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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wered by奶油海鲜汤_休闲阅读-牛bb文章网您的位置:&>&&>&奶油海鲜汤奶油海鲜汤(原作者:梁 晴)入梅以后,天气突然之间暴热。胡国栋进食不似以往勇猛,且觉得气压低,神情倦怠,每天的例行爬山锻炼经常半途而废。他的女儿胡梅娜给他熬了姜汁鸭肉粥,发现提不起他的兴致,又问他想不想喝啤酒。因为去年的夏天,趁胡梅娜送儿子去大学报到之机,胡国栋偷偷买了两瓶啤酒,忘形之余,全部从瘘管倒进了十二指肠。老头那次一醉,就醉到了大半夜,把凉席都尿湿了。胡梅娜进门看到这副惨状,还以为他病危了。老头这次对啤酒的反应甚为淡漠,说如果实在要他说想喝什么,他想尝尝西瓜汁。胡梅娜就跑至巷口的瓜摊,买回一只海南西瓜。西瓜刚上市,金额超出胡梅娜的预算,她只好把钱包里唯一的一张百元钞票拿给瓜摊老板,结果找回来一张五十元假钞。胡梅娜转而杀回瓜摊,吵闹无效,只好报警。可是人家坚决不肯承认假钞是从他这里找出去的,胡梅娜口说无凭,警察也无计可施。胡梅娜后来跟她的哥哥胡志强痛陈此番重创,说:“这个西瓜花了我七十多块钱哎!天底下有这么贵的西瓜吗?”如果老头享受了昂贵的西瓜汁,胃口好了,那便也罢。可是那天刚把瓜汁灌进瘘管,殷红的瓜汁就溢出来,洇得衣裤上床单上都是,就像老头流了产。胡梅娜瞒着父亲,到附近的小裁缝铺去打公用电话:“喂,老大,你能不能过来一趟?老头的瘘管好像出问题了,灌什么都往外漫。他这两天瘦了不少哩。”胡志强很疲倦,说他还有十一张空调安装的单子在手上,现在中饭还没吃,看来晚饭不到八九点也吃不上。南京人办事从来是不肯用脑子,空调淡季的时候,价格又便宜,服务又到位,不买;梅雨一来,买空调排长队,像是不要钱。这几天,他们每天拿到手都是大把的单子。干这一行的就是要么旱死,要么涝死。胡志强叫她先打个电话给陈佼,让她找医生咨询一下,看需不需要去住院。胡梅娜手按电话机,在脑海中搜索陈佼的电话号码,这时就听到有人在叫她,说:“拉拉、拉拉!你爸爸喊你哩,说他的管子掉出来了!”胡梅娜顿感释然:“早知道是机械问题,我连我哥的电话都省了。”胡梅娜把三毛钱电话费拍在小裁缝铺的窗台上,准备回家去排除故障。“拉拉,你会不会安管子哦?”小裁缝杞人忧天。“试试看呗!我看医生操作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复杂的。”胡梅娜往家走的一路,不断受到人们对她五十元假币遭遇的慰问:“拉拉,那个卖瓜的真是缺德哎!”“拉拉,那个卖瓜的迟早要遭报应的!”也有人想不通:“拉拉,今天怎么想得起来去买西瓜吃的?西瓜起码要过十来天才会降价。”胡梅娜解释说:“我们老太爷这两天胃口不好。”这句话推敲起来有几分可笑。一个七年前因贲门癌手术改由十二指肠进食的人,无论是他的“胃”还是他的“口”,都已经失去了在饮食文化方面的意义。临时替社区收取保洁费的许贝莉追上来,鬼鬼祟祟地撞她肩膀,说:“拉拉,你就拿那张假币交保洁费给我,我混到一大堆钞票里缴上去试试看,混不过去再认倒霉。”胡梅娜死马当作活马医,就把那张假钞给了她。上半年保洁费三十元,许贝莉还找给她二十元。胡家住的这一带,隶属老城区,居民们的发音全都是“娜娜”“拉拉”不分。胡国栋年轻时在剧团当杂工,负责搬戏箱、钉景片,团里一个后来去了香港的女演员,名字里有一个“娜”字。后来胡梅娜出生,产房外盛开了一树腊梅,所有的人都建议叫她“胡梅香”,由于她父亲的坚持,她叫了“胡梅娜”。此后胡家周围的巷陌里,接连出现了好几位叫“贝莉”“曼娅”“妮莎”等名字的女婴。当时中苏交恶,且动辄满街人游行,高喊“要古巴,不要美国佬”,或者是“巴拿马必胜,美国佬必败”,派出所给小孩办户籍的人,提着笔直皱眉。让胡老爸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个领洋时髦之先的人物,居然也是至今未能完成“娜”字的原味发音。应当承认,当优雅呢喃的“娜娜”演变成劳动指令般的“拉拉”时,原来的异域风情已然了无踪迹。这是一个外来文化被强有力的本土文化异化的典型例证。不过,假如“胃口”一词是指它的引申意义,那么胡国栋手术之后的食欲,的确堪称旺盛。可能越是享受不到品味、咀嚼和吞咽的幸福,越是会在内心里放大对饕餮的热情吧。胡国栋会想出千奇百怪的粥汤组合,而且不厌其烦亲力亲为。比如,他把以前最得意的下酒物鸭肫肝和花生米打碎同熬,别人听了简直匪夷所思。有一次,胡梅娜拿了纸和笔,到超市抄下亨氏米粉的配方,回来如法炮制了一锅牛奶蛋黄蔬菜粥。滚烫的粥锅尚未从炉子上端下,胡国栋已经狠剜了一指头粥填在嘴里。这样的举止,其实毫无实质性价值,老爷子品咂良久,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吐到马桶里,意犹未尽地吟哦:“味道还真是怪香的。”别看老头生了癌,看上去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这一带有很多自然形成的老人角,他每天爬完一趟山回来,拎上一只帆布折叠凳,就去串场子聊大天。碰到不懂事的小孩要看他肚子上装瘘管用的肉窟窿,他也很乐意撩起衣襟给他们看。据说癌症只要五年不复发,就是过了大限。胡家父女均已相信,生命可以用这种变通的方式延续。没有想到,今年突如其来的天热,会给老头的瘘管带来技术性的麻烦。胡梅娜进了屋,趋至老头床前一看,插进十二指肠的瘘管已经完全脱落出体外,老头床上身上,一派狼藉。“怪不得汤汤水水灌不进去哩!管子移位了嘛!”胡梅娜忙不迭地大擦大洗,“这几天你肯定乱动了!你能不能安稳一些啊?七十大几的人了!”“不是动不动的问题。”老头唉声叹气,“我带着管子平安无事地爬了好几年的山哩!看来我的路是走到头了……”“瞎说八道!”胡梅娜洗净手,拿过装酒精棉球的瓶子,好不容易把消过毒的瘘管慢慢地推回了十二指肠。“看,行了吧!疼不疼?”“还好。”胡梅娜用胶布固定好瘘管,抹一把汗,道:“再灌点西瓜汁试试,现在肯定通了。”“还是先不要西瓜汁,先来点水试试看吧。”老头态度相对保守,不知道是怕再糟蹋昂贵的西瓜汁,还是对刚才类似流产的场面心有余悸。胡梅娜用注射器小心地推了一管温开水。老头闭着眼睛,点头道:“热热的,进去了。”应该说,胡梅娜此刻相当有成就感。后来,又相继往老头的十二指肠里推了西瓜汁和姜汁鸭肉粥。老头不但照单全收,而且每次都叫胡梅娜把涮注射器的温水也推进瘘管。他现在似乎特别玩味温热的细流进入身体的美好感觉。胡梅娜下午到团里上班。烈日炎炎之下,她取近道穿过小剧场,看到一伙人在舞台上席地而坐,甩扑克玩“斗地主”的游戏。花旦出身的经理助理,年轻时娇小玲珑,现在上了点年纪,依然喜欢做少女打扮,于窄小的吊带衫挤对出了两条肥硕的胳膊。经理助理抬起涂了蓝眼影的眼皮跟她打招呼:“胡师傅,住房公积金上调了,上调金额从去年七月开始补,领导让告诉你们一声。”胡梅娜胳膊夹着挎包,背倚舞台的台口掐指算账,不由得喜上眉梢,道:“那下星期开工资要发一笔财了?从去年七月到现在,正好补整整十二个月哩。”众人皆笑。后来才弄明白,剧团补的那笔钱退休前是看不到的,而眼前体现出来的,却是工资的“负增长”――每个月扣得更多了,本月则还要补扣掉过去一年的。(原作者:梁 晴)胡梅娜坚持让大家帮她把将要扣去多少钱的数目大致算给她――其实这样做,只能更强化她此刻的悲壮。剧团只要不演出,员工一律没有任何津贴,她本月的工资于是由一千多一点变成了不到六百。经理助理安慰她:“哎哟,肉烂了在锅里,到你退休的时候,不是拿得更多了吗?”“可我现在就要供一个上大学的儿子,还要顾我爹――老头子这一段身体有点不太安分哩。万一要去医院,他那病掏起钱来还有底吗?”“知足吧您哪!我儿子要能考得上大学,我沿街乞讨都乐意!”“你只有一个爹让你闹心。我那一摊子呢?双亲皆在,轮番生病!再说呢,你离了一个婚,把侍奉公婆的麻烦给省了!你便宜捡大了!”胡梅娜笑道:“那倒是。”她想起有一次和儿子讨论这个话题,儿子也认为她很得便宜。夏天说:“我到了你这个年龄,人家只要养双方双亲,我的麻烦就大了!你和我爸对于我来说,是‘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其实那些打扑克的,也不是个个都不在乎本月的财政缺口。其中有个侃侃而谈,说:“这个住房公积金从来是只见往里扣,不见往外拿。咱们这些人,谁买得起商品房?不买房?好,你就别想见到这笔钱!前些时我那儿子谈了个女朋友,我想好歹把我那旧房拾掇一下,别让人家小姑娘对咱搞艺术的实际社会地位太缺乏思想准备。我老伴听人说装修可以提取住房公积金,我们都挺高兴,咱们财会部门的诸位也挺帮忙,给开了账号、填了申请单子。谁知到了住房公积金管理处,人家二话不说就把我给打了回来!人家说,装修旧房不能提钱,除非你的房子是危房,不大修不能住,那也还得房管部门给你验核论证,给你开一系列证明……我就不懂了,分明是我自个儿的钱,我又是用在改善住房条件上的,我为什么就不能用了?前不久不是判了一个住房公积金管理中心的什么主任吗?他把他手里的这笔钱全当成他自个儿的了!数千万地炒股、往国外转移!听人说,就算个人不打公积金的主意,政府也没让这笔钱闲着,不信咱们现在都去提住房公积金,它能拿出钱才怪!”“那万一来场战争什么的,咱们这笔钱不是就泡汤了吗?”演过B角李玉和的老卜说:“咱们也别想那么远了!看看眼前剩下的大几百元怎么对付。我考察过咱们团路口的夜排档,卖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卖粥的。我老婆跟她弟媳学过一手港式粥的熬法,熬得还像那么回事儿。待我明朝一根细绳束起长衫,携了我那糟糠之妻,当街开间粥棚去!”他建议胡梅娜摆个小缝纫摊,“你记得五六十年代有专给棉毛衫换领口袖口的吗?我看现在这活儿有前途!人不是又穷又更加要面子吗?咱大可给它来个应运而生。你想,我那港式粥还得备材料置家当,你那小缝纫摊只要写块纸招牌,把缝纫机抬出去就成。”“有一回我看到三个人在‘大碗皮肚面’谈生意,其中一个口口声声能弄得到什么贷款,另外两人一个劲儿地给他敬烟。许是面碗里不要钱的辣椒酱搁多了,那老兄解开西服扣子透气,咳,没承想,他里面的白衬衫只有一个领子――他的灵感肯定是从《马路天使》里的赵丹那里得来的。”经理助理在胡梅娜肩膀上打一下,道:“你那缝纫摊的名字有了,就叫‘马路天使’!”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说:“粥棚也有了,缝穷婆也有了,再有个鞋匠,《红灯记》的群众角色就齐了。”胡梅娜笑得一时间百愁皆忘,等到大家聊得告一段落,这才到服装间去干活。一般的情况下,胡梅娜的工作相对清闲。胡梅娜拥有二级服装师的资格。而实际上,她不过就是做一些熨熨烫烫、缝缝改改的活儿。这些年剧团不演出的时候居多,改制之后,角儿转而去办演艺培训班、明星速成学校,她和她的服装间更是门可罗雀。不过适逢梅雨,服装爱长霉,一个不当心,绫罗绸缎们就毁了。光是料子完蛋还好赔,那些镶了云锦补子的戏袍一长霉就朽了,她哪儿有本事赔它们去?胡梅娜进了屋,先启动抽湿机,然后噼里啪啦把衣橱里所有的大灯泡打开,让它们烤橱子里的水汽。接下来便是一遍遍地逡巡,防止沾过汗污和化妆品的衣服成漏网之鱼。通常演出时换下来的戏服,胡梅娜会及时发现污渍,当即采取措施,以防后患。但是这种事,背不住同事给她下暗招。去年年底评职称,服装组共事的曹淑桓报二级职称没过,她今年就要退休,一次过不了,一辈子也就没了指望。胡梅娜对此当然很是同情,可是曹淑桓急起来,在胡梅娜的头上泼了一盆脏水,说,“你那二级职称,不定是怎么来的哩!”其实胡梅娜的二级职称一点虚的都没有。胡梅娜是艺校服装专业毕业分到剧团来的,怎么也算科班出身,她还在有关报刊上发表过经验谈,介绍如何用米饭去墨渍、用草酸去血痕,怎样蒙上喷了白醋的湿布熨烫,可以有效阻止水袖的泛黄等等。她最大的创见,是摒弃传统的汽油去油污法,直接动用现代的厨房洗涤用品洗洁净,她的这一发明,使圈内诸多同行大受裨益,想必也为节约国家能源做出了相应贡献。而曹淑桓是武功演员出身,没有文化。搞服装倒不怕半路出家,可是她干活天生具破坏性。去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省里搞大型演出,团里有一个《平原作战》的片断,彩排的时候,有个演员忘了把放在口袋里的巧克力吃完,负责保管这件服装的曹淑桓又没有仔细检查,口袋就被老鼠咬了个大洞。正式演出那天,演员上台前随手把吃剩的花生米往口袋里一放,结果出了大娄子――只见花生米顺着他的裤管在舞台上撒了一路,把后面的八路军战士一连撂倒了好几个!今年三月她退休走人,临走前大概是把她家的调味瓶逐一带来过服装间,所以橱子里的戏服上面,这儿洒点色拉油、那儿抹点番茄沙司。服装间里上千件服装,简直弄不清她的坏都使在哪个旮旯。混乱的局面尚未理出个头绪,梅雨就来了。好在胡梅娜嗅觉还算灵敏,橱子里的灯泡一打开,异味多少会散发出一些。很快,胡梅娜就又搜罗出几件沾有麻酱渍的戏服。胡梅娜的徒弟小穆抱着膀子坐在案子旁边,任熨斗上的蒸汽滋滋作响。小穆午睡未醒,连连打着哈欠,说:“您不如把我也放到案子上熨熨得啦!天天这么大一堆衣服,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胡梅娜没好气,说:“爱干不干。明年轮到我退休了,我也享清福去。这些戏服就算烂光了,也不该是我来给它们收尸。”师徒俩干了一会儿活儿,服装间的电话响,是司机班的老张打来的,老张也是个老南京人,说:“拉拉,你过来拿刺猬啊?我昨天到山里办事,给你买来了两只。”胡国栋没有退休的时候,和老张是忘年酒友。老张那个时候还是小张,有一次在车库里用公家的电炉炖了一锅不知什么玩意儿,异香扑鼻。办公室的冯主任本来是要去处理他的,结果也忍不住揭开锅盖尝了一筷子。事隔多年,胡家老爷子想起了这件事,说老张那年炖的是刺猬,从山里弄来的。山里人还说,这玩意儿生烤了吃,专治胃上的毛病,奇效。老胡既然提起了这件事,胡梅娜就托老张到山里去买刺猬,却没想到,刺猬的驾到如此不择时机。胡梅娜口袋里一共只有三四十块钱,估计把刺猬的钱一付,剩下的能不能对付到发工资,那真得看运气。胡梅娜傍晚下班回来,看到卖西瓜的还在若无其事地做生意。她手提刺猬大仰脸,正气凛然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在他们为谁承担五十元假币的后果而僵持的时候,胡梅娜曾经提出折中方案:“要不然我们各自承担一半损失――五十元钞票还归你,你给我二十五元,这样你良心多少会安宁一些。”(原作者:梁 晴)卖西瓜的想了想,咬咬牙,依然表示不拯救他的良心。此刻看卖西瓜的那副腰包鼓鼓的样子,似乎关于良心的提示根本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心理效应,反倒是胡梅娜自己,屋漏偏遭连阴雨。她现在唯一能自卫的,就是绝不要让卖西瓜的看出,五十元假币给她带来了一连串的人生败笔。他们家住的这条小巷,叫做牌坊桥巷,牌坊是早就没有了,桥下的河也已名存实亡多年。小巷的石条路倒是由市政换成了水泥路,但这些年下岗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把家门口扩展成了小店面,牌坊桥巷也就像胡梅娜父亲的十二指肠,不但勉为其难,而且已经不堪重负。胡梅娜回到家,看到老头捂着肚子坐在桌边接电话:“没事、没事,天热,你们一家大小当心,小二马上中考,买点好的给他吃吃――拉拉买的西瓜切了半个放在冰箱里,你下班的时候绕点路过来拿……”胡梅娜把手提包往桌上一?,抢过话筒说:“哥,我给这个西瓜搞破产了!你要是过来,正好带点钱给我们救救急。”胡志强立刻哑巴了。胡梅娜的哥哥虽然是贫寒家庭出身,长得稳重大气,读书的时候就很有几分女生缘,到了文化大革命,高干子弟纷纷落马,根正苗红的胡志强成了当之无愧的学生领袖。时至今日,无论是谁,都很难把他和当年叱咤风云的帅哥人物联系到一起。胡梅娜认为,哥哥的一切下坡路,都是嫂子陈佼造成的。她经常会和父亲讨论:如果胡志强当年娶回了吴佳蓓,他的一生会怎么样?吴佳蓓现在任职省级机关工委,副处级。至今她仍不忘旧情,经常在节假日提着机关分的东西来看望老爷子。胡志强在电话里为难道:“我今天下了班,还要赶到陈佼弟弟家去帮他们修洗衣机,我大概明天中午才能抽空过来。”陈佼弟弟家住在位于郊区的炼油厂宿舍,坐公交车往返至少两个小时。“他们家洗衣机大不了也是线路进水,你怎么不叫他们也用电吹风吹吹!”提起洗衣机线路进水,胡梅娜一肚子哭笑不得。她的洗衣机有一次发生如此故障,害半条巷子的人家短路停电。幸好当时是白天,才没有引起大的骚乱。胡志强也是为了陈佼家的什么破事来不了,电话里指示她用电吹风吹洗衣机底部的线路板。老天爷,为了能钻到洗衣机肚子底下去操作,胡梅娜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她把饭桌、床头柜全部动员起来,请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帮她把洗衣机抬高架空。等到忙完了,胡志强来电话询问情况,诧异道:“费这么大的事干吗?你把洗衣机弄躺倒吹不行吗?”胡梅娜被原来的丈夫夏宜舟定性为“单向思维”,用牌楼坊巷的话,叫做“少一窍”,其实这个结论绝对言过其实。胡梅娜的思维不过有点像西方人,看问题少点中国人拿手的变通,要说夏宜舟当初爱她,不就是爱上她的那点傻气吗?洗衣机吹干线路板之后,的确是起死回生,不过用了一段还是彻底罢了工,等到连胡志强也不得不宣告它的不治,买台新洗衣机就成了当务之急。有一天,胡梅娜从晚报广告上看到,海天商场半价出售洗衣机样机。她起个大早去抢号,结果发现并没有人跟她竞争。现在的人,似乎已经不屑于买降价商品,而胡梅娜从中却得到了很多的实惠。就拿这台半价样机来说吧,它只是外壳有一个先天的小疙瘩,不注意还以为是个小装饰哩,而因为背面打有“样品机”的标志,它的性能反而格外过硬。营业员试机给她听,她几乎没有发现机子已经启动,等到停机信号响起,胡梅娜听到的并不是通常的单调蜂鸣,而是一段轻盈悦耳的音乐,她情不自禁鼓掌,把营业员吓了一跳。新洗衣机买来,叠床架屋的场面又来了一遍,因为胡梅娜没有办法站在平地上,就把新洗衣机从大半人高的包装箱里取出来。这就让陈佼又多了一个向别人取笑她这个小姑子的机会。当以前家里有夏宜舟和夏天的时候,她的角色定位从来不在这些体现力量加智慧的事物方面。她应该承认,她也曾经是个受宠的小女人。胡梅娜打开纸盒子,把两只刺猬亮给老爷子看。关于刺猬这个偏方,估计老爷子更感兴趣的是“异香”二字。因为对于他而言,所有跟胃有关的字眼,都已基本无缘。胡梅娜问:“烤刺猬也会有异香吗?”老爷子思忖道:“恐怕会吧?”胡梅娜奇怪地看他:“你不会想把烤刺猬肉也塞到瘘管里去吧?”老爷子想了想,扭捏道:“那就还是炖汤吧。要不炖前留一只腿,借巷口黄桥烧饼店的烤箱烤了尝尝味道?”这时纸盒里的刺猬乱挠不止,仿佛听懂了它们即将行刑时的惨状。胡梅娜打开盒子,看到两对乌亮亮的眼睛,她取一把鞋刷拨拉它们,忽然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盒子里多了两个小肉蛋儿,原来母刺猬生了两只小刺猬。“呀,爸你快来看,小刺猬哎!什么时候生的?”老头捂着瘘管蹲下去,长叹一声:“唉,别杀了吧。生灵听得懂人话,想在死之前把小生命留下来哩。”“那就不杀了。爸你明天去爬山的时候,把它们一家放生了吧。”胡梅娜想起瓜皮还在垃圾桶里,找几块完整的出来,洗一洗,放到盒子里喂产妇。到胡梅娜父女吃晚饭的时候,母刺猬又生了两只,然后它才开始吃瓜皮,它吃剩下的,另一只再吃。它们大概知道现在不会死了,神态较为安详。“你妈那时候血色素只有三克多一点,严重贫血,她非要把你生下来,说怀上了,就是一条命。好了,她把你生下来,她自己大半条命没了,撑了几年,还是走了。”“在生育这个问题上,男的是享有主义,女的是奉献派。”“我不奉献?我不奉献能把你们俩养这么大?”“所以现在轮到我们来养你了。除了我妈,命运对谁都是公平的。”“命运对你还是差了点。”“也不差,你死了,房子就归我了。陈佼对我最愤愤不平的就是离婚这件事,分明嫁出去了,户口又迁了回来。”“你还能不再嫁了?”“不嫁了,就守着老爹你了。”“疯话。”“你再跟我言不由衷,我就真找个男人走了,把你扔给陈佼,看她怎么收拾你。”胡梅娜虽然是嘴硬,不想与哥哥家共享一只难得的西瓜,张罗父亲晚饭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动留在冰箱里的那半个西瓜。她把中午灌进密封瓶的瓜汁稍稍加热供应父亲,自己则取了一把不锈钢勺,把榨去汁的西瓜瓤当饭吃。“甜不甜?”老头伸长脖子盯着她的嘴,目光灼灼。“还行。”胡梅娜舀半勺瓜瓤填进老头嘴里。胡国栋在嘴里起劲地吧嗒,良久,失望道:“味道差远了。”“怎么个差法?”胡梅娜觉得味道还说得过去。“不像是植物,像是织物。”老头指指他手里的毛巾。“爹啊,你是入错行了!”“你妈活着的时候,最服我了。她说我上辈子不是教书先生也是说书师傅。”他起来到卫生间去吐瓜瓤渣滓,忽然之间言语失声,道:“拉拉!拉拉!怎么搞的?又出来了!”中午推回十二指肠的管子,现在随着暗红色西瓜汁的涌出,又探出了它的大半个脑袋。这一回,管子公然拒绝在十二指肠窝身,它一次次地跑出来。瘘管口因为一次次重贴胶布,由起疹子进而出现红肿溃破迹象。胡梅娜罢手了:“我服了它了!欺负我技术不专业是不是?明天上医院让医生来治它!”早上胡梅娜起来,看到老爷子居然已经爬了一趟山回来,还给她买了两只包子搁在桌上。(原作者:梁 晴)“咦,你有力气了?”“肚子上不插管子,身手倒比往常要利索,就是饿得不行。”又说,“我把刺猬一家带到山里了。托别人带上山我不放心,弄不好就带到他们肚里了。”老头虽然语调轻松,面色却也不免戚然。看他这副模样,胡梅娜也在心里忐忑:“老爷子不会是十二指肠有了麻烦吧?”老头当天就住进了医院。因为严重缺乏营养,立即输了两瓶人血白蛋白。“我爸是不是十二指肠也有肿块了?”胡梅娜追着管床医生问。“等检查结果出来再看,好吧?”过了一会儿,护士送来了一沓化验检验单,同时还有一张催缴费通知――这几项检验单一开,再加上两瓶人血白蛋白,胡梅娜预交的三千块钱已经见底了。这三千块钱是存了给夏天缴第二学年学费的。夏天第一学年的全部费用都是他爸爸缴的,他还主动给他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夏宜舟是开心过度,所以一掷千金。夏天并不是个让父母省心的孩子,从小到大,闯祸无数。到了高三,他干脆玩世不恭到登峰造极。夏宜舟难得去开一次家长会,被老师挖苦得无地自容。老师说:“全学期一共五十四次作业,令公子有五十三次没有交。全班六十二名学生,夏天一模二模的成绩都是荣居榜尾。”为了在学校所受的羞辱,夏宜舟把他们母子骂得狗血喷头。他还对夏天诅咒发誓,说:“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你就浪迹江湖去自生自灭!我不会拿一分钱出来给你买分数,你也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老子!”胡梅娜不明白儿子到底是要较什么劲,跟谁较劲。他从来不是个智商有问题的孩子嘛。夏天无所谓地说:“问题都暴露出来了,很好嘛。”他照样玩他的去了。胡梅娜怎么都觉得,他这句总结性发言是针对他老子的。这个小孩,把他父亲公司里的计算机和汽车玩得滚瓜烂熟,高考在即,他却去拿了一本驾照。夏天对夏宜舟的司机说:“他什么都不如我,他有什么好神气的。”结果高考分数出来,他考了六百零八分,稳稳当当进了本一高校,学的居然是MBA。夏天公然叫板夏宜舟,说,我要让他看看企业应当是如何管理的!夏宜舟高兴还来不及哩,哪里还会计较黄口小儿的一派狂言?既然儿子第一学年的费用是老子全包了,胡梅娜就讲定了第二学年的费用由她出。有句话说,“情人的誓言是写在水上的一首诗”,即再美也不作数。换一下概念,就是“穷人的财政计划是蒙在粥碗上的一层膜”,即,最容易泡汤。胡梅娜存折的数字后面,从来没有超出过三个零,往往稍有点起色,肯定就会来一个意外事件把它归零。比如洗衣机坏了,比如花露水瓶子不慎从架子上掉下来,把抽水马桶砸了个洞,比如用了多年的灶具和热水器本来还能对付着用,忽然间要更换天然气,这两件东西立刻就必须掏钱重买。而这次的小小积蓄,象征性地毁于一杯西瓜汁。对演艺集团能否顺利报销一部分医药费,胡梅娜认为以不抱希望为宜。因为自从剧团改制,连著名老演员的医药费单子都在排长队哩。“拉拉,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睡在你妈怀里。你妈真年轻哎,怀里软绵绵的……”老头到了医院,便不再关心病情的答案,对胡梅娜们的奔来跑去更作壁上观。“像植物吧。”“比棉花可软和多了……”老头一面输着人血白蛋白,一面沉沉地睡了一觉,醒过来精神焕发。“拉拉,人血白蛋白多少钱一瓶?”“两百多吧。”“以后没事就来输一瓶白蛋白。看来活得有质量些并不难哎。”过了一会儿,陈佼送来一只白色的塑料夜壶。陈佼夸张地晃着夜壶,说:“爸,夜壶一只十块钱,不好报销的。我跟她们护士要了一只,你不要声张就是了。”“我不用夜壶。”“干吗不用?你输着液起夜多麻烦。”“你让志强过来陪我就行了。”“二子马上中考,志强要辅导他功课哩。”“那我不住院了,我住到你们家去。你把北小房的床收拾出来,我在你们家搞个家庭病床。”胡梅娜笑得伏倒在老头病床上。老头是存心的。他就喜欢看陈佼变脸变色的样子。其实陈佼夫妇住的房子,首期是老头替他们付的,现在老头用来取退休金的银行卡,也基本上是在胡志强那里,每月取个五百六百的,帮助他们还按揭。胡志强如果不到农村插队,他就不会遇到陈佼。据说有一天,胡志强抢收完麦子,独自到河边去洗身上沾的麦芒,他本是个拘谨的人,从不在大庭广众裸身子,偏偏那天不但上身刺痒难挨,裤腰一圈也扎了诸多麦芒。胡志强看看四下无人,索性钻到水里脱下裤衩,想把它洗一洗再穿上回村。谁知道,陈佼忽然间现身,二话不说,脱光了自己跳到水里,一把就把胡志强搂在怀里。那时候吴佳蓓刚刚被推荐去上工农兵大学,走之前,她和胡志强是一对儿的事实众所皆知。陈佼肯定是觊觎胡志强日久,所以抓住这个机会,大刀阔斧地做了强盗。胡志强到底没能过得了美人关。不久陈佼告诉他,说已经怀了孕,胡志强生怕声名扫地,只好匆匆和陈佼结婚。作为扎根农村的先进典型,胡志强当时还大红大紫了一阵子,于是吴佳蓓那里,也就冠冕堂皇地断了旧情。胡志强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名叫胡稚苇,多少有点影射她在苇丛里获得生命的意思。这个孩子若活着,今年应该整三十了――她是考上大学之后自杀的,到现在都没有人解释得清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后来生了小二,叫胡稚杉,男孩,模样比他姐姐差多了,还骄横自私,完全继承了他妈的秉性。胡志强两口子在返城的这件事上,比别人至少晚了五年,历尽辛酸。这也算是陈佼为爱情付出的代价吧。他俩带着胡稚苇回来,挤住在胡家的一室半空间里,胡志强起先在街道工具厂当电工,后来工具厂倒闭,打了几年零工,总算在新开业的电器大卖场签到了用工合同。陈佼是顶了胡国栋的职,才进了剧团下属的假发厂。前年她退了休,在她一个熟人的物业公司培训了一个月,就分配到医院当了护工。陈佼显然比在假发厂扬眉吐气多了,看她从医院下班的样子,穿着牛仔裤或者配长靴的短裙,耳朵里听着MP3,挎包上挂着毛绒小玩具,俨然就是一个小白衣天使的造型。如果她上班的时候穿的不是浅蓝色的护工裙,而是洁白的护士裙,生活也许就会更加的有一点诗意了。有一次,陈佼戴着MP3骑自行车,差点卷到汽车轮子下面去。司机愤怒地摇下车窗大喝一声:“老太!不要命啦?”这才让陈佼的角色定位完成了一定程度的纠偏。应该承认,陈佼的活动能量绝对不可小觑,因为老头到了下午,把CT、彩超、核磁共振、动脉造影、动态心电图等一系列需要排长队的检测,都已逐一做完。主任医师下班之前过来宣布结论,说:“可以基本排除癌症复发的可能。老爷子的症状是由十二指肠萎缩引起的。”胡梅娜喜出望外地在老头腿上猛拍一巴掌:“爸,肯定是放生刺猬显灵了哎!”老头总结道:“看来这些年坚持爬山还真的有用。”“十二指肠萎缩怎么治?手术吗?”陈佼用貌似稚气的眼神看向医生。主任医师拍拍她裹在浅蓝裙子里的屁股,笑道:“老爷子年纪这么大了,身体又很虚弱,还是先用几天白蛋白再看吧。”胡国栋放下了一颗心,转瞬间鼾声便起,到他的“植物世界”寻好梦去了。(原作者:梁 晴)陈佼准备下班,换了衣服过来,说:“小娜,我给你定了一份盒饭,有糖醋排骨和清炒苦瓜,马上送饭车过来,你报爸爸的床位就行了。饭菜票来不及买,先欠着没关系。”胡梅娜一把揪住她的挎包带,说:“等等,明天你和哥哥谁送钱过来?我把第一次预付的三千交掉,手上的全部家当只有二十一块六毛钱了。”陈佼为难道:“我们银行按揭一个月就要一千二,小杉这个月中考,营养还要保证,辅导班和各种资料的费用又是好大一笔开销。我和你哥哥的收入你也是知道的,交给物业公司养老保险之后,我们俩加起来才一千五……”“那把爸的银行卡拿来呀,那上面怎么也应该有个三五千呀!你们老扣着卡不还是怎么回事?”“那卡我都不知道你哥放哪儿了。你哥今天回来大概都要三更半夜了,一时也没办法找。要不这样吧,明天你把这三千块费用的账单拿到单位去报报看,我已经请人把两瓶白蛋白的自费项目改成检验费了……”“要报你去报!给人家看出来骗医药费,我以后还要不要在单位里见人了?你到药品廉价超市去看一看,什么时候都有操我们团京腔的人,就是因为报个医药费太难了!”陈佼想了想,道:“可我每天上午都要在医生查房前搞好清洁、打好开水……”“剧团上班晚,你干完了活再去,正好找到领导签字。”陈佼咬咬牙,道:“那就我去。你反正要在这里值夜,早上你替我把病房和走廊的地拖一遍,再替我把所有的开水瓶灌满。”“行,我就替你做一回。”陈佼把工具和要求都交代一遍,说:“干活千万不要马虎啊,万一让护士长挑出毛病,物业公司要把我的工资打折扣的。”胡梅娜不耐烦道:“放心!我只会比你做得好。”陈佼进了电梯,胡梅娜又紧急按键让门重新打开:“你干脆绕一点路,把我们家冰箱里的半个西瓜拿回去给小二吃吧。本来是叫我哥下班去拿的。”“哎,我去拿。”电梯下去以后,送饭的护工已经把盒饭放到胡国栋的床头柜上。护工说:“盒饭六块钱,我记上账了,你们明天记得付餐券给我。”“等等、等等。”胡梅娜从钱包里找出六块钱现金,给了护工。明天的餐券钱谁来出,也还是个未知哩。护工看起来很高兴,把钱悄悄塞到帽子里,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不允许收现金的。下不为例哦。”她看看汤桶里还有不少冬瓜排骨汤,操起勺子给胡梅娜舀了一勺在一次性汤碗里。胡梅娜累得吃不下饭,端起不花钱的汤,咕嘟咕嘟地喝,边喝边生气。她顶恨陈佼把一切都算计好了,然后请君入瓮。胡志强手里还有倒数第二张施工单的时候,陈佼打通他的小灵通:“喂,你好了没有?陈俭他们家一大盆子脏衣等着洗衣机用哩!天这么闷热,脏衣服一放就放臭了!”胡志强一肚子恼火:“你是催命啊?刚才我累得保险扣没扣好,差点摔下六楼!”陈佼赶紧缄口:“好好好,你慢慢做。还有几家了?”“这是最后一家,一共三台机子,已经装好两台了。”“那你装完了,吃碗皮肚面再去陈俭家吧。”“不要多烦了!我站在窗台上哩!”陈佼的声音生怕被掐断,急急道:“从陈俭家回来,你直接回家啊,爸那里的西瓜我已经拿回来了。”“爸没事吧?”“没事没事。”胡国强收了工往陈俭家去,路边店吃面条的时候接到胡梅娜的电话:“老大,爸那银行卡上到底还有多少钱?爸和白蛋白较上劲了,刚才他跟我说,以后天塌下来他都不管――他就要每天给他两针人血白蛋白!两针白蛋白五百来块钱,自费。你看怎么办吧!”“爸怎么了?你们在哪里?”胡志强饥肠辘辘地守着一大盆热腾腾的皮肚面,顿时了无食欲。在胡国栋的当月退休金拨到之前,卡上只剩零头几十元。当初选择在宏图小区买房,就是因为只要在那里有了户口,小杉就可以直接升入市重点中学。谁知道打这个主意的人一多,不但把房价炒了上去,而且迫使教育局不得不制定新政策,限定只有在本学区居住五年以上的孩子,才有直升市重点中学的机会。其他的孩子,还是得按规定参加考试,择优录取,或者缴昂贵的“捐资助学费”。胡志强一家在宏图小区的户籍龄满打满算只有三年。陈佼属于那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女人,她便拿了钱去各方打点,把胡稚杉的户籍作了必要的改变。老头子的钱,就是这样花掉的。胡梅娜气急败坏地摔电话,喊:“我不管!反正你明天自己来给爸一个交代!”胡志强无滋无味地吃下那碗面,提起工具包上了公交车。车在宁海路停站的时候,仿佛就是天意,胡志强看到了吴佳蓓。吴佳蓓站在一个超市的门口,托着眼镜挑选煮在电饭锅里的黏玉米。因为弓腰,她穿的家常薄棉料直身裙被店里的灯光照着,有几分透明,隐约显出因为松弛而微微下坠的腹部。胡志强站在她的身边,眼前是她马马虎虎绾着的发髻,上面有着棕丝一样的花白发。他不禁看得发怔。吴佳蓓边啃玉米边付钱,不经意看他一眼,吃惊道:“咦?怎么是你?”胡志强不说话,满头是汗。吴佳蓓抬起胳膊用手里的折扇给他打扇:“才下班?吃饭没有?我也给你买一根玉米?”胡志强摇头。他们至少有十来年没见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在胡稚苇的葬礼上。吴佳蓓吹口琴那样把玉米棒横在嘴里,口齿不清道:“我这些年患了习惯性便秘,有时候吃便塞停也不见效,就要临时抱佛脚,在睡前吃一根玉米棒。我的牙也不够好,所以要挑相对嫩一点的玉米。”很多很多年以前,吴佳蓓是个羽毛球打得很不错的姑娘,但是胡志强并没有在校园里注意到她。有一年,胡志强跟生产队的大船到湖荡里去运芦柴,满载的船在运河里逆水上行,一路都需要背纤。胡志强背着纤,看到不远的纤道上,居然有几个女孩子也在背纤,其中有个女孩穿了条很少见的运动短裤,背着斗笠,腿显得非常长,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红军女战士。背纤真是太苦了!胼手胝足,跋山涉水,当地的女人从来没有干过这种活儿。那时候的吴佳蓓辫子又粗又长,她怕辫子挡视线,气喘吁吁叼在嘴里。到了河的汊口,吴佳蓓队上的船转道了,这一转顺了风,背纤的女孩就都上了船,坐到了高高的芦柴垛上。趁着船在扯风帆,胡志强对女孩们喊了一嗓子:“下次不要再来了!你们队没有男劳力啦?”“男劳力当然有了,可我们是‘红色娘子军号’呀!”“那下次不要穿短裤,穿长裤!涉水的时候卷一卷,到了高处放下来,不然你们会生关节炎!”女孩们看着吴佳蓓笑。“还有,实在要背纤,就把辫子剪掉!”女孩子们又是一阵笑,这时候她们的帆扯足了劲,一转眼,船就下去了好远,慢慢女孩子们的笑就听不到了。吴佳蓓现在老得这样快,大约就是当年受了太多风寒和劳累吧。人有的时候,既是被理想造就的,又是被理想耗掉的。那以后没有过多久,胡志强就在公社办的通讯员学习班上又碰到了吴佳蓓。胡志强路途远,到晚了一个时辰,吴佳蓓剪了头发坐在他前面,他没有认出来。当时大家忙着做记录,他伸头看一看吴佳蓓的本子,看会议的前半截说了些什么。这一看,看到吴佳蓓一时想不起“曹甸”这个地名怎么写,胡乱写了个“草垫”作代替,他实在忍不住要笑,强忍了半天,结果发出了抽泣一般的声音。吴佳蓓回头看到他扭曲不堪的脸,大惊失色地跳起来,把凳子也碰倒了:“胡志强,你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原作者:梁 晴)等到他们俩好上了,吴佳蓓才告诉他,她根本就是一直仰慕他的学妹,只是在“变成”“红色娘子军”之前,他一直目中无人罢了。此刻成了半老妇人的吴佳蓓说:“你怎么矮了?”她伸手按按他的背,“主要是背有点驼了。你不要忙着做小老头,你要记得经常做一做扩胸运动。”胡志强用工作服袖子擦拭脸上的汗:“我今年五十六了,还不就是小老头了。我爸爸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有稚苇叫他爷爷了。”一句话说完,马上后悔。吴佳蓓并不介意,扯着他的工作服袖子:“来,这边来一点。”胡志强跟着她挪了两步,超市大门里的冷气立刻扑面而来。“你爸好吗?我有好一段没上他那儿去了。”“唉,今天刚住进医院,他的十二指肠有点萎缩,别的倒还行。”“我去看看他吧?”“他住陈佼那个医院。也没什么事,就是补充一点营养。”“那等他出院吧。”吴佳蓓笑着在他斑白的头上捋一把,继续啃她的玉米棒。“那我走了?”“别别别。”吴佳蓓拦住他,想一想,“你明天早上还在这里等我一下,我给你准备点钱。”“我有钱。真的。明天我也来不了。”“七点半,误不了你的事。你拿了钱,正好来得及送去医院。”吴佳蓓摇摇手表示再见,啃着玉米棒慢条斯理地走开。胡志强到了陈俭家,发现洗衣机有一个垫圈坏了,他从工具包里找出一个空调器上用的垫圈,修修剪剪装上去,洗衣机也就启动了。返回的汽车上,胡志强给胡梅娜打电话:“娜,我事都办好了。我过来换你吧?”胡梅娜说:“算了算了,我已经借了张躺椅睡下了。你负责让陈佼明天带钱过来就行了。”“没问题。”“那我挂了。”第二天,胡志强起得比往常早。陈佼倒不怕迟到,舒舒服服睡懒觉。“你还不早一点去接替小娜!”陈佼在帐子里咯咯地笑,说:“我那傻姑子这会儿在替我拖地打开水哩。”“你疯啦?”“我们换工嘛。我等会儿到他们团里去报销医药费。”“看你能的!”胡志强赶到宁海路的超市,超市门口聚集了不少等着买头天处理下来的落价食品的老年人,一个个兴高采烈。胡志强所在的电器大卖场有一天搞笔记本电脑促销,头一天报上登了消息,以为会来许多年轻人,谁知来了一大帮老头老太太,原来都是冲着只要填一份智力竞答卷,就可以领八个鸡蛋的促销手段来的。那一天,卖场工作人员几乎凡是从那里走过的,都被拉去帮着填了一两份答卷。电脑促销人员很失败,说,以后一定不能送跟柴米油盐有关的商品。可是哪怕你下次送鼠标,来的还是老头老太。他们的生命力就是这样顽强。胡志强能理解父亲此次的自私。他一生卑贱,现在要求昂贵地活一次,无可厚非。要怪只能怪子女无能。“嗨!你没睡好吧?你看看你的脸,像个卖生姜的。”胡志强笑起来:“你还是满脑袋瓜的怪念头。卖什么不好,偏是卖生姜的!”“谁让你驼背嘛。”吴佳蓓白天看起来光鲜很多,也许是额头上的散发梳上去了,也许是化了点淡妆,也许是穿了套淡粉色的套裙,也许是穿了高跟鞋。“你肯定是睡得很好,所以更像是吴处长。”“我不光是睡得好,我拉得也好哩――你就像是我的好药。”“胡扯,我又不是玉米。你谢超市去吧。”这时候超市的大门打开了,超市的领班领着员工站成两排,频频鞠躬,说:“您好!谢谢光临!”老头老太太们哪顾得上这些,吆三喝五,蜂拥而入。吴佳蓓把一只挺厚的信封塞到胡志强的工作包里,笑道:“我爸爸都知道早上这会儿绝不能来买东西――收银台那里排长队。”“你爸爸还好吗?”胡志强往外掏那只信封,想弄清楚吴佳蓓塞进去了多少钱。吴佳蓓按住他的手:“对了,你也去吃一笼汤包吧――我们老爷子在那边上海汤包店里。他一想慰劳自己,就是上海汤包。他是那种坚决不戒烟、不戒肉、不运动的‘三不主义’者。陆路也是他的信徒,现在体重都超双百了。”“我不去见你爸了,下次吧。希望他一直这样幸福。陆路也是。”“跟胡伯伯问好。”“好。”胡志强看看表,赶紧就去了医院。那包钱用银行的原始封条扎着,不用看就知道是一万。陆路应该知道这件事。吴佳蓓是个不会藏掖秘密的人。吴佳蓓的工农兵学员只读了两年,就恢复了高考制度。那时候陆路考了进来,学古生物。他们以前是青梅竹马,干脆就谈起了恋爱。胡志强一直都想不太明白,陆路天性中毫无老成持重的成分,却选择了一辈子和恐龙化石之类东西打交道的专业。他们两口子没有孩子,不知道原因何在。陆路曾带胡稚苇去参观过他的古生物研究所,为了这件事,稚苇挨了她妈一巴掌。她哭都不哭,倔强地收拾了一个小包准备离家出走。那一年她才六岁。早知道她最终会死,还不如送给吴佳蓓两口子做女儿。胡梅娜觉得,拖地这种活很有趣啊。全套装备是一辆轻便灵活的保洁车,大桶的水搁在上面,波澜不惊。拖布洗过之后,放入挤水装置,一扳制动杆便万事大吉。胡梅娜把小车推得滴溜溜转,每间病房拖过一遍,回头一看,湿水磨石地面又印上了脚印,她挥动拖布,再来一遍。每间病房都有人说同样的话:“你这样拖,准得累死。你家嫂嫂拖地的时候,我们全体奉命把脚悬空坐三十秒钟――三十秒一过,地就干了。不信你试试。”胡梅娜说:“嗨,试什么!我有力气!”随后她打开水。锅炉房水一开放出大量蒸汽。简直就像是人间仙境。这回是一辆长方形带围栏的平板车,推起来根本感觉不到一车有四十只保温瓶。前一天夜里,胡梅娜曾听到呼叫铃响,走廊里随后有医疗车推过和人奔跑的声音。今天早上拖地的时候,才知道他们这个肿瘤病区死了一个病人,女的,胰腺癌,才四十一岁。胡梅娜送水送到死了人的二十八床,看到这家雇的护工坐在裸露的床垫上高谈阔论。“死掉的人是干什么的?”胡梅娜问她。“是个什么作家的太太。她老公肯定是有了人了,从女的住进医院,总共只来过两次。可怜女的没几天活了,还天天往脸上搽粉,怕男的万一过来,看到她不像个人样。”“昨天夜里男的总要来了吧?”“来了,开了死亡证明,前后不到半个小时。送女的去太平间,还是我去的。”“那你现在不是失业了吗?”“我?我马上就到内分泌病房去做了。一个老太患糖尿病综合征,腿不能走了,大小便要人服侍,还要隔天推她去做一次透析。她家儿子上周就跟我预约了。她家子女六个,加上孙子孙女一大堆,天天在老太病房里吵架,一个都不肯陪老太。凭良心说,还是做这个死掉的二十八床最划得来,总共不到二十天咽气,工钱算一个月的,男的还把几十块钱菜票和女的的一大包东西都给我了。这回糖尿病是慢性病,三年五年都不得脱身,她家子女又小气。”“二十八床漂亮不漂亮?”“啊哟,像个鬼似的!她给我看她装照片的本子,以前倒是长得不丑。男的以前跟她拍过不少照片哩。”这时候送饭的车子推过来,到处散发出米粥香和馒头香。二十八床的护工并不忌讳,拿了死人生前用的日式小饭盒,买了一份火腿三明治,要了一盒优酪乳,笑道:“今天我也开开洋荤。”(原作者:梁 晴)送饭的女人拉住胡梅娜的送水车,道:“哎,你要不要买早饭?二十八床的饭菜票正好可以卖给你。”“她到内分泌病房不要用饭菜票吗?”“嗨,她到了那里,就由新主人管她的饭了。”胡梅娜不平,道:“怎么农村人干护工,倒比我们剧团里干服装的有油水?”护工也不生气,嚼着三明治,从口袋里抠出皱巴巴的一团饭菜票,笑道:“大妹子,护工不是人干的哎!就拿我来说,三百六十天,天天端屎端尿睡躺椅,我哪里睡过一夜安稳觉哩?”胡梅娜接过那团饭菜票,想一想,又塞回去:“你卖给别人吧。我嫂子等会儿就买了饭菜票带上来了。”她忽然想起,她的钱包似乎不堪这团饭菜票的价值。送饭女人道:“要不你去卖给加床的老头。他昨天晚上住进来,正好也要买饭菜票。”“我问过了哎!左说右说,他才肯买我五块钱!”“也是哎,住四块五毛钱一天加床的人,哪个不是穷人来买命?他前头那一个,也是乡下来的,做一次化疗一千多,三天不到就走人了。”“还有床位更便宜的医院吗?”护工捅一下胡梅娜,笑她脑子转不过来:“回家等死去啦!”胡梅娜在走廊里拖地的时候,过道加床上的老头还在睡着,现在去送水,他醒了,从被单下伸出胳膊,吃力地看戴在长袖衬衫袖子上的老式手表。走廊里光线暗,胡梅娜好心告诉他:“七点十分。”老头接过水瓶,说:“谢谢。”送饭的推车过来,问:“老先生吃什么?”老先生折起被单正襟危坐,尽量在两个女士面前保持尊严:“请问早饭有什么?”送饭女人从护工服口袋里摸出菜单,煞有介事地念了一遍,朝胡梅娜挤挤眼。“要一碗粥吧。谢谢。”说着摸出三角钱饭票。“中午哩?”“还是粥吧。”“老先生,生了病更要营养哎!”“我吃不下。胃癌。”“没事的。我爸爸贲门癌开过七八年了,天天照样爬山哩。”老头抬起眼皮看胡梅娜一眼,“谢谢。”胡梅娜这才想起,该去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早上她起床收躺椅,老爷子毫无觉察,继续沉睡在他的“植物世界”里。拖地拖到他病房的时候,他满面红光,跟邻床老头大谈团里的名角轶事。那老头看来是个票友,听得满脸享受。这次她提着水瓶进去,意外地发现,斜靠在父亲病床上的是哥哥胡志强。“咦,你怎么来了?爸爸哩?”“我来送钱。爸在爬楼梯代替爬山哩。我在一楼电梯门口碰见他,他叫我先上来。”胡志强把装钱的信封交给胡梅娜,“不要让陈佼知道。”“你还有小金库啊?”胡梅娜掂掂那扎钱。“吴佳蓓借的。”“你啊!自作自受!”胡梅娜拿钱在老兄头上敲了一记。“爸要输白蛋白,你放开让他输。”“口气多大!白蛋白一天两针五百多,你这一万够几天的?”邻床的老头答话:“二十天用不到。”胡梅娜一向不擅算账,此时吓了一跳。一万钞票不够用二十天,显然也超出她的意料。胡志强用手捧起脑袋,想一想,“不管。用完再想办法。”胡志强要帮胡梅娜把开水送完,胡梅娜说:“趁爸不在,你躺一会吧。看你眼睛红的!”胡梅娜把开水送完,胡国栋已经回到了病房。床头柜上放着一套烧饼油条,是留给她的,胡志强的那一份,已经吃到接近尾声。“吃吧,丫头。你们俩小时候都馋这个,爸小气,老让你们吃咸菜泡饭。这些年都说油条吃了致癌,也不敢吃了。我想,偶尔吃一次不会有关系,就给你俩一人买了一套。医院旁边这家店油条炸得漂亮,用的大概不是垃圾油。”胡志强已经吃完了,还是埋着头,两只手交替搓手上的油。胡梅娜撕下一角烧饼油条塞到老头嘴里,道:“什么话。你自己就不馋烧饼油条啦?谁让你更馋酒哩?你那时候少打一两散装烧酒,我们大家都有一次烧饼油条吃。”老头满嘴包着烧饼油条,腮帮努力蠕动,眼里有抱歉的笑。胡志强道:“爸那时候干力气活儿,吃的也是咸菜泡饭。爸一个人养家难。”老头“呵呵呵呵”笑,摆摆手,到卫生间去吐掉食物渣滓。“我去上班了。”胡志强站起来,“爸,你躺下。”又道,“晚上我来陪爸,娜回家去睡。”胡梅娜送胡志强到电梯门口,电梯正好到了,电梯门关上的一瞬,胡梅娜看到哥哥抹了一把眼泪,她也有一点茫茫然。八点钟医院一开始上班,胡梅娜就到住院处去预交了三千块钱,顺便买了一百元饭菜票,她想让胡志强晚上在医院吃得好一些。幸亏及时交了钱,医生刚查过房,胡国栋就又输上了白蛋白。邻床的老票友对胡国栋竖起一只大拇指:“你老哥一天两支白蛋白,不是高干大款,也是名角儿的待遇。”老头相当得意。关于钱是从哪儿来的,他好像打定了主意坚决装聋作哑。这个白蛋白真怪,老头输上不久,就又进入了“甜美的梦乡”。睡着前,他对胡梅娜挥挥手,“你去上班,我这里没事了。”他马上就打起了呼噜。胡梅娜赶到单位,以为会见识到陈佼大闹财会室的场面,谁知道到处静悄悄。胡梅娜躲在自行车棚里给陈佼打电话:“喂,你事情办成了没有?这里怎么没动静啊?”“办成了办成了。我已经得胜回朝了。”“没惹什么麻烦吧?”“没有没有。具体情况,我到了医院找个座机给你打吧。”“那好吧。”“我那些活儿你都给我干了吧?”“哼,你那些活儿跟闹着玩儿似的,亏你还好意思叫苦。”“你才做了我十分之一的活儿呀!”“好了好了,你苦。爸白天就交给你了。”徒弟小穆已经到了。抽湿机、衣橱灯,他也知道悉数打开,然后,坐在电视机前跷着脚丫子看世界杯重播。“哟,昨晚没看?上这儿补课来了?”“他妈的,我早晚得跟姓黄的吹!”“她不让你看世界杯?”“她非得让我跟她去看流星雨。”“在哪儿看?”胡梅娜忙着铺开案板,解决曹淑桓的遗留问题。“紫金山上呗。”“现在年轻女孩是不是都时兴扮演‘野蛮女友’?”“是呀。你没看到报纸电视上那些不懂足球还瞎吵吵的女人,多半都有一把年纪了。怕失去男人,才扮嫩、才迎合男人嘛。小黄她们二十啷当岁的,怕什么?绝对有恃无恐!”“熬着吧。熬到上了点年纪,就轮到你们当男人的有恃无恐了。”“师傅,你别就是这个公式的牺牲品吧?”“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了吧?”“你们夏天他爹那个新老婆我见过,正处在有恃无恐阶段哩。不过一个男人要把你那个公式来上两遍,我估计也需要有那么点豁出去的精神。”“烦烦你自己吧。”“对了,昨天我在山上看到夏天了。开了一辆车,带了一车子男孩女孩。”“跟着他爸,尽学会摆派了。”“知足吧您哪,人家是高材生呀!咱们团的子弟,有几个考上重点大学的?”“你不看足球啦?”正说着,团里“扮嫩派”的代表人物女助理走进来。“什么味儿啊?”助理换了今年新流行的带蕾丝边小短裙,拿兰花指扇鼻子前的空气。(原作者:梁 晴)“这块湿布上我浸了醋酸,盖在有污渍的地方,熨斗一熨,就干净了。”“咦,我们家老公有一套浅色西装,还是在金陵饭店买的意大利牌子哩,前天在饭局上沾了好大一片日本酱油,拿来你给他弄弄吧?”“那可得快点拿来。这种天,不出三天就长毛了。”“哎,我下午就拿来。”说着挨近胡梅娜,“胡师傅住院了?”“是呀是呀,我嫂嫂……”“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会计挺嘀咕的,说分明胡师傅的胃早给‘派司’了,怎么还做胃镜?他那些单子里还有一张是查乳腺的,领导糊里八涂的也给批了。”“哎呀,谁弄得清楚医院那一套哩?医生总是怕癌细胞到处扩散吧。”“你嫂子说查完了没扩散?”“大概吧。”“那就好。要不领导得按惯例上医院去临终关怀一把了。”“千万别麻烦他们了。”“那以后的单子里,就不会有这么多检查项目了吧?”“哼,那可难说。上次我家小黄病毒性感冒,医院连核磁共振和脑电图都给她做了。前后你知道花了我多少?六千。那丫头,他妈的存心跟我的钱包过不去!要叫我,喝上几大瓶开水,病照样好了,一文钱不用花。”“不管怎么说,会计叫我告诉你,下次胡师傅的单子得审核、排队,别让曹淑桓那样的知道了,上财会室来闹事。”助理才走,陈佼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喂。你把钱交过了?哪儿来的钱?”“咳,还能从哪儿来?跟夏宜舟借的呗。”“哦。怪不得爸邻床的老甲鱼说,早上有个男的送钱来。”胡梅娜气不打一处来。那票友为什么叫个老甲鱼她不知道,可是他这么多嘴,叫他一声老甲鱼也冤不了他!中午下了班,胡梅娜给陈佼打电话:“喂,你在我们团里到底报了多少?”“嗨,两针白蛋白的账单换成两张检查单子,钱不但冲抵了,还多报了二十来块钱哩。”“你差一点把我给坑了!人家没有揭穿你,那是给我们老爷子面子!”“谁还管得了那么多哩!”“医生今天有没有说,爸过一段可以做手术再把瘘管装上?”“我问了。还是那个话,爸这个年龄、这种体质,暂时别作这个打算。”“那麻烦大了!下面上哪里去弄钱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趁早不要再打拿假检验单报销的主意。人家跟我明说了,这条路下不为例。”“报销的这笔钱是搁我这儿,还是先还给你?”胡梅娜咬咬牙:“给了我,过几天还是要拿到医院去缴费,就搁你那里吧。”“也是,你今天缴的三千,每天五百白蛋白,加每天最起码的五十元床位费,只够对付五天的。”这里刚搁下电话,夏宜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你教育的好儿子!”“怎么了?”“他昨天夜里开我的帕萨特上山,一车居然装了十来个同学!”“结果怎么样?”“车给警察扣了!今天司机忙着赎车,我沦落到出门到处打的!”“打的也算‘沦落’?你就使劲癫狂吧,给你儿子作好榜样。”“他说他外公住院了,逼我打电话给你,问候一下。”“谢谢。你让夏天接电话。”儿子的声音懒洋洋地传过来:“妈,你怎么知道我在我爸这儿?”“哼,你闯这种祸,他只会得意!多风流倜傥啊!”“哟,妈把这四个字都念对了!有的人一直都把‘倜傥’念成‘周党’哩。”“笑话。我是国家二级服装师,副高职称哩。”胡梅娜猜到,夏天所说的那位“周党”,肯定是夏宜舟的新老婆无疑。“喂,喂,喂,我那位前岳父到底如何了?”夏宜舟心怀鬼胎,重新垄断话语权。“没事。你们吃你们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吃’?”“刀叉叮叮当当的――你们还不是在吃西餐。”“哈哈哈哈,给儿子压惊嘛。对了,你也过来一块儿吃怎么样?这个西餐厅是我们新开的,大厨是高薪挖的香港的,他的德国猪手可以和你的五香猪蹄PK一下。你别说,你的猪蹄我还真的挺怀念的。”“你就烧包吧。我挂了。”胡梅娜挂上电话,找出一包方便面泡上。许贝莉走进来,讪笑道:“拉拉,保洁费交上去,他们看出来了,说既然是我的失误,就要用我的工资抵。”“算了,认倒霉吧。”胡梅娜把吴佳蓓的钱抽了一张给许贝莉,“你把假币给我,然后你该找我多少,再找我多少。”许贝莉赶紧掏腰包:“喏,这是假五十,还给你。我收你五十,再找你五十。剩下的,我好像不欠你的了吧?”“什么?”胡梅娜一时弄不明白,好好的一张百元钞票,怎么变出这么多的五十?“我上次找过你二十……”许贝莉以为胡梅娜嫌钱找得少,恨不得给她列个公式。“没什么、没什么,就这么办吧。”胡梅娜放弃这笔糊涂账,抬手就把那张假币撕了。“哎哟!”许贝莉满脸可惜,“应该再拿到别的地方试试。”“落到谁的手里不是害人?”“万一落到大款手里呢?在他们眼里,这种小票根本不算什么钱。”“你傻呀贝莉!要像你我这样没脑子,他们也就成不了大款了。”“也是。”胡梅娜端起面条吃,问:“贝莉,你要是晓得还有这种收保洁费之类的、八小时之外的零工打,告诉我一声。我爸输人血白蛋白,每针二百来块,单位不好报销。”“我想想。保洁费半年才收一次,只提成个三百来块钱,也不够你爸用的。你不如下班回来摆个修补熨烫衣服的摊子。我们这里好像还没人做这种生意。”胡梅娜拿把扇子使劲扇,想想,道:“是个办法。”下午下了班,胡梅娜直接去医院看老爷子。胡国栋干脆真跟说书的一样,拿把折扇当惊堂木,给同病房的病友绘声绘色地讲戏。他是戏里戏外的戏一块讲,包括演员怎么争角儿、琴师怎么拿捏得罪了他的角儿,等等,连老甲鱼都听得津津有味。陈佼已经下班走人,胡志强还没到。胡梅娜给哥哥买了一份茄汁牛腩套餐,用小碟子扣好,放在老爷子的床头柜上。走廊加床的老头,看起来是个乡村教师之类的人物,走廊里人来人往,他一直端坐在床头小柜子跟前,戴着花镜看一张显然是捡来的皱巴巴的晚报,旁边搁着一碗粥,也不知道是一直没吃,还是晚餐时又要了一碗。胡梅娜到公用卫生间去给父亲洗衣服,边洗边透过半面墙的大落地窗看窗外的景致。肿瘤病房位于医院的第23楼,视野里全是形形色色的高层建筑。此时夕晖如同舞台上的侧顶光,折射出了这些高楼的凹凸明暗。胡梅娜大吃一惊。不知道为什么,幼教中心的大楼是一只母鸡的造型,国际商贸大楼的顶,分明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庙宇,而金融大厦通体是一尊佛的头像!她不知道这里面是本来就暗合着设计师的某种心境,还是冥冥之中,她应该接受一种暗示?也许,她应该去给她的父亲烧一炷香?让他早日可以做一个十二指肠的瘘管再造手术?否则,这么多年,他又做父亲、又做母亲,她无以报他的恩。回到父亲的病房,却看到夏天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带着宽容的表情,欣赏他外公的明星秀。“哟,公子哥儿来了。吃过了没有?”“‘公子哥’还能饿着?倒是你别饿着。爸说,你一处在非常状态,就废寝忘食。”(原作者:梁 晴)“哼,假慈悲。”“爸让我代替他,请你去吃你喜欢的酸菜鱼。”说着掏出二百元。胡梅娜夺过钱:“好了,就算他请过了。”“这儿还有三百,爸说给外公补一点营养。”胡梅娜一并拿下:“很好,这五百,够外公一天的白蛋白。”“哦,用上白蛋白了!怪不得老头儿今天气宇轩昂。”“听着,儿子,妈已经把你的学费用到外公的白蛋白上去了,你大舅也已经在举债,不管怎么说,我们要让外公在最后的岁月里,过上真正有尊严、有质量的生活。”夏天肃然起敬:“妈,学费我自己在暑假里挣。你放心,我也会让你在爸面前保持你的尊严。”到了晚上七点来钟,胡志强过来陪夜。他倒是吃过面条了,在胡梅娜的坚持下,他吃了一半牛腩套餐,剩下的一半,胡梅娜只好吃了。本来,她是准备回家去胡乱煮碗粥的。“你爸的西餐馆有牛腩饭吗?”胡梅娜塞了一块牛腩在夏天嘴里。“大概有吧。他说他把所有的家当都砸在这间西餐馆了。搞得富丽堂皇。”“生意好不好?”“不咋的。”“新开张,总还要有一段时间热热身吧。”“我觉得他的投资思路有问题。他以为市府机关附近搞餐饮一定有市场,可他不想想,就算有人向政府工作人员请吃行贿,他肯定不会选择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而公款消费这一块,谁会乐意吃既无法闹酒、又不宜说黄段子和唱卡拉OK的西餐?再一个,固然暧昧的关系和私下的交易,西餐馆可以保证其某些私密性,但在市政府门口搞‘私密’,岂不是掩耳盗铃?”胡梅娜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爸多能!他不知道投资之前要反复论证啊?他好歹也听听儿子的意见呀!”“我爸还是没有真正完成向商人身份的转型。文人气质、感性型投资,这些素来都是商场大忌。”“放屁。你爸下海头几年不是挺成功的?现在的晕头转向,还不都是听了那个小狐狸精的!”夏天作无奈状:“妈,你一把话题上升到个人恩怨,我们就无法讨论问题了。”“呸,‘恩怨’成了我一个人的了!跟你没关系吗?”“我无所谓。”夏天耸耸肩,“我的父爱母爱又没打折扣。”“哼,等着瞧吧。等到‘花开两头,各表一枝’的时候,看你还嘴硬!”夏天晃着二郎腿,笑道:“这个问题我也盘算过了。小狐狸精大不了我几岁,我爸老了,她还年轻,把老头儿扔给她,我只管你,我还是只赚不赔。”夏天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忙里偷闲,不停地发短信。老头病床边的空间有限,胡志强手脚无处放,道:“你们母子俩都走吧,我给爸擦擦洗洗,让他早点睡。我难得没有陈佼在旁边烦我,我也睡个早觉。”胡梅娜起身收拾东西,对哥哥说:“吴佳蓓借的钱,我先交了三千,过两天让陈佼把报销的钱交掉,免得钱在她那里又不了了之。然后我给爸一口气交六千,这样先把一个月的费用对付过去。”胡志强叹道:“还得再想办法。一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喏,吴佳蓓的钱除去交医院的,还有一千,小杉开学要用钱,你留着吧。”胡梅娜伸手掏钱,忽然想起这笔钱买了饭菜票、交了许贝莉,眼下已不是整数。情急之下,想起刚刚从夏宜舟那里发了点小财,大喜过望,马上就给胡志强凑了个整一千。胡梅娜和夏天出来,看到走廊上的老头已然入睡,被单严严实实地拉到了下颌,纹丝不乱。床头柜上的粥不知道是放坏倒掉了,还是吃了,盆洗得干干净净,下面压了张值班护士留的“催缴款通知单”。令人不解的是,老头的床尾,不知为什么立着一只大个儿的风筝。胡梅娜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走过去看一看,原来是老头洗了他的白衬衫,晾在输液用的铁架子上。衬衫的主体部分是廉价的化纤布,领口和长袖的肘部以下,仔细地拼接了白府绸,洗后扯得平平整整。胡梅娜退回来,看到旧晚报压在枕头底下,还准备再读的样子。胡梅娜回到父亲病房,把胡志强带来的当天晚报拿过来:“你今天别看报了,和爸说说话,早点睡。”她尽量伸长胳膊,把报纸轻轻放在走廊老头的枕畔。她和夏天,一人坐一张电梯口的白漆铁椅子,等电梯上来。夏天看看她没有表情的脸,说了一句难得正经的话:“妈,等你老了,我不会让你缺医少药的。”胡梅娜次日中午去医院,抵达时电梯门刚要关上,她大叫“等一等”。里面只有一个中年农村男人,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按哪个键。胡梅娜伸脚抵住门,腾出手来操作,才算是搭上了这班车。看她按了23键,那男人居然也就不另外按。到了23楼,电梯门一开,走廊加床的老头迎面端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晾干的白衬衫,旁边放着一只旧塑料袋,里面除了饭盆、毛巾,只有胡梅娜送他的厚厚一沓报纸。“你怎么才来?”老头当头棒喝。胡梅娜这才明白,电梯里的中年男人是他的儿子。走廊上的病床重新裸露着床垫,说明那个老头已经就此出院,回家去“等死”。且说夏宜舟。他是上海戏曲学院舞美专业78级高材生,用他的话来说,生不逢时。改革开放一来,戏曲这样的舞台艺术,被流行歌曲和影视艺术夺去了观众席的大半壁江山。穷途末路的状况固然令很多人不安,真正改弦易辙的却还是少数,大家都以为,祖国的优秀文化遗产,怎么也会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园地里拥有特殊的温床。结果却是有先见之明的夏宜舟们及时登上了一方生命的绿洲,其他人则随着剧团的改制,逐步失去了艺术家的天堂。夏宜舟下海之初,是给超市、酒吧和游乐园作装潢设计。虽说是捷足先登,拥有了自己的市场份额,但一路走来,也是几多艰辛。夏宜舟没有想到,他的主要精力几乎都要消耗在讨债上。每每是工程结束之后,为了拿到尾款,不是要打官司,就是要打架。去年市政十大工程之一的月亮宫,其内部设计最成功的莫奈回廊,就是夏宜舟的手笔。夏宜舟最后去结账,财务根本不见。旁边的包工头和供应商们纷纷报以苦笑,说:“我们数千万的都在等着开恩,你那三百来万的算个什么?”那时候,夏宜舟已经知道要带一个年轻女孩去攻关,谁知道对方的要害人物也是个女的,他犯了武器的错误。没想到,他带去的女孩并不是个简单的花瓶,她瞅准对方上洗手间的机会,把装有一万元现金和一张夏宜舟名片的小化妆包,适时地塞到了她的手里。第二天,他便得到了月亮宫要他去领取支票的通知。这是夏宜舟下海以来,遇到的绝无仅有的一个奇迹。三百来万,一分钱都没有拖欠。后来的故事难免落套。夏宜舟娶了那个女孩。从事业的角度来讲,他太需要那样的助手。不擅算金钱账的胡梅娜,却把感情账算得很明白。既然男女之情的准则也需与时俱进,死缠烂打反而有点等而下之,她便提起一只箱子,二话不说回了娘家。胡梅娜的丈夫气概,始终很让夏宜舟刮目。说起他们的缘分,居然和一只苍蝇有关。那时候,团里送戏下乡,在一个古镇上演连环本《铡美案》。夏宜舟的舞美基本上是个闲差,他便早早起床,四处去写生。这一天早上,背着画夹刚刚转回剧场后院,就见到胡梅娜身穿睡衣、蓬头乱发往外走。“怎么啦?小姐?梦游啊?”“昨晚,好、好像有贼进了服装间!我该不该报案?”(原作者:梁 晴)夏宜舟跟她到服装间一看,到处好好的,就是临窗的桌上有半截鞋印。夏宜舟捉摸半天,不得要领。倒是胡梅娜醒悟过来,大笑不止。胡梅娜脱下一只拖鞋给夏宜舟看:“哈哈哈,我忘了,昨天我脱下这只鞋打过苍蝇。”夏宜舟是那种头顶上敲一敲,脚底板都会响的聪明人。根据异性相吸原理,他倾倒于胡梅娜的大而化之,其实并不有悖常理。胡梅娜果真带给过他很多的快乐。当生活因为回归简单而变得鲜活明快,那是他一生中最波光潋滟的时光。夏宜舟的西餐馆取名“左岸”,结果他自己就像一尾鱼,被撂在了岸上。雨季过完,“左岸”寂寞的泥金墙仿佛长出了铜绿,越发不见希望的亮点。夏宜舟当机立断,决定再贷一笔款,把西餐馆改建成当下极受白领和公务员推崇的健身场馆。他相信,当行贿者向受贿者送上若干健身的金卡,权力腐败的内涵,也会多出几许科学加文明的成分。他急于得到儿子的肯定,可是夏天自从放了暑假,就杳无踪迹,手机怎么也打不通,发去邮件也没有回音。这天,夏宜舟终于收到一份儿子从网吧发来的邮件,只有寥寥数字:“贵计划可行。我在香港同学家的餐馆体验生活。签证期满即返。”夏宜舟开始了新一轮的事业忙乱。有一天吃了晚饭,想起给胡梅娜打个电话,看她这个做妈的是否知道,儿子可能找了个香港籍的女朋友。可胡梅娜分明是该在家的时候,她没在家,电话铃兀自空响。过了几天,夏宜舟在银行里碰到以前在剧团同过事的曹淑桓。曹淑桓在排号等领退休金,闲着无聊,乐得有个人让她搬弄一下是非。曹淑桓说:“你不知道胡国栋那个老头住院了吧?他那媳妇,三天两头上团里来报医药费,弄得当官的见她都躲。你说老头又没癌细胞扩散,哪用得了那么多的药?结果工会主席和财会到医院去一查,果然许多医药费的单子都是虚造的。老头真作孽,他媳妇给他报的是五十块钱一天的床位费,其实他睡的是四块五一天的加床!又骗医药费,又虐待老人,你说说看,缺德不缺德?”“有这种事?胡梅娜不管?”“管什么?她又不是局外人!一丘之貉而已!”在无数繁杂事务的缠绕之余,夏宜舟内心的不安越来越挥之不去。他不放心胡梅娜。她的难处究竟有多大?这一天,他在牌坊桥巷附近的老字号素菜馆请工商局的人吃饭(他请权力部门的人吃饭,也知道应该在远离政府机关的地方)。饭局完了出来,他让司机在车里等他,他步行去牌坊桥巷。牌坊桥巷的人因生存空间有限,一向喜欢把屋顶下的空间尽一切可能往外扩展。胡梅娜形容街坊们的这种属性说,如果他们不能用吐痰、弹烟灰等等方式满足对公共空间的占有,那他们最信手拈来的、用得最滥的工具就是声音了。此刻的牌坊桥上,人声鼎沸。聊天的、吵架的、逗小孩的、看路边电视的、唱简易卡拉OK的,不一而足。大大小小的摊子,占据了桥栏两侧的位置,有卖瓜果冷饮的,也有卖小金鱼、小乌龟、小杂货的。桥头上,一个睡衣短袖上别着不知什么袖章的女人打了一半哈欠,眼泪汪汪地看看夏宜舟,愣了一愣,转身朝桥底下招呼:“喂、喂,拉拉、拉拉……”桥栏杆上伏了一些民工模样的男人,桥头立了一面牌子,上面写着:“桥下衣物专业去污修整熨烫立等可取。”牌坊桥早已是旱桥,也许是桥上群雄割据,胡梅娜不得不把她的摊位安置在桥下。胡梅娜生意不错。生意不错的原因夏宜舟很快就找到了。忙得满头大汗的胡梅娜,一点都不知道桥上的男人,可以欣赏到她领口里若隐若现的乳沟。夏宜舟记得戴袖章的女人叫个什么贝莉,是胡梅娜的小学同学。他走过去,说:“贝莉,麻烦你下去跟胡梅娜说一下,我有急事要见她。我在街口的17路车站等她。”夏宜舟坐在自己的帕萨特里,不知不觉连吸了三支烟,然后看到胡梅娜挥汗跑来,拍他的车窗:“怎么啦?令公子又闯什么祸啦?”“上来。”胡梅娜上来。“去‘左岸’。”司机开动车。“小子去香港同学家玩,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事我知道。他要自己挣学费。”“去挣学费?我满以为他在和香港妞谈恋爱。”“他什么都对你保密呀?那看来,他临走前卖手提电脑的事,你也不知道了。”“卖电脑?卖电脑干什么?他疯了?”“对不起,卖电脑的钱,他买了一张去香港的机票,剩下八千块,他自说自话,到医院住院处替外公交了一笔打白蛋白的钱。”“见鬼!”“你放心。我一定还他一台手提电脑。”“谁要你还?电脑卖来卖去好玩儿是不是?”夏宜舟一时失态。“奇怪,又不是我叫他卖的!”胡梅娜管也不管帕萨特在快车道上处于动态,抓住车门把手就扳。夏宜舟把她抓住:“坐好!”“干吗?放我去做生意!我没时间跟你闲逛!”“我也没有时间闲逛!今天我一定要跟你算账!”说话间,车停在“左岸”门前。“下来。”夏宜舟替她打开车门。“原来想显摆你的西餐馆!对不起,我没兴趣捧你场。”“没兴趣也得进来!”夏宜舟拉她下车,“你我之间有债务,今天你必须进来。”“看把你牛的!行,我就去给你写张欠条!”胡梅娜下车,大步流星地往西餐馆里走,“哼,我倒要看看小狐狸精跟我怎么个耀武扬威。”“你要是想和情敌打一架,只好另行预约了。她们这种女人,晚上不是在酒吧,就是在迪厅,整个儿一个‘生活秀’。”夏宜舟快步紧跟。“别矫情了。这种女人,带出去多风光。”夏宜舟终于抢到了前面,拉开一张椅子让她坐下,皱眉道:“不是我说你,穿衣服也别太不注意了。说起来,你也是个文艺界人士。”胡梅娜顺着他的眼神低头看,红着脸提提领口:“你又不是我老公,管得着吗?”夏宜舟挥手招呼:“给这位女士上法式蜗牛、蒜香面包、田园沙拉和酥皮奶油海鲜汤。给我来一杯苏打水。”“我吃过了。”“吃过再吃一次,也算是给大厨一个最后的安抚吧――他明天就换东家了。”“为什么?”“没发现我要破产了吗?生意太差了!”“真的吗?”胡梅娜认真地想一想,“那我要想办法快一点还你电脑的钱。”“你还真相信啊?傻哟!我是准备把这里改健身馆了。”“那你让我来干什么?”“请你吃一顿饭不行吗?”“吃就吃。你以前吃我的饭吃得多了!”胡梅娜抓起餐前红茶喝一大口,拿起了刀叉。“这是你儿子最喜欢点的套餐。”夏宜舟帮她用精巧的工具取出蜗牛肉。“嘻嘻嘻嘻。”“你笑什么?”“我们那公子哥儿,这会儿倒在伺候别人用餐哩。”“这小子将来不得了。不但能屈能伸,还懂得悲天悯人。”“你是表扬他对外公的义举吧?”“当然!你以为我是混蛋啊?你说,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看我的前岳父?”“去呗。别带钱就行。我们不接受施舍。”“那我带点什么?”“让我想想。这个奶油海鲜汤味道这么香,我估计老爷子会产生无比的兴趣。不妨带份这个汤给他,让他在嘴里意思意思。”夏宜舟赶紧让即将离任的大厨再做一份奶油海鲜汤,放在特制的保温盅里。“马上就让司机送我们去医院。今天晚上一定让老头尝到汤。”胡国栋老头,在他住院住到五十二天时,因身体各项功能衰竭去世。老头离世之前,虽然陈佼虚报床位费的方案没有再继续实施的意义,他还是一直住在走廊里。因为在那里,他说戏的听众多了十来倍,其中不乏护士和医生。他的忠实拥戴者老甲鱼,一周前肺癌扩散去世。而他喜欢的准儿媳吴佳蓓患乳腺癌,刚刚成为他的病友。胡国栋可谓创造了一个医学史上的奇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他的话说,他“干上了老本行”,即他萎缩闭锁的十二指肠,重新敞开门户,让他感受到了食物的温暖。温暖了他十二指肠的,就是绝无仅有的奶油海鲜汤。原载《钟山》2007年第1期作者简介梁晴,女,1952年出生于南京,1968年赴苏北农村插队,1980年返城。先后在南京《青春》杂志和《雨花》杂志担任文学编辑。1990年加入中国作协。1987年至1989年就读武汉大学中文系作家班。现系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雨花》杂志副主编,一级作家。于插队时开始文学创作实践,目前发表作品数百万字。欢迎您转载分享:热门休闲阅读好评休闲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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