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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一径长途(作者:翟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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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一径长途(作者:翟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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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一径长途(作者:翟妍)&&&&
作者简介:翟 妍,原名翟景华,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阳光》《青年作家》《金山》《天池》《家庭》《绿野》等刊。
二十七岁的戴安走了。她走的方式有点特别,让人无法接受,惹来议论纷纷,整个家族都囚她这一走而蒙上了巨大的耻辱,她那一向高傲的母亲舒丽倔强挺拔的腰杆竟然在她走了以后微微地弯了下来,而且,头也低垂下去了。
夜晚来临的时候,舒丽的房间里传出嘤嘤的哭声,哭着哭着就埋怨地骂一句,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一个糟心的东西?舒丽虽然已六十出头,但眉眼依旧很俏,哭起来的样子让人看上去还是那么端庄,一看就是有涵养的女人,谁都会想到这样的女人从小家教就一定很好,那种气质举手投足都带着呢。她一手捏着纸巾,轻轻地擦拭眼角鼻尖上的泪水,另一只手抬至头顶,勾起两根指头,向后捋了捋头发。头发被撩至脑后,眼角处细碎的纹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疑,这些深浅不一的横七竖八的条条杠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舒丽,她老了,老得连戴安也不听她的话了。
戴安小的时候多乖啊。像一只乖顺的小猫,总是一副轻轻柔柔的样子,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一脚下去要了哪只蚂蚁的小命。谁知道呢?就是这样的一个戴安,竟然能做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儿来,连个招呼也没打,说走就走了,把舒丽撂在这儿了,视全家人的脸面于不顾,把一大家子的荣辱都毫无情面地撂在这儿了。舒丽愈加伤心了,她不明白自己这么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把戴安也培养得品学兼优,工作又安稳,可是戴安怎么就在情感面前让她和她一起栽了这么一个没面子的大跟头呢?
戴安是和一个男人走的,说门了就是私奔,听上去多么不光彩,更何况在现今这个年代看上去是多么没有必要,戴安这孩子,真是!何况,这个男人所能带给戴安的幸福指数到底值不值得戴安为他这么做都尚是未知,这些二十七岁的戴安她考虑过没有?
二十七岁应该是一个成熟的年龄了,就像当年十九岁的我,是一个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的姑娘了。
我的摇椅摆在阳台的落地窗前。窗外有一大片空地,围着密密严严的铁栅栏,舒丽在搬进这房子的第一天就对我说,这窗前的大片空地可以用来种植有机蔬菜。她说城市里的东西样样含毒,倒是很怀念早些年在乡下自己动手种菜同子的情景,只是那时候光知道叫苦,忘了领略田同风光的独特风情,而且那时候的菜吃起来爽心可口,安全可靠。
我和舒丽讲,菜种在靠边的一角,够吃就可以了,余下来的土地使用权全部给我吧。舒丽不解,她说,妈,你这么大年纪了要那块地干吗?我们可不指着你干什么!你不好好享清福,乐童会不高兴的。我挥挥手说,给我吧!乐童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会理解我的。
我在那片空地上种植了大片的桔梗花,每年夏天来临的时候,紫色的桔梗花都如期开放,视线所及的地方紫气升腾,隔窗看去又养眼又养心。更主要的是我肺气不畅,喜欢拿桔梗泡水当茶饮。
戴安十五六岁的时候,轻轻晃着我的摇椅,对着躺在上面的我说,奶奶,你知道桔梗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被透过落地窗的光芒照射着,不得不眯起眼睛,笑了笑说,我都一把年纪的人啦,哪里知道什么花语?我只知道这桔梗宣肺止咳,利咽散结。我这总好咳嗽的老毛病这么多年亏了有这桔梗花做伴,让我无形中多活了几十年。
戴安说,奶奶真是老土,这桔梗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不变的爱。
我在摇椅里昏昏欲睡了,我朦朦胧胧听见戴安接着说,传说谁要是见到了红色的桔梗花,待到来生,还会眷恋前世的恋情。戴安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大片紫中带蓝、蓝中带紫的桔梗花,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要是能种出红色的桔梗花该有多好啊!
我睡了,却依然能听见戴安的喃喃,我原本微笑的嘴角突然挂上了忧伤的表情,睡着睡着,心里就咯噔一下。别说小孩子不懂爱情,你看她多贪心,还惦记着前生和来世,而我,只觉得能有今生就足够了,这一生曾有戴良陪我度过就足够了。
认识戴良那年,我有着花一般的容颜,青春,活泼,执着,倔强;和现在的我是有天壤之别的两个人。现在的我老了,老得我都不敢照镜子,因为不管岁月怎么变迁,戴良永远不老,永远是年轻的样子。他那张印在我心里的永不衰老的容颜,让我不敢再企及年轻时的我,就像关闭了多年的记忆闸门,在时光里无助苍老的手不敢轻易碰触那锈迹斑斑的锁,一旦那门开启了,不管从里面涌出来的是悲伤还是欢悦,我都没有了招架之力。
我老了,九十岁了。
十九岁到九十岁是一段多长的距离?如果用脚步去丈量,把十九岁当成一个起点,我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九十岁为终点,我的人生会在哪里停歇?或许会是绕地球一周的长度。
如果用时光去丈量,从十九岁到九十岁,我又熬过了多少漫长的风凄雨泣的岁月?在这将近七十年的时光里,我把所有的欢乐和苦难都压缩成一团坚硬如铁的记忆,关在心门里面,让“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穿杖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悲凉”。
戴安走的第三天,舒丽病倒在床上,整个人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她不是要死了,只是心力交瘁,为不能接受戴安的出走而变得生不如死,惦记戴安更多一些,为自己的女儿做出这样的糗事而觉得丢脸难堪也是实实在在的。
戴安的电话关机了。乐童顶着一脑袋蓬乱的白头发在舒丽的床前踱来踱去。
舒丽发出一声沉郁的口义息,带着哭泣后的余颤,听上去有那么一丝丝哀怨穿过心底,满屋子的空气里顿时有一股子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憋闷弥散开来。舒丽把手臂从胸前抬起来,缓缓地朝床头移去,床头上摆着一张合影,合影里的戴安留着飘逸的长发,调皮可爱地站在舒丽和乐童的后面。假使只看这张相片,谁能想到,这个家庭正在承受痛苦的洗礼?戴乐童和舒丽的女儿,我的孙女――那个一向乖巧听话的戴安竟然和一个男人私奔了!舒丽的手抓住了那个相框,她把它举在眼前,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她说,戴安,这多么不百思议?你怎么不再给妈妈多一点时间去接受?如果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你就会知道你这样做是多么没有必要,因为妈妈一定会妥协的!
乐童手里攥着手机,他有几分不耐烦地把眼睛斜向舒丽,他说,她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少了!戴安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就爱上了他,五年的时间他们始终如一,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坚持阻挠呢?
舒丽把照片贴在胸口,乐童,你是在怪我吗?我们可就这一个女儿啊。
我知道我只有一个女儿,乐童在舒丽的床边安静地垂下头来,所以我想尊重她的选择,让她更快乐。
我们怎么可以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一个大她整整十一岁的男人,还一进门就给一个七岁的男孩做妈妈?舒丽抽噎着,我看不到他们将来会有多幸福。戴安一旦开始他们的婚娴,就注定一生不快乐!我敢保证。
可结果呢?你阻挠的结果?现在他们私奔了……乐童摊开两只手和舒丽争吵起来。
住嘴!戴安只是下落不明,你不要和我谈私奔这两个字,舒丽把被子蒙在脸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两个字好难听!
下落不明?那我们需要报警吗?乐童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
别吵了!我用拐杖使劲儿敲了敲舒丽卧室的门板,也许大家都没有错,也许我们都错得很离谱。舒丽床边的相框从被角处慢慢滑落下来,落在了纯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玻璃镜片碎了。
戴安小的时候总喜欢缠着我问,奶奶,爷爷是什么样子的?戴安这样的发问,常常会把我带入深思:戴良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戴良还活着,他应该和我一样正在老去。可是我想不出戴良老去的样子,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一张二十三岁的脸,永远闪着一双明澈的眼睛,永远站在某一个我想起他时目光突然落定的那个位置。我流泪的双眼常常能看到年轻的戴良站在高高的山冈上,一群人举着疯狂的刺刀在他浑身上下捅满了窟窿,接着把他割得七零八落,每一块血肉模糊的残躯又被罪恶的刀尖挑起,滴着灼眼的红,撕心裂肺的悲伤让我在那鲜血淋漓的绚烂里彻底昏厥。那是我永远铭记着的戴良的模样。
我在戴安走后的第七个夜晚,梦见了戴安的爷爷。醒来后我想起的第一句话是舒丽蒙着被子哭着说出的那句“你不要和我谈私奔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好难听”!
我在梦里跑啊、跑啊,不停地跌倒,不停地爬起来,不停地呼唤着良子、良子!醒来时才发现是那么累,这场梦我做得那么投入,用尽了平生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回到了我曾拥有的年轻时光,我以为我终于又找到良子了,可是我醒了,当他血肉模糊地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我哭着醒了,筋疲力尽。
我在午夜里爬起来,打开一把经年上锁的柜子,一个40年代初期的旧式的糕点盒子里面,板板正正地叠着一页发黄的草纸。我抚摸了一次又一次,久久不敢打开。真的,我不敢打开!
戴安问过我:奶奶,你有和爷爷的合影吗?
哪有?那个年代……我摇摇头这样半遮半掩地打发她。
戴安总是摊摊手很遗憾地说,想他怎么办?连个参照物也没有。
我想告诉戴安,你爷爷就在我的心里,因为这辈子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可是面对戴安,我什么也没说,我觉得我老了,爱这个字眼于我来讲很难说出口了,唯有记忆,唯有记忆深深地烙在心里面,它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爱不老,只是被岁月磨砺成了另一种方式被转存起来,就像我们吃进淀粉又转化成葡萄糖的过程。
我顺着折痕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把草纸摊开。这一打开的过程使我仿佛看到戴安坐在我的面前,她轻声地向我发问:奶奶,这是什么?
这是我和你的爷爷。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的一生都只有年轻的时候。这样说也不对,戴安,在我漫长的一生里,无论是碰到喜悦还是磨难我都觉得他在陪着我,第一时刻来到我身边……是的,戴安,这是一张画像。
这是一张画像。我自言自语,我的面前没有戴安,戴安和一个男人走了,戴安走的时候只穿了睡衣,睡衣的口袋里装了一部手机,除此,别无其他。
我和良子走的那年看起来比戴安更加草率和匆忙,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为那场私奔预谋过什么……
听舒丽讲,戴安是在大学即将毕业的最后一年认识那个男人的,在一个假日回家的火车上。在没认识他之前,戴安有一份很好的爱情。如果这个火车上的男人再晚一点出现在戴安的生命里,那么戴安或许就结婚了,那样就根本不会有私奔这码子事了。舒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这样觉得没面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乐童吵架。我那平静了半个世纪之久的旧事,早已在内心平静得波澜也不会因此再起涟漪,搅扰得我心神不宁。
舒丽说,戴安到底看上他什么?他到底哪点好?
乐童耷拉着嘴角一脸不愉快的表情,他说,现在的孩子我们根本搞不懂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乐童这些日子苍老了,我有时候看着乐童会想,如果戴良一直都活着,是不是就像乐童这样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老去?可惜我没那个命陪着戴良一起变老(感谢上苍赐给我一个和戴良长得如此相像的儿子)。
戴安走的第十五天,窗前的桔梗花开了。我躺在摇椅里把乐童喊了过来。
乐童说,妈,你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
乐童说,妈,戴安的事让我焦头烂额,你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闹出什么毛病来,我怕我承受不住。
我在摇椅里坐起来,拍了拍乐童的肩膀,我说,乐童,戴安一定会回来的,我理解她,所以不要太担心她。我看着窗外的桔梗花说,乐童,你在你的微博里发一条消息,就说我病重了,如果戴安看到,一定会主动和你联系的。.
乐童说,不,妈,你这么大年纪了,这不是咒你呢吗?我们家已经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乐童,你就听妈一次吧,你就说我想把爷爷的故事讲给她听,如果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那样我就只能把关于爷爷的故事带到坟墓里去了。
戴安是那么想知道戴良的故事,我觉得是时候讲给她听了,也许我应该更早一点告诉她关于爷爷曾是那么实实在在地存在过,并不是她的世界里那个虚无缥缈的人。我有点担心戴安恐怕根本听不到这个我一直想告诉她的秘密,是我没有力气等到戴安回来的那一天了,如果戴安想在外面躲避很久的话。我毕竟太老了!有时候连回忆也变得断断续续了。
很突兀地下了一场雨。雨在深夜里把桔梗花的花瓣打落了一地。我捧着那个老式的糕点盒子靠在床头咳得夜不能寐,一碗桔梗泡的水就摆在床头柜上,我望着它,望着望着,我就看见了良子……
所有的回忆都将在这个雨夜喷涌而出。我等不到戴安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我的回忆,从始至终,清晰而连贯……
嫁给郑家大院的傻子那天,是良子背我爬过的山梁。良子是郑家大院里的长工。他九岁给郑家喂牛,十四岁牵着牛下地犁庄稼,十八岁时良子遇到了我,十九岁时他对我说,他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有个爱自己的女人。
傻子是郑家的二公子,我和傻子结婚那天,傻子刚满十六岁。傻子住在山梁的西面,我住在山梁的东面,以前只知道郑家大院里有一个傻子,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我爹在郑家做短工,回来的时候,他偶尔会讲一讲那个傻子的趣事儿,爹和娘说,那个傻蛋,一不高兴就躺在地上打滚哭。爹和娘说,那个傻蛋,把他大嫂的裤衩子偷出来罩在脑袋上。爹和娘说,那个傻蛋,他娘在前面走,他从后面扑上来,流着哈喇子说要摸奶奶。我倚在门后听了扑哧扑哧地笑,那是个多有意思的傻子啊。
那天,我到山梁东面的井边去挑水,那天天气好,树叶唰拉唰拉地抖动着,山梁上的树林里有知了的叫声,长一下短一下,传进耳朵很是好听。我顺着那知了的叫声爬上了山梁,我仰着头寻找知了的位置,围着一棵棵杨树来来回回地转圈圈。知了的叫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我始终辨不清它的方向。我垂下头转身准备跑下山梁的时候,看见山梁西边的一棵杨树下靠着一个人,一副憨憨的面孔,仰着脑袋冲着我笑。我望着他,他的样子有几分吓人,我想这应该就是郑家的傻子吧。我匆匆地往前走想绕过他的目光,迈出几步之后,我听见他在后面哇的一声哭了,媳妇!我要媳妇!我吓了一跳,再回头的时候,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急急地从山梁下边冲上来,拉住他,走!回去!走!快点跟我回去!我愣愣地站在山梁上看着他们拉扯着,那个傻子抱着大树不走,那个壮实的小伙子用力往回拽他。媳妇!我要媳妇!
你快走吧,你要是不走,他不会回去的!那个人拉扯不动那个傻子了,冲着山梁上的我喊了一嗓子。
我恍然回过神来,慌忙三步两步朝山梁下跑去了。
后来,我知道那个拉扯傻子回去的人就是戴良。
后来,我听说,那傻子回家以后一直哭,一直哭,他指着山梁的东边说媳妇,我要媳妇!
郑家大院的东家就问他的二公子看上了谁家的闺女。
傻子说不清是谁家的姑娘,却说,媳妇被戴良给赶跑了,戴良把媳妇给赶跑了!
东家把戴良叫去了,问他在山梁上看到的女子是谁家的。
戴良说,东家,少爷闹一闹就过去了,那个女子不适合少爷。
东家笑了,东家说,戴良你是想说少爷不适合那个女子吧?
戴良说,不是的东家,那个女子真的不适合少爷,她的年龄看上去很大了,而且是穷苦出身,和少爷这样的门第不相匹配。
东家说,戴良,你别看二少爷是个傻子,但是我要告诉你,在这郑家庄,就没有我郑家配不上的女子。东家我这么多年待你不薄吧?你说,如果我把你赶出这郑家大院会怎么样?
戴良扑通一下子就给东家跪下了,东家,不要!我家有七十岁的老母瘫痪在床,这么多年全凭东家赏我们孤儿寡母一口饭吃……
知道就好!说吧,谁家的姑娘?
她是……她是短工马武的闺女,荣欢……
荣欢?好一个荣欢!戴良,你去马武家给二少爷说这门亲事。就和马武说,聘礼照旧,我再免他五年的地租。
免去五年的地租对我爹的诱惑太大了,他抱着我娘的肩膀痛哭着说,他娘,五年的地租啊,足足可以给马大娶个媳妇了(马大是我哥,那年我哥三十二岁,也是郑家大院的短工)!
时到今天,我还会想,当年我怎么就成了傻子的媳妇呢?是因为那该死的知了,还是因为我那见利弃义的爹?
我出嫁的那天,郑家大院的东家派戴良背我过山梁,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是要新郎背着新娘过山梁的,可是傻子才刚满十六岁,他根本背不动我。东家让戴良替傻子背,傻子抓住我的一只脚跟在后面跑,说这样就权当一头驴子替傻子出了力,还算傻子自己背媳妇过山梁。
我趴在戴良的后背上,我的泪水顺着戴良的脖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说,我不想给一个傻子当媳妇,给一个傻子当一辈子的媳妇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戴良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我的脚踝,他在爬上山梁的那一刻,挺了挺腰,往上颠了颠我的身子说,怪我!都怪我!……可你要想开点,你嫁到郑家大院也没啥不好的,起码一辈子吃穿不愁了,起码人上人了,起码你哥的媳妇有着落了……
那天我的眼泪从山梁的东面一直洒到山梁的西面,当戴良把我背进郑家大院我和傻子的洞房里的时候,我知道不管我再流多少眼泪,我都无力改变我已成为这个傻子的媳妇的事实,那一刻我陡然无泪可流。
我是下苦人出身,嫁到郑家大院以后,在郑家的家族里,我是没有地位的。那傻子倒是没有心计的,对我也蛮好,可他毕竟是个傻子,傻子无论有多高的身份和地位,终归还是没有人把他放在显赫的位置去抬举他。(而一个女人没有一个可以为你遮风挡雨的男人,这一生都注定卑贱。)连那些在郑家做惯了长工的下人都会对他说,二少,你说你有没有福?傻子说,啥福?长工就说,艳福呗,你看你傻了吧唧的竟然娶了荣欢。哎,二少,说说你和荣欢晚上是怎么“欢儿”的?傻子说,摸奶奶……摸奶奶……长工们就哈哈大笑,你个傻蛋,不能光摸奶奶,还可以摸别的!傻子说,我就摸奶奶,就摸奶奶……
良子看到长工这样戏谑傻子的时候,会说,二少,回家去吧,别在这儿玩了,你在这儿玩久了,荣欢找不到你,会挨打的。
傻子听了一边往家跑,一边喊,不准打媳妇,不准打媳妇。
良子睡在郑家牛棚里。牛棚对着我和傻子的西厢房,良子做完地里的活计回来,喜欢蹲在牛棚旁边给牛挠毛。夏天的时候,就一边给牛挠毛,一边给牛赶蚊子。我在院子里洗衣服,良子就侧过头来对着我笑。我也对着他笑。有时看到他的褂子破了,我就把傻子的旧褂子找来送给他,他舍不得穿,叠得板板正正地压在枕头下,他说,这看起来还蛮新的,我穿了可惜了。戴良夏天的时候很少穿鞋子,傻子的旧鞋扔得到处都是,我捡了两双好的,拿去给戴良试穿。戴良试了试说跗面太矮了,我就让他脱下来,在跗面上开一个三角口,让戴良再穿。戴良说,我这脚是干活的脚,走路多,迫大了,不像人家傻……他看了我一眼,改口说,不像人家二少,鞋穿在脚上都不走样。我蹲在地上低着头看他穿鞋,我说,脚长得再好看能怎么样,终究还不是个傻子?
戴良的手突然停下来,你一定恨我吧。如果那天东家打死我我都不说出你来,你就不会嫁给傻子了!
这是我的命。我说,挺合适的,这鞋,你留着下地穿吧。
我站起身往牛棚外走,戴良叫了一声,那个,那个你以后别再拿他的东西给我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他说,我不习惯,被东家知道了不好。
我转身走了,我说,知道了。那以后我很少再去牛棚子了,傻子不要的旧褂子、旧鞋子我收拾了满满一箩筐摆在院子当中,对着那些长工喊,大伙过来看看,谁用得上就拿去穿吧!长工一拥而上扑上来,戴良撅着屁股无动于衷地给牛挠痒痒、赶蚊子。我看着他的身影,我想,在这郑家大院里,我注定是要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郑家大院里的媳妇都是丫鬟。只要你还没熬成婆,那你就只能被婆婆使唤着,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做不完的事。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是去正房,把住在正房里的公婆的夜壶提出来,倒了;然后再撩开幔子,钻进去,把公公的土烟点上,退出来。接着依次去给大叔公、二叔公、三叔公、四叔公、五叔公倒夜壶,点土烟。六叔公、七叔公、八叔公、九叔公就不用了,因为他们年纪都不大,和我相比,差上差下不过五六七岁;十叔公和十一叔公都还小,整天和傻子满山跑,领着傻子上树、掏鸟窝、砸鸟蛋。
倒夜壶、敬烟,这是郑家大院的规矩,新嫁过来的媳妇,干这种活计,干到生出郑家的种为止。一般来说,至少要干上一年吧,因为至少要一年才有机会生出郑家的种,才能不用再去看那些公公婶婶的脸子。可我知道,我要干满一辈子。什么时候我死了,什么时候就不用再去倒夜壶,不用再撩开幔子去敬烟。
因为傻子,根本就不行。
傻子有一天哭着跑回来了,他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你脱!快脱!
我说,你怎么了傻子?
他说,你从今以后不能再叫我傻子!
那我叫你什么?
我娘说了,我叫郑春生!你叫我春生!
我说,可你就是个傻子啊,再说了,我叫你傻子者B叫习惯了。
傻子躺在地上大哭起来,你叫我春生,叫我春生!
我说,好!好!春生不哭,春生快起来。我扶起他。
他又指着我嚷嚷道,你从今以后得听我的,快脱,快脱!
我不脱,我委屈地哭了,我说,春生,这大白天的,我领你到外面去干活吧。
傻子不依不饶,又大哭起来,他大叫着,娘,娘,她不听我的话!
我说,春生,别叫了,我脱……我把上衣褪下去了,赤裸着上身站在了傻子面前。
傻子说,不行,今天不摸奶奶了,今天脱……那个……他指了指我的裤子。
我说春生,咱们别这样行吗?我还有一大堆活儿要干呢,干不完娘要骂我了。
春生又叫,娘,娘,她不听我的话!
这次我没动,任由他喊,一会儿,我听见窗外传来隐约的O@声,他让你脱你就脱,你护着那儿给谁?
我小声地呜咽着,第一次在傻子面前褪得一丝不挂。傻子嘿嘿地笑了,他说娘,娘,她脱了。窗外说,她脱你也脱。
傻子三下两下褪成了一条泥鳅,我泪如泉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傻子走过来,摇着我的胳膊说,你教我,我娘说让你教我。
我推开傻子,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捡起来,一件一件地又套在身上。我穿好了,我又给傻子穿,我说傻子,我教不了你,你不行的。
傻子生气地大喊起来,不,我叫春生!傻子狠狠地掴了我一个耳光,我娘说了,你不教我,我就打你!
我说,春生,你不行的!你看看你这东西只有八岁孩子那般大,你真的不行的。
傻子又掴了我一个耳光,我转身朝门外跑去,我看见戴良站在牛棚子门口愣愣地看着我,我冷冷地用余光扫过他的脸庞,向那座山梁跑去。
婆婆在身后喊,戴良,你快去,把她给我抓回来,这个小婊子是要反了天了!
我在前面拼命地跑,戴良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赶着,一直追赶到山梁上,我一屁股坐在一棵老杨树下,放声哭号起来。戴良站在我面前,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他也落泪了,他说,都怪我!如果当初我不说出你是谁,就不会有今天。
我说,算了吧,这是我的命。
我不停地哭啊、哭啊,哭到我幡然醒悟,不管我怎么哭,我都是要再回到郑家大院里去的,我说,戴良,咱们回去吧,早点回去,你好交差。
戴良说,你要是没哭够,就再哭一会儿。
我说,够了,今儿个够了,以后我哭的日子还长着呢。走吧。我在前面走,戴良在后面跟着我。
那天回到郑家大院,我遭到了进郑家门以来的第一次毒打,婆婆在院子里的柳树上特意割来新鲜的柳枝,蘸了从井里打来的新鲜的凉水,在我身上狠狠地抽了几下,然后把柳枝交给傻子,对她的傻儿子说,媳妇不听话就得打,打一次就收敛一次,打久了就对你服服帖帖了。
傻子说,娘,我不打媳妇。
婆婆说,你下不去手,那我打你好了。傻子一听要打他,就把柳枝一下一下使劲儿地抽在我的前胸、后背、胳膊上、脸上、头顶上……
乐童按着我的意思,在网上发了一条微博,微博已经发出去三天了,戴安依然没有一点消息。乐童说,妈,你确信戴安看到后一定会回来吗?
我望着窗外,桔梗花的花瓣被雨水拍打在地上枯萎了,整片桔梗花看上去一片狼藉,看来要休整一个花期,才能再开出好看的桔梗花来吧?
我想,她应该会回来吧?我说,乐童,你去把照相机拿来。
乐童问,干什么?我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那把带锁的柜子重新打开,又取出了那个糕点盒子,把那幅画像摊在了桌子上。乐童看着上面的一男一女说,妈,这是……
乐童,这个男人就是你爹。乐童慢慢地靠过来,他低下头去盯着那幅画像,他说,爹?他充满了陌生和质疑。我能理解乐童,他已经习惯了生命里没有爹这个词汇,何况在他这个年纪,一个从未谋面的爹的出现,又是多么多余和没有意义。来,乐童,把这张画像拍一张相片传到微博上去,就对戴安说,这是奶奶和爷爷年轻时的画像。
乐童一边拍相片一边问我,妈,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还珍存着一张你和我爹的画像,我小的时候,总是追问你爹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拿出来给我看看?
是我不敢拿出来,不拿出来我就有活下去的勇气,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想同他一起去死,如果当时没有你,我一定会和他一同去死。
那你现在拿出来对戴安又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能没有意义呢?乐童,我也是女人,也曾像戴安一样年轻过。每一个女人都有一段让自己刻骨铭心的记忆,我这一辈子就爱过你爹那么一次,如果戴安的爱也像我当年那样爱得那么沉实,那么我们何必还要去阻挠她呢?也许到时候,我们能做的,唯有成全!
乐童不懂,乐童对着我笑了笑,他说,妈,你年轻的时候真漂亮,我都快记不起你年轻时候的样子了,这张画像画得可真好。妈,我爹真是像画像上这样子吗?你怎么从来没提过我爹是怎么死的?
我喝了一口桔梗水,看着乐童,我说,这桔梗止咳还是当年你爹给我讨的方子,为了让我常年喝上这桔梗熬的水,他到处讨这桔梗的种子……
我爹不会是讨桔梗种子的时候死在路上了吧?乐童惊疑地看着窗外。
你爹是为爱而死的!大爱!去发微博吧,我累了。我把乐童打发了出去。
那次遭打之后,我大病了一场,不停地发烧,不停地咳嗽,被柳条抽开的口子没几日就化脓了。我躺在床上,俨然一个废人了。
戴良有时会趁着院子里没人的时候靠在我的窗前,捅破我的窗户纸问我,你还好吗?要不要紧?
那一天,我说,戴良,我可能快死了,你去给我爹报个信吧。
第二天,我爹果然来了,是戴良趁着下地干活的时候和我爹说的,他没有说我快要死了,只说我惹了祸,被傻子打伤了。他告诉我爹最好能把我接回去好好养上一段时间。
我爹没想到傻子会对我下那么重的手,以为只是两口子打架,简单地抡几下巴掌撇子。我爹去给傻子他爹求情,让我回去住几天,婆婆在一旁说,回去住一住也好,窝在这里一天是活不能干,还得搭上个人伺候她。就这样,我被我爹和我哥抬回去了。我哥已经娶媳妇了,我那样子进门,把我嫂子吓得哇一声就哭开了,接着我娘也号啕起来。我娘说,咋给打成这样?我去找他们郑家的人拼了!
我爹喝住了她,他爹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给她上药,洗伤,好了就给郑家送回去。
我娘说,你咋这么狠呢?她不是你闺女?
我爹蹲在门槛上说,你别忘了,你是拿了人家的聘礼,花了人家免去的五年的地租才给马大娶上媳妇的!我娘听了就不说话了,捣草药,给我洗伤口。
一日又一日的来来往往,肉体上的伤疤在我娘的悉心照料下渐渐恢复了,可我的心却日渐冰冷了,我终究还是要回到郑家的,我觉得前面是无边的苦难在等着我,任我怎么熬也看不到光亮。我咳得越来越厉害了,整个胸口都跟着疼痛起来。戴良有一天夜里跑去我家看我,我娘问他郑家这边有什么动静没有。戴良说,没什么动静,就是那傻子整天哭,吵着要媳妇。我一听戴良提起傻子就伤心地哭了,那一刻我突然想,这傻子他怎么不死了啊,我倒是情愿落下个寡妇的名头,也比和这傻子过一辈子要好受些。
戴良见我咳得厉害,就对我说,这样咳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我娘说,那也没别的办法啊。没钱看大夫,挺着吧,咱穷人命贱,挺一挺就过去了。
戴良那晚闷着头走了,又过了些许时日他再来的时候,带着一丝丝喜悦对我娘说,我到山上采来了桔梗,这东西止咳管用,你给荣欢熬水喝。
我娘哭着说,戴良这孩子心善。戴良听了,转身欢欢喜喜地跑掉了。
我命贱,喝了戴良的桔梗熬的水.咳嗽真的一点一点好起来了,内伤和外伤都渐渐痊愈了。我爹说,好了就早点回去吧,省得在家一顿两碗饭的。你是郑家大院的人了,郑家有的是粮食,不吃白不吃。我知道我爹的意思,他不光是心疼粮食,他还怕郑家找他的麻烦,一翻脸就不认了那免去的五年地租。
我回去了,一个人从山梁的东边爬向山梁的西边,那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包包,我却爬得那么吃力,那么漫长,我想这次回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认了,再也不回去找我爹了。就算我死了,也由郑家的人随意去处置吧,是扔到山上喂野狗,还是用旧席子一卷刨个坑埋了,都无所谓。
但是让我想不到的是,我认命了,命不认我。命运里那些属于我的苦难才刚刚开场,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小打小闹,是厄运借傻子的手先来我这里探探路,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那种好欺负的人,如果是,接下来的重头戏就会随之拉开序幕。
我一进郑家的大门,首先感到一种异样,接着嗅到空气里飘浮着一种怪异的味道,这让我浑身上下不自然起来,恐怖紧张瞬间弥漫了我的整个身心。
变化最明显的是傻子的大哥。忘了说,傻子有个大哥叫郑春发,比傻子大二十岁,结婚二十多年生了一长串的闺女,人都说,郑家东家这股子人怕是要绝后了。
我和郑春发打招呼,小声小气地叫了一声:大哥,我回来了。郑春发就笑着点头说,好好,回来就好。我别过郑春发,去给公公婆婆请罪。我进了婆婆的房,给公公装了一袋烟,跪在地上说,爹,娘,我回来了。婆婆爹着膀子骂我,一直骂到公公的一袋烟抽完了,婆婆骂痛快了,公公敲着烟袋锅咳了一声,婆婆才说,回你屋去吧。春生天天嚷着找你呢。
我回到西厢房,傻子从外面连蹦带跳地跟进来,他说,媳妇回来了,媳妇回来了,我要摸奶奶……
夜色沉下来了,透过西厢房窗户纸上的一个洞眼儿,我依稀看见,在牛棚子门口,戴良沉闷地低着脑袋,牛守在他身旁,一口一口地倒着嚼。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荒诞,只有想象不到的,没有现实所不能及的。
屋子里黑了,黑得彻彻底底,我把一盏煤油灯点着了,漆黑的屋子里有了一丝光亮,那一小点的光亮投射在我身上,把瘦小干枯的我折射成一个巨大的黑影印在墙壁上不停地跳动,我坐在炕沿上,我等待着傻子的命令。
可是,窗外,婆婆叫了一声春生,傻子就溜溜儿地从炕上爬起来,他说,我娘说今晚我和她睡,你刚回来,我娘说让你自己在这屋子里除除晦气。
傻子踢踢踏踏地走了,我看着那盏摇曳的灯,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想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噩梦通常都是午夜登场的。那一夜我实实在在地撞见了鬼!从此以后我被恶鬼缠身。
直到今天我始终不知道那晚郑春发是怎么进了我的西厢房的。我尖叫着从炕上坐起来的时候,郑春发说,你别叫,听我给你说,实际上这是咱爹的主意。虽说你嫁给我弟了,可我弟他不光是个傻子,他还不行。他这一不行,咱这股子的香火明显就断了,你嫂子年纪大了,不行了,就是行也是一生就生一串丫头。咱爹说,你进了咱郑家的门,好好的一块地不能撂荒着,好歹给咱郑家留条后。你别哭,这听上去是为郑家的香火,实际上你自己不是也能落下个依靠吗?要是真生个儿子,你在郑家的腰杆子也就硬了……郑春发一边说一边靠过来,他说,你也别反抗,反抗也没用,过了今儿还有明儿,你说你天天得在这大院里活着不是?我要是想琢磨你还不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咱爹说了,你名义上是我弟的媳妇,暗地里就当给我纳小了……他说着说着就扑过来了,我把煤油灯一把抓过来,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他愤怒了,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咆哮着抽了我一个又一个大嘴巴,我昏厥了,在昏厥中成了他的俘虏……
从此以后,那深不可测、黑不见底、夜夜凄惶的夜晚啊,每一寸黑暗里都长满了数不清的魔爪,将我撕扯、蹂躏、吞噬……
我十八岁那年,在无数个梦魇接踵而至的时候,我的孩子也随之而来了。我拼命地干活,抱柴、挑水、做饭、喂猪、推碾子拉磨,我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我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该怎么面对他?是爱他,还是恨他?我根本拿捏不准。我想更多的应该是恨吧,因为我恨郑家所有的人,我恨他们全都不得好死,恨他们永远断子绝孙!可是不管我怎么做,我都拿他毫无办法,他就赖在我的肚子里,像浑身都长满了吸盘,牢牢地吸附着我。没过多久,我的肚子就招摇起来了,突兀地鼓着,看上去那么扎眼,那么羞耻和屈辱。可我在郑家却突然娇贵起来,在肚子鼓起的那一刻,我成了一头圈养的猪,每天吃饭、睡觉、睡觉、吃饭,然后无所事事地腆着丧失廉耻的肚子在院子里站着。我看见戴良总有干不完的活,他干完地里的活回来就扫院子、轧牛草、挑牛粪、担水、抱柴、梳牛毛……
有时我会靠近他,问他,戴良,你不累吗?
他嘿嘿地一笑说,不累,我看你在院子里一个人站着,怪没意思的,我忙忙碌碌地干些活,在你眼前晃一晃,你看着个人影,也就不那么孤单了。
我说,戴良你多大了?
戴良说,过年就十九了。
你不想着娶媳妇?
不敢想咧。戴良不好意思地憨笑着,攒下几个工钱都给我娘吃药了,拿啥想媳妇咧?
戴良你说我这肚子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戴良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他说,男孩吧。
我说是女孩!
还是男孩吧,是个男孩你以后就有依靠了。
我有泪落下来,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呢,我就要郑家这股子人断了血脉!
戴良不吭声了,闷无声息地去干他的活了。
我还记得那孩子的生日,在1941年的春天里。他来的不是时候。即便在他降生的那一刻我就放下所有仇恨,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但他来得还是不是时候,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打算留一条生路给他。
他出生的第十八天,我的公公东家说,满月的时候大办满月酒,长工短工都歇工一天,全郑家大院的老老少少都敞开肚皮吃一天、喝一天。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傻儿子也当爹了,后继有人了,他郑家这股子人的血脉是续上了。
孩子出生第二十五天的时候,郑家的人上上下下忙活开了,毕竟傻子的爹是这郑家大院的一家之主,毕竟一家之主得了孙子,毕竟这孙子的意义非同凡响。郑家女主事的也就是我的婆婆找来长工戴良在院子里重新砌了大灶台,搭了架子,支了棚子。
女人们男人们在棚子里蒸馒头、炸丸子,杀猪、宰羊、磨豆腐……郑春发的媳妇磨着磨着豆腐就拉开肚子了,拉着拉着她就说她不行了,大口大口地咯出血来,身子一栽,脑袋咣当一下砸在磨盘上,眨眼就死去了。
郑春发老婆的暴亡让郑家上下一下子就乱了套数,炸丸子的油在锅里着火了,馒头煳在锅里了,猪杀了一半挣开绳索跑到山梁子上去了,剥了半张皮的羊被撂在了树杈上……人们手忙脚乱,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摔个跟头就死了呢?
东家这孙子是颗灾星……
郑家这回要倒大霉了……
说不定是郑家的气数到了……
谁知道呢?荣欢在他们郑家没少遭苦难,这孩子指不定是老天爷派来整治郑家的呢
这些年也够郑家嚣张的了……
听说了吗?那傻子根本不行,是郑春发上了兄弟媳妇,这会儿遭报应了……
人的嘴巴是最复杂的,就跟人的心是一样的,各式各样的心配着各式各样的嘴巴,郑家庄一夜之间连空气里都长满了嘴巴,树梢上都挂着嘴巴,蒿蒿草草都会说话了,他们都说郑家大院死了人了,这人死的,就是因为我荣欢生了个儿子。
我的儿子一夜之间被千夫所指……
孩子的满月酒改成了郑家大院郑春发媳妇的发丧饭。我躲在屋子里,看着这一切发生,一切发生了又变化着,我无动于衷。我抱着我的儿子,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了,除了这个孩子,郑家大院里任何人的死活和我毫无关系。
可是,让人没想到的是,郑春发老婆的死,只是郑家庄死人游戏的开始。紧接着,郑家庄接二连三地有人发烧,全身红肿疼痛,咯血,三天两头地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出殡,每天都有新的棺木运回来被埋进土里。有些人家死的人太多了,实在买不起棺木了,就用柜子顶了棺材;柜子也用完了,就用旧席子卷了,照样埋了。
人人都说,荣欢生的这个孩子还真是颗灾星……
看来要想让郑家庄躲过这场浩劫,只能把荣欢的孩子先埋了!我躲在屋子里,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瑟瑟发抖。
我听见戴良说,东家,山梁子南面的陈家庄,西南的李家庄,北面的王家铺子还有西北的赵家窝堡,都从早到晚地有人死去,东北的高家屯已经快死光了。跑出来的几个人还编了顺口溜说,早死了有人抬,晚死了没人埋。
郑春发说,爹,看来是鼠疫大流行了,向日本防疫队报告吧!
公公捏着烟袋沉思了一会儿说,再等上两天看看吧,毕竟那小日本鬼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少招惹他们好。
又过了两天,郑家大院里又有几个人相继死去,郑家庄弥漫着一层阴郁的气息,每个人都在等着死亡来临,每天都在做的事情是看着别人死去,想着下一个死去的会是别人还是自己。郑家庄的人在这场咄咄逼人的死亡里预见到这场死亡的制造者不是荣欢的孩子,而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鼠疫席卷而来了。因为我的儿子也感染了鼠疫,那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足两个月的小小生命奄奄一息了。
郑家庄闹鼠疫这件事郑家庄的人还没来得及到日本的防疫队去报告,郑家庄就突然在一个黑夜里被日本防疫队和伪警察给包围了。就在日本防疫队包围郑家庄的那天傍晚,我的儿子死去了。他被郑家的人用一条旧麻袋卷着拎到山梁子上焚烧掉了。我站在郑家的院子里,看着山上的熊熊火焰,我说,孩子,你等等我,我随后就到。我的儿子死了,我竟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我怎么会这么残忍,竟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在把儿子的尿布系成一个死结挂在房梁上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没有一滴泪水,因为我绝望了。与日本防疫队和伪警察包围郑家庄的同一时刻,我踩着凳子把脖子勾在了那条尿布拧成的绳索里……
着火了!着火了!郑家庄还活着的人被午夜通红的火焰从睡梦里惊醒。醒来的人连滚带爬地往村子外头跑,村子当中火光冲天,黑烟万丈,啼哭声,喊叫声,鬼哭狼嚎伴随着让人胆战心惊的枪声在郑家庄里响成一片。
我醒来的时候,已被戴良背到了离村子十几里远的一片丛林里。戴良说,你怎么这么傻?要不是日本人火烧郑家庄,你今夜就死了。
我问,日本人为什么火烧郑家庄?
戴良说,这还用问吗?鼠疫在蔓延,日本人也毫无办法,他们是想以火焚的方式控制疫情。
那没病的不也被烧死了吗?
是啊,估计整个郑家庄没跑出几个人。
你怎么知道着火了?
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戴良叹了一口气。
戴良看了看我,没有回答,他说,天快亮了,看来郑家庄我们是回不去了。
我说,不,我想回去,我爹和我娘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会不会被烧死?
戴良说,如果还活着,日后一定会再相见的,你这样冒冒失失跑回去,一定会没命的,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千万不要再做傻事。
我看着戴良,那我们该怎么办?
戴良说,我也想不出啥更好的办法来,我们先去树林里躲几天,听听动静再说吧。好在现在是夏天了,我们不至于被饿死。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所以只能跟着戴良走。我和戴良躲进了郑家庄三十里以外的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可巧,那树林里有一间废弃的草棚子,我和戴良一起简单收拾一下,算是暂时安顿下来了。
我们在那树林里住下来的第一个月,戴良偷偷地跑出过林子三次。第一次是下去偷了点儿粮食,顺便偷了两盒火柴。第二次是因为夜里太冷了,我的咳嗽病犯了,戴良出林子偷了一条被子,顺带找了一把桔梗草,还带回来几粒桔梗的种子。他说,这个你收着,如果有机会,有合适的土地,就把这种子种上去,那样你就可以不断地喝桔梗水了。第三次是戴良替我回村子打探我爹娘的消息,戴良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你爹娘,还有我娘都烧死了。不过你哥和你嫂子逃出来了,逃到哪里就不知道了。他还说,东家和郑春发还有傻子他们都没死,听说他们在到处找你呢,如果你想回去,我就再把你送回郑家庄去。
我不停地咳嗽着,望着戴良,我说戴良,是不是带着我很麻烦?如果你觉得我很麻烦,以后到树林里找吃的的活儿全都交给我,只要你要我跟着你就行,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送回去!
戴良说,怎么会呢?你想多了,是我觉得你这样跟着我太苦了,毕竟回到郑家庄你是吃喝不愁的。
我说,我宁愿饿死也不要再回到郑家庄去。何况现在鼠疫还没过去,回去未必就能活下来。
戴良说,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回郑家庄,那我想去更远的地方,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就不用再这样躲躲藏藏的了。
不知道。我们就沿着僻静的小路走吧,走到哪儿算到哪儿。
好,走到哪儿算到哪儿!
后来我和戴良没走小路,大路小路都不走,我们怕遇见伪警察。伪警察和日本鬼子一样,啥屎都拉,啥坏事都干,就跟饥不择食的野狗一样遍地都是,到处乱咬,他们和汉奸一起到处抓女人送给鬼子去享乐,自己好邀功请赏。戴良说,就你这张脸,我们无论走哪条路,一旦遇到伪警察或者汉奸,你死得比在郑家大院还要惨。
戴良在那一段日子里和我一起吃了很多苦头,我的咳嗽病越来越厉害了,走不了多远就要坐下来歇一歇。有过很多次,我说,戴良,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戴良说,你别说傻话了,我带着你逃都逃出来了,怎么能把你扔在半路上?反正没有人追赶我们,我们只是为了活着,那我们就慢慢走好了,只要我们知道自己还活着,走到哪里还不是一样?戴良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看着戴良,我想,如果我们可以一直活下去,我一定要告诉戴良,在这场落荒而逃的私奔里我爱上他了,我想和他一起守护余下来的人生。只是我有点儿担心,戴良他会接受我吗――个在郑家大院里苟且偷生过的女人?
我们一路上什么都吃过,草地里的野菜,树林里的蛇,山上的野兔子,泥塘里的癞蛤蟆……靠近村落的时候,戴良就把我安顿在树林里,自己在半夜里摸进村子,偷些土豆或者窝头回来。白天我们是不敢生火的,戴良带回来的蛇、野兔子、癞蛤蟆、土豆,我们都是在半夜的时候才敢在林子里笼起火来,烧熟,狼吞虎咽地把肚子喂饱。肚子有保障的时候,我们会围着火堆说说这一天的经历,或者憧憬一下未来,我们很少把话题扯回过去,过去都是我们竭力回避的字眼。
戴良是个心细的人,每次笼火烧完吃的东西,火燃尽的时候,戴良就把灰烬统统扫到一边,露出热乎乎的土地来,把他找来的干草铺上去,让我睡在上边。他说,你的咳嗽病不能再着凉了,有这样的好条件我们一定要会利用,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些热乎气儿。有很多时候,我睡在那温热的草堆里,都感觉到那就是戴良温暖的怀抱。戴良就睡在离我不远处,我看着他,总是觉得如果可以,就这样漂泊一辈子,我也愿意……
乐童真的把我和戴良的画像传到网上去了。乐童时刻监视着,想顺着进入那里面的访客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哪怕只有一点点关于戴安的线索,但是,乐童跟了两天之后,对我说,妈,你这个法子不管用吧?跟帖的倒是很多,没有一个像戴安的。
跟帖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的都有,有的问那是什么时候的画像,有的说你真是个美女,还有的说,祝你们永远幸福……不过,更多的人在问这画像背后的故事。
我说,乐童,戴安的手机还关着吗?
乐童说,这两天没打,我没有勇气再打。
再拨一次试试。
乐童掏出手机拨了过去。竟然通了!乐童兴奋地喊着,妈,通了,通了!舒丽,快过来,戴安的手机通了!
舒丽从卧室里呼地一下冲出来,一把夺过了乐童的手机。
我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们把手机给我。舒丽不情愿地把手机放在我的手上。电话接通了,戴安那头不说话。
戴安,我是奶奶,听奶奶说,不要挂断电话。咳……咳……咳……乐童递给我一张纸巾,我吐了一口痰说,这段日子你过得好吗,戴安?
奶奶,我很痛苦。戴安哭着说。
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怎么会痛苦呢?
奶奶,他恐怕快要死了。昨天,我看到爸爸的微博,我想给你们打一个电话,他不让,怕是你们使计骗我回去,其实我知道你们是在骗我,可我和他还是吵架了。我从宾馆里冲出来,他追赶我的时候,在十字路口被车撞倒了……戴安在那头泣不成声了,奶奶,面对太多的阻挠,我已经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奶奶,他会死吗?我好害怕!
戴安,他不会死的,他若爱你,他就永远不会死!……孩子,你能给我一个你爱他的理由吗?
奶奶,一个有车有房、事业有成,至少可以让我的人生少奋斗二十年的男人难道还不值得我去爱吗?奶奶,小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你很伟大,不断地猜想是什么力量让你为了一份爱情,一个人苦苦熬过了将近七十年的漫长人生,现在我长大了,在我的爱情里我突然悟到不管你和爷爷当年的爱情怎么凄厉,在我看来你耗尽一生的等待都是不值得的。
我沉默了,对着电话,我沉默了良久。我说,戴安,你要知道真爱是经得起任何磨难的!这将近七十年的漫长人生,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一个人,他一直在我的心里,就在我的身边,我只当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每天他都会像我惦记他一样惦记着我。无论我做什么,我都在想,此刻他就在我身边,给我无穷的力量。
其实,我是想对戴安说,唯有经历了我们那样的经历,你才能更明白什么叫爱情,什么是珍惜!你才会知道,守护在爱情里面的每一份坚持都经历了一场不寻常的风雨。
戴良病了。
那场大雨昼夜兼程地下了五天。我和戴良躲在一个窝棚里,窝棚靠近一片庄稼地,就在庄稼地的地头上,看样子被废弃好久了,炕沿儿上都长了青草。能在这样的雨天,碰到这样的好房子,我和戴良都很兴奋,走得太久了,太累了。两天的时间里我们只从一块菜地里偷了两个茄子和几根黄瓜,我们的肚子都已经极度渴盼粮食了,可是我们不敢光明正大地迸村子向老乡要窝窝吃,鼠疫的疫情还在持续,伪警察到处都是不说,村民一旦发现流动人口必定会向日本防疫队报告,我们这样的身份经不起任何盘查,不管是落到伪警察手里还是外村人手里,都必死无疑。我们倒在土炕上就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戴良病了,发着高烧,打着牙帮骨,浑身上下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戴良说,荣欢,我好冷。望着他,我特别害怕,我该怎么办?面对戴良不停地抖动我无计可施,那一双戴良为我偷来的被子,我们一直走到哪儿背到哪儿,这一刻正裹着戴良颤抖的身体,还是无济于事。戴良说,荣欢,我不是要死了吧?我不是感染鼠疫了吧?我说,良子,你别胡说,你只是感冒了,你只是太饿了,你不会死的,你死了谁还管我?戴良说,荣欢,你别哭,我不会死的,我只是太冷了,我一点儿都不饿。戴良说,荣欢,我感觉我快要被冻死了!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戴良你千万不要死,不要死!我掀开戴良的被子,钻进去,紧紧地抱住了戴良,再用被子将我和他团团围住……
戴良的全身像火一样发烫,他是要把自己烧着了!我抱着他,我说,戴良,你好点儿了吗?
戴良说,嗯。可他却依然颤抖。
戴良你好点儿了吗?
戴良说,嗯。
戴良你好点儿了吗?
戴良沉沉地睡过去了,不,是昏厥了……
我用雨水蘸湿了褂子,敷在戴良头上,戴良从昏厥中一点一点苏醒过来,叫了一声荣欢,我应着,他就又实实在在地睡过去了。看着苍白的戴良,我想,今夜我务必要弄一点儿吃食回来了。
黑夜来临时,我趁着大雨瓢泼的时候,溜进了村子。家家窗门紧闭,我实在无从下手,真不知道每次戴良是怎么把那些窝窝和土豆弄到手里的。我绝望地站在大雨里,我想也许过不了今夜戴良就会被饿死了,我不能让戴良这样活活地饿死,我固执地想只要有吃的戴良一定就会不再高烧了,一定就会像以前那样为忍饥挨饿的我到处找吃的,把好不容易弄来的一只野兔子烤熟,举在鼻子下闻一闻,说,真香!却舍不得吃上一口,咽着唾沫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戴良,你要挺住啊!我要你活下去!我已经没有选择了,戴良现在怎么样了?我已经出来大半个夜晚了,如果戴良醒来找不到我,一定会急死的。为了戴良我决定冒险,我冲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我准备抬手叩门了,我想求求那户人家救救戴良,可就在这时,就在我犹豫的一刹那,我听见院墙根下传来几只鸡的躁动声。鸡!是上天在眷顾我吗?我把手擎在半空中。如果能有一只鸡吃真是太好了,戴良和我都太需要这只鸡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转身朝那鸡窝走去,把那笼子里唯一的两只鸡统统拎在手里,然后发疯一般地朝那间窝棚跑去。
窝棚的角落里堆放着两捆干树枝子,我看着那两捆干枝子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我跪在地上,给那两只鸡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我哭着说,鸡,荣欢对不住你们了,如果有来生,就让我给你们俩做牛做马吧!鸡被我给拧死了,扔在熊熊烧起的火焰里,烤了,烤得香味四溢,戴良在炕上轻轻地翻了一下身,说,真香啊
那一天,发着高烧的戴良还是吃了两个鸡腿。我说,戴良,今天你吃个饱吧,今天我们有鸡了,我们有两只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戴良真的好些了,他意识清醒了。可是,我撑到了,躺在土炕上一动也动不了了。现在回忆起来,那是我整个人生里,最好吃的一顿鸡肉,在那以后的所有日子里,我对鸡都怀着感恩之情,我曾对乐童、舒丽,还有戴安都说过,在我们家里,可以吃任何肉,哪怕人肉都无所谓,唯独不能吃鸡!
我欠鸡的!
乐童和舒丽走了,他们给我请了一个临时保姆,乘着飞机去戴安那里了。戴安和男朋友跑到南方去了,现在那个男人出事了,乐童和舒丽必须赶去陪在戴安身边。
我坐在阳台的摇椅里想,快捷的时代让戴安的私奔在几十个小时之内从北方跑到了南方,可是无论你逃到哪里,只要有人想找到你,终究还是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通过各种信息渠道将你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掌心里。
可当年,我和戴良,辗转奔波了半年,只从郑家庄逃到了大赉城,三四百里的路程,我们历经磨难。但是在大赉,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却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人找到我们。
那两只鸡的能量是无穷的。我和戴良借着那两只鸡的力量一直勇敢地活着。又熬过了三个月以后,泛滥的疫情基本得到控制,渐渐失去了嚣张的气焰,可我和戴良不想回到郑家庄,因为吃过那两只鸡后我和戴良生活在一起了。说得再详细一些,是那晚戴良吃了鸡后依然喊冷,我就抱着戴良,紧紧地抱着他,睡到天明。天亮的时候,雨还在下,戴良的高烧退了些,我想从被窝里爬出来,很难为情地说,戴良,你夜里一直叫冷,我就钻进来了。
戴良重新把我摁倒被窝里,他说,荣欢,我还在冷,我一辈子都冷!
我伏在戴良的胸口上哭了起来,我说,戴良,让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吧!你带我远走高飞!
我们逃到了大赉城东的嫩水边上。
大赉城东的嫩水边上有很多地窨子,都是当地的渔民储存网具和打鱼期间临时居住的场所,当地的渔民管那些地窨子统称网房子。我和戴良借了一个渔民的地窨子住了下来。当时已经是冬天,当地的渔民马上就要进入冬捕期,由于鼠疫的原因,死去了大量的壮年劳力,戴良这样年轻力壮的青年,无疑是给冬捕增添了一份力量。可这对我和戴良来说,简直是绝地逢生。戴良每天到江面上帮着一些渔家拉网、码鱼垛、穿冰窟窿,靠出力气有时能换回一些粮食,有时换回一些鱼,偶尔还能换回一些零用钱。
大面积冬捕开始的时候,我就给那些渔民做饭,负责给他们做出可口的伙食来,那样我和戴良的一日三餐就都解决了。那些渔民都特别豪爽,嘎巴嘎巴冷的天里,他们在冰面上千活的时候累得汗流浃背,回到地窨子里就大口大口地喝酒,划拳,扯着嗓子唱二人转调子。那是我和戴良放下所有的负担,觉得最快乐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我们以为我们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我们想一直在那里生活下去,不怕贫穷,不怕身处异乡的流离颠簸,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戴良把那个冬天干活换来的鱼,全都拿到集市上去卖,卖来的钱给我做了一件新袄,穿着那件新袄,我扑到戴良的怀里问,好看吗?戴良抱着我说,真好看!我看不够咧!他亲了我,又说,我要你,要不够咧!
戴良去江面上干活的时候,有时也带着我,我和他一起干活儿,我想我出一份力,戴良就少挨一分累。个把月的工夫,我就和江边上的那些渔民混熟了。那些渔民有时会和戴良说些荤话,他们说,戴良,你老婆那么招人稀罕,你夜里得儿不得儿(舒不舒服)?戴良和那些渔民相处久了,了解他们的性子,大着嗓子喊,得儿死了!你们就眼气去吧!
哈哈哈……戴良你老婆得儿的时候夜里怎么叫?
戴良说,我老婆得儿的时候就唱!
唱什么?荣欢,来一段!荣欢,来一段!
我说,来一段就来一段,谁怕谁啊?张口就唱:
正月里正月正
正月小春去上工
也有得闲的时候,得闲的时候戴良就带着我去江面上捡柴禾,割苇子,累了戴良就在冰面上抽冰猴耍给我看……我们真正地融入到那种渔民生活里去了,也真正地过上了像别人一样的平常又幸福的日子,即便战争还在,即便贫穷依旧,但我们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幸福!
1942年春天开始的时候,戴良在我们居住的地窨子前面开出一小块荒地。戴良说,我给你的桔梗种子还在吗?我把它种在门前的荒地里,这样你的咳嗽病犯了我们也不用害怕了。
我看着那块荒地,狠着心说,这一路东奔西跑,种子早丢了。我说,戴良,我们在那块地里种上粮食吧。
戴良很难过地看着我,很无奈地说,种不成桔梗花,就只能种粮食了。
其实,桔梗种子一直被我好好珍藏着,只是那一刻,我们太需要粮食了,我太珍惜那块荒地了。
那块荒地就像上苍给我们的意外恩赐,因为它的存在,我和戴良活得更好了,我和戴良的生活一直到1944年结束都因为它而安稳、平静,仿佛是乱世里的世外桃源。
1944年冬天的大雪一直持续到1945年的正月里,我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怀孕了,那是戴良的孩子。戴良兴奋地在雪地里奔跑,他说,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他跑着跑着扑通一下跪在雪地里,哭着说,娘,你在天有灵看到了吗?你儿子戴良要当爹了,我们戴家后继有人了!被戴良这么一喊,我也想起了我爹、我娘,我爹和我娘在那场“火焚”事件里连个尸首也没留下,连个坟墓也没落着,我哥我嫂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跪在戴良旁边,我说,爹,娘,等我把孩子生下来了,等到太平盛世了,我就回去看你们,给你们起个坟头,立上牌位。现在你们一定要原谅闺女的不孝,保佑我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为了戴良,也为了咱们马家!
戴良扶起痛哭的我,他说,地上太凉了,你不能跪,要跪我跪,连你娘带我娘我一起拜!
我被他逗笑了。他掸去我身上的落雪说,荣欢,你等着,我在这院子里堆个大雪人儿,你天天看着它,有个伴儿,不寂寞。不寂寞心情就好,你心情一好我儿子肯定也高兴!
我说,你嘴怎么变得这么贫了,谁告诉你一定是儿子了?
戴良说,是闺女就更好了,长得跟你似的,我肯定当个小公主似的惯着她……
戴良抡着膀子把院子里的雪往一块儿收,做了雪人的大身子,又做了一个圆圆的大脑袋。戴良把一只红辣椒插在雪人的嘴巴上面问我漂不漂亮,我偎着他说,漂亮……
漂亮这两个字的尾音还没有落稳,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忽然闪进视线,接着啪的一声摔倒在我和戴良眼前。
我和戴良惊呆了,地上的人一只手捂着肩膀,鲜血顺着指缝汩汩地冒出。老乡,救救我……我……中枪了……
这一切太突然了,我紧张地看着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是什么人?共产党?地下党?特务?日本鬼子的汉奸……
戴良迅速地看我一眼说,先救人再说。戴良扶起他朝地窨子走去。我随着他们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了什么,抄起立在门口的大扫把,顺着那人的脚印跑出很远很远的一段路,倒退着,用扫把把那串脚印轻轻地抚平,幸亏,雪还在下!下吧,下吧,大点儿下吧!大点儿下吧!我对着上天祈祷着。
我跑进屋子里,战战兢兢地问,戴良,他怎么样了?
戴良说,他被子弹打穿了右臂和小腿,必须马上帮他清洗伤口。
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啊?我去叫大夫吧?
千万不要!那个人躺在炕上气息微弱地说,千万不要,简单洗洗包上就可以了,我能坚持――大嫂,给我口水喝吧!
我赶紧端来一碗热水给他喝,他立时就精神了一些,他说,天快黑了,今晚一定会有一场暴风雪,所以老乡不要担心鬼子会码着脚印找上来。我跑过这边的时候,没有人追过来,否则我是不会进老乡的院子的。
你是共产党吗?我疑惑地问他。
戴良一把把我拉到一边,说,不要问那么多,去给他弄点儿吃的来。
我给他煮了两个土豆,切了一碟咸菜端过来,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过后,他睡了,疼痛使他在睡梦里不断地呻吟着。戴良小声对我说,十有八九是个共产党。我们得想法子弄些药来治他的伤,否则一旦感染,他必死无疑。
可是,我们怎么跟大夫说弄这治枪伤的药啊?
戴良想了想说,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咱们小的时候玩过洋火枪吗?
我要做一把威力大的洋火枪……
戴良说做就做,用了一夜的时间,一把足可以要了一只兔子的命的洋火枪做好了。做好了枪,他递给我,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说,照我说的做,然后我们去找村子里的“枪伤王”。只要拿到他的枪伤药,这人就死不了。
我明白戴良的意思了,我说戴良,我不同意你这么做。
戴良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他抓起自己胳膊上的一块肌肉,说,你就照这儿打,伤不着骨头,顶多我遭几天罪,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来吧,开枪吧!
不,戴良,我不忍心!
荣欢,你必须这么做!你想想我们的爹娘都是怎么死的?我们为什么会背井离乡、家破人亡?
我说,不,戴良,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那个人是共产党,他是拿命为我们报仇雪恨的人,难道我们为他受一点儿伤还不可以吗?
我说,那你开枪打我吧!这个罪让我来受!
戴良一把拥住我,说,荣欢,你怀着孩子呢,打你,我们的儿子会害怕的。还是打他爹吧,让这个小兔崽子看看他爹有多勇敢!来吧,荣欢,照这儿打!来吧……听话……
嘭……戴良的胳膊流血了……
戴良捂着胳膊飞跑着去找“枪伤王”,他兴奋地呼喊着,“枪伤王”快救我啊,荣欢这败家娘们儿把我的洋火枪弄走火了……
1945年的春天和我遇到过的所有的春天一样,如约而至,它让冰雪消融,小草发芽,果树开花!它让万物生灵都有了新的企盼,让死去的东西复活,让复活的东西成长,让成长的东西结出希望,让希望慢慢变成现实。现实让人激情饱涨,即便我们天天忍受饥饿,即便暂时改变不了贫穷,结束不了战争,但春天还是来了,春天来了真好,我们听到了鸟的叫声,我们看到了江水潺潺地流淌,不管怎么说,看到了春天,就像看到了新的开始,一切都将在这个季节里重生。
那个人的枪伤在这个春天里痊愈了。但小腿里留下了弹片,使他走起路来有那么一点不灵活了,阴雨天会很疼痛。但他还是很兴奋,很感激。他会画画,闲来无事的时候给我和戴良画了一张素描,说留给我们做个纪念,权当答谢。他说他该走了,和组织上失去联系这么久了,他要尽快找到他们。他说在城里他们有一个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启用的联络点,他要混进城去,启用这个秘密信号,好尽快执行新的任务。
可是,戴良说,现在大赉城里,日本鬼子、伪警察和汉奸相当猖獗,从正月里到现在一次一次大规模地搜捕你,至今没有放松警惕,你这样出去,恐怕根本不能活着混进大赉城。
可是我必须走,戴良,荣欢,我一直有一种预感,我预感小日本在我们的土地上不会嚣张太久了,我一定要在小日本滚出中国之前好好地再和他们拼一仗!
你要去战场?我说。
他哈哈大笑,斗智斗勇也是一种战争嘛。他看了戴良一眼说,戴良,就今晚吧,今晚,我就进城。
戴良说,好。一会几天黑我就出去给你打探路线,保证路线安全你再出去。
夜色完全把大地笼罩成一片漆黑以后,戴良出去了。戴良一走,我和那个人就在屋子里静静地坐着。我第一次感到了时间的煎熬,它那么漫长,甚至让我感到了揪心的疼痛,我屏住呼吸,生怕一个大喘气就会让心脏破胸而出。这漆黑的夜晚太可怕了,可怕到我一眼就能看到下一刻是死亡,看到到处都是面目狰狞的魔鬼在游走,看到生命在这一刻奄奄一息。那个人手握的一块夜明的怀表咔嗒咔嗒的走动声是这黑夜里唯一的声音。我竖着耳朵去听它,想让它的咔嗒声把我安抚,可是听得越仔细,我就越是坐立不安,我握着拳头,心也紧紧地收缩在一起。几点了?我问。
九点零五。
九点十七。
怎么这么慢?九点!九点!你那破玩意准不准?
你该去睡一会儿!
我怎么睡得着?
我们说说话怎么样?
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我哽咽着,可是我真的很担心……几点了?
十点了。良子走时说,他十一点之前一定会回来。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
求求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那我说说你的孩子吧。你的孩子出生以后,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那时候,什么日本鬼子、洋鬼子、阴间的鬼子、阳间的鬼子都将统统滚出中国,我们将迎来太平盛世,你的孩子会在洒满阳光的早晨背着书包、脚踏甘露一蹦一跳地跑进学堂,他将不会再经历战争,不会经历苦难,不会经历亲人的离散,不会经历这种胆战心惊……你的孩子,会昂首挺胸地站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不会沦为任何人的奴隶,永远做自己的主人!
鸣鸣……你别说了,几点了!
夜里十点三十七分,戴良回来了。
戴良说,今夜不知怎么了,突然全城戒严。看来今夜你不想走也得走了。
这次敌人的网撒得很大,说是以嫩江水为界,对嫩江以西所有民宅、地窨子、网房子展开地毯式搜查,所有陌生脸孔,没有居住证明的统统带走,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我这地窨子怕是藏不住你了。
那怎么办?我和那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这句话,我看了看戴良又补充了一句,咱们俩也没有身份证明啊。
戴良说,是啊,就是因为咱们俩也没法证明身份,所以咱俩也得逃。万一落到日本人手里,解释什么都没有用,只有死路一条。刚才我观察了,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嫩水大桥西二百米有一座山冈,本来这座山冈可以随便穿越的,可是今年春天一解冻,山冈的西侧就被日本人挑了深沟还拉上了铁丝网,只留下一条小径可以穿过这座山冈。这条小径,穿过去可以直接到达一个老中医的家门口。
去老中医的家门口干吗?我焦急地问。
听我说,戴良说,现在这条小径被一名日本兵把守着,每天夜里十一点半会有人准时来换岗,换岗的时候来的人会带来小酒小菜,哄前一班岗的人和自己躲到离小径不远的树下喝一会儿,打发半夜里无聊的时间。这个时候这条小径处在无人把守状态,时间不会太长。如果想进城只能利用这几分钟的空当。
那你说老中医干什么?我问。
戴良的脸色阴沉下去了,他抬手捋了捋我额前的乱发对那个人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不能送你过去,两个男人太显眼了。让荣欢陪你一起过那条小径。
什么?那人惊诧地望着戴良。不行,他一个女人,还怀着孩子。那个人坚决地说。
戴良站起来迅速地从鸡笼子里拽出一只鸡来,抓起菜刀剁下鸡头,把鸡血淋了我满裤子都是。他说,你带着荣欢走,万一被鬼子发现了,你就抱起她,说她快流产了,要穿过小径看中医。如果鬼子端着枪看着你一直到老中医的大门口,你就敲开中医的大门,走进去。进去之后,你就安全了。老中医家有个后门,你可以趁中医给荣欢看病的机会丢下荣欢,自己找机会从后门逃走。
我不同意,绝对不能冒这个风险!那人坚持着。
戴良拿起那人的怀表看了看,说,不要犹豫了,时间越来越宝贵了,我会跟在你们两个后面,如果你们能安全过到小径的那边,我就悄无声息地退回来;如果小鬼子阻拦了你们,我就冲上去和他们拼了!
这样危险系数太高了,弄不好,我们三个人―一不,四个人全都得搭进去!那个人说。
戴良说,你不要再说了,日本鬼子能花这么长时间,惜下血本要抓到你,你一定是共产党里的大人物,就算不是大人物也一定对共产党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所以你一定要活着找到你的组织,好早点儿把小鬼子赶出中国。
那个人哭了,抓着戴良的手说,有你们这样好的人民群众支持我们,这场战争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其实我特别想告诉你我是谁,但是
戴良说,没有但是,你不要告诉我你是谁,你只要告诉我,你们共产党一定会让我们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就足够了!
那个人起身站起来往外走,他说,放心吧兄弟,我们会马上迎来胜利的曙光!
我跟着他往外走,走了几步我转身扑向戴良,我说良子,我还会见到你吗?
戴良一只手拥着我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肚子,他吻着我的额头,他说,荣欢,那么多大灾大难我们都一起走过来了,这次也是一样的,你是有福的,我儿子也是有福的,你们两个人的福气一定会把这个人安全送过小径的。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只要你们过了小径,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冲过去找你,就算死,我也会和你死在一起的。
我紧紧地抱住戴良的脖子,我的眼泪快把他淹没了,我泣不成声地说,我们……今夜……不……要说……死……好吗?
戴安坐在南方医院的长廊里,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奶奶,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了,我原以为他会死去,没想到他竟然奇迹般地苏醒了。戴安哭着说,奶奶,幸亏他没有死,否则我一定会怪罪你的……以后那漫长的一生,我都不会原谅你!
我淡然地听着电话,我说,戴安,我也一样,一样不会原谅自己……
我至今都不明白戴良当时怎么会那么熟悉那条小径的情况,竟然连换岗那样的细节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天夜里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他这个问题,没想到那一夜以后永远也没有机会再问他了。这是我一辈子也没有找到答案的谜,后来我只是勉强给自己一个这样的解释,想来也是我所有的猜测中最合理的一个了。那就是:戴良早就想到那个人的身份了,知道他早晚都会有走的一天,所以他每天都在观察周边的动静,每天都在寻找契机,从那个人住进我们的地窨子那天开始,戴良就想到了最后那个夜晚是注定的结果。
那个夜晚十一点半准时换岗的时候,事情没有按戴良预计的那样上演。是啊,现实是多么变幻莫测,按部就班完全按照个人意愿去发展的情节那是电视剧。现实出现了我们完全预想不到的结果。
我们在山冈下的树丛里等到十一点半换岗一开始,那个人就抱着我往山冈上走。那两个人果真在离小径五六米远的一棵树下喝酒,我们刚爬上那条小径三五米的距离就被鬼子发现了,那个人双手托着我对鬼子说,长官,求你行行好,我老婆要流产了,求求你放我到那边去给老婆看大夫!
流产?花姑娘?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狞笑起来,指着那个人说,你,去找大夫,花姑娘留下!
那个人说,长官,我老婆快不行了,求求你放我们过去吧!
小鬼子不耐烦了,端起枪对着那个人,死啦死啦的,你,八路的干活!
那个人说,长官我们不给八路干活,我们不看大夫了,我们这就回去。那个人抱着我往回走,小鬼子举起枪拦住他,花姑娘的留下!
那一刻我想我死定了,我和那个人谁都活不成了,我故作气息微弱地说,二狗子,要不你把我放在长官这儿,你去把大夫叫来吧!我用手捅了捅他,示意他趁机逃走。
那个人不说话,抱着我往回走。两个小鬼子一起把枪横在了我们面前。就在这时,戴良从山冈下冲过来,扑倒了一个小鬼子,那个人也迅速地放下我,扑向另一个鬼子。我被吓傻了,浑身颤抖起来。戴良一边和鬼子撕扯着一边对我说,荣欢你快跑,别管我们,你快跑啊!别再傻愣着了,你他妈的快跑!我恍然领悟,拼命地跑了起来,沿着那条小径,一路向西奔跑去。我跑到山冈的那一边时,我听见了枪声,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我想戴良完了,那个人肯定也完了……
枪声一落,嫩水大桥上鬼子高耸的炮楼上,探照灯忽然亮了起来,幽灵般地晃来晃去,照得整座山冈通明一片。我顺着那灯光望去,我看见十几个鬼子冲了上去,他们一起把子弹射向戴良,戴良摇摇晃晃地倒下了,他们又用刺刀刺向他的身体,他被分割成了无数块,被鬼子的刀尖高高挑起,鲜血淋淋,顺着刀尖滴落下来,落在鬼子的身上,让面目狰狞的鬼子变得更加让人触目惊心,那一群魔鬼举着刀在山冈上跳舞,发出胜利后疯狂的尖叫声。我也发出疯狂的尖叫声,我哭着喊,戴良!我又向那山冈冲去,迎面被人兜头扯了回来,快跑!鬼子追过来了!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人。我说,戴良死了!我看见戴良死了!
那个人不说话,拽着我一路奔跑,我不知道自己被他拽着跑了多久,最后我筋疲力尽,昏倒在一条狭小的胡同里。那一刻,万事万物都在那一刻定格,时间静止了,风不吹了,星星不闪了,空气不流动了,我只看见了我的戴良!戴良说,荣欢,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带你私奔。我说,不,戴良,如果有下辈子,让我们一开始就好好相爱!戴良说,荣欢,好好生下我们的儿子,好好抚养他,不管他今后的人生里会不会遇到苦难和战争,你要保证给他一个快乐的童年,告诉他,我会永远在离你们最近的地方看着你们……
是戴良把我从那静止的时间里推回来的,他说,荣欢,好好活下去。你才二十三岁,大把大把的好年华才刚刚开始。我说戴良,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再好的时光也形同虚无。他说,我们还有儿子啊。你要把儿子生下来,你看到他的时候,就是我的重生。于是,我缓缓地睁开眼睛,我这是在哪儿?
姑娘,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记得了吗?是一个叫二狗子的男人把你放在我这儿的,他给了我五块大洋,说让你在我这儿住到把孩子生下来。
是啊,他还给你留了一封信呢,你看。眼前的女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她从褥子底下摸出一封信给我。
那封信至今我还珍藏着,它和那张画像一起装在那个老式的糕点盒子里。我一直忘了说,这个老式的糕点盒子,是戴良带着我私奔的路上,从一户人家的屋子里偷出来的,当时里面有四块糕点,我和戴良一人吃了两块,那是我们俩平生第一次吃糕点,盒子我一直没舍得扔,一直珍藏了半个世纪之久。纸张已经发黄了,但字迹还清晰,每每想起,我不用去翻阅,都历历在目: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联络上了我的组织,要去执行新的任务了。我感谢你和戴良救了我的命,对于戴良的牺牲我和你一样悲痛。戴良是为我而死的,当时我们四个人扭扯在一起时,一个鬼子的枪走火了,打在了戴良的脚踝上。戴良忍着疼痛扑向鬼子,他说,你快跑啊,不要再管我,照顾好荣欢,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戴良是用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死死地抓住了鬼子,他是在拿自己的命换我的命啊!
荣欢,你在这位大嫂家里可以一直住下去,直到把孩子生下来。这里曾是一位革命同志的家,只是现在那位同志已经牺牲了,这位大嫂还不知道(后来我和那位大嫂一起生活,我才知道她不仅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牺牲了,就连她的丈夫是共产党员她也不知道),不要告诉她,她会承受不了。我们的人一直在暗中周济这位大嫂,所以你尽可放心地在这里住下去,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荣欢,在生与死面前,我说对不起或者抱歉都太苍白了,我只能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孩子就是你的希望,你的明天。待到战争结束时,我一定会来看你,不,是看你们,你们母子!
二狗子于日
那天,我看着那个人留下的那封信,感觉满身满心都被无助的疼痛撕扯着,我哭得天昏地暗,那一刻的我,包括落款为二狗子的那个给我留下信条的人,我们都不曾想到,和日本鬼子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战争在四个月以后戛然而止。鬼子兵投降了!日本鬼子滚蛋了!中国胜利了!
就在那一天我和戴良的孩子出生了,日。我望着他,我知道这就是重生的戴良――荣欢,好好生下我们的儿子,好好抚养他,不管他今后的人生里会不会遇到苦难和战争,你要保证给他一个快乐的童年,告诉他,我会永远在离你们最近的地方看着你们……
乐童!我想起了戴良的话,看着重生的戴良,我脱口说出这两个字。那位大嫂说,这个名字好,真好听!
孩子满月后,我和那位大嫂辞别。大嫂说,你等一等二狗子吧,战争胜利了,也许二狗子会回来找你呢。于是,我留了下来,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我也没见到二狗子!
也许他牺牲了!
离开那位大嫂以后,我回了郑家庄,全中国都解放了,我想郑家大院也解放了吧!临走之前我告诉那位大嫂说,如果二狗子哪一天回来了,就告诉他孩子的生日是日,叫乐童。
戴安、乐童、舒丽他们回来了,说是下午两点到家。我看着时间,还有十分钟,我卧在那张摇椅里静静地等着他们。窗外的桔梗花在那场雨里被打落了满地的花瓣,经过几天的休整,又打出新的花苞,绽出新的花蕊来。我搬进这栋房子那天,向舒丽要那块土地时没有想到,那被我保存了近半个世纪的种子竟然真的发了芽,开出了灿灿的花朵。戴良,如果你现在就在我的不远处,你一定闻到了那花香……
时钟敲了两下,门开了。我转过头望去,是一个肉嘟嘟的小男孩,他站在门口,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就是祖奶奶吗?
你是谁啊?
我是戴安妈妈的Baby。
戴安随后进来了,摸了摸孩子的头微笑着说,小鬼!那孩子说,我不是小鬼,我是奥特曼。
舒丽推着一张轮椅进来了,接着乐童搀进来一个男人,我想,他应该就是戴安的男朋友。
来!把他放到轮椅里推到我身边来!我向乐童挥了挥手。
乐童把那张轮椅推到了我的摇椅对面。
腿怎么样?严重吗?
奶奶,不严重,只是骨折,休养半年就会痊愈的。那个男人说。我打量着他,他的气质很好,一张脸上都是有钱人该有的气质。
奶奶喜欢花?怎么不种一些名贵的花草?如果奶奶有兴致我可以让新加坡的朋友给奶奶弄点黑色的郁金香来养。戴安的男朋友看着窗外说。
我笑了,我想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任何名贵的东西都不及在心底扎根的东西来得纯净、踏实。于是我岔开话题,想和这未来的孙女女婿聊点儿别的。闲聊,就聊那些不疼不痒的。
奶奶,你老家是哪里人?
郑家庄?那你一定知道郑家大院了?
知道。郑家大院的老东家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死了。大儿子郑春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整天挨批斗,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也早死了。他那傻儿子老二倒是还活着,听说在政府的敬老院里养着……
戴安手里拿着一个苹果走过来,伏在男人的肩膀上说,奶奶的经历可丰富了,你要是愿意听,让奶奶给咱们讲讲她和爷爷的爱情吧?
看着戴安我笑了笑,关于那段爱情,我不想再讲给戴安听,我想让它和那段逝去的时光一样就此沉默,和我沉默到坟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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