立刻肿起来和烂桃一样。
李地走过布幔,看见边上露着一条缝,大概总有人好奇,掀开一点看看。李
地也顺便看一眼,不觉站住了细看起来。李地不迷信,却也差点儿看出了冷汗。
这个娘娘不穿中国宫廷式的珠冠凤帔,也不是印度传过来的尼姑领宽袍大袖。
却是老民国的乡下时装。桃红斜襟褂子,月白百褶长裙,裙下露出双大脚,一双
粉红绣花鞋。
李地从边上缝里看过去,看见的是侧面。只见胭脂花粉抹在一脸横肉上,粉
白的后颈粗壮如牛,是男人――还是乡下种田男人的肌肉。整个是戏曲舞台上胖
男人扮演的媒婆。也叫做丑旦,又丑又是个旦。我们现在还讲究什么什么相结合,
这个娘娘是美和丑相结合的老式样板。
那脂粉横肉裂开一个媚笑,那柳叶眉下边一双男人的眼睛,骨碌碌盯着布幔。
布幔紧贴着鼻头眼泡沉沉下垂。若在明亮的舞台上,一掀布幔,相结合惯了的观
众会开心一笑。若在冷清清的地方,布幔忽然掀开,这么个相结合的高峰,要留
心心脏顶不顶得过山。
李地看得身上凉沁沁,就朝宿舍那里走,心里说着自己:现在死都不怕了,
还怕什么呢!
李地走进女宿舍,暗洞洞的,塞满了木板床,有五六个穿灰布蓝布的女干部,
有的在铺床,有的双脚并拢,端坐低头打毛线,好像念阿弥陀佛。李地多半认识,
只对着空间笑一笑,表示向全体打了招呼。找一块空着的木板,解开背包,接着
就歪在铺上,避免说话,也实在疲倦。
前边天井里竟有人打篮球,蓬、蓬、蓬,一声声均匀落地。没有奔跑的脚步,
没有急促的喊叫,只有篮球落地的声响……可能是办公室里的小王或是小李,凑
不成班子,自己一个人投篮玩玩。听起来是一个球自己蹦起来,自己落下,自起
蓬,蓬,蓬……空气也自己裂开,自己合拢,又裂开,又合拢,裂开时候空
落落,合拢时候静悄悄。
蓬――李地忽然觉得自己的肚子里也蓬了一下,伸手摸摸,仿佛还在颤颤的。
李地还是个姑娘,但肚子里肯定有一块肉了。
这当然是个错误。多少英俊同学,糖一样饧过来,李地水一样化开去。有权
势的头头脑脑把锦绣前程哗啦抖开在面前,李地不过一声冷笑。却在不久前,在
“立刻死了都不怕,还怕什么”的时候,把自己随随便便给了个男人……给了就
给了,做人做到处理品,还挑什么?
蓬,蓬,拿簸箕搓就是了,一搓一蓬,蓬……李地朦朦胧胧起来。
忽然――平白无故,没有虫咬,没有火烫,忽然心惊肉跳起来:有人揭发肚
子里这块肉了吗?这回叫来“学习”,会不会为的这块肉?什么“尾巴”不“尾
巴”,割一百遍好了。若是割到肚子里的肉,那就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死……
李地觉得汗毛呲呲的,要出冷汗又还没有出来,拉过毯子搭在身上。这时,有人
进来的也是个姑娘,李地认得是供销社的一个会计,怀抱一堆本本,看来有
账本、笔记本,作兴还有一个少女的日记本。她在门外站一站,乌溜溜的眼睛朝
屋里转了转,也不对着谁,只对空间微微一笑,啊,笑得绉绸一样温柔。
她跨进门槛,不想轻轻绊了一下,怀里的本本接二连三掉落地上,她还是微
笑着弯下腰,又蹲下一条腿,啊,连那柳肩细腰都格外温柔……不过她没有站起
来,只见肩膀抽动,咽喉抽气,她哭了吗?不,她是泣。
端坐打毛线的站起来,李地也从床上翻身起来,谁也没有问一声为什么流眼
泪,也没有劝说不要哭,只是帮着拾起地上的本本,说:
“给你放在这里。”
“放在这里好不好。”
会计两手捂着脸,走到角落里去了,再也没有把手放下来,不叫人看见她的
眼泪,也没有谁再看见温柔的微笑。
天黑下来了,有的洗洗,上了床,关了灯,一会儿,却有人说起话来。这些
都是凡人,连说话的欲望都还没有“干净”。点着灯一句话也没有,关了灯谁也
看不见谁,就把嘴巴上的封条撕下来了。
说到陈十四娘娘,说到叫陈十四娘娘弄得眼睛烂桃一样的、有名的老光棍光
眼狗。说这个光眼狗当初也娶过媳妇,花容月貌。头天晚上,新娘在被窝里解开
腰带,还把腰带在铺上甩了甩,好像是抖一抖,松散松散。光眼狗伸手去摸,那
解下来的不是腰带,是条毛绒绒的尾巴,一尺多长……
有的女干部不免在被窝里摸了摸自己。
……光眼狗大叫一声,跳起来朝门外跑。这件事情本来没有人知道,隔壁老
人家、兄弟姐妹、做喜事走来帮忙的大舅舅小姨妈,听见这一声叫,都从床上跳
起来,朦朦胧胧都朝门外跑,糊里糊涂有撞倒的,有踩了脚的,有赤条条的,老
人家说,这若在兵营里,叫做“惊营”。这一惊,丑事传千里……
会计说了一句,那声音也温柔:
“还是因为没有爱情。”
打毛线的接着说道:
“是没有爱情……不,不是爱情不爱情,爱情是―种人情,这不人情,太不
人情……”
有一位小声说道:
“陈十四娘娘也有尾巴。”
“没有听说过。”
“她是牛魔王的外甥媳妇。不信,你去掀开布幔看看。”
有一个声音,不知为什么气大声小,用气音叫喊: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又有一个声音,蒙在被窝里,牙齿相打,惊冷一般: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宿舍沉入黑沉沉,后进和前殿都落在黑洞洞里。老鼠从地洞里钻出来,蟑螂
从板壁上爬下来,窗外细细碎碎的,是风吹落叶?还是陈十四娘娘掀开布幔,也
出来透透气、散散步呢?
李地身上疲倦,头脑昏沉沉快要睡着了,肚子里蓬的一下又挣醒起来,蓬、
蓬、蓬,耳朵里有个篮球自己蹦起来,自己落地……
是半夜还是下半夜了?篮球落在李地肚子上,李地摸着肚子想道:不论是男
是女,都叫他打篮球好了。叫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想着,在黑沉沉里,迷迷
糊糊里,漾开小母亲的微笑。
就这时候,前殿,黑洞洞的深沉地方,忽然,没有任何前奏,一个男人挣破
嗓子一声叫喊。起点高,再朝上叫就不像人的声音,像宰猪,像狼中了枪弹,叫
破黑夜,叫坍屋顶……不过还没有叫完,听见六七张床板“砰砰”响,是十来个
人打滚起来,一蹦起来,手打脚踢起来。立刻是脚步声音,开门声音,劈啦啦一
声打破了玻璃,这声音最尖锐……女宿舍里也是谁也看不见谁,仿佛得到一声口
令,全都从床板上跳起来,跌跌撞撞没命地朝外跑,前殿后进,东屋西廊,一片
叫喊,喘气,杂乱的脚步,有朝前冲的,有朝后跑的,这个小庙地盘小格局大,
人和人在台阶、栏杆、转弯、角落处处相撞,相杈,拥挤,挣扎……
叫喊的声音都没有字,只是声带的振荡,喉咙的紧张,三十六个牙齿的咬嚼,
是一片的梦呓。
好不容易,有一个女高音叫出了两个字:
“尾巴!”
挤挤撞撞的人们应声摸屁股后面,也有摸了前边的,也有摸着别人的,也有
两只手都动不得只好干喊的……
这时,刷地,后殿上的电灯亮了。
刷地,两廊的路灯亮了。
刷地,前后进中间的门灯亮了。
好像清凉的水朝人们头上浇一下,又一下,再浇一下。头脑清醒过来,面面
相觑,没有地震,没有火灾,也没有阶级敌人破坏……各回各的屋里去吧。
查了一查,有扭伤手臂的,有踩肿脚趾头的,有肋骨痛的,总算都没有大损
害。只有这个班的副主任小个子挂了彩,脸上见血,不过也只是玻璃划破了皮。
小个子住的是主任小单间,他从床上弹起来,影影绰绰看见一个长人,在窗外抬
脚踢窗户,跟着这一脚,甩过来一条好像是长尾巴。小个子脑子里一闪:是人?
是妖?抓起床头一本砖头般的学习文件汇编,打了过去,蹦回来的碎玻璃划破了
亮灯以后,小个子回屋时看看,原来窗外晾着一条长裤,是他自己的裤子,
昨天黄昏他自己洗了,也是他自己挂在那里吹风的。
这种事情叫做惊营,也叫做炸营,有的地方还叫做鬼偷营。古书上都有过记
载的,不是随便空讲。
亮灯以后,女干部们先清醒过来。因为她们立刻发现自己身上暴露过分,老
鼠一样成串朝宿舍逃走。走进屋里却看见唯独李地一个人,稳稳当当高卧被窝中,
“你没有起来?”
“你没有跑出去?”
李地说:“我也起来过。我见大家都跑出去了,我也跟着出去。黑洞洞里寻
不着门,我就拉灯。那里有三根灯绳,我一根一根拉开了,看看没有事,就回来
又躺下了。”
李地没有说肚子里有个圆轮轮小球似的,一拱一拱。李地在被窝里的手,一
直贴着肚子;她猜想,:这圆轮轮的是脑袋还是屁股?怎么圆球上鼓起来一个小
指头似的?啊,会不会是尾巴?
李地一晚上几次都像是要出冷汗,其实没有出来。只有这时,大家都安静了,
她的胳肢窝、背脊骨、手心脚心,全身上下冰凉,好像躺在凉水里。
这是个六十年代初期的故事。
有一个小干部,那年下放到山头角,担了大半年的粪尿――那时候粪和尿不
分,因为一天喝两顿蕃薯粥。有一天叫他回机关来,走到半路走不动了。弯到一
个熟人土郎中学里寻吃的。寻不着,看见桌面上放着几粒桑菊感冒丸,乌鸡调经
丸,杜仲降压丸,都柔软有油性,如元宵心的可爱,抓过来统统吃下,才走回机
过两天汇报情况,他想想吃药丸讲不得,什么也不讲舌头根又痒痒的,那就
讲讲大丰收吧。他说乡下有一爿柿山,去年高桩柿一个个和寿桃一样,乡下人说:
成爿山好比王母娘娘的后花园。这句话他都写到诗里,诗也写到山岩上。可惜劳
动力都调去大跃进,高桩柿自生自落,今年走进柿山,诗还在,不过高桩柿落地
过了个冬,一堆堆比牛屎还黑,还臭。
过两天领导问他户口转回来没有?他说正在转着。
“先不用转了,学习学习还回去吧。”
“???”
“你劳动不错,也吃得苦,这回下去,首先要抓世界观改造。高桩柿怎么好
比牛屎呢?这叫什么世界观!”
小干部当然不能随便嘴痒,元帅胡乱开口,也会一撸到底。那老百姓呢,却
有了小学堂,请来一位贫农老大娘。在操场上摆下两张书桌,铺上床单,放
几把靠背椅。校长、主任陪着老大娘坐靠背椅,也就是坐主席台。全体师生整队
进场,学生席地而坐,老师站在学生后边,用大小声压住阵脚,真是要阵势有阵
势,要气氛有气氛。
校长先讲话,讲。“忆苦思甜”,是当时当饭吃的题目。讲完,自己先拍巴
掌,全场师生跟着拍巴掌,接着欢迎贫农老大娘“开诉”。
老人家本来只把小学当做隔壁邻舍,小学生肚子里有三瓶墨水也还是孙儿孙
女,走来和他们诉诉苦还不是喝口茶一样。没有料到是这么个场面,一时张不开
小学生里有哧哧的声响,站在后边的老师呕呕的镇压,这可怎么得了!幸好
地上坐在第一排正当中的,正好是老大娘屋对面的小姑娘。一年级学生,真是眉
清目秀,文文静静。她身后坐着个光头眯眼的小淘气,不知道做了个什么小动作,
小姑娘倏地一扭头,龇牙咧嘴,挤眉瞪眼,凶得来好比小狗小猫相打。倏地又回
过头来,立刻又是清秀文静,变来变去都如闪电。老人家心里一动。这个样子和
孙女儿娟娟一模一样。
老人家开口了:
“你几岁了……”
大家都不知道这是问谁,没有人答应。老大娘也不等人说话,她心里自有回
“……我娟娟若是在,也背书包上学了。也一样秀气,也淘气。那张脸变过
来变过去,比做猴儿戏戴假脸儿,还快。三岁时候,还一身肉圆鼓隆咚的。五岁
那年,下巴尖了,面黄肌瘦了,皮包骨头了,没有吃的,清汤照得见人影,小人
儿顶不过山。我看她青空白日,眼珠散了神。我叫她娟娟,娟娟,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娘娘(奶奶)去寻,去讨,去买、买、买来给你。我娟娟说:花生。伸
出三个手指头,自己又缩回去一个,只要两夹花生。我走隔壁走对门走个团团圈
圈,一粒花生仁也没有,真没有,米缸柴仓都和水洗了一样……”
校长听着听着,一想,这说的是眼面前的事,文不对题呀,就歪过身体,斜
起屁股说:
“老人家,老人家,讲讲老地主那时候……”
“老地主那时候,我心里也想呀,那时候若舍得这张老面皮,朝老太太告诉,
我孙女儿饿得七分八厘三了,只怕馒头也讨得出来……”
校长再斜屁股,若不是主任在身边挡着,椅子也会斜翻了。
“……走回家来看我娟娟,出的气粗,吸的气细,我抱她起来坐坐,把棉被
垫在她背后。这个小人只剩一张皮,和风筝一样。还晓得趣笑,说:娘娘,我靠
在花生囤,花生囤,花生囤上呢,说着还扭个头来,朝我做个鬼脸。我还没有笑
出来,看见鬼脸一闪,眼皮一落,我伸手去摸,断气了,真和风筝断线一样飞走
校长怎样收拾场面,全体老师总动员起来消毒,都不细说。
只是把这个贫农老大娘怎么办呢?什么“怎么”也没有,镇里生产队里连句
响话也懒得说。从元帅到小干部都可以一撸到底,这些老贫农本来就在“底”上,
还有什么地方好撸!若还有地方调调口味,巴不得。
娟娟爸爸爱做点小头生意,人也是个讲究和气生财的,就是在小头生意上有
股子犟脾气。干部们偏偏爱抓他的生意经,吓他说:
“有地方放你。”
这个和气生财的人犟得来,竟随口答应:
“好道,有地方开饭了。”
到了这种地步,那“地方”不吓人了,土地爷儿真真不好当了。
有一天黄昏前,将黑未黑。矮凳桥街上西头独家经营的供销社,本来就“乌
秋”,这时候和暗洞洞一样。推门闪进来一个人,柜台里的定睛一看,叫了声:
“李老师。”
进来的是李地,她下放在锯齿山林场劳动改造不知道多少年了,反正来时一
个人,现在带着三个女孩子。个个好看和面人儿一样,街上的人都说罪过,偏偏
三朵花开在“暗角落斗”里。不过李地究竟戴着什么帽子,连林场的人也说不清。
有年冬天,李地帮着街上办过扫盲班,从此街上的人,明公正道叫她李老师了。
李地闪到柜台前边,微微气喘,没事,这年月后生家也出气不匀。李地双手
插兜,左右看看没人,倏地伸出右手,把个鸡蛋放在秤盘上。站柜台的不动,等
着第二个。李地微微一笑,伸出左手一摊,空的。站柜台的看看那一个鸡蛋,花
皮,潮湿。想是一路捏在手心里,手心一路出汗,不知是人虚还是心虚……站柜
台的不多问,低头仔细慎重轻轻拨动秤锤……
正在毫厘计较的时候,李地飞快抓起鸡蛋,捏在拳头里,拳头插到衣兜里,
人也退后两步,坐到凳子上。
站柜台的先也一惊,立刻听见门响,看见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前边的骨
骼粗大,壮人新瘦,眼似青绿铜铃。后边的那位看不出来年纪,弯腰佝背像一条
虾米。这个样子跟着人走,街上的人说好拾个屁吃。
站柜台的年约三十,衣着整齐,招呼前边的道:“队长,开完会了?”
队长要了一碗烧酒,端到靠街窗下方桌旁坐下,袖口里掉下一块蕃薯在桌面
上。虾米觉着仿佛店堂里一亮,脚下不觉朝桌边蹭蹭。站柜台的也开了口:“队
长今天高兴。”
队长拿指甲一小片一小片抠下蕃薯皮,喝一口烧酒,接上和虾米一路进来的
“我不是和你说,人要知足,老古话说,知足福禄……”一般是说知足常乐,
“……知足就是福,好比高桩柿……”
指的是站柜台的。原来这一位就是因高桩柿倒了霉的小干部,街上的人竟顺
手拿来做了名号,这一位也答应如常。
“……高桩柿我们看他表现不错,担粪桶也担了有年数了,调他到供销社来
帮帮忙。晒,也晒不着,淋,也淋不到身上。这就不用去想城里了,坐机关七长
八短头发也白得快……”
队长抠下一小片一小片蕃薯皮,堆在桌板上,咬一小口蕃薯下一大口烧酒。
虾米一双眼睛不看酒,也不看蕃薯,那都是天鹅肉。只是盯着蕃薯皮,一边
“娟娟爸爸若是学学高桩柿就好了,嗨,哪里学得来呢,高桩柿有肚才,娟
娟爸爸两眼墨黑……人倒还‘条直’,只是爱做点小头生意,叫他不做偏偏做,
偏偏犟……”
“犟是犟,人要吃饭也是‘真生活’。我给他敲警钟:‘有地方放你。’他
随口答应:‘有地方开饭了。’我嘴上不说,心里想:你做梦!真有地方开饭轮
不着你,我先去了。我还和他说,你老娘在小学里放了屁,我们连句响话也不说,
总不能把人家撸到外国去。你若是老实坐着喝蕃茹粥,多放几个屁也撸不着你。
你做生意,好了,有得撸了,好了,生意生意,这回做出政治问题来了。娟娟断
气的时候说:花生囤,花生囤。偏偏这个小人儿叫人心疼,满街传说花生囤,花
生囤。我们听过去也就听过去了,乡下地方只晓得大老美土名叫做花旗,是个番
邦。晓不得花旗也有个首都,首都就叫做花生囤……”
老古话说:听话听音。听音实是华盛顿。若争辩说音同字不同,好了,别人
本来就是译音,什么字不字。这种事情本地倒有句土话,叫做“冤生孽结”。
队长嘬了口烧酒,扭扭头,说:
“李老师,花旗的花生囤,你们是晓得的。”
正好李地、发现裤脚管上有泥星,弯下腰来拍拍,不出声。虾米点着腰――
本来应当是点头,他代替回答:
“晓得的,晓得的。”
“只怕高桩柿也心里有数。”
又正好这位站柜台的,回身擦着空空的货架。也是虾米点腰回答。
“有数的,有数的。”
队长咬块蕃薯在嘴里,嚼着说:
“上面问,你们那里打击自发势力,怎么一边打还一边发呢。缘故是你们没
有大批判开路,典型材料塌出来一样多,你们只会推不晓得。花生囤华盛顿,你
们当干部的都不晓得那是个什么地方,他们家才五岁的小丫头,临断气还要靠着
华盛顿。五岁的孩子有什么脑筋,脑是有的,豆腐一样幼嫩,还没有生筋。这些
歪藤八翘都是大人的缘故。娟娟的爸爸是个老牌自发势力,你们割过他几回尾巴?
割一回长一回,比先还毛蓬蓬。不挖挖立场,挖不出自发根子,你们的‘心气功
’就都泡汤了。”
虾米立刻答应道:
“对,对,泡汤了泡汤了……”两眼朝李地、高桩柿那里一溜,改口说道,
“上面说的,上面的时辰准……”
队长三口酒下肚,一问一答学一段对话,问话的讲的是“正音”,答的是本
“华盛顿,交代华盛顿。”
“没有花生囤,这又不能藏不能瞒的……”
“你没有?”
“没有。”
“真没有?”
“有,有,我卖过熬炒花生。”
“什么肮脏花生!”
“不肮脏,熬炒,卫生还是晓得的。”
“狡赖!”
“交代,交代。”
“扯谈!” .
“茶蛋,茶叶蛋吧?”
“花旗!”“花皮?花皮一角六,白皮一角三,把茶叶一煮,白皮也当花皮
卖,这是有的……”
队长喝一大口,笑一大笑,青绿铜铃眼睛都闪出光来,说:
“这下好了,有救了。我们这些人做梦也梦不着花旗,华盛顿朝南朝北也不
晓得,怎么批,翻过来倒过去也只有两句半。批判会又不能早散,总要开到太阳
落山才像个样子。他交代出来卖茶叶蛋,我心里两百斤石头落了地。眼前正好收
不着鸡蛋,大家守着鸡屁股,出来一半就伸手去接,藏起来私下卖了买油、盐、
酱、醋。上面催任务和逼命一样。一说到蛋,这个会半天也开不完。闹闹热热眼
见天黑下来了,我心里念声阿弥陀佛,好了,功德圆满了。开这个会,比担两百
斤重担爬锯齿山还吃力,还不抿两口酒,散散筋骨。……”队长喝干了酒,看见
虾米一直盯着桌板上的蕃薯皮,一边站起来一边问道:
“你要?你吃?”
虾米连忙伸手去“掸”到手心里,解释说:
“喂鸡喂鸡,不喂不肯下蛋。”
一边又把肉头厚点的塞到自己嘴里。
队长说声酒钱过一会儿拿来,朝外走。虾米也弯着腰拾屁吃那样跟着走了。
屋里十分清净,高桩柿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望着李地。
李地稍微静默一会儿,轻悄悄走到柜台前边,衣兜里伸出手来,再把那个鸡
蛋放在秤盘上,只是更加潮湿。
高桩柿慎重拨动秤锤,又拨算盘珠,不多说一个字,只说:
“六分。”
说罢,拿起鸡蛋放进抽屉,静静望着李地。李地轻悄悄,但清楚地说:
“两分盐。”
高桩柿包一小包盐递给李地,在算盘上拨掉两个算盘珠,又静静等着李地再
“两分――一分黑线一分白线好卖吗?”
高桩柿稍稍犹豫一下,回头在线圈里抽出三根黑线三根白线,拿张裁得巴掌
大的旧报纸包了。李地说:
“难为你。”
高桩柿动动嘴唇,没有出声,只在算盘上又拨下两个珠子。
“一分石笔。”
高桩柿在石笔匣里拣了一支粗点的,也包了。这一笔小到不能再小的生意,
在静悄悄中进行。本来这个数目用不着算盘,可是要严肃,要庄重,就要算盘在
寂静中嗒嗒的帮衬着。
又拨掉一个,算盘上只剩下一个珠子。
“一分冰糖。”
高桩柿没有动手,望了李地一眼,说:
“冰糖是成块的,稍微动动凿子,五分也不止。”
“难为你包点末末吧。”
高桩柿望着李地,还是不动手。李地不再说话,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高
桩柿认真开动脑筋,说:
“刚才鸡蛋是六分四厘,四舍五入,四就抹掉了。不过秤杆稍微软一软,就
是六分五厘,五就入,一入就是七分。”
说着“啪”的一声真叫清脆,李地眼见,算盘上多了一个珠子,高桩柿宣布:
“现在还有两分,你拿个糖球走吧。”
“我要冰糖。”
高桩柿顺下眼睛看着柜台,不动手也不看李地。
李地轻悄悄的说出一番话来:
“我大女儿笑翼四岁的时候,看一本小人书叫做冰糖甜瓜,是一个童话故事。
我们在屋边种过甜瓜,笑翼知道甜瓜是什么样子,就是不知道冰糖。我说是成块
的、白的、半透明的、甜的,她要一块尝一尝,我没有办法,只好说,等你上学
时候,给你。以后她把小人书翻烂了,也没有再提起过。三年过去了,上学那天,
我给她整理了书包,背上。她说:妈妈,冰糖呢?原来都还记在小脑筋里。我只
给她一个手指头,捏着,领她到学堂去。她眼光光跟着走,我只寻些别的话来岔
开。现在上学也大半个学期了,昨天放学回来,说,妈妈,大家都吃过冰糖。说
着,眼睛里渗出来两泡泪水,噙着。原来老师讲到童话故事冰糖甜瓜,问了一声
同学们,吃过冰糖吗?一片连声回答:吃过……
高桩柿失声叫道:“娟娟……”立刻又改口骂道,“该死!”立刻又解释说,
“我骂我自己。”又说,“我是说笑翼也是个好孩子。”
说着回身到货架上,在冰糖糖盘上,在碎末里挑了一片指甲盖般大,指甲盖
般薄的,拿报纸包起来,小小心心,不可捏碎,还要包得四方整齐……
这时,听见门响,两个人都从眼角里看见了骨骼粗大的身影,高桩柿提高嗓
“李老师,你的孩子读书一定是好的,只怕你自己,比学堂里的老师还会教
李地也笑起来答应道:
“我还会教什么呢,认得的字都拌饭吃了。”
笑着和进来的队长点点头,朝外走了。
队长睁着青绿铜铃眼睛,走到柜台前边,把一个粗大拳头落在秤盘上。高桩
柿脑筋飞转,准备应对。
那拳头收回去,秤盘上却是三个鸡蛋――娇小玲珑,倒像是鸽子蛋,不过的
确是鸡蛋。高桩柿心里放下一块石头,用不着为李地编两句什么话了,朝着鸡蛋
“好秀气的小母鸡,叫人心疼。”
这个故事长一点,牵连几个年代。故事中心却又是“开门七件事”中,末末
一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
现在有人回想大约三十年前,有的地方是三五天,也有热闹两三个月的,但,
算总账时大多是一个会上,叫做高潮的两三个小时,定了乾坤。
小礼堂、会议室、最穷的单位就把会客室装扮起来,点起单百支灯泡,铺起
雪白桌布,泡起清茶,点起清烟,书记走进来拍肩膀,张三李四都是老战友好朋
友,局长走进来递茶递烟,请大家团团圈圈坐起来清讲,清讲,仿佛清唱。字面
上叫做鸣放。有把一句话做三句讲的,有语不惊人死不休,有把枕头边的眼泪,
肚底角的心事端了出来……眼光光把自己讲了进去,眼光光把自己讲死了。
李地那个局里,先讲的是前门砌了花坛,没有地方打羽毛球。后门厨房里做
的汤菜,缺盐少油,讲的听的都清水寡淡。挡不住单百支灯泡,烟、茶和拍肩膀,
讲到了局长身上,一下点着了干柴,烧起了烈火。
局长外号螃蟹。螃蟹有一对大钳,八条腿脚,口吐白沫,走路横爬。因此大
家把团团坐着提意见,私下叫做掰螃蟹脚。
螃蟹这个外号,原是李地凭着少女的敏感,也是少女的糊涂,少女的想像力,
也是少女的单条筋脱口而出的,不料不翼而飞了。天地良心,李地当时的依据,
表面上是局长一讲话,就会有白沫在嘴角起泡。内底不过有一样说不得的心事。
那是色迷迷伸过来一对钳子,吐着白沫,钳着了自己。再了不起也是“个人问题”,
会上大家掰的八只脚横着爬,是些公事,李地有的不大同意,有的懵懵懂懂插不
一天,灯下烟雾腾腾,有一位声泪俱下,歇下来调整呼吸,李地听见这边那
边角落里,总有两三个人用力控制咽。顿觉得屋里的空气,只要划一根火柴,就
会爆炸。恰恰在这时候,白桌布上有只手,从对面把一封信推到李地面前。对面
坐着的是位支部委员。李地随手抽出信纸,一看,平平常常,不过是一个学校要
请她去当辅导员,写信到局里来征求意见。可是信纸右上角有两行小字,不用看
签名也认得是螃蟹的横字,说:李地有问题,还没有结论。真是一根火柴,点得
心头火起。暗自叫道:这就是钳子、钳子。真想一拍桌子。火辣辣地统统叫出来。
不过好比急火攻心,不免咽喉焦干,先要喝口水。恰恰面前的玻璃杯喝干了,只
剩下茶叶在杯底。起身到门口,走廊那里靠墙放着张小桌子,桌上有热水瓶。李
地倒了水,倒得急点,杯底的茶叶乱糟糟翻了上来,不能够马上喝下去。端着杯,
等着茶叶沉一沉。那年,李地喝茶还没有讲究,茶叶也随便抓一把来就是。只见
一片片在灯光里翻身,竟有几片闪闪着金属的光彩,仿佛镀锌镀镍镀汞的东西,
这些东西是有毒的……李地的少女敏感,忽然跳到坐在对面的支委那里,觉得那
眼睛里闪闪着的,就是那样的光彩。心里问道:难道也有毒?又自己回答:别人
也是一种热心,不好这样随便怀疑。不过这种镀出来的光彩,至少是生硬,俗气,
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当场当面把信递过来呢?是不是大家掰得虽说闹热,
却都是小腿小脚,还没有掰钳子的。这一封信是掰钳子的材料。批的几个字里边,
实有不能容忍的侮辱和陷害。这的确点得着一个少女的怒火,若是火花爆开,的
确烧得起一场义愤――愤如焚。
这是当场当面递过火柴来了,不过他自己是个支委,为什么不自己来点呢?
他不能够吗?
一个少女就能够啦?
不点破钳子的居心,显不出螃蟹的可恶。点破了呢?对一个少女来说,无论
如何是个丑闻。尽管女边水一样清,雪一样白,也还是丑闻。尽管大家支持女的,
把口水吐到男边,也免不了是丑闻。过去有过把这种事拿到会场上抖开来,聪明
的少女私下议论:“呆大,官司打赢了也是蚀本生意。”这种事情对少女来说不
是官司,正好发挥少女特长,叫胜利讪讪的挤进门来……
李地本来口干,这杯茶水却叫她恶心。啪地倒掉,换杯白开水,也咽不下去。
用李地的话来说:“白开水到了咽喉,和有渣的一样。”这句话是从这里起的,
从此讲究起茶叶来……
讲究茶叶,那是后话。不过这时想着茶叶,心火就退烧了。李地走回会场坐
下,把那封信也从白桌布上,照样推回对面,轻声可又清楚地说道:
“这封信是给办公室的,不是给我个人的。”
对面的支部委员眼睛一眨,落下眼皮。坐在不远边的螃蟹正在面现诚恳,手
表勤快地记着提出来的意见,倒也有工夫留意这封推来推去的信,听见李地轻声
的话,眼珠朝李地一横,哟,李地看见了更加像是电镀出来的光彩。
不多天,局里忽然阴静了,走路无声,说话无元气。头头们都看不见了,关
在小屋里熬夜,熬得眼睛和酒糟一样,研究出来就是那一天的会,是这个局的鸣
放高潮。把那一天的表现,作为分配帽子的主要根据。螃蟹说:
“我看见把那封信递过去了,硬起头皮等候重型炮弹落下来,没想到李地倒
还有组织观念。”
因此,李地没有摊到帽子。
现在有人把当年这些事,叫做“历史的误会”。还没有人把那些会,直接叫
做误会――开了个什么会呀?开了个误会――没有这个说法,倒是可惜。
李地从此挑拣茶叶。也和多数外行差不多,先在名目上认真。“香片”“毛
尖”李地不喜欢,觉着俗。“旗枪”“龙珠”也没胃口,太实。“雨前”好,叫
人想起江南早春,山上朦朦胧胧滴得下水来。“雀舌”那意思和“毛尖”也差不
多,可是叫人觉着幼嫩,灵巧,新鲜。
这时候,李地在锯齿山上听说一个故事。锯齿山是个山圈,圈里圈外少不了
佛法道场,寺院庵堂。大地回春,新绿初吐。和尚尼姑把花生装满麻袋,挂在门
口树上。黄昏,老猴子先来看过,一声呼啸,小猴子们从山岩上树丛里扑了出来,
把麻袋抬着拖着背着走了。过了几天――一定会有这么一天,清早,和尚或是尼
姑做罢晨课,推开山门,云雾朦胧中,看见麻袋重挂在原来的树杈上,立刻双掌
“阿弥陀佛――呸噪,老猴子是个算盘精,今年的花生是有丁点空壳,你看
就不把麻袋装满。”
说着走到露水滴答的树下,解下麻袋。麻袋里边,花生换作茶叶了。本地人
情来往上的土话,叫作“回盘”。若照文理说作“以物易物”,那太生意经了。
这“回盘”的茶叶,是深山绝顶上的野生茶树,刚吐舌尖的新茶。那些地方
常年云雾缭绕,个把采药的人非去采宝不可,也要带些花生把猴子作买路钱。
这茶叶也有名目,这名目把传说若隐若现,叫作云雾茶。有的茶叶清淡爽口,
有的浓重苦味。这云雾茶多放点茶叶,到口发苦,转口发清;少放点茶叶,到口
清爽,回味却浓。两者得兼,好像做官和作诗,两样都拿手。
矮凳桥老小都知道这个传说,说起来都有鼻头眼脑。不过要打听哪一位真真
亲眼见过?他们就反问:这是军机大事吗?这样认真做什么?和尚都一个个勒令
还了俗,讨老婆做生意去了,尼姑庵里晒着尿布。猴子现在只有动物园里还有几
个,好比蹲在“孤老堂”里等死。现在不论矮凳桥还是锯齿山,都是钞票满天飞,
留下个把神话传说听着就是了,你还认真?
要认真,就要认真抓钞票。和尚、尼姑、猴子都不见,云雾茶却有茶场养出
来,茶厂做出来,不装麻袋装塑料袋,出国放洋都有份。今非昔比,寺院庵堂哪
有这等阔气!
李地虽说没有摊着帽子,也难免下放劳动。这里三个月,那里小半年,等到
锯齿山放个卫星办起林场,李地就树一样栽在山上了。
李地只晓得局里把她当包袱甩掉。她的身分干部不是干部,工人也不是工人。
受审查又没有审着查着,没有帽子又顶着个不锈钢板子:“?”。
刚到锯齿山时,身上热气未尽,兴兴头头和后生家比着挖树坑,别人挖两个,
她拚命也挖出一双来。夜里筋骨酸痛,还熬着给“战报”刻蜡板,得过场长的表
扬。这位场长一身乌黑,不像是晒出来的,倒像是染缸的产品,偏偏脑门上有几
个白点子,是白癜风吧,衬着黑皮好比黑夜的星星。
大家叫乌场长,不叫黑场长。本地土话乌和黑有一点区别。本来该黑的叫做
黑,本来不应当黑却黑,叫作“乌了”“乌抽了”,“乌干了”。乌场长爬山如
走平地,两只脚自会步步高,用不着加大“肺”门。他也拿锨拿镐,但来回走的
时候多,拿尺量地,拿手指头数数,把大家脱在泥地上的汗衫收起来,搭到树杈
上。把女的叫到一边,小声通知休“例假”――他能从面色上看出“例假”来吗?
卫星工程――引水上山刚刚开始,伙食已经紧张起来,干稀搭配,菜汤没有
了油星。工地上的休息时间,由一支烟到两支烟、三支烟,还懒懒散散把哨子当
作猫头鹰叫。
有天晚上李地印好“战报”,已是下半夜。这种“战报”油印单张,上有新
闻有诗歌,凑巧连社论都会有的。自编自写自刻自印发行,讲究一人独吞。起初
送到区里县里,广播站还会采用一段,后来就捆作一捆,塞在柜顶上或是床底下。
起初工地上休息时,组长叫组里的文化人读一段,后来是卷烟、擦屁股派了实际
用场。李地早把定期改做不定期,乌场长说:“放卫星不出战报,好比哑佬娶亲。”
催了三遍,李地才熬个夜出一张。
下半夜两点,李地摸回家合一合眼睛,路过厨房外边,看见有点火光,心想
做早饭还早。走近一点,闻见油香。谁要是连吃半个月没有油星的菜汤,隔两里
地,都能叫油香牵住鼻子走。李地不觉走近厨房,看出来有火光又没有灯光,自
然放轻了脚步,不过两只脚还是叫油香哄着。走到门外,半开门,朝门缝里一看:
乌场长坐在灶洞那里,那是烧火的位置,火已烧过,残留红光。两手都抓着油条,
正朝嘴里塞,塞得满嘴,三十六个牙齿正如:“战报”上的诗:“猛打猛冲干干
干,一鼓作气战战战。”
李地是见过世面的主顾,心不慌,肉不跳,细细观看起来。只见那张嘴能够
张得簸斗一般大,火光里,手上脸上的乌皮都油光光,脑门上的几点白癜风都油
星星。这几个白点本来早叫李地觉着怪异,只是吃一亏,长一智,没有心思起外
号。不想意外的遭遇,叫老毛病发作,不禁要比方个什么还没有比方出来,眼角
上又看见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新媳妇,当姑娘时就叫作“雀跃”,也是矮凳桥的一朵花,现在厨
房当火头军。什么叫“雀跃”?本地人一听就明白,翻作文字却又难得“落字”。
只好请外地人望文生义,再稍加想象。
“雀跃”站在灶前,油锅已经收拾过了,手里拿着毛巾,是洗脸洗手吗?只
见领口散开,暗地里胸脯闪白,眼睛闪亮。“雀跃”生成一双眯眼,眯到闪亮时,
好像那眼珠缩到洞里去了,洞中就有春情荡漾起来。
李地倒觉着好笑。这几年见识一多,以为若只是这样恶作恶作,不过是苦中
作乐。李地悄悄走开,当作没有看见。
引水工程中有个硬仗要打,开一个山洞。有天中午,李地在洞口里边蹲着,
量量尺寸打算写一条豪言壮语,好比说“叫山肚穿孔”。乌场长从外边进来,正
好,火头军“雀跃”从洞里格格笑着跑,出来,洞里嗡嗡了一阵,不知道是“雀
跃”推了哪个男人一把,或是男人摸了“雀跃”一下……乌场长喝道:
“以后送饭送水,只用送到洞口。里边黑,摸不着碗,叫人乱摸、乱摸。”
两人都没有看见蹲着的李地。“雀跃”口念“战报”:
“送佛送到西天,送饭送到火线。”
眯上眼,哧哧笑,乌场长把她叫到身边来,就在洞口里,又小声又着重交代
了几句,李地只听见着重的几个音:
“……危险……会坍……”
李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可不是恶作,是作恶了:转过一想,说不定是这个
乌龟吃醋嚼舌根……
打山洞越来越吃力,乌场长宣布把工程后期放在鱼塘,提前放干,改善伙食。
放鱼塘本来是一件喜事,大人也跟小孩一样围着看,早早卷上裤腿,网兜拿在手
里,水桶放在脚边。闲话多得很,说这个鱼塘下过几回鱼苗,鲫鱼多少,草鱼多
少,白小鬼是数不清的……眼见水一寸寸放走了,没有一条鱼蹦一蹦,钻一钻,
看的人都说不出话来。鱼塘露了底,只有烂泥,一条鱼毛也没有。你看我,我看
你,小眼睛如铜铃,大眼睛如灯笼。疑心叫人偷了吧,哪个贼有本事偷得这样干
净。是不是鱼瘟死完了,又没有人见过死鱼漂起来,鱼是不会钻到烂泥里去死的。
剩下只有一句话:叫山魈“闪”走了!这句话又不好一口叫出来的,怕得罪了山
魈,“闪”走自己家里的七长八短。
忽然,几个人一齐欢呼。烂泥中间,有个什么东西,拱了拱,袅了袅。嚯哟,
总有猪儿那么大!啊呀,全身乌溜溜!呸噪,是一条鱼!一条大鱼!不等把鱼捉
住,早看出来是条乌鲤,乌鲤!乌鲤是土名,大名叫做七星鱼吧。身上乌黑,脑
门上有几点灰白点子。乌鲤乌鲤,这东西是水里的饕餮,会把一塘的鱼吃光。这
东西脑门上有几个星,就是几条命。开了膛,摘了五脏,放到水里还会游着逃命。
这东西外貌难为情,内里倒又白嫩、细腻、鲜美,炒做鱼片上得头等台盘。原是
囫囵吞了同类做营养,养出来一身贼肉。
什么人都不怕的“雀跃”,却怕乌鲤。对什么人也有戒心的李地,却只把乌
鲤当作一条鱼。李地帮厨做鱼,忙到天黑才开饭。
第二天早晨,李地起来先泡茶。这时候她已经把喝茶提到“开门七件事”之
首。茶叶也专用云雾了。李地一手拿着玻璃杯,一手冲开水,只听得“嘣”的一
声,手上只剩下一圈杯口。开水烫着脚背,碧绿的茶叶和碎玻璃撤了一地。
李地一想,听人说过,做鱼吃鱼时拿过的玻璃杯,特别是胶多的大鱼,胶质
粘到玻璃上,见开水会炸。这本来也是个做道理处,做到这里就够了。不料又带
笑想道:乌鲤显灵了。
笑着,心头一跳,有个形象蹦起落下,落在另一个形象上边,两个重叠成一
个。一个是乌鲤,一个是乌场长。这感觉本来放鱼塘时就蹦出来过,李地不等落
下就甩开了。现在牢牢地重叠在心里。
五十年代李地把口吐白沫的局长,和螃蟹重叠在一起,弄得一世受用不尽。
后来自下禁令,每到禁令边缘,自会汗毛倒竖。不想这回一炸玻璃杯,又炸出来
一个重叠,自己的脚骨都软了。
上班钟响,也仿佛隔山隔水。李地站不起来,也不想勉强站起来。
站队的哨子吹过去又吹过来――当时实行“军事化”。李地心里叫道:乌鲤,
乌鲤,会吃同类,会把林场全吃下去,吃得乌皮油光光,皮里的肉细腻白嫩,脑
门上星星闪闪……
李地瘫在椅子上,大约两个钟头,听见轰隆隆一片声响,李地也没有警觉。
接着人声叫喊,脚步杂乱,皇天三宝都哭出来了……
山洞坍方。上班的人只跑出来几个,乌场长也埋在里边了。“雀跃”送水到
洞口,没有朝外跑,倒朝里钻,也受了伤。
惊动了矮凳桥镇上,组织力量抢救。到了第二天下午,听见里面有声音朝外
挖,赶紧对着声音朝里刨。两边一打通,只见朝外挖的就是乌场长。他又缩回去,
把受伤的搭出来,把死了的抬出来,自己最后走出来。只有他一个人手脚齐全。
真是有几个星有几条命,真是个乌鲤。他看见李地,神志清醒,说了句别人还没
有想到的话:
“你天天上班,偏偏今天请假。命里有救星。”
从这以后,李地三顿饭放下饭碗,都要泡一杯云雾,水要新开,杯要玻璃杯。
不为解渴,为的看一眼碧绿的茶水,还有茶叶的浮沉。就是忙得腿肚子朝前,或
是心乱塞着一团麻。端起玻璃杯,腿肚子也会正过来,心口那团麻也会化开了。
光阴好像流水。李地不明不白落在锯齿山的光阴,正如矮凳桥溪。日夜哈哈
哈地哈着气,幽静里有阴森,平坦里埋伏着礁石和石头滩,还有那神秘的桥洞。
李地喝着茶,管自生下三个女儿,一个个“十八变”才变到一半,就叫锯齿山和
矮凳桥街上都说:要把后生家想死了。
所有的辛苦,所有的烦恼,所有的乐趣,仿佛都是一杯清茶作主。这茶里的
缘故,李地却又深藏连和女儿也不说。暗想这才叫做不解之缘。解不开,也不好
山林荒僻。十年浩劫落到锯齿山山口林场的时候,乌场长已经“闻风而动”,
到矮凳桥镇上造反去了。成了造反派。
老古话说:“在劫难逃”。矮凳桥,锯齿山,无处不在劫中,想逃也无地缝
好钻。一天,山上也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贴的地方也和许多单位一样――
饭堂。林业工人手粗,字写得叉手叉脚,又舍得用墨,墨水眼泪鼻涕一样挂下来。
最后一句也是传遍全中国的之乎者也:“何其毒也”,外带西方引进的“!”
外边的世界已经走进敲锣打鼓,迎接最高指示阶段。林场的“第一张大字报”
虽说姗姗来迟,好比俗话说的拜一个晚年,究竟也带来做喜事的兴头。饭堂里走
进走出,无不在大字报前面站一站,无不笑起来,无不一张嘴的两个功能同时使
用――又吃饭又讲话。当场就有张三李四,要写这个那个贴一贴。有斗大的字认
不得几升的,当场寻着李地“代书”。“代书”原是一行生意,要讲价钱的。这
时群众手里擎着个大题目:支持不支持革命?无价钱好讲。李地先是沉默,等到
众人的眼睛盯在她身上了,才笑笑,大声叫和乌场长近的远的人都听得见!用反
问口气表了态:
“我吃了大猫胆了吗?还敢不支持革命?”
其实李地的血,早几天就热起来了。本来喝了这么多年的清茶,自以为里外
都已清净淡薄。哪晓得自己的血里面,好像有生成的发热基因。李地由给不识字
的“代书”,发展到给识字的“代抄”。“代书”的都是三言两语,土话叫做顶
心拳的。“代抄”就有引经据典,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批判文章。李地都放下
细心,照着原话,又把自己的思想掺进去。这种时候,李地心跳,觉着热血好比
在地下的河流里翻滚起来。
李地计算:这是自己第三次血热。第一次在五十年代,二次在六十年代前后
脚。这第三次不由自己,仿佛是叫“热气”熏热了。
李地在大家眼里起码是个犯错误干部,起码!有人还说她看起来文静,待人
“细欧欧”,其实是个拉硬屎堆的。弄得像个没有娘的孩子,掼在山场上谁也不
管。也只有乌场长这样的角色,有伎俩派她当生产组长。现在别人闹革命没有工
夫生产,也还只有李地不能眼看着小树干死了,老树叫虫吃了,自己加班加点浇
水打药。里里外外,又支持革命,又支持生产,忙得日夜颠倒。闹生产的可怜她
的可笑,闹革命的可笑她的可怜。
她的大女儿笑翼二女儿笑耳,住在矮凳桥中学宿舍里,放假才回家,小女儿
笑杉也托给林场幼儿园。她自己天天夜里摸黑回家,连壶开水也懒得烧,扑到床
上就眯过去了。早晨有时候月亮还挂在天边,就有人来叫门。那天有人叫了叫完
跑了,李地抬抬身体又放倒,半醒未醒。跟着又有人擂门,叫道:
“快走快走,集合集合……”
边叫又边走了。什么事情这样紧急?若是平时不是失火也是走水。这些日子
大人都犯小孩子脾气,动不动有股子“人来疯”劲头。走两步路,也像是穿着外
婆才送过来的新鞋。
李地支撑着起床,烧开了水,洗了洗玻璃杯,没有吃鱼,也少不得洗一洗。
多放点茶叶,正要平日那样端到饭桌边上,眼睛却落在衣柜角落里。这是衣柜和
书架中间的空地,一尺多宽,派不了用场。站个人进去,也像站在站笼里。这个
角落天天在眼面前,偏偏这一天吸住了眼睛。初冬新上山的太阳,从窗户上格斜
着进来,红红的、落在黄黄的衣柜上。好像是新发现的:平和,暖和,温和……
怎么早先没坐到这来喝茶?
李地拿张小板凳塞进角落,把自己贴着衣柜缩进去坐下,好比小孩子玩“藏
猫”。把玻璃杯放在书架上,碧绿的水色正好在眼前……
一片童心,忽然无端,如雾,是升起也是落下。
在那悠悠的年月,冬天,老人和小孩都要寻个背风地方晒太阳,一晒半天半
天,土话叫做“晒晒暖”。老人晒着过去,小孩晒着未来,其实正晒着的是现在。
有过去和未来好晒,现在的艰难就晒淡了,现在的纷乱也晒化了。现在,暂时,
又暖和又安静……本地人不论在什么时候,一提“晒晒暖”,就会出现静定的微
云雾茶泡开了,深山野岭上,新春的嫩绿化在杯里水里。茶叶经过滚热的冲
击,经过变形变色的混乱,现在静定在嫩绿的水底,有的在沉思过去,有的冥想
未来,有的还悠悠的上下飘浮,懵懵的左右横移,不过,全都暂时静定。
外边有七八个人,有男有女,一阵风一样竟撞开大门,叫道:
“李地李地,出来出来,快走快走。”
一个女的求着人说:“我要煮饭……”
不等说完,一个男的喝道:
“都要去都要去,一个也不能少。”
说着推开了屋门,衣柜挡着眼睛,女的说:
“咦,没有人。”
“只怕上山了。”
那个男人下命令说:“到山上叫去,眼见树死了,也要去矮凳桥。快走快走。”
李地心头一跳:当真,响来响去的雷还是打下来了,到矮凳桥揪乌场长去了。
李地一点劲头也没有,一声不响,听着七八个人乱糟糟走远了。只觉得多少
天来的肌肉板结也随着柔软了,紧张的神经也随着松散了……
老托尔斯泰在小说里提过一个问题,人究竟需要多少土地,结尾是只需要躺
得下来那么大。中国老古话常说一g土,一个土馒头。本地土话有把人叫做馒头
心――就是馒头馅儿。若这么说,现在提倡火葬,土馒头都用不着,立锥之地都
现在需要的,是静定。永久的静定是死亡,暂时的静定是生命的滋味。人要
生活、要工作、要斗争、要前进,这些是不管需要不需要,一定会来到。“树欲
静,而风不止。”阿门!此时若问需要,李地的回答是:静定。实际倒也容易,
只要一杯绿茶,一个衣柜角落。
李地静定了一天。夜里听说这天到矮凳桥去揪乌场长,人家在那里已经有了
战斗组织,占了座楼房,挂了棺材板――本地人用这三个字称呼衙门牌牌。乌场
长躲在三层楼上,楼下有把守大门的,只准推三个代表进去。大家站在门口喊
“语录”,“语录”喊不应,也不知道谁先动手,轰隆打了起来,楼上朝下掼石
头,浇开水,大门口抡棍棒,放鸟枪、汽枪。这边组织进攻,叫着冲呀,跟我来,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呀。砍刀、梭镖、扁担、还有双响炮仗。轮番冲锋,冲
进大门,一层一层朝上打……说的人说不过来了,就说:和电影上演的一模一样。
也有伤亡。
第二天,叫李地去开大会。一进饭堂,满眼是花花绿绿的纸张:横标,直标,
大字报,小字报。纸张上,满眼是“×”,顺写的名字上有“×”,倒写的也有
“×”,大人物上打“×”,小头头上也是“×”。黑墨的“×”挂下来点点黑
泪,红墨的“×”流着条条红血。这个“×”不过两笔,若是一横一直就是红十
字,叫人觉着和平。若是一上一下平行,是公正的等号。为什么一交叉,就杀气
腾腾?不知道多少年前,把人绑上法场去杀头,背上插的“监斩牌”就打着“×”。
也许还要早得多,是上古的巫发明的“×”,巫这个字里就藏着两个“×”……
一开门,风灌进来。“××”飘飘忽忽,“××”OO@@. 前两天还是做喜事
的兴头,一下儿变做办丧事的灵堂。
原本有一个一步高的讲台,现在坐着站着造反派。台口是乌场长,叉开腿,
弯着腰,两手朝后上举,叫做喷气式。身上挂满红绿纸条,条条有“×”。头戴
一只铅桶,铅桶也打着“×”……满眼的“×”,满屋的“×”。
李地看不见乌场长的眼睛,只见乌黑的脑门上,那白癜风好像也是个“×”,
朝地上滴着汗珠。
叫着口号,叫着名字上台陪斗,竟看见了早已不在伙房的“雀跃”。“雀跃”
才朝前走一步,有人朝她头上套下一串破鞋皮的、塑料的,还有烂糟糟的草鞋,
臭乎乎的小脚鞋。“雀跃”挺挺胸,抖抖肩膀,有人拿粉笔在她背上打了个大
“×”。“雀跃”一步上台,扭了扭腰肢,走出两步“台步”。也有人喝彩,笑,
骂出下身来。
台上问什么话,乌场长用力抬抬头回答,李地这才看见了他的眼睛,那乌油
油汗水淋淋中间的眼睛,竟是静定的!
李地心里一惊,不禁看看周围,周围的眼睛上都是“×”都是“×”,凶狠
的,刁钻的,笨头笨脑的,糊里糊涂的,恶作的,狂热的,嬉笑的,滴着黑泪的,
流着红血的,各色各样的“×”们,偏偏只有这个会吃光同类的,叫七手八脚抓
住,只差开膛的乌鲤,那眼神,嘿,静定!当真会有七条八条命,开了膛也会游
出去丈把两丈远。
李地眼花头晕,偷偷朝后缩,摸着墙摸出饭堂。
以后也有人要揪李地,要抄她的家,要她交代问题。倒也有人拉她参加战斗
组,叫她“代书”“代抄”一起打派仗。李地都笑笑,只管上山浇水、打药、松
土、剪枝。一早一晚在衣柜角落里坐一坐,泡杯云雾茶,看看颜色浮沉,过过口。
可怜和可笑她的人,倒都认为既是贱骨头,随她自贱去好了。从此锯齿山上
都叫做翻天覆地的种种事情。在她,也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了。
一个头上顶着不锈钢板子的人,竟平安过“劫”。“开门七件事”,茶算老
这个故事发生在八十年代,也就是眼面前的事。
眼面前的矮凳桥忽然变作花花世界,叫老人家都不放心,擦擦见风流泪的眼
睛,仔细看看,哟,花花朵朵脚下,还有陈年八代的破砖头烂泥,老伙计都还在
这里。生意场上,老古话都造反一样兴头了:“无酒不成市”,“烟酒不分家”,
“烟酒开路”。酒楼饭馆的墙上、门上、窗上,竟有骚人墨客题道:“话不投机
因无肉,人逢知己是有酒。”“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店小名气大,酒
好醉人多。”街上铺路的石板,也软绵绵暖昏昏,人踏上去,脚底心先就醉意朦
胧,春情荡漾了。
从酒楼里走出来的人们,又分等各别。有的虽说气色飞红,但神志冷静,手
脚机灵,他们爱靠近街边走,三步五步一闪,钻到自家店面里去了。这些是东道
主,是到酒楼放血的。有的把中山装散着领口当西装穿,有把西装连衬衣卷起袖
口好划拳,好从汤汤卤卤上边过,是穿中装的办法。这些人嘴里衔着牙签,还衔
香烟,还要翻转舌头北调南腔,他们是批发客人,在街上横着走过来,斜着走过
去。还有的整整齐齐穿一身蓝布或是灰布制服,虽说红光满面油光满嘴唇,却摆
出来全无滋味应付差事的面孔,爱走街中央,不慌不忙。就是万头攒动,蚂蚁也
没有缝好钻的地方,他们走过去,自然会闪出一条路来。这是本地的大小官员,
花花朵朵在他们眼里,好比豆腐咸菜。不过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老百姓猜也不晓
得从哪里猜起。方德贵县长是个“酒龙”,喝老酒和喝水一样,现在肚胀胀的过
街到镇委会去,心里说:
“你们看看吧,矮凳桥不叫矮凳桥,叫做小香港了。再不扳扳车头,明天就
会比香港还香港。”
通用局长跟在后边,这位是小酒人,大吃家。白鸡烧鹅原是命,见了海参鱼
翅会把命也革了。他走过一座三层木头楼房,眼角里看见挂起一块油漆新招牌。
不及细看,却警觉这是女镇长李地的大女儿赚下来的房子,楼下的店面是二女儿
经营着,老招牌叫做“舴艋舟”,你说奇不奇,花样经多得很,这块新招牌少不
得有本戏好唱。……心里一跳,叫声啊呀!我们这个公审大会准备了三个月,从
头到尾都没法子瞒着李地,那原是专门放在她的镇上开,压一压矮凳桥的“热头
气”,瞒不得镇长。为了扩大教育作用,还有陪斗、听斗。分别对待――这一套
局长是熟路,在脑筋里油炒荸荠一样又滑溜又清脆。李地的大女婿憨憨陪斗逃也
逃不了,和小女儿来来往往的车钻,只怕也是指名到会听斗的角色。没有点到大
女儿笑翼头上,已经算是留个面子给祖公爷。不过这些人都是有翅膀的人物――
先前叫做尾巴,现在尾巴变作翅膀了。我们这里审出个天来,他们也只看作草帽
般大。我们这里还没有审,他们那里倒挂出新招牌来了。可惜刚才直起眼睛摆架
子,没有看清楚。现在若是回头去看,去看就显出特别关心了。现在的事很难说,
你说香港是臭的,他说是香的,又有的说也香也臭,还有说香的拿进来,臭的踢
出去……这都说不清,也还说不定,先开只眼闭只眼稳当点,等“热头气”过一
过好商量。局长好脑筋,牛皮筋样转得过来扭得过去……这“热头气”是本地土
话,原是南方夏天的太阳,会把地面晒出气味来,不但皮肤觉着烫,还会钻到鼻
孔里,又打不出喷嚏。
一行官员一步是一步地走到镇政府,上楼,走进会议室。不比街上,楼梯和
楼道都属政府机关。这里有自然习惯,或是习惯成自然。要鱼贯而行,顺序而进。
这天是方德贵县长官位最高,自然他领头。后边是局长,局长不只一个,通用局
长明显的资格最老,自然行二……
镇办公室主任是位刚转业的军人,还穿着草绿衣服。偏偏文静,招呼大家坐
下,细声说话,大家听不清也用不着听清,知道是招呼就是了。有个女孩子泡了
茶来,主任就帮着端茶杯,自然,第一杯端到方县长面前,方县长问道:
“李镇长呢?”
当兵的主任恭恭敬敬回了句话,这句话方县长是要听清的,也还是听不清。
照旧想道:李镇长呢?
主任回身去端第二杯茶送给通用局长,局长也问:“李镇长呢?”
主任也恭恭敬敬回了一句,局长听出来是“喝茶喝茶”。想道:李地是喝好
茶的。朝茶杯里一看颜色,却是大路货。当兵的主任再端第三杯,以下就是女孩
子帮着端了。这女孩子穿紧身套裙,――这裙看也还好看,就是名字叫人笑:包
臀裙。光生生丝袜,空落落高跟鞋――“港式”,比一屋子的领导都阔气。
“李镇长呢?”方县长还在反复想着这句话。
主任看看在座的都有了茶了,才说:
“李镇长县里去了……”
话才半句,县长局长还有这个长那个长都在酒后,接二连三抢出问题来,当
兵的主任也不作兴提高点嗓门,下边的话就谁也听不见了。只听见大家说:
“叫我们来开会,她倒走了。”
“她是不想开这个会。”
“怕动手术。”
“俗话说,开刀干好万好,也伤元气。”
七嘴八舌中,当兵的主任有一句话落在夹逢里,叫大家听见了:
“……调查组把镇长叫了去……”
通用局长立刻不说话,找一张元宝式的单人大沙发坐下,他“通用”了二十
多年,好像只有这一回的调查组“用”不“通”。来的人单位很大,大到顶在天
子脚下。年纪又小,行动像个“老插”。通用局长这回摸不着底细了。
别的长们有的端起茶杯,有的剔牙齿、打饱嗝、揉肚子。方县长也选一张元
宝式单人沙发,这两张沙发若合在一张,正好是个大元宝。现在分开对面放着,
方县长坐下时想道:“调查组把镇长叫去了……”他在元宝里半躺下来,和对面
通用局长差不多是脚碰脚。继续想道:“调查组把镇长叫去了,调查组把……”
“港式”,女孩子走进来,在主任耳朵边说了几句话,这位当兵的主任轻轻
宣布道:“来了电话,调查组和镇长动身回来了,请大家稍等。”
有几位走出屋子自寻方便。方县长半躺着努力想道:“调查组和镇长动身回
来了……”酒力悄悄地爬上来摸着脑袋,县长还挣扎着想道:“调查组和镇长动
身回来了,调查组――”他的思路是原地踏步。忽然呼噜一声打了个鼾,自己听
着也像猪拱槽头,也还接下去想道:“――和镇长动身回来……”以后就自己不
知道自己了。
通用局长也半躺在元宝沙发里,心里转着圈子,他知道转圈子是自己的拿手
好戏,通用了二十多年……张三十个肖梨,卖五个给李四,五个给王五,也还是
十个,没有多出一个来,没有创造财富――一圈。张三十个肖梨,没有卖出去,
李四王五没有肖梨吃,张三吃不完,烂掉,等于没有十个肖梨,没有财富二又一
圈。张三十个肖梨,卖把李四,李四卖把王五、张三李四王五都赚了钞票,肖梨
十个还是十个,钞票哪里来――又又一圈。张三、李四、王五都自做自吃,不买
不卖,天下太平――转回去半圈。做肥料的吃肥料?做锄头的吃锄头吗――又转
回去,转到哪里了?把人都转糊涂了,脑筋也转不动了,哪里了?糊涂了……
均匀的鼾声,烟、酒、肉混合的气味,空气也沉甸甸,光线也昏昏沉沉起来。
会议室好比沉睡的山洞。
只有当兵的主任坐在桌子边上,抓紧时间看着几张表格。表格联系着外边的
花花世界,那世界里日新月异的花样经。屋里沉沉,连时间也中了魔法“定”死
了……主任听见有人咬牙、磨牙床,有人咕噜咕噜。啊,这里还有一个睡梦里的
世界,在那里大脑细胞没有休息。也可能有激烈的争吵,可能转出个圈套叫别人
钻,钻了进去就出不来。可能原地踏步的飞起一脚,踢别人一筋斗。可能把酒当
水喝,把水当钱花,把钱当肉吃,把别人的肉贴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的肉腊起来
忽然,通地,方德贵县长从元宝沙发里跳起来,主任从来没有见过县长有这
样大的劲头,这样猛的动作。县长用力睁眼睛,也只睁开一条缝,胸脯大起大落
真是风箱一样……
主任秉性文静,虽说吃惊不小,却还没有叫出声来。倒是想着过去拍一拍县
长,扶他坐下,不过没有来得及……
通地,对面元宝沙发上的通用局长,也直挺挺跃起来,两眼半开,紧咬牙床,
腮帮蹦筋。县长和局长,这样面对面站着。
主任的两条腿,一时竟不听指挥,支不起身体。
突然,只见县长飞起右手,一个巴掌拍在局长脸上,那是拍得死一个乒乓球
的。忽然,局长也飞起右手,一巴掌仿佛打条蜈蚣,闪电般落到县长脸上。
主任叫了声天,没声音,连声带也吓哑了。
不过,不要紧,两个人都只是眯着眼睛,喘着粗气,一,二,三,竟同时朝
后边一坐,又都半躺在元宝沙发里,胸脯起落,呼呼沉睡。
当兵的主任眼见屋里又是昏沉沉的岩洞,空气凝固,时间叫魔法钉死。……
不觉起了疑心,莫非自己在做梦?或是在人家的梦里充当了见证人?低头看看表
格,已经捏成纸团,赶紧摊到桌上,伸开手掌熨平,手心冷汗水湿。
主任盯着表格,表格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自己的心思倒走出来了,一丝
丝的钻进了表格,条理分明起来。第一格是这两位都在做梦。第二格填着两人做
了同样的梦,即两人同在一个梦中。这事虽说稀奇,却常有听说。括弧:(今日
得见,如中头彩。)第三格上写着问题:为什么互打巴掌?查此二人并无打巴掌
之历史背景及现实因素。再有些推测之词,只能填到备考里去:若掌打李镇长,
倒有蛛丝马迹。不但可以意会,且有言传在耳。然事属太虚梦境,实难外调。若
非取得二人以匕之直接证明不可,目前只可入档暗挂……
这时,“港式”女孩子推开门,在门口招呼:
“来了,来了。”
立刻皱皱眉头,登登的走进屋里,“啪啦”打开一扇窗户,“啪啦”再打开
主任随着清醒过来,起身叫道:
“来了来了。”
睡着的都睁开了眼睛,听见楼梯那里有两三个人的脚步声――是笑着说着走
打头走进屋子的是调查组长,这时屋里的人全都起立而向门口。方县长只是
垂手站着,没有近上前去,别人也只好先不动步。方县长面露笑容,却把眼皮搭
下来望着地面。这位调查组长实在太年轻了,长头发乱蓬蓬的简直是个“老插”,
方县长不忍细看。
通用局长只好从县长身后轻悄悄走开点,仿佛无意中发现自己站在最前边,
这才慌忙抢两步去握手。
跟在后面进来的就是女镇长李地,今天不穿天天穿的深蓝制服,穿了一身白
西装白运动裤,竟有女大学生的派头,连眼睛也开着花,气色热腾腾红扑扑,莫
非血也烧开起花了。
等到大家次序坐定,调查组长笑道: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又不意外的事情,李地同志
拿来一个报告:辞职。辞掉镇长,去当舴艋舟纽扣工艺公司经理……”
通用局长脑子里一闪:街上李地女儿楼门口,那块看见又没有看清楚的新招
“……这件事情我作不了主,带她到县里找书记,书记基本同意了。”调查
组长回头和李地说,“是有条件的,你不要只管笑。”
李地还是笑着不说话。
方县长想道:“辞职。”再想道:“辞职。”这两个字的意思那是明明白白
的,不过当了几十年干部,不但自己没有用过,也没有批过这两个字的报告。因
此继续想道:“辞职……”
通用局长本来拿手的是转圈子,心里已经演习过成串的圈子了。这一个辞职,
却哪个圈子也圈不进去。仿佛一闪,闪到了大小圈子外边,因此嘴巴也生锈转不
调查组长看看场面,和李地说:
“你说两句吧,提供点情况帮助大家思考。”
李地点点头,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她若说点有斤两的话,总是先喝口茶的。
站在她身后的“港式”女孩子,碰碰她的肩头,递上来李地专用的玻璃杯,泡好
了她自备的云雾茶,李地看着碧绿的水色,收起了笑容,不忙开口。
“港式”女孩子又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李地也点点头。女孩子回身打开靠
墙的柜子,搬出―摞塑料盒子,每个盒子上都有一张大红请帖。主任也站起来,
帮着一份一份送给大家。自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第一份先送到方县长面前。
大红帖子印着金字,是公司开张喜帖。这样讲究的帖子拿在内行人手里,那
是闻得见山珍海味、茅台白兰地的,不禁内分泌袅袅地暗自活动起来了。
只有通用局长注意到,定的日子,恰好是暗中准备开公审大会那一天,他眼
皮一眨,心头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塑料盒子是透明的,里面五彩斑斓。主任、女孩子都说“样品样品。”李地
补充说:“也是纪念品,纪念品。”
里面粉红丝绒垫上,别着十二个圆形纽扣,纽扣是木头浮雕着动物,一个一
样,正好是十二生肖。颜色和形象都和动物的本色又像又不像,也不知是什么派。
现代派和民族传统到了分不清的地步,若用现在作兴的话来说,说得生意经一点,
叫作“高档”。说得理论经一点,是“启示力的厚度”云云……不过这屋里的人
都不管这些,这点点木头是什么派也不值一文钱,那闪亮的托子怕是好东西,不
像电镀,若是银子就值钱了。
十二生肖中间,还嵌着一个竹片雕刻的鲤鱼,鱼头鱼尾部极力上翘,鱼身弯
得像虾一样。这是跃龙门的腾飞鱼,也是吉庆有余的谐音鱼,是装饰的艺术鱼,
可以扣在领口,可以别在小孩的帽子上……竹片算什么,那竹片身上网着金丝网,
网眼正好是鱼鳞。金丝当然是合金吧,。若是开金,那还了得!
大家研究的结果,无论如何都是贵重的礼物。喉咙痒痒的要说话,只等方县
长先开一开口。好顺序而言。方县长看看左手的帖子,看看右手的盒子,原先准
备下的当面锣对面鼓,全用不得了,想道:“想个新词。”想着说道:
“恭喜恭喜。”
老古话说:“千锤打锣,一锤定音。其实应当颠倒过来,一锤定音,千锤才
好打起锣来。屋里响起了一片的喜言喜语。通用局长一口称赞竹木工艺,无视金
调查组长这位“老插”也喜洋洋地和李地说:
“我看你总有两三天睡不好觉了。书记一同意,你一上车就睡着了。才有现
在的精神头。”
李地盯着碧绿的茶水,好像反问自己:
“我才两三天睡不好吗?”
“这一点观察能力还是有的,一路上你睡得香是香,不过也不老实,又皱眉
又咬牙,好像和人相吵相打。”
“我做了个梦。”
当兵的主任听说做梦,嗖地插上来问道:
“是个噩梦吧。”
李地晃晃茶杯,看看茶叶浮沉,才回道:
“噩梦还是好梦,有时候也分不清。”
这一来,大家都安静下来。从小的时候也是从古时候起,听人说梦总比眼前
的流水账有味道。
李地放下茶杯,抬起眼睛,雪白的西装衬得脸如火盘,说:
“我梦见方县长打我一巴掌,我一闪,巴掌落在老局长脸上。”
主任倒吸一口冷气,别人抢着问道:
“怎么打起巴掌来了?”
方县长嗵地站起来,摇手道:
“做梦,做梦,做梦嘛,有什么凭据!”
李地面带笑容,接下去说道:
“老局长也打我一巴掌,我也是一闪,又落在方县长脸上。”
通用局长也嗵地站起来,拍着巴掌圆梦道:
“喜事喜事,拍巴掌了嘛。”
当兵的主任说不出话来,只指着成对站着的那两位。“港式”女孩子失声叫
了个“呀!”
大家这才看见县长和局长的脸上,一模一样五个指头印,都在左边,都胭脂
乡镇上有财政局民政局邮政局……没有通用局。只因老局长什么局都干过,
常常不清楚他现在任哪个局,背后叫做通用局长稳当点。通用两个字是从全国通
用粮票那里借过来的,有凭有据,不是空口白话。
这个故事不论年代。
李地早熟,当中学生时节就有一个思想: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情。那时节她
看世界,还好比老古话说的“雾中看花”。每当雾腾腾中闪出这么个冷冰冰的思
想,她总是心惊肉跳,把雾也冲散了,花也谢了,血也凉了,真是可怕极了。
其实没有来由,也没有故事。若勉强凑凑,也凑得出来几个情节。若把这些
情节认真当起事情来,又只会叫人可笑,离可怕远得不搭界。她还分不清什么是
爱一个英雄,什么叫爱一个男人,就有一个英雄,照现在作兴的说法是:走进了
她的生活。
这个英雄神出鬼没,领导着学生为民主、为解放斗争。
春天,淡淡阳光,毛毛细雨。公园里树木失修,河岸倒坍。龙爪槐本当像一
把伞,卧地松本当是游龙,现在都断肢缺腿,乱蓬蓬。只因季节、气候、还有人
都看不起又都看不透的泥土,草木尽情生长,失修倒茂盛,残缺偏偏厚墩墩。那
转弯角落上,碎石头烂泥成堆,堆上钻出来山茶花,一枝一簇,薄薄的花瓣,粉
红的颜色洒着血红的斑点,这样的光彩照人,这样戳眼的生命力,在这样破公园
里,分外叫人觉着寂寞了。
有一张折断了靠手的长椅,李地坐下来等候英雄的到来,中学生的深篮制服
袖口,拆开了一条线,藏着一个密写的纸卷。
英雄走来了,散着的风衣飘飘的,‘暗红的气色,明亮的眼睛,淡淡的阳光
照着,一笑,花开了一样。
英雄在李地身边坐下,李地抽出纸卷,偷偷塞过去时,觉着手在抖,手心汗
听见背后?树后?石头烂泥堆后?不知道哪里有人声,脚步声,英雄伸手搂
过李地的肩膀,偏过头来,把嘴巴贴在李地的嘴唇上。
李地没有缩一缩,没有推一推。照理说,这是严重又神圣的需要,这是掩护。
英雄又说了几句话,但李地模模糊糊听不到耳朵里去了。英雄前后看看,站
起来飘飘的走开。
这究竟是少女第一回头一个吻!
李地软瘫在长椅上,全身发热,看着烂泥上的山茶花。想到自己一定直到耳
朵根,也那样红,红出血点子来――这一族簇山茶,一生一世印在脑髓里了。
过些日子,李地拿着块布,夹着纸卷,到城边一间裁缝店里找英雄。那是单
间店面,裁衣桌板占了一半地方,一台缝纫机又占了小一半。裁缝出门两天了,
只有一个徒弟踏着机器。李地说声过两天再来,回头要走。不过她来过几回,是
熟人。那徒弟停下缝纫机,做了个鬼脸,嘴巴朝楼上一歪,又踏起机器来。
李地本应当不理,一种说不清的缘故,竟叫她没有考虑规定,没有划算危险
不危险,连想也没有多想,侧身走过裁衣桌板,后面有个又小又黑又陡的楼梯。
李地上了楼,上面却是弯弯曲曲、有阔有狭的走廊,说不清有几个楼口,有几个
房门。李地没有上过楼,走廊里没有人,李地也不出声,凭着说不清的直觉,朝
右手转角上走去,正好,那里的房门半开。李地朝里看了一眼,多不过两三秒钟,
全部看清楚了,或是凭一个少女的敏感,全部感觉到了。李地猛烈一步闪开,接
着是两腿摇铃,扶着扶手下楼,楼梯好像风中小船。
李地看见的是:桌上汤汤水水,鸡骨头鱼骨头,床上斜着裁缝的年轻老婆,
一个乡下美人,面上红喷喷,身上红花裤头,白生生两条光腿。英雄坐在床前板
凳上,捧着美人的赤脚,勾背,偏头,拿着剪刀修剪脚指甲……
难道这也是为了那神圣的需要,为了掩护?李地不能想象,也不能追根寻底。
只是公园里飘飘的英雄形象变化了,变作佝偻着的肮里肮脏的角色。
过两年,英雄在枪弹下,叫着口号牺牲。他的事迹现在写在纪念册里,的确
是个英雄。公园里和裁缝店楼上,也的确用不着写出来。
不过李地想着:理想、责任、正义、牺牲都是有的,还有道德也应当有,多
看看也看得见有在那里。只是爱情,这个世界上寻不着了。
转眼李地当了干部,转眼当了科长,在科长的靠背椅上,还没有坐稳当,转
眼倒了霉。一倒二十年,李地不耽搁,生下三个女儿。就是土里刨不着食的年月,
也把女儿养大成人,一个个有了着落。
女儿一个个从身边走开时节,李地也从山上走回社会中来。在山上年年服侍
果树,睁眼就看见花开花谢,谢了花结果,结了果就轮到落叶冬眠了。原本想着
做人。做到冬眠就是长眠。老古话说,草生一秋,人生一世,不想轮到自己头上,
冬眠过后又走到社会上来,还要重新开花……
思前想后,爱情还是不会有的,还要加上一句:自己,没有眼泪。
有天黄昏,拎着个菜篮,朝溪边菜园里走,想摘点毛豆。看见四五个淘气,
赤条条在水田里这里摸那里捉。李地吓他们,抓起脱在田边的裤头,塞在菜篮里
拎走。淘气们追上来,泥手不敢碰李地,只抓往菜篮,叫“镇长”,叫“经理”,
李地都不答应。淘气们马上改口叫“婆”,叫“娘娘”,一边抓泥鳅、抓蛤蟆朝
菜篮里塞。
李地笑着说:“一个个都还没有变全呢,倒晓得走后门了,塞包袱了。”坚
决不要,说自己不会收拾。
小淘气立刻动手,这个拿小刀朝蛤蟆下巴一划,把绿皮成张褪下来。那个捏
往泥鳅,拿指甲挤肚子。本地吃泥鳅不开膛,只挤。
李地把菜篮拎回家,灯下一看,一堆血淋淋。蛤蟆脚掌上挂着绿皮,白纸肚
皮还一鼓一鼓的鼓动。泥鳅的嘴边腮下,挂着肠肚,渗着血水……李地把菜篮朝
地上一掼,一震,泥鳅袅袅起来,那滑溜溜的身体,这个朝缝里钻,那个朝别个
身下藏,个个扭弯身体,挂着肠肚,渗着血水……李地是见过世面的,也心里抽
紧。忽见一条泥鳅弓身一弹,半尺高,渗着血水,却没有挂着肠肚……
李地赶紧抓个玻璃空鱼缸,放上清水,把那条泥鳅放在缸里,只见它冲出去,
撞着玻璃,掉头又冲,又撞,三两回后安静下来,平浮在水中央,一动不动,只
有无声的呼吸,小小的灰蒙蒙的眼睛,有针尖般的光彩。……静定,超脱,死里
逃生,不显痕迹。
本地有养金鱼,田鱼,也有养热带鱼的,决没有人会养条泥鳅,它丑,它贱,
它怪。李地倒不怕别人笑话,只是的确怪了点,自己心里就觉得奇特。因此,李
地把鱼缸放在厕所的窗台上。
有天,鱼缸空了,李地心头一声轰隆,也好像空荡荡了。再一想,家里没有
猫,厕所虽小,倒严紧,连蛇也不容易钻进来。
泥鳅哪里去了?除非是成了精?
这个想法一出现,立刻笑起自己来。这一天忙东忙西,竟在忙中几回想起―
―除非成了精!
幸好到了晚上,李地独自坐在灯下,忽然想起昨天夜里,听见过厕所里扑哧
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地上。李地拿上电筒,照照马桶背后,翻翻脚盆,在角
落里三角架底下,寻着了,泥鳅,滚了一身尘土,李地抓在手里,有一个麻酥酥
的颤抖,从手心到手臂到肩膀头,李地赶紧掼进鱼缸,那泥鳅也颤抖,颤抖,一
会儿,又静静定定平浮在水中央。
李地心想: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也是胡思乱想,只有一样是真的,它有坚强
的生命力!
从这以后,李地躺在床上,能听见厕所鱼缸里的跳动。若是跳落地上,梦中
也会知觉。李地几次爬起来,去把地上的泥鳅放回水中,慢慢地有了话说:
“淘气!”
“摔痛了没有?”
“你要走?这里不好?”
“若是想回家,和我说家在哪里,送你走归。”
“为什么总在半夜里跳出来?啊,想到床上来……”
无意中说出这么句话。李地年近半百,饱经坎坷,夜深无人,也还觉得这句
话不好,难为情,连声“破除”,“呸噪!呸声噪!”
有天夜里,李地坐在马桶上,听见窗台鱼缸那里“扑嗵”一声,看见泥鳅一
跳一扭,正好,把鳍搭在鱼缸边上,撑着上半身,翘着头……好像戏台上一个公
子扒上楼台,撑着栏杆。
它前胸金黄,后背黑花花,它的头圆溜溜光秃秃,不晓得是好看还是可怕,
是文明还是野蛮!那眼睛又小又模糊,差不多是没有……叼,有,竟射出针尖般
的,还是金色的光芒,日在自己身上,一眨不眨地盯牢自己!
李地逃出厕所,钻到被窝里,却想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姨妈嘁嘁喳喳,说给知心女友听的。没有防备还是中学生的李地,
坐在门边椅子上看画报。李地后来知道这样的故事多得很,有的还要曲折离奇得
多。不过都没有像这个简单故事,好像不是听进去,是个个毛孔都张开来吸了进
姨妈说的是她的姨妈的真事,这样的故事都是说作真事的。姨妈的姨妈定亲
那天,面色煞白,手脚冰冷,她住在小阁楼上,从这以后,吃饭才下楼来,一天
没有几句话,小阁楼有木头格子窗,窗下放张书桌,姨妈的姨妈成天伏案画画,
画鸟画出一根根毛来,画蝶看得见一粒粒粉末。窗台上有个鱼缸养着金鱼,对着
鱼缸画金鱼就不消说了。
画困了,就倒在床上眯一眯。有天,朦朦胧中,只见窗一片红光,站起来一
个人,披着金红斗篷,红光飘飘的。鬓角上,插着金红的英雄绒球,颤颤的。
她想叫,叫不出声来,她想爬起来,手脚动也动不得。
这本来是姨妈的姨妈的事。这时节,李地觉着是自己叫不出声来,自己的手
脚动不得。
金红斗篷飘飘的,金红绒球颤颤的,英雄走下窗台……
李地觉得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金红飘飘到床前,一片红光落在姨妈的姨妈的身上,姨妈的姨妈身上的纽扣
全都散开了,凡是带子全都自己解开……
李地觉得一个火烫的嘴巴,贴到自己嘴唇上,身上的血都涌上来,一定山茶
花那样红到耳朵根,红出点点血点来……
姨妈的姨妈后来懒得画画,没有精神,成天只想倒在床上,似睡非睡。后来
家里人听见她和人小声说话,和人忍着笑,和人娇娇滴滴……请了医生开汤药,
请了道士画了符,到城隍殿告了状,到观世音那里许了愿。
三伏天,暴雨,一声闷雷落地,一头野猫从窗口扑了进来,撞翻了鱼缸,一
嘴把金鱼咬着跑了。
再后来是姨妈的姨妈结了婚,生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上了大学娶了亲
……老二娶的就是姨妈,亲上加亲。姨妈又生了儿子,生活就水一样流下来了。
古诗说:“不废江河万古流。”老古话说:“抽刀断水水更流。”
漫长的倒霉日子里,李地有时候想着快点老了,老了算了。觉着花已早早开
过去,“更年期”大约也会提早点来到。不想倒霉倒到尽头,来到的却是“出运”
又做官,又开会,又发财,又明争暗斗,这当中,女儿又个个有了着落。日
子过得闹热,也乱哄哄。
自从那天夜里坐马桶,泥鳅跳起来撑在鱼缸边上,李地走进厕所,就觉着泥
鳅隔着玻璃隔着水,盯着她。不禁在马桶上多坐一会儿,心里悠悠地思念什么,
又什么也散漫无边。
那盯着的眼光是金色的,那圆秃秃一个头也是金黄的……忽然,耳朵里响起
一个金属的声音,厚重的男声歌唱。怪不得欧阳修看重“三上”,这厕上倒是一
个想想心事的舒服地方。解开裤带就身上松散,当少女时节,听说金光罩到姨妈
的姨妈身上,里外纽扣腰带全都自己散开,觉着恐怖紧张。现在想来,却有一种
轻松自由的快感……
三十多年前,李地在中学里组织了个歌队,发现一个乡下来的男生,有金属
嗓子,把他培养成领唱。不久,传出了一张黑名单,那神出鬼没的英雄,指示李
地和几个同学撤离,把歌队交给乡下来的男生。
秋天,黄昏,校园角落里倒塌一半的紫藤凉亭。紫藤滚在地上,绕在亭柱上,
好像四世同堂的大蛇和小蛇。
乡下男生直挺挺站着,听着李地小声交代。有三两个同学说着话,穿过校园。
李地拉了他一把,退到紫藤后边,忽然两个人落在缠着绕着的枝条中间,好像一
步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大蛇小蛇掩护着一男一女,‘李地不禁一笑……
现在坐在马桶上,李地看见了这一笑,看见了自己,看见了三十多年前水仙
般的少女,笑得娇,笑得花开,笑得春浓。
面对这一笑,乡下男生模模糊糊的眼睛里,闪闪着针尖般的金色光彩。
李地靠近乡下男生――当然是为了保密,小声把话说完,感觉到他呼吸沉重,
男人的汗气腾腾。
李地转身走了――现在清清楚楚看得见自己,走得飘飘的,英雄风度。
公园的一吻,校园的一笑。女生的满面飞红,男生的两眼闪金。李地觉得有
想头,应当想一想,只是马桶上的思想散漫,竟不论身分,跳出来一句老、古、
俗话:“一报还一报。”竟把思路冲散,只好云抬月一般。
李地倒了霉,那个乡下男生也跟着倒霉。若说“株连”,本来不在一“株”
上,却也“连”着了。
李地出了运,那个男生正好也在这条街上,白发苍苍,坐在一间小店里,又
是钳又是凿又写字,有几手手艺。没有了金属的歌声,不过说起话来,还有金属
的厚重。气色在不在的,没有什么出运不出运。
有天晚上,李地一回家,直冲厕所,拉开门,直望窗台上的鱼缸――李地回
家走过那间小店门口,眼角里看见,作兴是感觉到店里射出来一股针尖般的金色
的眼光――李地看着鱼缸,玻璃里水里两个眼睛模模糊糊,实有两点金光如针尖。
李地心慌,倒退一步,推上门。
三更半夜糊里糊涂,有一个什么――说不清是什么压到身上,想叫,叫不出
声音。觉着滑溜溜的在身上又扭又袅袅的,手脚也动不得。仿佛“袅”到自己身
体里去了,自己的身体也滑溜了,接着,软瘫热化了。
早上起来,李地想道:“只怕是更年期来到了!”拿出一个破布兜,把鱼缸
放到兜里,拎起来朝外走。走街背后,想走到溪滩上。半路有块空地,立着倒着
水桶粗的水泥水管,李地随手连兜朝水管里一掼,扭头就回来,听见鱼缸破碎,
泥鳅蹦跳。
好多日子李地不走街背后。
过了个年,街背后空地上起楼,破土开工那天请了些贵宾,当然有李地。
空地已收拾过了,原来立着倒着的水泥水管也搬走了。李地第一眼就落在掼
鱼缸的地方,平平,空空……那草根里,藏着一条笔直的泥鳅!
李地不觉停步不动,只怕面色也变了吧。身边有位“招待”顺着李地的眼睛,
弯腰拾起来,左右看看,是一节金黄带黑斑的树根,那“招待”笑问李地:“你
喜欢树根雕吧,这好雕个什么?”
“泥鳅。”
“对,对,用不着几刀。”
“招待”顺手把树根递给李地,李地接过来却朝袖筒里一塞,仿佛是偷来的。
再朝前走,李地觉着袖筒里滑溜溜的了。
贵宾们都要拿锨铲两铲土,李地趁势把袖筒里的树根甩出来,铲上土,拍拍,
再铲上土,再拍……
这些举动都不合贵宾身分,不过不会有人看得出来。
有人讲几句喜庆的话,大家拍掌。李地站在那里只顾想道:
“……这个世界上,爱情作兴也是有的,不过只会火花一样,嗤啦一下。好
比中学生时节那一吻,三秒钟,再加上面孔飞红,也不过三分钟,那时节实在还
全不懂爱情……正像世界上著名的童话里说,小孩子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会和猫
呀狗呀的说话。等到一学会说人话,立刻把动物语言忘记了……”
不过有一条是千真万确的,李地自己,没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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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太好了,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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