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的赌博如何处理

11月16日接受记者采访时,正在戒赌的黄嘉伟坐得挺直。他主动提出,如果出现在报道中,不要化名,一定要用真实姓名。他想让家人、兄弟和同学们知道:这些年我太对不起他们,现在该我自己面对问题了。 

90后黄嘉伟从小喜欢看球,自2009年上大学第一天起,就琢磨怎么在赌球上“大干一场”。他抱着手机,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地下注,却常连比赛双方队名都没听说过。最终,竟输了300多万元……如今,他正在广州一家民营的瘾症治疗中心,复习备考心理学的研究生,未来打算加入戒赌团队,做些有意义的事。  

浪子回头的还有23岁的少凡(化名)。11月19日记者在上海见到他时,他刚从武汉考完心理咨询师证回来。他的职业生涯,计划从反赌戒赌机构开始。他坚信,有过赌博经历的人来从事戒赌工作,更有说服力——2015年9月,少凡被朋友拉入一个赌博QQ群,一年多便在网上输掉200多万元。  

每次听说或看到事关赌博的新闻,黄嘉伟和少凡也会心惊肉跳——今年10月底,曾担任院系学生会主席的某重点高校学生李某,自曝网络赌博输掉130多万元,被迫向多家校园贷借款,最终父母卖房偿债还不够;11月5日,一位28岁的电子商务公司老板深陷网络博彩,1年内输了300多万元;更令人扼腕的是,11月12日,36岁的孕妇叶某将3岁儿子托付给婆婆后,留下一句“在外欠了七八万元债”,喝下农药,此前家人相继接到多家网贷公司催债电话…… 

可类似的社会新闻常一闪而过。不少人认为,赌博所导致的家破人亡是咎由自取,“活该”。实际上,多少人忽视了网络赌博并非只是传统赌博的“网络版”,赌局、赌具、赌资都可以是“一部手机,动动手指”,更隐蔽更快速也更“刺激”。但是,网络空间绝不能成为违法犯罪的温床,在公安部门打击网络赌博、洗钱等犯罪活动的同时,这群陷入网络赌海中的年轻人怎么办?又该怎么帮?  


“要将心比心。”这是自称已反赌、戒赌近十年的佀国旗的感悟之一。作为极少数网上能被搜索到的“戒赌专家”,他接纳了不少自愿或是被家人送来戒赌的人,后来索性在上海崇明区陈家镇租下田地和农家乐,筹建反赌戒赌中心。

▲在上海崇明,一些自愿或是被家人送来戒赌的年轻人正在集体学习。 采访对象 供图

毕竟,2008年佀国旗帮助妻子戒赌的故事,曾被多方报道,让不少赌徒及家人觉得靠谱——为了让妻子脱离原来打麻将赌博的牌友,佀国旗丢下家中开的理发店,俩人一起从老家濮阳去了成都,并尝试寻找类似家庭,彼此鼓励,反对赌博。他们和一户自称妻子“患了赌癌”的绵阳家庭相识,类似的苦痛经历让两家人住在一起,四人聊了数日,佀国旗把一些隐私和心中的痛点都说给对方听,他认为“千言万语中或许有一两句触动了彼此”,双方都从那时起逐渐戒赌。之后,佀国旗夫妇游历各省,宣传反赌,帮人戒赌,2015年到了上海。  

佀国旗自认了解赌博、明白赌徒心理,他总结“贪欲最难控制”。他忆起一位在他那里戒赌半年多的浙江老板,生意做得顺利时年入上千万元,曾经抽中华烟都嫌寒碜,后因赌博家财散尽,欠了一屁股债还离婚,开车出门被催债人跟踪,不由分说开走他的车;与前妻见面时,被前妻不停嘴地骂上3小时;女儿有些抑郁,出门购物,同一款鞋要买3双。这么一位老板,明明跟着佀国旗“治疗”得不错,很久不赌,偶尔提出回家一次,在路上有人还了他5万元,他竟然立即复赌。因为他觉得反正自己最小债务都是90万元以上,数百万的债务拿这5万元来填也是杯水车薪,不如干脆赌一把。

“只要心有贪念,正常生活和亲情都可以不要。”佀国旗说,他点醒这位老板,怎么就没想过拿这笔钱给妻女当生活费呢? 

为了将心比心,佀国旗干脆花钱“拜师”,学了各种赌博的“千术”。在带着妻子游历各地宣传反赌戒赌的路上,常有人坚信“赌输了不过是运气不好”,佀国旗要现场演示:那些看似公平的赌局,大多是一场骗局。如今,他和新碰面的赌徒碰面,常会简单露一两手,无论洗牌、发牌环节,都能轻松在对方眼皮底下作弊。他管这叫“破冰”,确实管用,本来犟头犟脑不愿听“说教”的赌徒突然来了兴趣——我姑且服你,听你说说。


有赌徒突然醒悟。一位年轻人因偶然跟着佀国旗去北京出差时,在餐桌上听到陌生人带着痛惜和爱怜之意谈起自己的儿子,突然道:“原来天下的爸爸都这样,我以为我老爸在骗我。”从那之后,他常会提出借佀国旗手机,想跟“多年不说话”的父亲通电话。在佀国旗看来,有了亲情和责任心,戒赌便有了希望。

可还有一位19岁的年轻人,从监管老师宿舍偷走了父亲留下供急用的信用卡,冒充父亲给运营商打电话屏蔽了手机短信,之后迅速在附近村镇花3000元买了手机,又迅速利用手机上网投注5000元,眨眼功夫,输光。  

网络赌博的新特性,有时也让佀国旗无奈。2008年他带着妻子戒麻将,当时接触到的赌徒大多30岁以上,玩的几乎全是麻将、扑克,聚赌违法,还要躲躲藏藏;大约从2013年起,来找他咨询、求助的多是青年,最小19岁,最大不超过40岁,九成以上玩的是网络赌博。

除了那位在佀国旗眼皮底下偷出信用卡的年轻人,佀国旗接触过不少“网络赌徒”,比如一位看着腼腆且有稳定工作的小伙子,曾回忆自己的“巅峰时刻”:领导安排工作的几分钟内,他用手机玩了“网络百家乐”,赢了40多万元,可那不过昙花一现,最终全家赌债缠身。还比如,一位因沉溺网络赌博已被父母“严密监视”的青年,用塑料袋包好手机藏在马桶水箱内,上厕所的几分钟内,数千上万元的输赢,赢了吹着口哨出来,输了便倒头睡觉。父母后知后觉,等欠下还不清的债务,为时已晚。  

佀国旗买来了所有能买到的网络赌博设备,还花了一万元请人开发模拟程序,试图让人看明白“想让你输多少就输多少”。  

记者追问,若是网络赌球如何演示,他回答,那只能靠“讲理论”了。  


为了证实网络赌博的“暗箱操作”,记者联系上一位熟识网络“赌群”运作和赌博网站运营维护的阿豪(化名),人称“操盘手”。他告诉记者,要运作一个赌群,两人就够了,一人负责“财务”结算,另一人负责接纳新人、维持群内“秩序”;赌博网站则一般需要技术、客服、财务、市场开发等人分工。不管是赌群还是网站,核心都是客流量,于是有人“投放广告”,拉人加入还有“回扣”。但无论哪种网络赌博形式,都不可能像表面上那般公平——比如网上的棋牌软件、竞猜游戏,潜规则是后台系统可更改数据,“大数据”揣摩赌徒心理,通过用户注册时间、下注数目进行运算,最终“包你输”。

另外,他还透露,即便是一些利用社会彩票开奖数据、看似童叟无欺的网络赌局,也早在赌群的规则中藏下陷阱,庄家赢的概率远大于赌客。

“赌术再强,不敌算法。”阿豪说。他和佀国旗都遇到过不服气的赌徒,那些人言之凿凿:“我赢过。”  

“让赌徒赢的,一种是‘黑网’,专门‘钓鱼’,背后有其他非法勾当;另一种可能,是新的赌群或网站为了吸引流量故意设置的。”阿豪总结道。数位戒赌者和反赌人士均提及,更恶劣的情况是,在非法网络赌博中不乏“黑庄家”,在赌徒赢钱或大量投注后,封锁账号甚至关闭网站、吞钱跑路。考完心理咨询师、准备在崇明帮助佀国旗戒赌的少凡袒露过自己的经历,原本只玩“老虎机”,输赢不大,自从2015年被拉入一个赌博群,在看似公平的网络赌博中,输了200多万元。  

但是,这些理论和案例,能多大程度地帮助赌徒戒赌,少凡和佀国旗都难以评估。目前他们能教给戒赌者的,除此之外,难有新意。 

佀国旗和监管老师们所能做的,是24小时看护这群“学员”。他们目前住在农舍里,每日早起读国学典籍;他们被禁用手机,练毛笔字,接受心理咨询,晚上早睡。佀国旗期待用好的生活习惯替代他们曾经的“赌徒习惯”,比如熬夜、不吃不喝、玩手机和电脑。  

可佀国旗也不敢看管得太紧,他坦言宁可容许“学员”复赌,也不能像国内某些地方的“戒网瘾学校”一样。  


总有人戒赌又复赌。“心瘾难治。”29岁的金伟(化名)说。  

金伟大学毕业后,原本只是爱买彩票,无意间在2013年7月经人介绍进了赌博网站,刚开始还“尝点甜头”,3小时内从500元博到了15000元,这是他赢得最多的一次。但那之后,别说一个月几千元的工资泥牛入海,连母亲从亲戚家东拼西凑的8万元结婚彩礼,也在婚期前两周,被挥霍一空。“那个时候是想方设法要弄到钱,根本不管这笔钱本来是用来做什么的。”金伟回忆,“就像着了魔一样。”他骗未婚妻说亲戚要买房,两人去一家贷款公司借了11万元,婚后才东窗事发。家人一次次给他还债,他一次次偷偷借钱去赌,连续7次,直至2016年6月,输了至少100多万元。家里被掏空,信用卡透支,从20多个网贷平台上借的钱无法偿还。

如今回想,金伟说他经常能保持一连五六天的只赚不赔,但总在最后一天“血本无归”。他总认为,如果有足够资金,一定能回本。可他越赌越大,最疯狂的一次,一把下了84000元,一秒输光,当时他根本想象不出8万多元在面前摞起来是什么样子——网络赌博的可怕之处,其一便在于“它只是数字”,其二在于“无限循环”。

以前金伟买彩票的习惯是每天晚饭后到楼下的彩票店,一天开一期,但到了网络上,他买的是“高频彩”,十分钟开一期,只要抱着一部可以上网的手机,从早到晚就能在“下注、开奖、再下注”的循环中赌下去。  

2016年,金伟曾赴广州一家“戒赌诊所”接受“治疗”两个月,那是多年来他最放松的日子。他抛掉手机,不再盯着屏幕上的数字,不用时刻想着下一盘开奖结果,终于能常与妻子坐在一起聊天……  

他自己都没想到,复赌竟然是因为一场梦。他梦到赌博,强烈的快感像电流一样涌遍全身。惊醒之后,他掏出手机,重蹈覆辙,一个下午,他欠下几十万元,又在最后关头赢回28万元,再过3个小时,分文不剩——他蒙头大哭,这明明是自己预想得到的结局。  

第二天,妻子与金伟离婚,带着3岁的小孩离开了他。他一个人到广州,举目无亲,下意识地回到那家“戒赌诊所”做志愿者,夜里骑电动车送外卖。  

在这里,他遇到了同样从网络赌博中抽身而出的志愿者黄嘉伟。为了更有效地反赌戒赌,黄嘉伟正复习考心理学专业研究生。他们有了伴,这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广州这家“戒赌诊所”创办人叫何日辉,他原是一家三甲医院的心理科医生,更倾向于将金伟的“心瘾”视为一种新型的精神疾病。他发现近两年咨询网络赌博问题的人明显增多,与传统赌博相比,网络赌博成瘾病情更严重,从初期的感兴趣到成瘾直至社会功能受损,发展速度更快。他采取的“治疗”办法主要是深度心理干预。 

值得关注的是,数位“回头浪子”之后均在“戒赌诊所”发挥作用。除了志愿者金伟和黄嘉伟之外,记者还在这里看到31岁的汪殊,他赌过十多年,现今成了“戒赌辅导员”,能帮医生跟“患者”沟通。当医生对“行情”和“专业”不了解时,汪殊显然更能理解“患者”的想法。在何日辉看来,汪殊的“现身说法”其实是一种认知行为疗法,不一定真正能有效戒除赌瘾,但鼓励有赌博经历的人去从事反赌戒赌工作,无疑更能与“患者”有效沟通。  

同样,在佀国旗团队中担任助教,也是少凡的正式工作,而且这是第一份工作。他擅长处理求助者们的债务问题,他发现几乎每位网络赌博的求助者都欠下了大量不同小额贷款公司的贷款。

记者在采访中也发现,有过赌博经历的年轻人无一例外地背过来自线上或线下的小额贷款。这类贷款申请简单,很多时候只需提供身份证、实名电话卡、通讯录或通话记录,额度也不高,单笔不过数千元,但催起债来毫不含糊。多人告诉记者亲身经历,催债者会给通讯录里所有亲朋好友发短信、打电话,不少赌徒及家人不胜其扰或是担心影响工作、婚姻等,总会拆东墙补西墙地还债。可钱一还上,“信用”就提升,借款更容易、额度更大,为复赌埋下祸根。如此恶性循环,也是一些令人痛心的赌博悲剧的源头之一。

佀国旗粗略统计过,网上能申请贷款的所谓“小贷公司”至少有400多家,将正在他这里戒赌的任何一位“学员”的债务清单打印出,一张A4纸都列不完公司名称……

反赌戒赌者们已形成共识:戒赌是一项“系统工程”。在心理干预、“现身说法”、半军事化管理等方法之外,至少还得有懂行的债务法律顾问;还应该有的是,对赌博者家人的心理辅导,在痛苦过的心里留一些温暖,全家共渡戒赌难关。

复旦大学心理学系主任孙时进与佀国旗等人有过交往。他也认同,戒“网赌”的关键之一,在于重建生活的意义,通过行为的改变,找回家庭关系、情感,进而寻求自己生活的意义和价值。  

记者与金伟分别之时,已是晚上9点半,金伟麻利地换上送外卖的工作服,骑上买来的二手电动车,冲进茫茫夜色;就在这个时刻,黄嘉伟正伏案,读心理学的专业书籍。生活在继续,并总会更好。

题图说明:在上海崇明,戒赌的年轻人正在努力改变之前的不良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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