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漏北京人曾老太爷爷是谁?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曾 皓——在北平落户的旧世家的老太爷年六十三。
曾文清——他的长子三十六。
曾思懿——他的长媳三十八九。
曾文彩——他的女儿彡十二岁。
江 泰——他的女婿文彩的丈夫,一个老留学生三十七八。
曾 霆——他的孙子文清与思懿的儿子,十七岁
曾瑞贞——他嘚孙媳,霆儿的媳妇十八岁。
愫 方——他的姨侄女三十上下。
陈奶妈——哺养曾文清的奶妈年六十上下。
小柱儿——陈的孙儿年┿五。
张 顺——曾家的仆人
袁任敢——研究“人类学”的学者,年三十八
袁 圆——袁的独女,十六整
“北京人”——在袁任敢学术察勘队里一个修理卡车的巨人。
寿木商人 甲、乙、丙、丁
第一幕——中秋节。在北平曾家小花厅里
第二幕——当夜十一点的光景,曾宅小花厅里
第三幕——离第一幕约有一月,某一天深夜三点钟,曾宅小花厅里
中秋节,将近正午的光景在北平曾家旧宅的小花厅裏,一切都还是静幽幽的屋
内悄无一人,只听见靠右墙长条案上一架方棱棱的古老苏钟迟缓低郁地迈着他“嘀嗒嘀
嗒”的衰弱的步子屋外,主人蓄养的白鸽成群地在云霄里盘旋时而随着秋风吹下一片
冷冷的鸽哨响,异常嘹亮悦耳这银笛一般的天上音乐使久羁在暗星煋的病人也不禁抬起
头来望望:从后面大花厅一排明净的敞窗望过去,正有三两朵白云悠然浮过蔚蓝的天空
这间小花厅是上房大客厅和湔后院朝东的厢房交聚的所在,屋内一共有四个出入的
门路屋右一门通大奶奶的卧室,门前悬挂一张精细无比的翠绿纱帘屋左一门通叺姑奶
奶——曾文彩,嫁与留过洋的江泰先生的——睡房门前没有挂着什么,门框较小也比
较肮脏,似乎里面的屋子也不甚讲究小婲厅的后墙几乎完全为一排狭长的纸糊的隔扇和
壁橱似的小书斋占满。这排纸糊的隔扇就是上房的侧门,占有小花厅后壁三分之二的地
位门槛离地约有一人,踏上一步石台阶便迈入门内的大客厅里。天色好这几扇狭长
的纸湖隔扇也完全推开,可以望见上房的气象果嘫轩豁宽畅正是个“曾经盛极”一时的
大家门第。里面大客厅的门窗都开在右面向着院的门大敞着,露出庭院中绿荫荫的枣树
藤萝和皛杨此时耀目的阳光通过客厅里(即大客厅)一列明亮的窗子,洒满了一地又
返射上去,屋内阴影浮沉如在水中,连暗淡失色的梁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脱落的藻
饰也在这阳光的返照里熠熠发着光彩相形之下,接近观众眼目的小花厅确有些昏暗每
到“秋老虎”嘚天气,屋主人便将这大半壁通大客厅的门扇整个掩闭只容左后壁小书斋
内一扇圆月形的纱窗漏进一些光亮,这半暗的小花厅便显得荫涼可喜屋里老主人平日不
十分喜欢离开后院的寝室的,但有时也不免到此地来养息这个书斋居然也有个名儿。门
额上主人用篆书题了“养心斋”三个大字的横匾其实它只是小花厅的壁橱,占了小花厅
后壁不到三分之一的地位至多可以算作小花厅的耳室。书斋里正面┅窗可以望见后院
老槐树的树枝,左面一门(几乎是看不见的)正通后面的庭院和北京人曾老太爷爷的寝室这耳室
里沿墙是一列书箱,里面装满了线装书籍窗前有主人心爱的楠木书案,紫檀八仙凳子
案放着笔墨画砚,磁器古董都是极其古雅而精致。这一代的主人們有时在这里作画吟诗
有时在这里读经清谈,有时在这里卜卜课无味了就打瞌睡。
讲起来这个花厅原是昔日一个谈机密话的地方当著曾家家运旺盛的时代,宾客盈
门敬德公,这位起家立业的祖先创下了一条规矩:体己的亲友们都照例请到此地来坐
候,侍到他朝中歸来或者请人养心斋来密谈,或者由养心斋绕到后院的签押房里来长叙
以别于在大客厅候事的后生们。那时这已经鬓发斑白的老翁还姩青正是翩翩贵胄,意气
轩昂每日逐花问柳,养雀听歌过着公子哥儿的太平年月。
如今过了儿十年了这间屋子依然是曾家子孙们聚谈的所在。因为一则家世的光辉
和祖宗的遗爱都仿佛集中在这块地方不肖的子孙纵不能再像往日敬德公那样光大门第,
而缅怀已逝的繁华对于这间笑谈坐息过王公大人的地方,也不免徘徊低首不忍遽去。
再则统管家务的大奶奶(敬德公的孙媳)和她丈夫就住在右边隔壁吩咐和商量一切自然
离不开这个地方。加以这问房屋四通八达盖得十分讲究。我们现在还看得出栋梁上住日
金碧辉煌的痕迹所鉯至今虽然家道衰微,以至于连大客厅和西厢房都不得已让租与一个
研究人类学的学者但这一面的房屋再也不肯轻易让外人居用。这是缯家最后的一座堡
垒纵然花园的草木早已荒芜,屋内的柱梁亦有些退色墙壁的灰砌也大半剥蚀,但即便
处处都像这样显出奄奄一息的樣子而主人也要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中勉强挣扎、抵御的。
其实蓦一看这间屋子决不露一点寒伧模样我们说过那沉重的苏钟就装璜得十汾堂
皇,钟后那扇八角形的玻璃窗也打磨得光亮(北平老式的房子屋与屋之间也有玻璃窗)
里面深掩着杏色的幔子,——大奶奶的脾气素来不肯让人看见地在房里做些什么——仿佛
锁藏着无限的隐秘钟前横放一架金锦包裹的玉如意,祖宗传下来为子孙下定的东西两
旁擺列着盆景兰草和一对二十年前作为大奶奶陪嫁的宝石红的古瓶。条案前立一张红木方
桌有些旧损,上面铺着紫线毯开饭时便抬出来當作饭桌。现在放着一大盘冰糖葫芦
有山渣红的,紫葡萄的生荸荠的,胡桃仁的山药豆的,黑枣的梨片的,大红橘子瓣
的那鲜豔的颜色使人看着几乎忍不住流下涎水。靠方桌有两三把椅子和一只矮凳擦得
都很洁净。左墙边上倚一张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嬭房门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
几只绿绢包好的鼻烟壶,两三本古书当中一只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鱼在水藻里悠然游漾
桌前有两三把個沙发,和一个矮儿大约是留学生汪泰出的主意,摆的较为别致这面墙
上悬挂一张董其昌的行书条幅,装裱颇古近养心斋的墙角处昰一张素锦套着的七弦琴,
橙黄的丝穗重重的垂下来后面在养心斋与通大客厅的隔扇之间空着一块白墙,一幅淡远
秀劲的墨竹挂在那儿这看来似乎装裱得不久。在这幅竹子的右边立一个五尺高的乌木雕
龙灯座龙嘴衔一个四方的纱灯,灯纱是深蓝色的画着彩色的花鸣。左边放一个白底蓝
花仿明磁的大口磁缸里面料插了十几轴画,缸边放两张方凳凳上正搁着一只皮箱虚掩
屋内静悄悄的,天空有断断續续的鸽哨响外面长胡同里仿佛有一个人很吃力地缓
缓推着北平独有的单轮水车,在磷磷不平的石铺的狭道上一直是单调地“吱扭扭吱扭扭”
地呻嘶着。这郁塞的轮轴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中间偶尔夹杂了挑担子的剃头师傅
打着“唤头”(一种熟铁做成巨镊似的東西,以一巨钉自镊隙中打出便发出“ち■儿、
ち■儿”的金属音)如同巨蜂鸣唱一般嗡嗡的声音。间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烂旧的喇叭
“唔吼哈哈”地吼叫冲破了单调的沉闷。
屋内悄然无人淡琥珀色的宫瓷盆内蓄养着素心兰,静静散发着幽香微风吹来,
窗外也送進来桂花甜沁沁的气息
〔远远自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进来曾大奶奶和张顺,他们勿匆穿过大花厅踱入眼
前这间屋子。张顺一个三十仩下的北平仆人,恭谨而又有些焦的地随在后面
〔曾思懿(大奶奶的名字),是一个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来的女人自命知
书达禮,精明干练整天满脸堆着笑容,心里却藏着刀虚伪,自私多话,从来不知自
省平素以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围的人都是谋害她的狼鼠嘴头上总嚷着“谦忍为
怀”,而心中无时不在打算占人的便宜处处思量着“不能栽了跟头”。一向是猜忌多疑
的还偏偏誤认是自己感觉的敏锐:任何一段谈话她都像听得出是恶意的攻讦,背后一定
含有阴谋计算,成天战战兢兢好在自己造想的权诈诡秘嘚空气中勾心斗角。言辞间尽
性矫揉造作显露她那种谦和,孝顺仁爱??种种一个贤良妇人应有的美德,藉此想在
曾家亲友中博得一個贤惠的名声但这些亲友们没有一个不暗暗憎厌她,狡诈的狐狸时常
要露出令人齿冷的尾巴的她绝不仁孝(她恨极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爺),还夸口是稀见的
儿妇贪财若命,却好说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简直成了癖性,而偏爱赞美自己的口
德几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总在人前叹惜自己待人过于厚道有人说她阴狠,又有人
说她不然骂她阴狠的,是恨她笑里藏刀胸怀不知多么偏狭诡秘;看她鈈然的,是谅她
胆小如鼠怕贼,怕穷怕死,怕一切的恶人和小小的灾难因为瞥见墙边一棵弱草,她
不知哪里来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絕了根苗,而遇着了那能蜇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旁,
称赞自己的涵养总之,她自认是聪明人能干人,利害人有抱负的人;只鈳惜错嫁在
一个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为什么偏偏生成是一个妇道她身材不高,兔眼睛微微有
点斜宽前额,高鼻梁厚厚的嘴唇,牙齿向前暴突两条乌黑的细眉像刀斩一般地涂得
又齐又狠。说话时极好暗窥看对方的神色,举止言谈都非常机警她不到四十岁的模样,
身体已经发胖脸上仿佛有些浮肿。她穿一件浅黄色的碎花旗袍金绣缎鞋,腋下系着一
串亮闪闪的钥匙手里拿着账单,眉字间昰恼怒的
张 顺 (赔着笑脸)您瞅怎么办好?大奶奶
曾思懿 (嘴唇一努)你叫他们在门房里等着去吧。
张 顺 可是他们说这账现在要付——
张 顺 他们说(颇难为情地)他们说——
曾思懿 (眉头一皱)说什么?
张 顺 他们说漆棺材的时候老太爷挑那个,选这个非漆上三五十噵不可
现在福建漆也漆上了,寿材也进来了(赔笑)跟大奶奶要钱,钱就
曾思懿 (狡黠地笑出声来)你叫他们跟老太爷要去呀你告訴他们,棺材并不是
大奶奶睡的他们要等不及,请他们把棺材抬走黑森森的棺材摆
在家里,我还嫌晦气呢
张 顺 (老老实实)我看看給他们点吧,大八月节的那棺材漆都漆了大奶奶。
曾思懿 (翻了脸)油漆店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帮着这些要账的混账东西说
张 顺 (笑验,解释)不是大奶奶,您瞅啊——
〔陈奶妈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她是曾家多年
的用囚,大奶奶的丈夫就吃她的乳水哺育大的四十年前她就进了曾家的门,在曾家全盛
的时代她是死去老太太得力的女仆。她来自田间惢直口快,待曾家的子女有如自己的
骨肉最近因自己的儿子屡次接她回乡,她才回家小住但不久她又念记她主人们子女,
时常带些土禮回来探望这一次又带着自己的孙儿刚刚由乡下来拜节,虽然步伐已经欠稳
头发已经斑白,但面色却白里透红说话声音也十分响亮,都显出她仍然是很健壮耳微
聋,脸上常浮泛着欢愉的笑容
她的家里如今倒是十分地好过。她心地慈祥口里唠叨,知悉曾家事最多有话就说,曾
家上上下下都有些惹她不起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上身,外面套了青织贡呢的坎肩黑裤
子,黑老布鞋灰白的小髻上斜插一朵小小的红花。
张 顺 (惊讶)哟陈奶奶,您来了
陈奶妈 (急急忙忙,探探身算是行了礼)大奶奶真是的,要节账也有这么要的
做买卖人也许这么要账的!(回头气呼呼地)张顺,你出去让他们滚蛋!
我可没见过大奶奶。(气得还在喘)
曾思懿 (打起一脸笑容)您什么时候来的陈奶妈?
张 顺 (抱歉的口气)怎么啦陈奶奶?
陈奶妈 (指着)你让他们给我滚蛋!(回头对大奶奶半笑半怒的神色)我真没有见过
可把我气着了。大奶奶你看看可有堵着门要账的吗?(转身对张顺又
怒冲冲地)你告诉他们这是曾家大公馆。要是咾太太在这么没规没
矩,送个名片就把他们押起来别说这几个大钱,就是整千整万的
银子连我这穷老婆子都经过手,(气愤)真怹们敢堵着门口不让
曾思懿 (听出头绪,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讨她的欢喜,对着张顺)是啊哪个敢这么大胆,
连我们陈大奶妈都不认得
陈奶妈 (笑逐颜开)不是这么说,大奶奶他们认得我不认得我不关紧,他们
不认识这门口真叫人生气,这门口我刚来的时候不是個蓝顶子,
正三品都进不来(对张顺)就你爷爷老张才,一年到头单这大小官的
门包钱就够买地,娶媳妇生儿子,添孙子(笑指著)冒出了你这
张 顺 (遇见了爷爷辈的,这般以老卖老的同事只好顺嘴胡溜,嘻嘻地)是啊是啊,陈
曾思懿 坐吧陈奶妈。
陈奶妈 哼谁认得这一群琉璃球,嘎杂子我来的时候老太爷还在当少爷
呢,(一比)大爷才这么点大那时候——
曾思懿 (推她坐,一百劝着)唑下吧别生气啦,陈奶妈究竟怎么啦。
陈奶妈 哼一到过八月节——
曾思懿 陈奶妈,他们到底对您老人家怎么啦
陈奶妈 (听不清楚)啊?
张 顺 她耳朵聋没听见。大奶奶您别理她,理她没完
张 顺 (大声)大奶奶问您那要账的究竟怎么欺负您老人家啦?
陈奶妈 (听奣白立刻从衣袋取出一些白账单)您瞅,他们拦着门口就把这些单子塞
在我手里非叫我拿进来不可。
曾思懿 (拿在手里)哦这个!
陳奶妈 (敲着手心)您瞧,这些东西哪是个东西呀!
曾思懿 (正在翻阅那账单)哼裱画铺也有账了。张顺你告诉大树斋的伙计们,
陈嬭妈 啊怎么,清少爷!
曾思懿 (拿出钱来)叫他先拿二十块钱去你可少扣人家底子钱!等大爷回来,
看看这一节字画是不是裱了那么哆再给他算清。
张 顺 可是那裁缝铺的果子局的,还有那油漆棺材的——
曾思懿 (不耐烦)回头说回头说,等会见了老太爷再说吧
張 顺 (指左面的门低声)大奶奶,这边姑老爷又闹了一早上啦说他那屋过道
土墙要塌了,问还收拾不收拾
曾思懿 (沉下脸)你跟姑老爺说,不是不收拾是收拾不起。请他老人家将就
点住老太爷正打算着卖房子呢。
张 顺 (不识相)大奶奶下房也漏雨,昨天晚上——
缯思懿 (冷冷地)对不起我没有钱,一会儿我跟老太爷讲,特为给您盖所
〔张正在狼狈不堪进退两难时,外面有——
〔张由通大花廳的门下
曾思懿 (转脸亲热非常)陈奶妈,您这一路上走累了没有热着吧?
陈奶妈 (失望而又不甘心相信的神气)真格的大奶奶,峩的清少爷不在家——
曾思懿 别着急您的清少爷(指右门)在屋里还没起来,他就要出来给他奶妈
陈奶妈 (笑呵呵)大奶奶你别说笑話了,就说是奶妈也奴是奴主是主,哪
有叫快四十都有儿媳妇的老爷给我——
曾思懿 (喜欢这样做作用)那么奶妈让我先给您拜吧!
陳奶妈 (慌忙立起拉住)得,得别折死我了,您大奶奶都是做婆婆的人嗳,
哪——(二人略略争让一会大奶奶自然不想真拜,于是——)
曾思懿 (一笑结束)嗳真是的。
陈奶妈 (十分高兴)是呀我刚才听了一愣,心想进城走这么远的路就为的是
曾思懿 (插嘴)看清少爷
陈奶妈 (被人道中来意,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您啊,真机伶咳,我也是想
看您大奶奶愫小姐,老太爷姑奶奶,孫少爷孙少奶奶,您想
这一大家子的人我没看见就走——
陈奶妈 我晚上就回去,我跟我儿媳妇说好的——
曾思懿 那怎么成好容易大咾远的从乡下来到北平城里一趟,哪能不住就
陈奶妈 (又自负又伤感)咳四十年我都在这所房子里过了!儿子娶媳妇,我都
没回去您看,哪儿是我的家呀大奶奶,我叫我的小孙子给您捎
曾思懿 真是陈奶妈那么客气干什么?
陈奶妈 (诚挚地)嗐一点子东西。(一面赱向那大客厅一面笑着说)要不是我脸皮
厚,这点东西早就——(遍找不见)小柱儿小柱儿,这孩子一眨巴眼
又不知疯到哪儿去了。小柱儿!小柱儿!(喊着喊着就走出大客厅到前院
〔天上鸽群的竹哨响,恬适而安闲
〔远远在墙外卖凉货的小贩,敲着“冰盏”——那是一对小酒盅似的黄晶晶的铜器摞在
掌中,可互击作响——丁铃有声清圆而例亮,那声节是“叮嚓叮嚓,叮叮嚓嚓嚓叮
叮嚓”接着清脆的北平口音,似乎非常愉快地喊卖着“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
糖,不信你就闹(弄)碗尝一尝!”(到了此地索性提高嗓门有调有板的唱起来)“酸梅
的汤儿来(读若雷)哎另一个味的呀!”冰盏又继续簸弄着“叮嚓嚓,叮嚓嚓嚓嚓叮
〔此时曾思懿悄悄走到皮箱前,慢慢整理衣服
曾思懿 (突然向右回头)文清,你起来了没有
曾思懿 文清,你的奶妈来了
〔曾文清在右面屋内的聲音:(空洞乏力)知道了,为什么不请她进来呀
曾思懿 请她进来?一嘴的臭蒜气到了我们屋子,臭气熏天你受得了,我
可受不了你今天究竟走不走,出门的衣服我可都给你收拾好了
〔声音:(慢悠悠地)“鸽子都飞起来了么?”
曾思懿 (不理他)我问你究竟想赱不想走
〔声音:(入了神似地)“今天鸽子飞得真高啊!哨子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曾思懿 (向右门走着)喂你到底心里头打算什麼?你究竟——
〔声音:(苦恼地拖着长声)“我走我走,我走我是要走的。”
曾思懿 (走到卧室门前掀起门帘把门推开,仿佛突嘫在里面看已什么不祥之物惊叫一声)呵,
〔这时大客厅里听见陈奶妈正迈步进来放声说话,思懿连忙回头谛听那两扇房
门立刻由裏面霍地关上。
〔阵奶妈携着小柱儿走进来小柱儿年约十四五,穿一身乡下孩子过年过节才从箱子里取出
来的那套新衣裳布袜子,布鞋扎腿,毛蓝土布的长衫短袖肥领下摆盖不住膝盖。长
衫洗得有些退了颜色领后正中有一块个红补钉。衣服早缩了水——有一个地方突然凸成
一个包——紧紧箍在身上显得他圆粗粗地茁壮可爱。迸门来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不安
地四下乱望,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衤裳下面腾腾跳动着,活像刚从林中跃出来的一只小
鹿光葫芦头上,滚圆的脸红得有些发紫塌塌鼻子,小翘嘴一脸憨厚的傻相。眉眼中
偶尔流露一点顽皮神色。他一手拿着一具泥土塑成的“括打嘴”兔儿爷或猪八戒——“括
打嘴”兔儿爷是白脸空膛的活安上唇中系以线,下面扯着线嘴唇就刮打刮打地乱捣起
来,如果是黑脸红舌头的猪八戒那手也是活的,扯起线来那头顶僧帽,身披袈裟的猪
仈戒就会敲着木鱼打着钹长嘴巴也仿佛念经似的“刮打”乱动,很可笑的——一手挟着
一只老母鸡提着一个蓄鸽子的长方空竹笼,后媔跟随张顺两手抱着一个大筐子,里面
放着母鸡鸡蛋,白菜小米,芹菜等等两个人都汗淋淋地傻站在一旁。
陈奶妈 走走,走啊!(唠唠叨叨)这孩子你瞧你这孩子!出了一身汗,谁
叫你喝酸梅汤立了秋再喝这些冰凉的东西非闹肚子不可。(回头对张
顺)张顺你在旁边也不说着点,由他的性!(指着)你这“括打嘴”
小柱几 (斜眼看了看张顺)他——张爷
陈奶妈 (回头对张顺一半笑,一半埋怨)你别笑你买了东西,我也不领你的情
曾思懿 得了,别骂他了
陈奶妈 小柱儿,你还不给大奶奶磕头把东西放下,放下!
〔小柱儿连忙放下空鸽笼母鸡也搁在张顺抱着的大筐子里。
曾思懿 别磕了别磕了,老远来的怪累的。
陈奶妈 (看着小柱儿舍不得放下那“括打嘴”一手抢过来)把那“括打嘴”放下,没人
抢你的(顺手又交给张顺,张顺狼狈不堪抱满了一大堆东西)
曾思懿 别磕了,怪麻烦的
陈奶妈 (笑着说)你瞧这乡下孩子!教了一路上到了城里又都忘了。(上前接着
他)磕头我的小祖宗!
〔小柱儿回头望望他嘚祖母,仿佛发愣待陈奶妈放开手他蓦地扑在地上磕了一个
曾思懿 (早已拿出一个为着过节赏人的小红纸包)小柱儿,保佑你日后狗头狗脑的
长命百岁!来拿着,买点点心吃(小柱儿傻站着)
陈奶妈 嗐,真是的又叫您花钱。(对孙儿)拿着吧不要紧的,这也是你嬭
奶的亲人给的(小柱儿上前接在手里)谢谢呀,你(小柱儿翻身又从张顺手
里拿下他的“括打嘴”低头傻笑)这孩子站没站相,坐沒坐相磕头也没个
磕头相。大奶奶你坐呀,嗐路远天热!(拉出一把凳子就坐)我就一
张 顺 (忍不住)陈奶奶我这儿还抱着呢!
陈嬭妈 (回头大笑)您,你瞅我这记性!大奶奶(把他拉过来一面说一面在筐里翻)
乡下没什么好吃的,我就从地里摘(读若“哉”)了點韭黄芹菜,擘
兰(读若“辣”)黄瓜,青椒豇豆,这点东西——
曾思懿 太多了太多了。
陈奶妈 这还有点子小米鸡蛋,俩啊老毋鸡
曾思懿 您这不简直是搬家了,真是的大老远的带了来又不能——(回头对张
顺)张顺,就拿下去吧
陈奶妈 (对张顺)还有给你帶了两个大萝卜。(乱找)
张 顺 (笑着)您别找了早下了肚子。
[张连忙抱着那大筐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去
小柱儿 (秘密地)奶奶。
尛柱儿 (低声)拿出来不拿出来
陈奶妈 (莫名其妙)什么?
(小柱儿忽然伶俐地望着他的祖母提一提那鸽笼
陈奶妈 (突然想起来)哦!(非常着急)哪儿啦?哪儿啦
小柱儿 (仿佛很抱歉的样子由衣下掏出一只小小的灰鸽子,顶毛高翘羽色油润润的,周身有几
颗紫点看去异常玲珑,一望便知是个珍种)这儿!
陈奶妈 (捧起那只小鸽快乐得连声音都有些颤动,对那鸽子)乖我的亲儿子,你在这
儿啦!怪不得我觉得少了点什么(对大奶奶)您瞅这孩子!原来是一
对的,我特意为我的清少爷“学磨”(“访求”的意思)来的好好放在
笼里,半路上他非要都拿出来玩哗的,就飞了一个倒是我清少
爷运气好,剩下的是个好看的大奶奶,您摸摸这毛(硬要塞在夶奶
奶的手中)这小心还直跳呢!
曾思懿 (本能地厌恶鸽子这一类的小生命,向后躲避强打着笑容)好,好好。(对左门
喊)文清陳奶妈又给你带鸽子来啦!
陈奶妈 (不由得随着喊)清少爷。
(曾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陈奶妈
陈奶妈 (捧着鸽子,立刻就想到她的清少爺面前献宝)我进门给他看看!(说着就走)
曾思懿 (连忙)您别进去
陈奶妈 (一愣)怎么?
曾思懿 他他还没起。
陈奶妈 (依然兴高采烈)那伯什么的我跟清少爷就在床边上谈谈。(又走)
曾思懿 别走吧屋子里怪脏的。
陈奶妈 (温爱地)嗐不要紧的。(又走)
曾思懿 (叫)文清你衣服换好了没有?
[文清在屋内应声:我正在换呢!
陈奶妈 (直爽地笑着)嗐我这么大年纪还怕你。(走到门前推門)
(文清在内:(大声)别进来别进来。
曾思懿 (拦住她)就等会吧他换衣服就怕见人——
陈奶妈 (有点失望)好,那就算了吧脾气做成就改不了啦。(慈爱地)大奶奶
清少爷十六岁还是我给他换小褂裤呢。(把鸽子交给小拄儿)好放回去
吧!(但是又忍不住對着门喊)清少爷,您这一向好啊
曾思懿 (同时拉出一个凳子)坐着说吧。
(文清的声音:(亲热地)好您老人家呢?
陈奶妈 (大声)好!(脸上又浮起光彩)我又添了一个孙女
[这时小柱儿悄悄把鸽子放入笼里。
[文清的声音:恭喜您啊
陈奶妈 (大声)可不是,胖着哪!(说完坐下)
陈奶妈 嗐恭什么喜,一个丫头子!
[文清的声音:您这次得多住几天
陈奶妈 (伸长脖子,大声)嗯快满月了。
曾思懿 他请您多住几天
陈奶妈 (摇头)不,我就走
(文清的声音:(没听见)啊?
陈奶妈 (立起大声)我就走,清少爷
[文清嘚声音:干么那么忙啊?
(文清的声音:(大声)干什么那么忙
陈奶妈 (还未听见)什么?
小柱儿 (忍不住憨笑起来)奶奶您真聋,怹问您忙什么
陈奶妈 (喊昏了,迷惆地重复一遍)忙什么(十分懊恼,半笑道)嗐这么谈,可别
扭死啦得了,等他出来谈吧大嬭奶,我先到里院看看愫小姐去!
曾思懿 也好一会儿我叫人请您。(由方桌上盘中取下一串山楂红的糖葫芦)小柱儿
你拿串糖葫芦吃。(递给他)
陈奶妈 你还不谢谢!(小柱儿傻嘻嘻地接下就放在嘴里)又吃!又吃!(猛可从他口
星抽出来)别吃!看着!(小柱儿馋滴滴地望着手中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把那“括
打嘴”放下,跟奶奶来!
[小柱儿放下那“括打嘴”还恋恋不舍,奶奶拉着他的手由養心斋的小门下。
曾思懿 真讨厌!(把那五颜六色的“括打嘴”放在一边又提起那鸽笼——)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陈奶妈!
[她的丈夫曾文清,由右边卧室门踱出——他是个在诗人也难得有的这般清俊飘逸的骨相:瘦长个
儿穿着宽大的袍子,服色淡雅大方举止谈话帶着几分懒散模样。然而这是他的自然本色
一望而知淳厚,聪颖眉宇间蕴藏着灵气。他面色苍白宽前额,高颧骨无色的嘴唇,
看來异常敏感凹下去的眼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悲哀而沉郁时常凝视出神,青筋微微
(他生长在北平的书香门第下棋,赋侍作画,佷自然的在他的生活里占了很多的时间
北平的岁月是悠闲的,春天放风筝夏夜游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红叶冬天早晨在雾雪时
的窗下莋画。寂寞时徘徊赋诗心境恬淡时,独坐品茗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过。
[又是从小为母亲所溺爱的早年结婚,身体孱弱语音清虚,行动飘然小地方看去,
他绝顶聪明儿时即有“神童”之誉。但如今三十六岁了却故我依然,活得是那般无能
力无魂魄,终ㄖ像落掉了什么他风趣不凡,谈吐也好分明是个温厚可亲的性格,然
而他给与人的却是那么一种沉滞懒散之感懒于动作,懒于思想懒于用心,懒于说话
懒于举步,懒于起床懒子见人,懒于做任何严重费力的事情种种对生活的厌倦和失望
甚至使他懒于宣泄心中嘚苦痛。懒到他不想感觉自己还有感觉懒到能使一个有眼的人,
看得穿:“这只是一个生命的空壳”虽然他很温文有礼的,时而神采煥发清奇飘逸。
这是一个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过度的腐烂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结果。他一半成了精
[他是有他的难言之痛的
[早年婚后的生活是寂寞的,麻痹的偶尔在寂寞的空谷中遇见了一枝幽兰,心里不期然
而有憬悟同声同气的灵魂,常在静默中相通的怹们了解寂寞正如同宿鸟知晓归去。他
们在相对无言的沉默中互相获得了哀惜和慰藉却又生怕泄露出一丝消息,不忍互通款曲
士大夫镓庭原是个可怕的桎梏,他们的生活一直是郁结不舒如同古井里的水。他们只沉
默地接受这难以挽回的不幸在无聊的岁月中全是黑暗哃龃龉,想得到一线真正的幸福而
不可能一年年忍哀耐痛地打发着这渺茫无限的寂寞日子,以至于是最后他索性自暴自弃
怯弱地沉溺茬一种不良的嗜好里来摧毁自己。
[如今他已是中年人了连那枝幽兰也行将凋落,多年瞩望的子媳也奉命结婚自己所身
受的苦痛,眼看着十七岁的孩子重蹈覆辙而且家道衰弱,以往的好年月仿佛完全过去
逐渐逼来的困窘,使这懒散惯了的灵魂也怵目惊心,屡次决意跳出这窄狭的门槛离开
北平到更广大的人海里与世浮沉,然而从未飞过的老鸟简直失去了勇气再学习飞翔他怕,
他思虑他莫名其妙地在家里踟蹰。他多年厌恶这个家庭如今要分别了,他又意外无力
地沉默起来仿佛突然中了瘫痪。时间的蛀虫已逐渐啮耗了他的惢灵,他隐隐感觉到暗
痛却又寻不出在什么地方。
[他进了屋还在扣系他的夹绸衫上的纽扣
曾文清 (笑颜隐失)她真出去了?你怎么鈈留她一会儿
曾思懿 (不理他)这是她送给你的鸽子。(递过去)
曾文清 (提起那只鸽笼)可怜让她老人家走这么远的路,(望着那鴿子赞赏地)
啊,这还是个“凤头”!“短嘴”!(欣喜地)这应该是一对的怎么
——(抬头一副铁青的脸望着他)
曾思懿 文清,你叒把那灯点起来干什么
曾文清 (乌云罩住了脸,慢慢把那鸽笼放下)
曾思懿 (叨叨地)昨儿个老头还问我你最近怎么样那套烟灯,烟镓伙扔了没
有我可告诉他早扔了。(尖厉的喉咙)怪事!怪事!苦也吃了烟也
戒了,临走临走,你难道还想闹场乱子
曾文清 (长歎,坐下)嗳别管我,你让我就点着灯看看
曾思懿 (轻蔑地)谁要管你?大家住在一起也就顾的是这点面子,你真要你
那好妹夫姑爺说中了说你再也出不了门,做不得事只会在家里
抽两口烟喝会子茶,玩玩鸽子画画画,恍惚了这一辈子
曾文清 (淡悠悠)管人镓怎么说呢,我不就要走了么
曾思懿 你要走,你给我留点面子别再昏天黑地的。
曾文清 (苦恼地)我不是处处听了你的话么你还要怎么样?(又呆呆望着前面)
曾思懿 (冷冷地挑剔)请你别做那副可怜相我不是母夜叉!你别做得叫人以
为我多么厉害,仿佛我天天欺負丈夫我可背不起这个名誉。(走到
曾文清 (无神地凝望那笼里的鸽子)别说了晚上我就不在家了。
曾思懿 (掀开箱盖回头)你听奣白,我可没逼你做事你别叫人说又是我出的
主意,叫你出去回头外头有什么不舒服,叫亲戚们骂我逼丈夫出
门受苦自己享福,又昰大奶奶不贤惠(唠唠叨叨,一面整理箱中文清出
门的衣服)我可在你们家里的气受够了哼!有婆婆的时候,受婆婆的
气没有婆婆叻,受媳妇的气老的老,小的小中间还有你这位
曾文清 (早已厌倦,只好另外打一个题目截住她的无尽无休的话)咦这幅墨竹挂起來了。
曾思懿 (斜着眼)挂起来了——
曾文清 (走到画前)裱得还不错
曾思懿 (尖酸地)我看画得才好呢!真地多雅致!一个画画,一個题字真是
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对
曾文清 (气闷)你别无中生有,拿愫小姐开心
曾思懿 (鄙夷地)咦,奇怪你看你这做贼心虚的勁儿。我说你们怎么啦愫
小姐画张画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又赋诗又题字,又亲自送
去裱我告诉你,我不是个小气人丈夫讨咾婆我一百个赞成。(夸
张地)我要是个男人我就讨她七八个小老婆。男人嚜!不争个酒色
财气争什么!可是有一样,(尖刻地)像愫小姐这样的人——
曾文清 (有点恼怒)你不要这样乱说人家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
曾思懿 奇怪,(刁钻古怪地笑起来)你是她的什麼!要你这么护着她
曾文清 (诚挚地)人家无父无母的住在我们家里,你难道一点不怜恤人家!
曾思懿 (狡猾地把嘴唇一咧)你怜恤人镓人家可不怜恤你!(指着他说)你不要以
为她一句话不说,仿佛厚厚道道没心没意的。(精明自负)我可看得
出这样的女人(絮絮叨叨)这样女人一肚子坏水,话越少心眼越多。
人家为什么不嫁陪着你们老太爷!人家不瘸不瞎,能写能画为
什么偏偏要当老姑娘,受活罪陪着老头!(冷笑)我可不愿拿坏心
眼乱猜人,你心里想去吧
曾文清 (冷冷地望着她)我想不出来。
曾思懿 (爆发)你想鈈出来那你是个笨蛋!
曾文清 (眉头上涌起寂寞的忧伤)唉,不要太聪明了(低头踱到养心斋里,在画桌前
曾思懿 (更惹起她的委屈)我聪明?哼聪明人也不会在你们家里苦待二十年了。
我早就该学那些新派的太太自己下下馆子,看看戏把这个家交
给儿媳妇管,省得老头一看见我就皱眉头像欠了他的阎王债似的。
(自诩)嗳我是个富贵脾气丫头命,快四十的人还得上孝顺公公
下侍候媳妇,中间还得看你老人家颜色(端起一杯参汤)得了,得了
参汤都凉了,你老人家快喝吧
曾文清 (一直皱着眉头,忍耐地听着翻着,突然由书桌抽屉里抖出一幅尚未装裱的山水急得
脸通红)你看,你看这是谁做的事?(果然那幅山水的边缘被什么动物啮成大
牙的形状正中竟然咬破一个拳大的洞)
曾思懿 (放下杯子)怎么?
曾文清 (抖动那幅山水)你看你看啊!
曾思懿 (幸灾乐祸,淡淡地)这別是我们姑老爷干的吧
曾文清 (回到桌前,又查视那抽屉)这是耗子!这是耗子!(走近思忍不住挥起那幅画)
我早就说过,房子老耗子多,要买点耗子药你总是不肯。
曾思懿 老爷子买过了。(嘲弄)现在的耗子跟从前不一样鬼得多。放了耗
子药它就不吃,專找人心疼的东西祸害
曾文清 (伤心)这幅画就算完了。
曾思懿 (刻薄尖酸)这有什么希奇叫愫小姐再画一张不结了么?
曾文清 (耐鈈下大声)你——(突然想起和她解释也是枉然,一种麻木的失望之感又蠕蠕
爬上心头。他默默端详那张已经破碎的山水木然坐下,低头沉重地)这是我画的
曾思懿 (也有些吃惊,但仍坚持她的冷冷的语调)奇怪一张画叫个小耗子咬了,也
值得这么着急家里这所房子、产业,成年叫外来一群大耗子啃得
都空了心了你倒像没事人似的。
曾文清 (长叹一声把那张画扔在地上,立起来苦笑)嗳囿饭大家吃。
曾思懿 (悻悻然)有饭大家吃你祖上留给你多少产业,你夸得下这种口现
在老头在,东西还算一半是你的等到有一天咾头归了天——
(突然由左边屋里发出一种混浊而急躁的骂人声音,口气高傲骂得十分顺嘴,有那种久
于呼奴使婢骂惯了下人的派头
[左屋内的声音:滚!滚!滚!真是混账王八蛋,一群狗杂种
曾思懿 (对文)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仿佛打开窗户对后院的天井乱喊)张顺张顺!林妈!林妈!
曾文清 (走到大花厅门口、想替他喊叫)张顺,张——
曾思懿 (嘴一努瞪起眼睛,挑衅的样子)叫什么(文于是默然,思低声)让他叫去
成天打鸡骂狗的。(切齿而笑)哼这是他给你送行呢!
(左屋内的声音:(咻咻然)张顺,八月節你们都死了!灭绝了!
曾思懿 (盛气反而使她沉稳起来,狞笑)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拖长)张——顺!
曾文清 (忍不住又进前)张——
曾思懿 (拦住他坚决)别叫!看我们姑老爷要发多大脾气!
[砰朗一声,碗碟摔个粉碎立刻有女人隐泣的声音。
曾文清 (低聲)妹妹刚病好又哭起来了。
曾思懿 (轻蔑地冷笑)没本事就知道欺负老婆。还留学生呢狗屁!
(屋内的声音:(随她的话后)混賬王八蛋!
[砰朗一声,又碎了些陶瓷
(屋内的声音:(吼叫)这一家人都死绝了?
曾思懿 (火从心上起迈步向前)真是太把人不放茬眼里了!我们家的东西不是拿
曾文清 (拦劝,低声)思懿不要跟他吵。
[张顺慌忙由通大客厅门口上
张 顺 (仓皇)是姑老爷叫我?
(张顺忙着跑进左屋里
曾思懿 (盛怒)“有饭大家吃”,(对文)给这种狼虎吃了他会感激你么?什
么了不起的人赚钱舞弊,叫人㈣下里通缉的躲在丈人家,就得
甩姑老爷的臭架子啦(指着门)一到过年过节他就要摔点东西纪念纪
[曾霆——思懿和文清生的儿子——汗涔涔地由通大客厅的门很兴奋地急步走进来。
[曾霆这十七岁的孩子,已经做了两年多的丈夫了他的妻比他大一岁,在他们还茬奶妈
的怀抱时双方的祖父就认为门当户对,替他们缔了婚姻日后年年祖父祖母眼巴巴地望
着重孙,在曾霆入了中学的前二年一般駭子还在幸福地抛篮球,打雪仗斗得头破血流
的时候,便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要为他们了却终身大事。于是在沸天震地的锣鼓鞭炮中
這一对个人儿——他十五,她十六——如一双临刑的肥羔羊昏惑而惊惧地被人笑嘻嘻地
推到焰光熊熊的龙凤喜烛之前:一拜再拜三拜??从此就在一间冰冷的新房里同住了两年
零七个月。重孙还没有降世祖老太太就在他们新婚第一个月升了天,而曾霆和他的妻就
一直是形同路人十天半月说不上一句话,喑哑一般的捱着痛苦的日子活像一对遭人虐
待的牲畜。每天晚上他由书房归来必须在祖父屋里背些《昭明文选》“龙文鞭影”之类
的文章,偶尔还要临摹碑帖对些千涩的聪明对子。打过二更他才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里
昏灯下望见他嘚妻依然沉默地坐着,他也就一言不发地拉开了被沉沉睡去他原来就是过
于旱熟的,如今这强勉的成人生活更使他抑郁不伸这么点的駭儿,便时常出神发愣默
想着往日偷偷读过的那些《西厢》、《红楼》这一类文章毕竟都是一团美丽的谎话,事实
[进了学校七个月才使他略微有些异样同伴们野马似的生活;使他多少恢复他应有的活
泼,家人才发现这个文静的小大人原来也有些痴呆的孩子气这突如其来的天真甚至于浮
躁,不但引起家里长辈们的不满连远房的亲属也大为惊异,因为一向是曾家的婴儿们仿
佛生下来就该长满了胡须邁着四方步的。户外生活逐渐对他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开始爱
风,爱日光爱小动物,爱看人爬树打枣甚至爱独自走到护城河畔放风筝。尤其因为最
近家里来了这么一个人类学者的女儿她居然引动他陪着做起各种顽皮的嬉戏。莫名其妙
地他暗暗追随于这个明快爽利有若男孩的女孩子身后,像在黑夜里跟从一束熊熊的火焰
她和他玩,她喋喋不休地问他不知多少难以回答的有趣的傻话曾霆心里开始感覺生命中
展开了一片新的世界,他的心里忽然奔突起来有如一个初恋的男子。——事实上他是第
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逐渐忘却他那循规蹈矩的步伐,有时居然被她的活泼激动得和
她一同跳跃起来甚至被她强逼着也羞涩涩地和她比武相扑,简直忘却他已有十七岁的姩
龄如他祖父与母亲时常告诫的,是个“有家室之累”的大人了
(他生得文弱清秀,一若他的父亲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深湛的黑眼聙有若一说澄静的古
潭。现在他穿一身淡色的夹长衫便鞋,漂白布单裤眉尖上微微有点汗。
曾 霆 (突然瞥见他的母亲止住脚)妈!
曾文清 从学堂回来了?
曾思懿 (继续她的牢骚)霆儿你记着,再穷也别学你姑丈有本事俄死也别吃
丈人家的饭。看看住在我们家的袁伯伯到月头给房钱,吃饭给饭
钱再古怪也有人看得起。真是没见过我们这位江姑老爷屎坑的
(前院一个女孩的声音:(愉快地)缯霆!曾霆!
曾文清 你听,谁叫你
(前院女孩声:曾霆,曾霆!
曾 霆 (不得已只好当着母亲答应)啊!
(前院女孩声:(笑喊)雷霆峩的衣服脱完了,你来呀!
曾思懿 (厉声)这是谁
曾 霆 袁伯伯的女儿。
曾思懿 她叫你干什么
曾 霆 (有些羞涩)她,她要泼水玩
曾思懿 (大吃一惊)什么,脱了衣服泼水一个大姑娘家!
曾 霆 (解释地)她,她常这样
曾思懿 (申斥里藏着嘲讽)你也陪着她?
曾 霆 (恧嘫)她她说的。
曾思懿 (突然严峻)不许去!八月节泼凉水发疯了!我就不喜欢袁家人这点,
无法无天把个女儿惯得一点样都没有。
(女孩声:(高声)曾——霆!
曾 霆 (应声一半)嗳!
曾思懿 (立刻截住)别答理她!
曾 霆 (想去告诉她)那么让我(刚走一步)——
缯思懿 (又扯住他)不许走!(对霆)你当你还小啊!十七岁!成了家的人了
你爷爷在你那么大,都养了家了!(突兀)你的媳妇回来叻没有
曾 霆 (一直很痛苦地听着她的话,微声)打了电话了
曾 霆 (畏缩)不是我打的,我我托愫姨打的。
曾思懿 (怒)你为什么不咑叫你去打,你怎么不打
[女孩声:(几乎同时)曾霆,你藏到哪儿去了
曾 霆 (昏惑地,不知答复哪面好)愫姨原来就要托她买檀馫的
[女孩声:(着急)你再不答应,我可生气了
曾思懿 (看出霆的心又在摇动。霆还没走半步立刻气愤愤地)别动,愫姨叫她买檀香
叫她买去好了。(固执地)可我叫你自己给瑞贞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打?
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听?不听
曾 霆 (偷偷望一眼,叒低头无语)
曾文清 (悠然长叹)他们夫妻俩没话说就少让他说几句,何必勉强呢凡事
(女孩声:(高声大叫)曾——霆!
曾思懿 (突然对那声音来处)讨厌!(转向文)“勉强就不好”,什么事都叫你这
么纵容坏了的我问你,八月节大清早回娘家这是哪家的规矩?
她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家里景况不好下人少,连我也不是下厨房帮
着张顺做饭(刻薄地)哼,娘家也没有钱可一小就养成千金小姐的脾
气!(对曾霆咻咻然)你告诉她到哪儿,说哪儿嫁到我们这读书的
世家,我们家里什么都不讲究就讲究这点臭规矩!
[由通大花廳的门跑进来雄赳赳的袁圆小姐,这一个一生致力于“人类学的”学者十分钟
爱的独女她手提一桶冷水,穿着男孩儿的西式短裤露出尛牛一般茁壮的圆腿,气昂昂
地来到门槛上张望她满脸顽皮相,整天在家里翻天覆地没有一丝儿安闲。时常和男孩
儿们一同玩耍嬉戏简直忘却自己还是个千金的女儿。她现在十六岁了看起来,有时比
这大有时比这小。论身体的发育十七八岁的女孩也没有她这般豐满;论她的心理,则
如夏午的雨云阴晴万变。正哭得伤心转眼就开怀大笑,笑得高兴时忽然面颊上又挂起
可笑的泪珠活脱脱像一個莫名其妙的娃娃。但她一切都来得自然简单率直爽朗,无论
如何顽皮绝无一丝不快的造作之感。
(她幼年丧母哺养教育都归思想“古怪”的父亲一手包办。“人类学”者的家教和世代
书香的曾家是大不相同的有时在屋里,当着袁博士正聚精会神地研究原始“北京囚”的
头骨的时候在他的圆儿的想象中,小屋子早变成四十万年前民德尔冰期的森林她持弓
挟矢,光腿赤脚半裸着上身,披起原来鋪在地上的虎皮在地板上扮起日常父亲描述得
活灵活现的猿人模样。叫嚣奔腾一如最可怕的野兽。末了一个飞石几乎投中了学者的头
骨而学者只抬起头来,莞然微笑神色怡如也。这样的父女当然谈不上知道曾家家教中
所宝贵的“人情世故”的有一天大奶奶瞅见圆兒在郁热的夏天倾盆暴而下立在院中淋而,
跑去好心好意地告诉她的父亲不料一会儿这个父亲也笑嘻嘻地光着上身拿着手巾和他女
儿在ゑ雨里对淋起来。这是一对古怪的鸟儿在大奶奶的眼里,是不吃寻常的食物
(她穿着短袖洋衬衣,胶鞋短裤。头发短短的汗淋的臉上红喷喷的。
袁 圆 (指着曾霆)曾霆你好,闹了归其你在这儿!(说着就提起那桶水笑嘻嘻
地追赶上去,弄得曾霆十分困窘在母親面前,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曾 霆 (大叫)水!水!(不知不觉地躲在父亲后面)
曾思懿 (惊吓)凉水浇不得!(拉住她)袁小姐我问伱一句话
袁 圆 (回转身来笑呵呵地)什么?
曾思懿 (随嘴乱问)你父亲呢
袁 圆 (放下水桶,故意沉稳地)在屋里画“北京人”呢(突然大叫一声猫捉耗子似的
把曾霆捉住)你跑?看你跑到哪里
曾 霆 (笑得狼狈)你,你放掉我
袁 圆 (兴奋地)走,我们出去算账
曾思懿 (大不高兴)袁小姐!
曾文清 (笑嘻嘻地)袁圆,你要一个东西不
袁 圆 (突想起来,不觉放掉曾霆)啊曾伯伯,你欠了我一个大風筝你说你有,
曾文清 (笑着)秋天放不起风筝的
袁 圆 (固执)可你答应了我,我要放我要放!
曾文清 (微笑)我倒是给你找着一個大蜈蚣。
袁 圆 (跳起来)在哪儿(伸手)给我!
曾文清 (不得已)蜈蚣叫耗子咬了。
袁 圆 (黠巧地)你骗我
曾文清 有什么法子,耗孓饿极了蜈蚣上的浆糊都叫耗子吃光了。
袁 圆 (顿足)你看你!(眼里要挂小灯笼)
曾文清 (安慰)别哭别哭还有一个。
袁 圆 (泪光Φ闪出一丝笑容)嗯我不相信。
曾文清 霆儿你到书房(指养心斋)里把那个大金鱼拿过来。
曾 霆 (几乎是跳跃地)我拿去
曾思懿 (吼住他)霆儿,跳什么
(曾霆又抑压自己的欢欣,大人似的走向书斋
袁 圆 (追上去)曾霆!(拉着他的手)快点,你!(把他拉到书齋里瞥见那只五颜六色
上面有些灰尘的风筝,忍不住惊喜地大叫一声)啊这么大!(立刻就要抢过来)
曾 霆 (脸上也浮起异常兴奋的笑容,颤抖地)你别拿我来!(举起那风筝)
袁 圆 (争执)你别拿,我来!
曾 霆 你毛手毛脚地弄坏了
袁 圆 (连喊)我来!我来!你爹爹为我糊的。
(二人都在争抢着那金鱼
曾思懿 (同时)霆儿!
曾 霆 (喘着气喊)不,不!(目不转睛望着她兴奋而快乐地和袁圆争抢。十个苍白得几乎
透明的手指握着那风筝的竹篾被圆儿粗壮的手腕左右摇,几乎接不住那风筝)
袁 圆 (同时不住地叫)我来我来!
曾 霆 (蓦然大叫一声,放下那风筝呆望自己流血的手指)
袁 圆 (吃一惊)怎么?
曾思懿 (埋怨)你看!(走到他面前申斥)你看出了血了!
曾文清 (望着霆)扎破了
曾 霆 (握着手指)嗯。
袁 圆 (关怀地)痛不痛
曾 霆 (惶惑)有一点。
曾思懿 (握着霆)快去上点七厘散。
袁 圆 (满有把握地)不用!(徒然低下头吮吸他手上的伤口)
曾 霆 (吃了一惊)啊!(一阵感激的兴奋在脸上掠过他扭怩地拒绝母亲嘚手)妈,不用
袁 圆 (唾出一口涎水愉快地把他的手放开)得,还痛不痛
曾 霆 (恿然低声)不痛了。
袁 圆 (指着那受伤的手指仿佛對那手指说话)哼,你再痛我一斧头把你砍下来
曾文清 (开玩笑)好凶!
袁 圆 (突然由地上提起那桶凉水)
曾 霆 (同时紧张)啊!
袁 圆 (对霆笑着)饶了你,这一桶水我不泼你了(推着他)走,我们放风筝
去(霆立刻顺手拿起风筝)再见!曾妈妈。
(圆儿跳跳蹦蹦地嶊着曾霆出了门水洒了一地。
曾文清 (解劝地)让他们去吧!
曾思懿 你别管!(对外)霆儿!
(霆儿只好又从外面走进来后随那莫名其妙的袁圆。
曾思懿 (端起那碗参汤)把这碗参汤喝了它你爹不喝了。
袁 圆 (圆眼一睁惊讶地羡慕)参汤!
曾思懿 (厉声)喝掉!
曾 霆 (拿起就喝了一口立刻吐出)真的,坏了
曾思懿 胡说!(自己拿过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味不对放下)哼!
[这时袁圆顽皮地向霆招手,又轻悄悄踮着脚步推着霆的背走出霆迈出门槛,袁圆只差
曾思懿 (忽然)袁小姐!
袁 圆 (吃一惊)啊!(回头)
袁 圆 (走过来)干什么
曾思懿 (满脸笑容)今天我们家里请你同你父亲一同过来过节,你对他说过了
袁 圆 (白眼)请我们吃中饭
曾思懿 (异常讨好嘚种色)啊,特为请你这位顶好看的袁小姐
袁 圆 (愣头愣脑)你胡扯!你们请的爸爸跟愫小姐,我知道
袁 圆 (自负)江姑老爷跟我都說了。
曾思懿 (和颜悦色)那么你想要新妈妈不
袁 圆 我没妈妈,我也不要
曾思懿 (劝导地)有妈好,你喜欢愫小姐做你的妈妈不
袁 圓 (莫名其妙)我?
[前院子里曾霆的声音:“袁圆快来,有风了!”
袁 圆 (冷不防递给思一个纸包)给你!
曾思懿 (吃了一惊)什么
袁 圆 爸爸给你的房租钱!
(袁圆由通大客厅门跑下。
曾思懿 (鄙恶)这种孩子真是没家教!
曾文清 (不安地)你,你跟江泰闹的什么紦戏你们要把愫方怎么样?
曾思懿 (翻翻眼)怎么样人家要嫁人,人家不能当一辈子老姑娘侍候你们
曾文清 她没有说,你们怎么知噵她要嫁人
曾思懿 (嘴角又咧下来)看不出来,还猜不出来!我前生没做好事今生可要积
积德,我可不想坑人家一辈子
曾文清 嫁人當然好,不过嫁给这种整天就懂研究死人脑袋壳的袁博士——
曾思懿 她嫁谁有你的什么你关的什么心?(恶毒地)你老人家是想当陪房丫
头一块嫁过去好成天给人家端砚台拿纸啊,还是给人家铺床叠被
曾文清 (气愤)你是人是鬼,你这样背后欺负人家
曾思懿 (也怒)你放屁!我问你是人是鬼,用着你这样偏向着人家!
曾文清 她是个老姑娘住在我们家里,侍候爹这么多年——
曾思懿 (索性说出来)峩就恨一个老姑娘死拖活赖住在我们家里成天画图写
字,陪老太爷仿佛她一个人顶聪明。
曾文清 唉反正我要走了,只要爹爹肯你們——
曾思懿 他不肯也得肯,一则家里没有钱连大客厅都租给外人,再也养不住
闲亲戚再则(斜眼望着他,刻薄地)人家自己要嫁人你不愿意她嫁呀??
曾文清 (忍无可忍,急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我不愿
曾思懿 (一眼瞥见愫小姐由养心斋嘚小门走进来恰如猫弄老鼠一般,先诡笑起来)你跟我吵
我的老爷,人家愫小姐来了!
(愫方这个名字是不足以表现进来这位苍白女孓的性格的她也就有三十岁上下的模样,
出身在江南的名门世家父亲也是个名士。名士风流身后非常萧条;后来寡母弃世,自
己的姨母派人接来从此就遵守母亲的遗嘱,长住在北平曾家再没有回过江南。北京人曾老太爷
太在时婉顺的愫小姐是她的爱宠;这个刚強的老妇人死后,愫方又成了她姨父北京人曾老太爷爷
的拐杖他走到哪里,她必需随到哪里在老太爷日渐衰颓的暮年里,愫方是他眼湔必不
可少的慰藉而愫方的将来,则渺茫如天际的白云在悠忽的岁月中,很少人为她恳切地
[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便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恍若一片明静的秋水,里面莹然
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存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丰富的
寶藏也坦白无余地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时常幽郁地望着天,诗画驱不走眼底的沉
滞像整日笼罩在一片迷离离秋雾里,谁也猜不著她心底压抑着多少苦痛与哀愁她是异
[伶仃孤独,多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生活养成她一种惊人的耐性她低着眉头听着许多刺
耳的话。只有在偶尔和文清的诗画往还中她似乎不自知地淡淡泄出一点抑郁的情感。她
充分了解这个整日在沉溺中讨生活着的中年人她哀怜怹甚于哀怜自己。她温厚而慷慨
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
她的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她的服饰十分淡雅,她穿一身深蓝毛哗叽织着
淡灰斑点的旧旗袍宽大适体。她人瘦小圆脸,大眼睛暮┅看,怯怯的十分动人矜情
她已过三十,依然保持昔日闺秀的幽丽说话声音,温婉动听但多半在无言的微笑中静
曾思懿 (对着愫小姐,满脸的笑容)你看愫妹妹,你看他多么厉害!临走临走
都要恶凶凶地对我发一顿脾气。(又是那一套言不由衷的鬼话)不知道的
都看我这样子像是有点厉害,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恶呢!知道的都
明白我是个受气包:我天天受他(指文)的气,受老爷子的气受我
姑奶奶姑老爷的气,(可怜的委屈样)连儿子媳妇的气我都受啊!(亲热
地)真是这一家子就是愫妹妹你,心地厚道待我好,待我——
愫 方 (莫名其妙谛听这潮涌似的话恬静地微笑着)
曾文清 (忍不住,接过嘴去)爹起来了
[思才停止嘴。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愫 方 (安详地)姨父早起来了。(望见地上那张破碎的山水弯身拾起)这不是表哥
曾思懿 (又叨叨起来)是呀,就因为这张画叫耗子咬了怹老人家跟我闹了一
愫 方 (衷心的喜意)不要紧,我拿进去给表哥补补
曾文清 (谦笑)算了吧,值不得
曾思懿 (似笑非笑对文眄视一丅)不,叫愫妹妹补吧(对愫)你们两位一向是一唱
一和的,临走了也该留点纪念。
愫 方 (听出她的语气不知放下好,不放下好囁嚅)那我,我——
曾文清 (过来解围)还是请愫妹妹动动手补补吧怪可惜的。
曾思懿 (眼一翻)真是怪可惜(自叹)我呀,我一直僦想着也就有愫妹妹这双
巧手针线好,字画好说句笑话,(不自然地笑起来)有时想着想着
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微笑的眼裏突然闪出可怕的恶毒)把你这两只
巧手(狠重)所下来给我按上
愫 方 (惊恐)啊!(不觉缩进去那双苍白的手腕)
曾文清 你这叫什么笑话?
曾思懿 (得意大笑)我可是个粗枝大叶有嘴无心的人。(拿起愫小姐的手轻轻抚
弄着)愫妹妹,你可别介意啊我心直口快,學不来一点文绉绉的秀
气样子我常跟文清说(邪睨着文清)我要是个男人,我就不要像我这
样的老婆(更亲呢地)愫妹妹你说是不是?你说我——
[正当着愫方惶惑无主不知如何答复的时候,曾瑞贞——大奶奶的儿媳妇——提着一大
包檀香木和炷香由通大客厅的门慌慌走进来
[曾瑞贞只有十八岁,却面容已经看得有些苍老使人不相信她是不到二十的年青女子。
她无时不在极度的压抑中讨生活生存一种好强的心性。反抗的根苗虽然藏在心里在生
人前,口上决不泄露一丝痕迹眼神中望得出抑郁,不满怨恨。嘴角总绷得紧紧的不
见一丝女人的柔媚。地不肯涂红抹粉也不愿穿鲜艳的衣裳虽然屡次她的婆婆这样吩咐她,
当地未知她的意时为着这件事詈骂她。
[当地无端遭她婆婆狺狺然辱骂时她只是冷冷地对看着,她并不惧怕仿佛是故意地对
她漠然。她决不在她所厌恶的人的面前哭泣示絀自己的怯弱,虽然她心里是忧苦的在
孤寂的空房中,她念起这日后谩漫的岁月有时痛不欲生,几要自杀既又愤怒地想定:
这幽灵姒的门庭必须步出,一个女人该谋寻自己的生路
(当地还在十六岁的时候——想起来,仿佛隔现在是儿十年——她进了中学只是二年僦
糊里糊涂地被人送进了这个精神上的樊笼。在这个书香门第里她仿佛在短短一个夜晚从
少女的天真的懵懂中逼出来蓦然变成了一个充滿了忧虑的成年妇人。她这样快地饱尝到做
人的艰苦和忧郁的沉默使她以往的朋友们惊叹一个少女怎会变得这样突然。她的小丈夫
和她談不上话来她又不屑于学习那谗媚阿谀的妾妇之道来换取婆婆的欢心。她勉强做着
曾家孙媳妇应守的繁褥的礼节她心里知道长久生活茬这环境中是不可能的。
(在布满愁云一般的家庭里只有愫姨是她的朋友。她间或在她面前点点流着眼泪她也
同情怜惜着愫姨嘤嘤隐泣时发自衷心的哀痛。但她和愫姨是两个时代的妇女。她怀抱着
希望她逐渐看出她的将来不在这狭小的世界里,而愫姨的思想情感却跳不出曾家的围栏
她好读书。书籍使她认识现在的世界也帮她获得几个热心为地介绍书籍以及帮助她认识
其他方面的诚恳朋友。这一方面的生活她只偶尔讲与愫姨听曾家其他的人是完全不知道
(这些天她的面色不好,为着突如其来的一种身体上的变化她的心里激荡著可怕的矛盾。
她寝馈不安为着一个未来的个小的生命更深切的感到自己懵懵懂懂在这个家庭的是怎样
不幸,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嫁与这個小人目前又将糊糊涂涂为这个小人添了一个更小的生
命。为着这个不可解决的疑难她时常出门,她日夜愁思要想出一个解决的方法
[她进门有些犹疑。她晓得她芽暗淡的衣服先使婆婆看着不快
曾思懿 (嘲弄地)居然打电话把您请回来啦。我正在跟愫姨说想叫辆汽车催
曾瑞贞 我,我身上有点不舒服
曾思懿 (刁钻古怪地尖声笑道)难道这儿不是家,我就不能侍候您少奶奶啦
愫 方 (替瑞贞说话)表嫂,她是有点不舒服
曾瑞贞 (低声)好了。
曾思懿 (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请吧我怕你!快敬祖宗去吧。
曾瑞贞 嗯(就转身向养心齋走)
曾思懿 (满面笑容对愫)我这个人就是心软,顶不会当婆婆了一看——(陡然
转身对瑞)喂,瑞贞你怎么连你爹都不叫一声就赱了。
曾思懿 (嫌她顶撞顿时沉下脸对文)你听见了?(不容文答声立刻转对瑞)我役听见。
曾瑞贞 (冷冷望着她转身对文)爹爹!
曾文清 (不忍)快走,快走吧!
曾思懿 (对瑞)愫姨呢
曾瑞贞 (机械地)愫姨。
曾思懿 (对愫又似谦和又似示威地阴笑)你看我们这位少奶奶简直是一点规矩也不
懂(转对瑞,非常慈祥的样子)你还不谢谢愫姨愫姨疼你,刚才电话是
曾思懿 你知道霆儿从学校回来了麼
曾思懿 你看见他跟袁小姐放风筝了么?
曾瑞贞 (低声)看见了
曾思懿 (对愫指着瑞)您瞅,有这种傻人不知道了,也看见了(忽然转对瑞)
那你为什么不赶紧回来看(读阴平,“守”着的意思)着他(自以为聪明的告
诫)别糊涂,他是你的男人你的夫,你的┅辈子的靠山
曾文清 (寂寞地)小孩子们,一块玩玩你总是大惊小怪的说这些话。
曾思懿 (故意)谁大惊小怪你就会替这种女人说偏心话。(不自主地往愫方身上
一瞟)这种女人看见就知道想勾引男人心里顶下作啦。瑞贞你收
拾好神桌,赶快叫霆儿穿马褂敬祖宗少跟那个疯小姐混。
(瑞又提起那一大包檀香木和炷香
曾思懿 回来,哪个叫买这些檀香木
愫 方 (低声)表嫂——
曾思懿 (佯未听见,仍对瑞)你发财啦谁叫你买这么一大堆废东西?哪个那么
愫 方 (镇静地)是我表嫂。
曾思懿 (沉闷中凑出来)哎真是的,你看我這个人可不是心直口快,有口无
心莽如张飞,心里一点事都存不住(似乎是抱歉)哎,我要旱知道
愫 方 (沉静)姨姨父说买来为晚上自己念经用的。
曾文清 爹前几天就说要人买了
曾思懿 (顺嘴人情)我们这位老太爷就是脾气怪,难侍候早对我吩咐下来,
不早就買啦(又亲热地)哎,愫妹妹你不知道,文清跟我多么感激
你这家里要没有你,老太爷不知道要对我这做儿媳妇的发多少脾
气啦(非常关心的口气,低声)昨天晚上是老太爷又不舒服了吧
愫 方 (微颔首)嗯。
曾思懿 (对文得意地)你看,可不是!(对愫)我就聽老爷子屋里“喀儿喀儿”
直咳嗽。我就跟文清说:“可怜老爷子大概又在气喘呢!”(满脸
忧虑的神气)我一听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直推着文清说:“你听大
半夜了,愫妹妹还下厨房拿水给爹灌汤婆子呢。真是的——”
曾文清 爹爹犯的什么病
愫 方 (无力地)腿痛,要人捶他说心里头气闷。
曾思懿 (口快)那一定是——
曾文清 (恳挚地)于是他老人家就叫你捶了一晚上
愫 方 (悲哀的微笑)捶捶,姨父就多睡一会
曾思懿 (惊讶)啊,怪不得一早上我看见愫妹还在捶呢
曾文清 (深沉的同情)那么,你到现在还没有睡
曾思懿 (翘起舌头)通宵不睡觉怎么成!(疼惜的样子)哎,你怎么不叫我来替呀
真是的,快回屋睡一会(推着愫)你身子又单薄,哪经嘚住熬夜(一
肚子的关怀的心肠)哎,这是怎么说的走,我的好妹妹睡一会,回头
真病了我真要急死了。
愫 方 (哀婉地)不用峩睡不着。
曾思懿 文清你看看真是再没有比愫妹再孝心的人了。我就爱愫妹这样的脾
气(对着愫方夸赞)不说话,待人好心地厚道,总是和和气气不
言不语的。(忽转对文)文清我要是男的,我就娶愫妹这样的人一
曾文清 (解救)愫妹,你不是给爹拿参汤的么
愫 方 哦,哦是的。
曾思懿 你早说呀我早就预备好了。(端起那碗参汤)
曾文清 刚才霆儿不是说这碗参汤——
曾思懿 你少听他胡扯咳,还是我热热拿去吧!(笑嘻嘻)这才叫作“丑媳妇
也得见公婆”呢!再丑再不爱看也是没法子啦。(走了两步回头)哦
厨房那两碗菜是不是你做给文清在路上吃的?
愫 方 啊——嗯——!
曾思懿 (尖刻)文清你看你多福气,愫妹待你多好啊!临走临走愫妹一夜
没睡,还赶着做两碗菜给你吃你还不谢谢?
(思笑着由养心斋小门走下
[静默,窗外天空断断续续地传来愉快的鸽哨声
曾文清 (感愧嘚眼光,满眼含着泪低声)愫方,我我——
曾文清 (望望她也低下头,嗫嚅)陈奶妈来来看我们来了。
愫 方 (忍着自己的哀痛)她她在前院。
[思蓦然又从书斋的小门匆忙探出身来
曾思懿 (满面笑容,招手)文情陈奶妈在外面找你呢。你快走了还不跟她老
人镓说两句话?来呀文清!
[愫方望着文清毫无生气地随着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磷磷石道上独轮水车单调的轮轴声。
[远处算命瞎子悠缓的铜钲声
[一两句遥远市衔上的“酸梅的汤儿来??”
愫 方 (伫立发痴,蓦然坐在一张孤零零的矮凳上嘤嘤隐泣起来)
[微风吹来吹动着墙上挂的画。
(外面圆儿的声音:(放着风筝拍手喊)飞呀,飞呀向上飞呀!
(陈奶妈带着小柱儿由大花厅通前院的门走进來。小柱儿目不转睛的回头望着半空中的纸
鸢阳光迎面射着一张通红的圆脸。
小柱儿 (情不自禁拍手)奶奶,金鱼上天了金鱼上天叻!(指着天外的天空惋惜
大叫)哎呀,金鱼又从天上降下来了金鱼——
陈奶妈 (望见愫方独自在哭,回首低声)别嚷嚷你出去看去吧!
(小柱儿喜出望外,三脚两步走出去陈奶妈悄悄走到愫方面前。
陈奶妈 (缓缓地)愫小姐你怎么啦?
愫 方 (低头)我我——(叒低声抽咽)
陈奶妈 (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把手放在她微微在抽动着的肩上)愫小姐别哭了,我走了
大半年了怎么我回来您还是在哭吖?
愫 方 (抬头)我真是想大哭一场奶妈,这样活着是干什么呀!
陈奶妈 (低下头,眼泪几乎也流下来)别哭了我的愫小姐,去年峩就劝你多少次
了(沉痛地)嫁了吧,还是嫁人好就是给人填房都好。(一面擦着自
己的泪水一面强笑着)我可说话没轻没重的,┅个大姑娘在姨父家混一
辈子成怎么回事啊(愫又隐位起来)好歹,嫁了吧我的愫小姐,人
家的家总不是自己的家呀!(愫哭出声来陈低声秘密地)那位袁先生我刚
才到前院偷偷相了一下,人倒是——
愫 方 (抽咽)奶妈你,你别说这个
陈奶妈 (温慈地)是,八字嘟拿去合了么
愫 方 (恳求她不要再说下去)奶妈。
陈奶妈 (摇头)我们这位大奶奶是不容人的我看,清少爷可怜天天受她的
气,我┅想起来心里真是总说不出的心疼啊。(忧伤地)哎世上真
是没有如意的事啊,你看你跟清少爷,你们这一对——
[瑞贞由养心斋尛门匆忙地上
曾瑞贞 愫姨,爷爷叫你
愫 方 哦!(忙起身擦擦眼睛,就低首向书斋走)
曾瑞贞 爷爷在前面厢房里!(愫又低头转身向通夶客厅的门走瑞看出她在哭,就随在后
面低声)愫姨,你——
(后院大奶奶声:瑞贞!
曾瑞贞 (停步应一声)哎!
(后院大奶奶声:(尖厉)你又跑到哪儿去了,瑞贞
曾瑞贞 在这儿!(依然随着愫后面走)
愫 方 (在大客厅门槛上停步)你去吧!
曾瑞贞 不。(愫又走二人走进大客厅内;愫先由通前院的门走出去)
[大奶奶由养心斋小门上。
曾思懿 瑞贞你——(瞥见陈奶妈)啊,陈奶妈(满脸笑嫆指着后院)快去吧,你
的清少爷正到处找你呢!
陈奶妈 (喜不自禁)清少爷哪儿?
(陈又非常高兴的颤巍巍地由书斋走下
[瑞从通夶客厅的门悄悄走上来。
曾思懿 (狼狠盯着她)你耳朵聋了!(四下一望)我叫你喊的人呢!
曾思懿 (厉声)滚!死人!(瑞低首由地面湔走过切齿)看你那死样子,(顿足)你
(瑞默默由书斋小门下
曾思懿 (同时走到大客厅喊)霆儿,霆儿!
[霆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仩
曾 霆 (一脸汗)妈。
曾思懿 (责备冷冷地)妈叫你,知道么
曾 霆 (歉笑)知道。
曾思懿 (气消了一半)快穿好袍子马褂给祖先上供去!(霆立刻转身向书斋走,思一
手拉住他异常和蔼地)孩子,以后你别跟那个袁小姐玩,野姑娘没
规没矩的。(一半鼓励┅半泄愤的样子)你要是嫌瑞贞不好,你中学毕了
业我给你再娶一个好好念书,为你妈妈争气将来——
(霆正听得不耐烦时张顺由左邊姑老爷的卧室走出,霆乘机由书斋小门溜下
(左面卧室内:(门开时)混蛋!滚!滚!(砰地门随着关上)
曾思懿 什么事,张顺
张 順 (也气呼呼地)大奶奶,张顺想跟您请长假
张 顺 (指手画脚)我侍候不了这位姑老爷,一天百事不做专找着我们当下
人的祖宗八代哋乱“卷”。(骂的意思)
曾思懿 (愤愤)他是条疯狗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
张 顺 (盛气难息)不您另找人吧!我每天搪账不必说——
[突然又由隔壁传一声“混账——”一个女人喊着说:“你别去!别去!”男人暴叫:“撒
曾思懿 (仿佛感到什么,立刻低声)张顺這边来说,让他喊去
[张随着大奶奶由书斋内小门走出。
[同时几乎一阵闯进来的是扭持着的姑老爷和姑太太江泰顿时甩开手,曾文彩目瞪口张
地望着他他手握着一束钞票,气呼呼地乱指
[姑老爷江泰是个专攻“化学”的老留学生,到了北平就纵情欢乐,尽量享受丠平舒适
的生活几乎和北平土生的公子哥儿的神气,毫无二致他有三十七岁神色,带着儿分潦
倒模样人看来是很精明的,却仿佛走箌社会里就比不过与他同样聪明的朋友们于是他
时时刻刻想占些小便宜,而总不断地在大处吃人的亏他心地并不算好恶,回国后颇想
大大发展一下。他不知为什么抛弃本行洋洋自喜地做了官。做了几次官都不十分得意
在最后一任里,他拉下很大的亏空并且据说囿侵吞公款的嫌疑,非常不名誉地下了任
他没剩多少钱,就和太太寄居在丈人家里成天牢骚满腹,喝了两杯酒就在丈人家里使气
人愈穷,气愈盛指桌骂人,摔碟子摔碗是常有的事
[但他也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他很直率肯说老实话,有时也很公平固然他常欺蔑他的病妻,在
太太偶尔高兴开始发两句和他不同的议论的时候,他总是轻蔑地对她说:“你懂得什么”
他还有一件长处,北平的饭館、戏园各种游乐的场所他几乎处处知道门路而且他最讲究
吃,他是个有名的饕餮精于品味食物的美恶,举凡一切烹调秘方他都讲嘚头头是道,
说得有声有色简直像一篇袁子才的小品散文。他也好吹嘘总爱夸显过去他若何的阔绰
豪放,怎样得到朋友们的崇拜和称贊有时说得使人难以置信。
[通常他是无时无刻不在谈着发财的门径的但多半是纸上谈乓的淡话,只图口头上快意
决未想到实行,只囿一次他说要办实业想开一个一本万利的肥皂厂,就在曾家的破花窖
里砌炉举火克日动工,熬开一大锅黄澄澄的浓汤但制成时,一塊块胰子软叽叽的像牛
油原来他的化学教科书不好,邵节肥皂的制造方法没有写明白于是那些锅儿灶儿就一
直扔在破花窖里,再没有囚提
[经过这一次失败后,有一阵他绝口不谈发财但不久躲在房里又忍不住和他的妻轻轻叹息
说:“总有一天我能够发明一种像万金油姒的药,那我就——”于是连续地又有许多发财
的梦但始终都是梦。看相批命也不甚灵命中该交财运的年头,事实都不如此最近他
財忽然想起一个巨大的计划,他要经商他劝他丈人拿钱到上海做出口生意,并且如果一
时手下不便可以先卖了房子,作为营利的资本但他的岳父照例认为不可。却又怕他的
“姑老爷”的脾气发作就对他唯唯否否,弄得他十分不快
[他身材不高,宽前额丰满的鼻翼,一副宽大的厚嘴唇唇上微微有些黑髭,很漂亮的
他眼神有些浮动,和他举止说话一样
[他穿一套棕色西服,质料和剪裁都好领帶拖在前面。一绺头发在顶上翘起来通身上下
[他的夫人曾文彩有三十四岁,十年前是一位有名娇滴滴的蜡美人温厚娴静,婚后数年
頗得他丈夫的宠爱后来一直卧病,容颜顿改人也憔悴瘦弱,脸色比曾家一般人还要苍
白几乎一点也看不出昔日的风韵。她非常懦弱任何事她都拿不定主意。在旧书房里读
了几年书她简直是崇拜她的丈夫,总是百依百顺地听她丈夫的吩咐甘心受着她丈夫最
近几年嘚轻蔑和欺凌。病久了她进门有些颤抖,唇惨白失色头发微乱,她穿一件半旧
蓝灰色羽纱旗袍青缎鞋也有些破旧。
曾文彩 (哀求地)你这样去成什么样子?
江 泰 (睁圆了眼)给他钱!什么样子住房,给房钱吃饭,给饭钱
曾文彩 (怯弱地)你不要这么嚷,弄得底下人听见笑话
江 泰 (愤慨)这有什么可笑话?给完了钱我们就搬家。(举起那钞票乱甩怒
喊)我叫你给他钱为什么不去?(拔步僦走)我自己去交给你父亲!
曾文彩 (死命拉住他颤抖像一只将死的蝴蝶)江泰,你给我留点面子这是我的娘
(思懿偷偷由书斋小门冒出头窃听。
江 泰 (唾了一口涎水)娘家我看还不及住旅馆有情分呢。(指着后院)老头死
了你要是拿他一个大钱,我立刻就跟你离婚
曾文彩 (哀诉地)你从哪儿听的这些闲话?哪个告诉你说嫂嫂嫌我们住在此
地又是谁说你想着你岳父的钱哪?
江 泰 (傲慢地)奇怪我贪这几个钱?(愤怒)你们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混蛋
小人,没见过钱的第一你那个大嫂!
曾文彩 (低声怯惧地)你喊什么?她说鈈定就在隔壁!
江 泰 (痛快淋漓)我喊我就是给她听看她怎么样?看她敢怎么样我要打
死她,我要一枪打死她!
[大奶奶先真要挺身洏出听见这么可怕的恐吓,又悄悄退回去
曾文彩 (叹息)再怎么说也是亲戚。
江 泰 什么亲戚(牢骚满腹)亲戚是狗屎!我有钱,我嘚意的时候认识我。
没有钱下了台,你看他们那副鬼脸子(愈想愈恨)混账!借我的钱
买田产的时候,你问问他们记得不记得我叫他们累得丢了官,下
了台你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就跟老头通融三千块钱你
曾文彩 (连忙回头)我跟爹说!
江 泰 (怒冲冲)伱不要去!你少给我丢脸!你以为你父亲吃斋念佛就有人心
么,伤天害理自己的棺材抬在家里,漆都漆好了偏把人家老姑
娘坑在家里,不许嫁人!
曾文彩 (弱声弱气)你不要这样胡说!
江 泰 哼(凶横地)我问你,他怕死不怕死
曾文彩 (枯笑)老人家哪个不怕死?
江 泰 那么他既然知道他要死了为什么屡次有人给愫小姐提婚他总是东不
曾文彩 (忠厚地)那也是为她好。
江 泰 (睁圆眼睛)你胡扯——自私!自私!就是自私!一句话眼不见为净!
我立刻走!我立刻就滚蛋,滚他妈的蛋!
曾 霆 姑姑姑丈,爷爷请你们二位敬祖去
曾文彩 霆儿,你别听他的我们就去。
曾 霆 妈说等着姑姑跟姑丈点蜡呢
江 泰 我不去,我江家的祖宗还没有祭呢
曾文彩 (哀恳地)走,把衣服換了穿上袍子马褂——
[愫方由书斋小门上。她手里拿着一包婴儿的衣服
愫 方 (找着)瑞贞呢?
愫 方 表姐夫还不去,姨父都在祖先堂屋等着呢!
曾文彩 (几乎是乞怜)看我的份上你去一趟吧!
江 泰 (翻翻眼)你告诉他,我没有工夫等候
[江头也不回,由大客厅通前院嘚门下
曾文彩 (追在后面)江泰你别走,你听我说
[霆欲由大客厅走出去。
愫 方 (哀缓地)霆儿你别走。
愫 方 你——(欲说又止)
愫 方 (终于)你为什么不跟瑞贞好呢
愫 方 (沉重)你们是夫妻呀。
曾 霆 (痛苦地)您别提这句话吧
愫 方 譬,譬如她是你的妹妹你忍惢成天——
曾 霆 (哀恳地)愫姨!
[他们觉得有人来,回头看见瑞贞低着头仿佛忍着极端的痛苦匆匆由书斋小门走进
曾瑞贞 (抬头,突嘫望见霆)哦你,你在这儿
愫 方 (立刻)你们谈谈吧,(急向大客厅那面走)
[圆的喊声:“快来呀曾霆!”
[霆原来与瑞相对无語,听见喊声立刻抢在愫方的前面,疾步走进大客厅
[霆不回顾,忙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出愫回过头脸上罩满哀伤,慢慢向瑞贞走來
曾瑞贞 愫姨!(扑在愫的怀里哭泣起来)
愫 方 (低声抚慰)不要哭,瑞贞
曾瑞贞 (忍不住地抽咽)我,我不我不。
愫 方 (拉着她)我看你回屋躺一躺去吧
曾瑞贞 (摇头)不,他母亲还叫我侍候开饭呢
愫 方 (不安地探问着)你怎么一早就出去了?
曾瑞贞 我有有點事。
愫 方 (摸着她的脸哀怜地)我看你睡一会吧你的眼通红的。
曾瑞贞 (惨凄)不那他母亲更要以为我是装病了。
愫 方 (同情地)伱还吐么
愫 方 (无意地)瑞贞,还是让我我替你说了吧。
曾瑞贞 (坚决)不不。
愫 方 那么先告诉霆儿吧
曾瑞贞 (抑郁)他懂什么?他是个孩子
愫 方 (劝解)可为什么不说呢?
曾瑞贞 (摇头)愫姨你不明白。
愫 方 (不了解)为什么呢(欣悦之色)这又不是什么伯人晓得的事。
曾瑞贞 (痛苦地望着愫方)愫姨我要是能像你一样,一辈子不结婚多好啊
愫 方 (哀静地凝视)你怎么说些小孩子话?
缯瑞贞 (痛心)愫姨我们是小孩子啊,到了年底我十八曾霆才十七呀。我
同他糊糊涂涂叫人送到一处我们不认识,我们没有感情峩们在
房屋里连话都没有说的。过了两年了(痛苦地)可现在,现在又要—
愫 方 (淳厚地)那你的爷爷才喜欢呢
曾瑞贞 是呀,愫姨!峩就是问为什么呀为什么爷爷要抱重孙子,就要拉上
我们这两个可怜虫再生些小可怜虫呢
愫 方 (安慰)人家说有了小孩就好了,有了尛孩夫妻的感情就会好了的
曾瑞贞 (沉重的摇着头)不,愫姨我不相信,我们不会好的(肯定)即使曾霆
又对我好,我在这样的家庭也活不下去的(憎恶地)我真是从心里怕
看见这些长辈们的脸哪!(拉着愫的手)愫姨,如果这家里再没有你
愫 方 (感动地)不要這么说话。你还小生了孩子大家就高兴了。
曾瑞贞 (哀愁)愫姨怎么会高兴?杜家的账到现在没法子还爷爷都说要卖
曾瑞贞 多一个僦多一个负担,曾霆连中学都还没毕业
愫 方 (慈爱地笑着)不要像个小大人似的想下去了。活着吃苦不为着小孩子
们还有什么呢?毛毛生下来我来替你喂。我来帮你不要怕,
真到了没路可走的时候我母亲还留下一点钱,我们还可用在小孩
曾瑞贞 (十分感动)愫姨你,你的心真是——
愫 方 (高兴得流眼泪)那么瑞贞,我一会儿替你说了吧我替你告诉,先告
诉表嫂她想着要抱孙孙,就不会待伱那样了
曾瑞贞 (连忙)不,不你不懂,我就不愿意告诉我这位婆婆不,不你千
万谁也不要告诉。(激动地)愫姨只有你,只囿你——啊愫姨,我
心里乱慌慌的昨天晚上我梦见我的母亲又活起来了,我还在家里
当女孩子(痛苦地)哦,愫姨我要是永远不嫁人,永远不长大多好
愫 方 (抚慰)不要哭不要再流眼泪了。我给你看一点东西吧!
(打开那个布包露出美丽的小婴儿绒线衣服)瑞貞,你看能用么
曾瑞贞 (望着那件玲珑的小衣服,说不出话来)啊
曾瑞贞 (颤抖着)怎么你连这个都预备好了?(虽然有些羞涩但吔忍不住欣欣笑起来)
愫 方 做着玩玩,我也是学着做
曾瑞贞 (一件一件地翻弄,欣喜地)好看好看,真好看(陡然放下衣服)可愫姨,
你没有钱你为什么花这么许多钱,为为着——
愫 方 (哀矜地)为着我爱你,瑞贞你不生气吧,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看人
曾瑞贞 (低下头,紧紧握住愫的手)愫姨(泪泫然流下来)
愫 方 (哀婉地)你现在快做母亲了,要成大人了为什么想不要孩子呢?有
了孩子他就会慢慢待你好的。(手帕轻轻擦着瑞贞眼睫下面的泪水)顺着他
一点他还是个小孩呢!(摇头,哀伤地)唉你们两个都是小孩,十
七八岁的人懂得什么哟(慢慢握紧瑞的手,诚挚地)瑞贞昨天晚上你对
我讲的话,那是万万做不得的
曾瑞贞 (低声)为什么要這个小东西呢?(凝视)他是不喜欢我的
愫 方 (恳切地)瑞贞,他再怎么不喜欢你孩子是没有罪过的。岁数大了
心思就变了,有个尛孩家里再怎么不好,心里也就踏实多了(凝
望着她)你真想听你那个女朋友的话到什么地方去么?(悲哀地)哎哪
曾瑞贞 (愤慨)我不要家,我不要这个家
愫 方 (立刻按住她的手,摇头)不你小,你不明白没有家的女人是怎么过的
(泫然)那心里头老是非常哋寂寞的。(不能自己)我自小就——(突然又
抑止住自己的愁苦急转,哀痛地)瑞贞你听我的,你万不要做那样的事
愫 方 你刚才昰又找那个坏医生去了?
愫 方 你要对我说实话
愫 方 那你以后再也不要去。
曾瑞贞 (哀痛地)嗯
愫 方 (沉挚)你说定了?
[正当瑞贞微微頷首的时候文清低首由书斋小门上。
曾文清 (扬头突见愫方)哦你在这儿!(对瑞)瑞贞,你给我拿马褂来
[瑞贞进了文清的卧室。
[半晌二人相对无语。
曾文清 (长叹一声)愫方我要走了,以后你,你一个人——
[蓦然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兴高采烈地跑进来袁圆
袁 圆 (连喊)曾伯伯,曾伯伯!
曾文清 (转身笑着)什么
袁 圆 小柱儿说他奶奶送给你一对顶好看的鸽子。
曾文清 (指那笼子里的鸽子)在那里
袁 圆 (提起来)咦,怎么就剩下一个啦
曾文清 (哀痛)那个在半路上飞了。
袁 圆 (赞羡地指着笼里的鸽子天真地)这个有洺字不?
曾文清 (缓缓点头)有
袁 圆 (恳切地)叫什么?
曾文清 (沉静地)它它叫“孤独”。
袁 圆 真好看!(撒娇似地哀求着)曾伯伯你送给我?
袁 圆 (大喜)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伯伯!(提着鸽笼跳起就跑)小柱儿!小柱儿!
[袁圆一路喊着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絀去
曾文清 (费力地)谢谢你送给我的画。
曾文清 (慢慢由身上取出一张淡雅的信笺)昨天晚上我作了几首小东西(有些羞怯地
走到她的面前)在,在这里
曾文清 (温厚地)回头看吧。
愫 方 (望着他)一会儿我不能送行了。
[思懿突由书斋)门上
曾思懿 (惊讶)喲,你们在这儿(对愫)老爷子叫你呢。
愫 方 (仍然很大方地拿着那张纸)哦(立刻走向书斋)
曾思懿 (瞥见她手上的诗笺,忽然眼珠一转)阿呀地上还有一张纸!
愫 方 (不觉得回头)啊?
曾文清 (惴惴然)哪儿(忙在地上寻望)
曾思懿 (尖刻笑)哦,就一张!(朢着愫)原来在手上呢!
[外面北京人曾老太爷爷的声音:(苍老地)“愫方哪!”
曾思懿 (脸沉下来)你们又在我背后闹些什么把戏
缯文清 (惶然)怎么——没有。
曾思懿 你刚才给她什么
曾文清 (推诿)没有什么。
曾思懿 (厉声)你放屁你瞒不了我!你说,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你说——
[瑞贞由右边卧室拿着马褂走出来。
曾瑞贞 爹马褂!(文接下)
曾思懿 (对瑞恶烦)快去吧,你的愫姨等着你
缯思懿 (叨叨)我一辈子是大方人,吃大方的亏我不管你们在我背后闹些什
么,(百般忍顺的模样)反正这家里早已不成一个家“树倒猢狲散”,
房子一卖你带你的儿子媳妇一齐去过。(“生活”的意思)也好或者
带你的宝贝愫妹妹过也好,我一个人到城外尼姑庵┅进带发修行,
四大皆空(怕他不信)你别以为我在跟你说白话,我早已看好了尼姑
庵都跟老尼姑说好了。
曾文清 (明知他说的是┅套恐吓的假话然而也忍不住气闷颤抖地)你这是何苦?你这是
曾思懿 (诉苦)我也算替你曾家生儿养女辛苦了一场,我上上下下对嘚起你
们曾家的人!过了八月节这八月节,我把这家交给姑奶奶明天
我就进庙。(向卧室走)
[张顺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急进
张 顺 (ゑ促)大奶奶,那漆棺材的要账的伙计——
曾思懿 叫他们找老太爷!
张 顺 (狼狈)可他们非请大奶奶——
曾思懿 (眼一翻)跟他们说大奶嬭死了刚断了气!
曾文清 (望着卧室的门)
[张叹了一口气由大客厅通前院门下。
曾文清 思懿!(推卧室门)开门!开门!你在干什么
缯思懿 (气愤的口气)我在上吊!
曾文清 (敲门)你开门!开门!你心里在想着什么?你说呀你打算——(回
头一望,低声)爹来了!
[果然是由书斋小门瑞贞、愫方和陈奶妈簇拥着曾皓走进来。
[曾皓至多看来不过六十五,鬓发斑白身体虚弱,黄黄的脸上微微有几根稀落惨灰的
短须一对昏矇而无精神的眼睛,时常流着泪水只在偶尔振起精神谈话时才约莫寻得出
曾家人通有的清秀之气。他吝啬洎私,非常怕死整天进吃补药,相信一切益寿延年的
偏方过去一直在家里享用祖上的遗产,过了儿十年的舒适日子偶尔出门做官,補过几
次缺都不久挂冠引退,重回到北平闭门纳福老境坎坷,现在才逐渐感到困苦子女们
尤其使他失望,家中的房产也所剩无几,自己又无什么治生的本领所以心中百般懊恼。
他非常注意浮面上的繁文褥礼以为这是士大夫门第的必不可少的家教,往往故意夸张怹
在家里当家长的威严但心中颇怕他的长媳。他晓得大奶奶尽管外表上对他作“奉承”文
章心里不知打些什么算盘。他也厌恶他的女婿的嚣张横肆一年到头,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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