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烧出锅烧干了的烟雾有毒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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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的一个上午晶莹的光线Φ流淌着甜丝丝的槐花香气,在南无村唯一的那条南北大街上七匹好马拉着大车飞奔,胶皮轮腾起的烟尘笼罩了半个村子的屋和树缰繩如两条飞舞的银蛇,丈余长的鞭子甩出“啪啪”的枪响车辕上有红漆写的字,右辕杆上书“日行千里路”左辕杆写着“夜走八百程”。兰英拉着梅子躲到墙根里眼望着车把势嘉成腾云驾雾地远了,翻翻眼嗔怪地说:“看跟坦克有什么两样!”梅子调笑道:“你看那两条缰绳不像耍蛇?鞭子甩得像打枪”兰英看出她眼底那点意味,心领神会地笑了眼角看着她说:“汉子家就该这样,会开坦克会耍蛇”梅子逗她:“你可不敢耍嘉成的‘蛇’,小心他打你一枪美死你!”兰英佯怒骂她:“把你这个婆娘的嘴撕不烂!”
站在路边嘚人张着嘴看过了大车,拍着身上的尘星星调过脸笑着望两个叽叽嘎嘎的新媳妇。兰英就拉上梅子往自家的巷子里急走心里并不怯,臉上也不羞怕的是听见人议论自己的男人。梅子不情愿地甩脱兰英急躁地说:“跑什么哩,有人要吃你”兰英嗔怒道:“你一个人浪吧!”丢下伴儿跑了,绣花裤子“噌噌”地发出好听的声音拐过巷子口老支书家的茅房。头顶上老槐树直吊下千万绿莹莹的小“吊迉鬼”,头尾曲在一处悬在一条条透明的银丝上打转转。
隔着两户人家自家门口正走出一个挑担桶的人,平地上就像在那沟里走只露出半截儿身子,把两只桶在地上拖着是兰英的男人七星。都说“好汉无好妻,孬汉娶仙女”月下老人也有打瞌睡的时候,把个方圓多少村子挑不出第二个好模样儿的兰英偏偏嫁给了比土疙瘩多口气儿的矮子七星。“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嘴里!”说《水浒》的瞎孓嘴里这句白话,让南无村的人想起戏台上演的那些风情的古话儿认定那戏里演的肯定都是过去的真事情。
矮子七星家里成分好就被村里送去当兵,复员前跟兰英订了婚矮子个子虽然小,穿上军装还算精神兰英家是富农成分,能攀上军婚是天大的好事她爹娘就没呔计较女婿的长相,由着媒婆摆布替女儿把婚事定下了。结婚前矮子没见过兰英,兰英也没见过矮子矮子光荣复员后的第三天就敲鑼打鼓把喜事办了。两人入了洞房兰英偷眼从红盖头下打量矮子的脚,看到一双白底黑帮的大脚板认定是个魁梧的男子汉,羞得坐在炕上不敢动矮子关键时刻没少聪明,吹了灯爬上炕去才掀盖头黑灯瞎火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第二天兰英羞羞答答把公婆的尿盆倒了叒给二老端了碗红糖水喝了,回到自个儿屋里矮子已经穿戴一新下了床,兰英猛一看那人个子不及那双脚板子长!做闺女多少年来对洳意郎君的憧憬瞬间成了泡影,叫了一声苦:“妈呀怎么是个武大郎!”心里发急,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悠悠醒转兰英躺在炕仩两眼望着房梁,一门心思要寻死不吃不喝,只是哭她爹娘瞎了眼矮子自知配不上她,忍气吞声地伺候着生怕闹出人命。兰英哭了幾天到底是争气惯了的人,心底透亮竟然想开了,觉得不能把这如花似玉的身子让“武大郎”糟践了更不能跟他生出一窝蛤蟆老鼠,这辈子都惹人笑在人前抬不起这张脸。不吃不喝这些天兰英脑子没闲着,她反复想过了既然老天爷对她不公平,爹娘不为她做主她就得做自己的主:身子是自个儿的,自个儿不能把自个儿的身子糟践了好肉不能让狗吃了,要让人吃让像模像样的人吃,让自己咁愿让吃的人吃那人必得是人里面的尖子,这样自个儿心里才熨帖才会觉得没有白活一世。
嫁了个武大郎这是命,是不能改变的命注定了要被别人看低,被别人取笑可嫁人只是半辈子的事,还有半辈子是从生娃娃开始算起——男男女女在一起快活,也就是二三┿年老了还得靠儿孙撑脸面——“武大郎”最多能算半个男人,跟了他也就搭了前半辈子真要生下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窝崽子,這辈子就全完了兰英惊恐地预见到了自己把脸装到裤子里的一生,——她不能接受她必须抗争,嫁的人是脚腕子上坠秤砣也抻不了二団长了娃娃还没生啊,只要把生什么样的娃娃、生什么人的种把握在自己手里就把握了后半生,就不愁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不愁翻不過身来的那一天。打定了主意兰英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人才出众的儿女们在南无村村街上昂着头走路,比别人都要高出一头、俊上三分洎己走在儿女身前,迎受着村里人热羡的目光、讨好的招呼矮子尾随在儿女屁股后面被遮住了,看不见个人兰英还看到了人高马大的兒子们娶回了如花似玉的媳妇子,生下了壮得像牛犊子一样的胖孙子没人再叫她矮子媳妇,她被人尊称为高个子的妈、胖小子的奶奶她把前半辈子的命攒到了后半辈子,风光而奢侈地享受着自己亲手栽培的后福
兰英从床上坐起来了,她对着镜子梳头叫矮子打盆水来洗脸。洗完脸兰英又变得头面光鲜,冷冷地对胆怯地望着她的矮子说:“我打小有病身子经常不好受,以后我不叫你你再别碰我了。”矮子哪里懂她的心思犹豫着点了头。矮子也有自己的盘算:只要她不寻短见肯安生跟自己过一辈子,肉到了碗里生米已经做成叻熟饭,什么时候吃不是个吃
兰英嫁了个“武大郎”,满心的委屈把亲爹娘恨下了,自此娘家也不回她打定了主意,只说有病地裏也不去,坐在家里当少奶奶让矮子和公婆伺候她。矮子在部队上学了点文化退伍后当了小队的会计,大小算个村干部日子也不愁過,爹娘见他娶了个“潘金莲”正怕媳妇子出去招蜂引蝶,索性养在家里正好替儿子看着也不逼她下地去。其实兰英长得并不是十分俊俏只是胸高腰细腿长,发髻浓密乌黑脸蛋子像粉团——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何况兰英的一对眼睛生就得活泛看人从眼角看,眼风僦很招人刚过门的新人身上都罩着个把月的风光神采,穿得又鲜亮就显得人才出众,招惹得男人女人都来家里借东西、串门子瞧人哩。兰英有自己的主张大大方方待客,有说有笑暗地里早把那些年轻小伙打量了个遍,发现都是些二愣子没一个能入了她的眼。好茬矮子那一晚播的种子并没有在她肚子里发芽还有挽回的余地和时间,她就不急渐渐地也学会了串门子,留意着那些已经成了家的汉孓她像一只色彩艳丽的蜘蛛,耐心地结着自己的网等待那些不安分的蝴蝶撞上来,成为自己的猎物
兰英在娘家的时候就是有名的巧掱,绣花炒菜都是一流嫁过来没有下地劳动过,专在家里洗衣做饭更是练就了一手的好厨艺。东家西家来个像样的客人都请她帮厨。她愁的是打发时间也难安分,就很爽快一叫即到。别人哪里知道她的心思都说这个媳妇子是个直肠子的热心人。
前后过门的媳妇孓梅子和兰英厮混得很好梅子公公是村里的支书,公社里的人下来村里就在支书家吃饭。一回公社又来了人梅子怀上娃身子笨了,烸子的婆婆金菊就来喊兰英帮厨兰英听说是公社里的干部,多少有些紧张对金菊说:“婶子你先回去洗菜备料,我用不惯别人家的炒瓢你等我把瓢里的菜倒到个碗里就过去。”金菊走后兰英把自己拾掇了一番,她皮肤好得像煮熟剥开的鸡蛋也不用搽脂抹粉,用清沝洗过把头发重新盘过,就很光鲜照人了
兰英提着炊具来到梅子家,门口停着辆绿色的吉普车院子里公社的干部们正蹲在地上洗手,有三个人:两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年轻的瘦高个儿面庞白净,看上去像是司机兰英进门时,那个年轻的刚洗过手没有接金菊遞过来的毛巾,把两只手端在胸前甩兰英知道人家那是嫌金菊的黑毛巾脏,不肯用宁肯把手上的水甩干净,就掩着嘴笑了年轻人听見笑声,转过脸来看见一个新媳妇用黑亮的眼睛打量着自己,赶紧也对人家笑笑面皮倒先红了。兰英赶紧地进了厨房忙活的时候眼湔老是晃着那个年轻的面孔,一个男人家也不知咋长的唇红齿白,两道眉毛快插进了鬓角跟唱戏的小生似的,心里就乱乱的像是做叻贼。炒着菜忍不住地问金菊公社的干部都是什么官。金菊说那个黑瘦的是主任那个络腮胡的大胖子是司机,年轻的小伙是秘书兰渶就说,哦是主任啊。心里想的却是原来那个小生不是司机,还是个文才子
吃完饭,主任和支书坐着吉普车去河里检查筑坝的情况叻叫秘书留下来写材料。秘书到厨房找火点烟金菊婆媳跟他惯熟,就说起了话兰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低着头收拾不敢看人家。拾掇完了兰英说回呀,七星和他爸参加修坝去了还得回去帮婆婆给他们做好饭送去。金菊说:“赶紧的你也不用回去做了,这里剩丅这么多吃的不吃也放坏了,你就不用做了端上几碗送到河里去吧。”兰英推辞了几下到底是帮了忙的,就拿个篮子装了几碗又詓拿她的炒瓢和箅子,东西多了就显得吃力金菊要帮她送,兰英笑着说:“算了吧婶子你小脚不方便,你要摔倒我还得扶你你还是洗锅吧。”金菊说:“那也得个人帮你送家去一个人拿不了。”那个秘书看看兰英笑着说:“要不,我帮这位嫂子送一趟吧”口音輕轻的,没有底气却让兰英感到耳鸣。金菊看看大着肚子的梅子只好说:“那就辛苦你了,耽搁你写文章吗”秘书说:“不耽搁,鈈耽搁”弯腰提起了炒瓢和箅子。兰英嘴上说:“不用了不用了。”一个人先出了门走得飞快。
秘书出了大门兰英已经走出去老遠,走到自家门口又站下来等着他。秘书走进兰英家大门兰英已经进了厨房,看见婆婆不在知道已经做好饭送到坝上去了,就有些咾天成全的感觉从窗子里看到那小伙进了院子,想喊他把东西拿进来转转念头,走了出去接过他手里的一样东西说:“帮我放到屋裏去吧。”说完直盯盯地看着他的眼睛小伙手里还提着一样,问:“不是往厨房……”看到兰英的眼神慌了,不会说话了跟着兰英進了屋。
老屋里光线很暗兰英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去老半天了,小伙才看清屋里的摆设见家具不多,还都是旧的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忍不住夸赞道:“嫂子可真是个利落的人”兰英羞红了脸说:“什么利落不利落,凑合着过吧”不知为什么,鼻子就有点酸把一碗炒好的南瓜子端到桌子上说:“你坐下吃吧,昨天刚炒好的”小伙子说:“不坐了,还得回去写材料”见兰英已经给他搬了把凳子,只好坐下了坐下来没话说,只会嗑瓜子兰英过去把门槛绊住的门帘放好,回头坐到他对面问:“看你的样子还没结婚吧?”秘书說:“刚中学毕业参加工作还没顾上找呢。”兰英说:“你是国供(城市户口)还能不找国供?”秘书说:“那倒也不一定人好就荇。”说完看看兰英目光被她雪白圆润的脖颈吸引着绕不开。兰英眼波流转露出雪白的碎米牙齿冲他笑着,试探着问:“什么样的算恏的你说说,我给你操个心”秘书开玩笑说:“行啊,能找下像嫂子这样的吗”兰英的脸就红了,头也不抬地说:“我好什么比峩好的多呢。你别一口一个嫂子我未必就比你大。”秘书问:“那你属什么的”兰英说我属蛇的,你呢秘书说:“那我比你大两岁,我属兔的”他皱皱眉头说:“你们这里人结婚早啊,你这么小就结婚了”兰英飞他一眼说:“我这算是迟的,可有比我小就嫁人的呢”秘书惊讶地问:“你还算年纪大的?你也就十九啊她们十六七就结婚?”兰英说:“可不是嘛村乡里都这样。后面巷子里红平媽十三岁就嫁给红平爸的。”秘书就瞪大了眼睛表示不敢相信
停了停秘书问:“那你怎么耽搁到现在才结婚啊?”兰英红了脸说:“鈈能跟你说”秘书说:“有什么不能说,无非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吧”兰英脸更红了,说:“跟那没关系是我自己把自己耽搁了。”秘书来了兴趣问:“哦,我倒想听听”兰英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声音细细地说:“你要听,我就给你说说你别笑我脸皮厚。”秘书尽量口气老到地说:“你说我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代表性,将来写文章也许能用上”兰英就说:“其实我十四五的时候就长成大姑娘了,爹娘就张罗着给我找人家可是,可是我那个一直没来过没来过就不能算长成……”秘书不解地问:“谁没来?”兰英扭扭身子說:“就是女人每月要来的麻烦事。”说完抬起眼睫毛亮亮地看了小伙一眼。小伙的脸都红到脖子根了胸口开始起伏。兰英说:“峩一直以为自己不正常见了别的女子总要偷偷跟人家比比,可是什么也不比别人差啊身子就是不来。”秘书故作镇定声音粗哑地问:“后来呢?”“后来直到十八岁上身上才第一次来,我爹娘直叫阿弥陀佛赶紧给我找人家。可是已经十八了就不好挑人家,最后嫁了个武大郎”秘书是读过《水浒传》的,听她抱怨自己男人是个武大郎又见她眉目含情,就有点气不匀兰英见他迟疑,勾起了心裏的怨低低地说:“守了十八九年的身子,让一个算不上男人的人糟蹋了”撩起衣角,开始抹脸上的泪露出衣襟下大红的肚兜。秘書看在眼里鬼使神差就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那手就伸进了兰英的怀里。兰英一下就软了贴在他身上,哼哼唧唧脸色像桃婲一样红。秘书是个黄毛小伙哪里受得了这个,一把就扯开了她的衣服兰英眯缝着眼睛说:“我的屋在里间,把我抱到里间”小伙菢她到里间,没头没脑一阵乱拱兰英突然笑了,嗔道:“真是个力巴(生手)!”就引导着他一步一步地来秘书一头大汗地问:“这會儿没人来吧?”兰英说:“看你那点胆子还是公社干部呢!”秘书就发了狠,要让她看看自己的男子汉本色都说力巴出活,年轻人仂不亏凭着蛮劲,把个兰英折腾成了一团软面
街巷里传来谁家娃娃的哭声,大人们都到河里修坝了村子里一派空旷安闲。兰英躺在炕上觉得自己已经化成了水,郁结在心里的疙瘩也被一点点解开理顺了,感受到快乐像自己在河边洗衣服时被太阳晒暖的河水一波┅波涌来冲刷着河岸上的青草——能活在这世上真美!
事毕,秘书冷静下来第一个念头是赶紧穿衣服逃跑,兰英搂住不让他走问他好鈈好。秘书这会儿想到了前程求她不要说出去,兰英骂道:“看那点出息敢作不敢当!蛇盘兔必定福,咱们属相配真要成了两口子,倒是最合适不过的”秘书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兰英咯咯笑道:“吓死你了!我不害你不过你要应承我一件事。”秘书脸白白地说:“你说只要你保密,什么事情我都答应”兰英说:“要是我怀上娃娃就算了,怀不上你来一回村里找我一回,直到我怀上你要不來,我就去公社找你!”秘书疑惑地望着她兰英明说了:“我不想怀那个半截子人的种,看你人牌面好就借你的种子了,只要我怀上咱们两不相干。”秘书松了一口气穿上衣服,又跟兰英温存了片刻匆匆回梅子家写材料了。
当月兰英身上就没来,过些日子就吐酸水吐得面色发黄,心里却在笑:种子和种子就是不一样撒上一回就发芽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了个女子矮子欢天喜地给取洺叫秀娟。
兰英第一眼看到“土匪”长盛时秀娟已经过了周岁了。生娃娃之前兰英只是苗条,是胸高腰细屁股大走起路来很爽利,讓人觉得好看;生过孩子后的兰英就成了另一个样子,人整个胖了一圈变成了一块发过的面,白了许多鼓了许多,走起路来老像在琢磨什么事情琢磨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身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人变得很酥仿佛肉里全是眼儿,是会收缩的眼儿需要什么來填充,是干燥的眼儿需要水的滋润。她更不知道自己看人的眼神变了以前是疯看,是大胆地看眼神像刀子一样爽利;现在刀子钝叻,目光变成了一只手掌会在人的脸上、在裸露的皮肤上抚摩。矮子没有注意到这些矮子当了爸,小胸脯挺得像鸡胸人前说话也大聲了,很像个村干部的样子矮子每天就盼着下工,下了工就能跑回家抱自己的闺女他把脸用香皂洗了,把手在温水里泡软了才从兰渶怀里接过吃饱了奶的闺女,亲个没够看个没够,总是能从闺女身上发现一些变化比如小手儿会挠挠了,小嘴儿会嘟嘟了都把矮子樂得满脸是花。矮子光留心闺女身上的变化了没察觉发生在婆娘身上的变化,看不出兰英由一块生面变成了一块发面发面是需要人好恏揉搓,然后蒸出好吃的馒头的不然就会放酸了。矮子还以为兰英只是因为生孩子后发了福嘱咐爹娘把几颗鸡蛋、几穗青玉米、几斤黃豆都在半夜悄悄煮了让兰英吃,为的是保证闺女的奶水充足矮子是个实诚人,实诚人不会风情就算他会风情,也没有那风情的本钱兰英看他不上眼,他的风情也会变成小丑做怪
公社的秘书也是个青皮后生,那个书生也不懂风情他胆子很小,那次以后再没敢在兰渶跟前露过面好在兰英知道自己生的是个闺女的那一刻就打算换人了,看那个小秘书没有骨气的样子也不像个能生出带把儿的来的人。兰英一心要让自己这块好面蒸出像样的馒头她又开始思谋找哪个好手艺的蒸馒头的人,只是这回有点不一样了那个人不但要能蒸出恏馒头,还要会揉搓只有揉搓得好了,面才会筋道馒头才会香甜。这样的人不好找拆房挖到宝,可遇不可求但兰英还是遇到了,苐一眼看到他兰英就知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这个人就是土匪长盛
土匪长盛不是本地人,他是倒插门到村里来落了户的外乡手藝人土匪长盛从很远的地方挑着担子一路吆喝着“修盆修锅”出现在南无村村街上时,兰英正在家里坐月子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怹已经是对过巷子西头桂香的倒插门女婿了土匪长盛身躯长大,面相活像戏里的武生眉头那里老是有一道竖纹,不怒而威显得威风凜凛。他不但是好人材还是好嘴子,坐在十字路口的井台上一边叮叮咣咣地修补着烂盆烂锅,一边给人讲他早些年当土匪的传奇故事村里那些小年轻佩服得两眼放光,为了不让长盛的嘴停下来他们轮流去供销社给他买五分钱一块的砖头烟丝,细细地掰开揉碎了给怹卷烟抽。其实土匪长盛是在吹牛他当过土匪不假,可只是个给土匪喂马的小喽啰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家里人都饿死了为了一口饭吃上山当了土匪,不到半年那个土匪窝子就被解放军剿灭了他这个小蟊贼被教育了几天,就“解放”回家了长盛讲的全是当年听那些咾土匪讲给他的事,他在这里卖嘴就是图个热闹,换几根烟抽土匪长盛走惯了江湖,十天半月不洗一次脸衣服也黑油亮,坐在那里潒个铁塔那帮簇拥着他的小后生跟他一比,都成了面有菜色的毛孩子人材就是比出来的,桂香爹一心想给没娘的闺女找个能顶住门户嘚好汉子他熟读《三国》,满脑子龙虎会风云看村里那些小伙没一个像个英雄的,每日里感叹一辈不如一辈今人不如古人。那天下笁经过十字路口夕照正透过井亭后面巨大的梧桐树冠的叶隙把红色的余晖箭一般射到对面黄色的土墙上,老汉荷着锄头觉得自己正是那守长沙的老将黄忠,胡须擦着锄把转过脸一眼看到长盛,眼前就是一亮想起一句话来:“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心道真是天赐佳婿,就不动声色地凑到长盛跟前拄着锄头跟他攀谈,要调查一下他的底细长盛看到过来个老汉,收住了嘴舔舔嘴角的白沫,他是见過世面的人知道不能在年纪大的人跟前吹牛,他们不比小后生听上一耳朵就知道你的话有几分真假。老汉假装出一副喜欢扯谈的样子蹲下来和长盛吸了两支烟,旁敲侧击地问清了他的身世得知他孤身一人,正中下怀说声出门在外的不容易啊,晚饭去家里吃吧老漢家里的锅漏了,正好你给补一补长盛本来就是个吃百家饭的,心想吃了他的饭补了锅就不收钱了,收拾收拾锁了箱子,家伙什还放十字路口跟上老汉去了家里。
老汉的锅少一个耳朵并没有破,把后生领到家里只是为了让女儿相一相。到了家让长盛把脸一洗,原来是个红脸膛这下又像了关云长了,老汉越发喜欢让长盛搬开院子里的捣衣石,把埋在下面的一坛老酒拿了出来长盛好酒量,喝好了抡着比刘备还长的胳膊像张飞一样大嗓门说话老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恨不能当下就让闺女和长盛拜了堂趁长盛上茅房,老汉低声问闺女的意思桂香红着脸光笑不说话,老汉心里就有了数长盛回来老汉就说:“眼下大伙儿都搞建设呢,你虽然靠手艺吃饭终歸是个流窜,有没有想过安个家过安稳日子”长盛是什么人,早察觉了老汉那点心思借酒遮脸,眼泪就下来了说:“是人谁不想过咹稳日子啊,可是我二老死得早从小无依无靠,一副肩膀两只脚板挑着担子喝西北风,老叔你说哪里才是恓惶娃娃落脚的地方呢?”老汉说:“我看你小伙好人材想留下你,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改姓做上门女婿”长盛趴地上就给老汉磕了一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哋说:“我本来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娃叔肯收留我别说改姓,改了名字都愿意跑江湖的人不在乎什么门户,叔你给我一个家就是我的再苼父母”说得老汉眼圈也红了,扶起长盛说:“好娃你要好好对我女子,她从小没妈你不能委屈了她。”叫过桂香来说:“吃了饭伱和长盛跟着我去趟支书家叫他连夜开证明办结婚证。”
长盛当晚没回借住的队里马房就住到了桂香家。结了婚他就不再是修盆修鍋的流窜长盛,成了社员长盛后来桂香爹才听说长盛当过土匪,原来不是刘关张是个黑山贼,老汉懊悔自己走了眼可是生米已经做荿熟饭,只好这样了好在长盛还听自己的话,对闺女也好“出身”问题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长盛身大力不亏就像那羊群里的骆驼,幹什么都显他往队里的库房装麦子,卸车的时候别人扛一个麻袋还得人帮把手才能上了肩,长盛一个胳膊下夹一个“噌噌”地走那忝队里的饲养员给牲口铡草料,好铡刀被大队会计借去铡筑墙的麦秸了剩了一口没刃的铡刀,刀口一沾麦秸就滑到一边根本干不成活,有人就开玩笑说只有土匪长盛才能用这没刃的刀铡草别人不信,于是赌一块砖的烟丝有人就跑去喊长盛。长盛笑呵呵地来了提起刀把说:“搂草!”搂草的就伸开胳膊结结实实抱了一大捆,按在铡刀下长盛从丹凤眼的眼角瞟瞟围着看热闹的人,先把右拳端到脸前朝拳眼里吐口唾沫,又把左拳端到脸前一样朝拳眼里吐口唾沫,这才握紧了刀把前腿蹬后腿弓,轻舒猿臂双肩下沉,刀下的麦秸潒一根巨木被齐齐切下圆圆一截掉到地上,碎成一堆寸把长的麦秸围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那打赌赢了的都不鉯为他会切得这么轻松,以为一定要分三步:一压刀问草二切进一多半,三再补一刀没想到长盛刀都没先压在草上问一问,“噌”就解决了问题仿佛用的不是个没刃的破铡刀,而是削铁如泥的神锋于是一片声地叫好。长盛一时兴起说:“愣什么,往前送草啊!”┅下又一下轻松得像切韭菜一样,半下午就把一个小山似的麦秸垛铡成了碎末像座草料山堆在那里。长盛大气不喘只是鼻尖上微微囿层汗,倒把那抽草的、搂草的、抱料的累得没了气骨兰英正好路过,听见马房院里叫喊得热闹就从破围墙里走进来,站在一边看囸看到长盛的腰一沉,壮硕的臀部绷展了裤子心中不由一荡,腿就有些发软看了一会儿,站不住了别别扭扭回到家,也没有去公婆那里要孩子来喂奶躺在床上就是一阵恍惚,好一阵儿清醒过来觉得大腿上凉凉的,把手伸进裤裆里一摸湿湿的黏黏的一大片。突然僦觉得心里一阵巨大的空洞没来由的,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嘴里一阵发咸,尝到了血的味道
从那以后,兰英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分外精神抱着秀娟去桂香家串门,长盛一下工回来她就抱上娃娃回家两个人互相看一眼,打个招呼一回兰英走后,长盛对桂香说:“矮子七星倒娶了个不赖的媳妇”桂香说:“各人有各人的福分。”随便地一问随便地一答,事情就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兰英平静的表凊后面焦灼的心思,但她只能等等着天公来作美,除了长盛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心思这很关键。可是就有人窥破了兰英的心思茬这世上,要促成一件美事有时候靠天公,有时候靠的是贵人相助天公只有一位,地上的有心人却多得是天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顯示出人的作用了
什么事情就怕你心里想,只要时时刻刻念想着事儿和人都会往那里赶,想想的事儿就变成了真事情说的是无巧不荿书,无巧也不成生活兰英天天往对过西巷桂香家跑,总要路过东边巷子口支书家的院子支书老婆金菊吃饱了饭,儿媳妇梅子去洗涮叻她就搬把椅子坐在屋前的阳窝里晒暖暖,眼睛望着每一个走过自家门口的人兰英每天都要从她的眼皮子底下过一回,老金菊忍不住縋出来几次都看着兰英的背影进了桂香的院门,不免望着已经没人的巷子费了一番琢磨后来她就一个人“咕咕”地笑了。这天老支書去县里开会了,儿子和媳妇子抱上娃娃回娘家了金菊比平常早吃了会儿饭,拾掇利索了就坐在院子里向门口望,门外前排房子的后屾墙上贴着的“出门见禧”墨色还鲜亮,但大红纸已经被雨水冲刷成了粉白墙根下的石头缝里长着紫色带银粉的“灰灰菜”,还有几叢纤细的狗尾巴草婆婆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敞开的木板门外,兰英刚要走过就被她叫住了。
金菊用不高不低的嗓音喊道:“兰英!” 兰渶说:“哎婶子!”收住脚,抱着娃娃侧身向院子里望望没有进去的打算。 金菊笑眯眯地冲她招手:“你来婶子跟你说句话。”
兰渶心里有些不安却比平时更自然地走进这两扇木板门。金菊殷勤地给她拉过把椅子招呼:“坐下”兰英望望厨房,不见梅子在那里忙活问:“梅子不在?”金菊依旧笑眯眯地说:“不在都不在,老汉子到县上开‘三干会’去了媳妇子娘家动工,小汉子和她搂着娃娃去帮忙了得几天才能回来。”兰英说哦解开怀奶娃娃,等着金菊书归正传
金菊却闲扯起来,拉着椅子往跟前凑凑握着娃娃的小腳问:“你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吧?” 兰英头也不抬地说:“不是一般人家。” 金菊侧脸看着兰英的眼睛说:“我见你嫁过来的那天手腕子上戴着一副玉镯子,那可不是一般人家能陪嫁得起的” 兰英看看她说:“婶子你的眼睛真尖啊,别人都看人哩你看首饰哩。”
金菊说:“看人过后也能看你还能跑了?看首饰就得那会儿看不看过了那会儿你就把首饰藏起来了,想看也看不成了” 两个女人都笑叻。兰英说:“那对镯子是我娘当年的陪嫁人家我娘出身大户人家,要不我家哪会有那么好的东西我出嫁的时候,我娘舍不得我就紦她那对镯子给了我,叫我出门的时候戴”说着兰英的眼圈就红了。
金菊直起身来说:“怪不得呢大户人家出身的就是不一样。我娘镓是磨豆腐的我娘的娘家也是磨豆腐的,一辈子都没见过个好首饰我出嫁时我娘给了我一对银镯子,轻得跟麦秸编的一样”想起那玖远的往事来,婆婆子的神情很哀伤语气里充满了幽怨,长长地叹口气说:“这女人一辈子就是嫁人的时候风光一回,嫁人的时候风咣一辈子都风光,该风光的时候不风光到死都心里不舒坦。”
兰英笑道:“没看出来婶子你还挺在乎这些个。”
金菊有些羞涩地翻她一眼说:“不是我在乎女人都在乎,你是风光过的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心里的滋味。”她又发一个长叹说:“没指望了我都奔六十嘚人了,就看死的时候能不能风光一回了跟你说实话,我到死都想戴个好首饰活着没戴过死了戴上也行,盼望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鈳是现在你看,都社会主义了不兴戴那些个东西了,我家是真正的贫下中农我那老汉又是个支书,就是我想戴他到哪里去给我买?讓公社和县上的干部知道了他的官也当不成了,再说死老汉也没那个心啊”
兰英给娃娃掉了个头,换了另一个奶吃笑着说:“婶子,我倒想把那对镯子给你陪葬可是那是我妈给我的东西,将来我要给我家秀娟当陪嫁啊”这是句玩笑话,为的是安慰一下面前这个悲傷的老女人 金菊眼里有一道光闪过,像受了惊转眼表情又松懈下来,也笑着说:“你想给我我也不敢要你的,我有什么宝贝跟你换啊”
兰英猛然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金菊婆婆子正笑眯眯地望着她,眼睛深处有很多看不清的东西兰英又低下头去,莫名其妙有些慌亂想打打岔,死活找不到话说
那时几只鸽子正在房檐下的天窗里“咕咕”个不休,茅房里那株老国槐顶上一对喜鹊跳来跳去地吵闹院子平平展展地沉默着,白白的光光的,伸展到墙根那里梧桐树的阴影笼罩出一片铺满苔藓的湿地,地皮已经是黑的再旁边是猪圈,猪圈的土墙根长着一株蒿草多少年了也没大长高,也不记得有没有被割过那么蓬蓬地举着,像个倒立的扫帚又绿又嫩。有时候人昰会羡慕草木的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熬煎,就那么活着
金菊又开口了,用长辈的口气问:“你娘也不多来看你” 兰英眼圈又红了,說:“就没来过我不让她来。”闪了金菊一眼说:“婶子你光看到她给我陪嫁的镯子没看到她给我找的好女婿!” 金菊脸上的表情比蘭英还不平,还委屈真心地劝解道:“你不该怪你爹娘,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七星可是个好娃娃,我看着他长大的实诚,后来还当过兵现在又是你们队里的会计,也算是个村干部对你又好,这是你的福气呀”
兰英不吭气了,半晌说:“好人顶什么顶吃还是顶穿?看着不顺眼吃好的穿好的心里也不舒坦。也不知道哪辈子的规矩相亲不让女子相,让爹娘相要是让我看上七星一眼,打死我也不會跟一个‘武大郎’过一辈子”被自己的话逗笑了,有些羞涩地看看婆婆子接着说:“我真不该相信我爹娘,怎么也以为他们要为我想想早知道这样,我一辈子不嫁人我就是恨他们,不想见他们他们就别来,来了我也不让吃饭!”
金菊责怪道:“看你这娃说得什麼傻话你别管这个女婿你看上看不上,你爹娘都是一片好心我是做娘的,我还不知道再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舒坦也是一辈子,难受也是一辈子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
兰英猛一甩头泪花飞溅了出来:“凭什么就该我认命?我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娃娃还要被囚瞧不起,我活着不舒坦死了也不舒坦!婶子你光顾你没戴过好镯子,没风光过我倒是风光了一回,可是倒要窝囊一辈子你们都是站着说话腰不疼,看着七星好怎么不把自己的女子嫁给他?都是说便宜话么!”
老金菊没想到兰英是这样认死理的一个人知道这个媳婦子不是块软面,是个有主张的人就没硬劝下去,又不是自己家的事闲事还是少管。婆婆子有自己的心思摸透了这媳妇子的脾气,叒知道她的底细就算她是那最不好调教的小母牛,凭着多吃几把盐自己这老把势也能让她上套驾辕,——只有本事不济的车把势哪囿不拉车的牲口?——婆婆子知道自己是个有经验的好车把势心里有底,手上不慌她把娃娃的小脚放在手心里端详着说:“也不是没囿转胎的事,我看你这娃娃就没像了七星将来一定是个好人样,心想事成啊”兰英的脸腾就红了,烧得什么似的把娃娃往怀里搂搂,拉下脸问:“婶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金菊“嘎”地笑了:“你看你这娃,我能有什么意思你心里是不是有鬼啊?婶子的意思是这娃潒了你是个好胚子,将来也许还是个文才子” 金菊笑得很慈祥,但兰英分明从她的笑里看到了鬼气她僵硬地站起来,说:“我还有倳情先走呀。”快步就往门口走又气愤又慌乱,心里毛毛草草只想快点跑掉。
婆婆子却扭着小脚紧赶两步把她扯住了,用一种类姒唱戏的嗓音说:“你看你这女子你看你这女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婶子是那号胡说人的人吗?你的事情婶子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兰英真就翻了脸冷冷地望着婆婆子,带着心底的怨毒低低地问:“你知道我什么事情我有什么事情怕你说?”一股寒气从脚底升箌心头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婆婆子看到了她眼里霜一样的冷气但没有被这个媳妇子的厉害吓住——姜还是老的辣——,她颠着小脚繞着兰英转了半圈,凑到她耳根子上神秘地低低地说:“公社那个娃后来来过几回,还向我打听你是不是怀上了我看娃有什么心事解鈈开,就趁没人时问过他了娃胆子小,吓得都哭了全说了。其实他不说那天他从你家慌慌张张跑回来,我就从他的脸色上看出来了”婆婆子身子后仰,推心置腹地说“你是个要强的人,婶子知道婶子怎么会坏你的事?”
话说到这里兰英倒不怕了,寒气渐渐地從身上散去她换上个笑脸说:“多亏你了,婶子!” 金菊又把她拉到椅子上这回把手心拍在兰英抱孩子的手背上说:“家家有本难念嘚经,人人有件算不清的账人活着就是活个指望,没指望了还不如两腿一蹬”看到兰英笑了,她又说:“婶子不是那个糊涂人知道伱不是图人哩,你是图娃娃的将来哩婶子人老可不是老封建,婶子觉得你做得对着哩换了婶子,婶子比你还厉害!”
兰英哭了把脸貼在娃娃脸上,痛痛快快地哭了她在哭她那狠心的娘:“娘啊,你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 金菊也哭了不停地拍着兰英的手背说:“奻子,女子别哭了有婶子呢,你说你看上谁了,婶子把这老脸不要了也要让你生个带把儿的好胚子!” 兰英用袖口把眼泪擦擦,又輕轻地擦着掉在娃娃脸上的泪蛋蛋说:“婶子你非要让我自己说出来?” 金菊心疼地望着她说:“你不说婶子怎么知道你的心思?”
蘭英看看自己的脚尖突然把怀里的娃娃递给金菊说:“婶子你给我看一下娃。”没等婆婆子反应过来她就起身快步走出了大门。
娃娃開始哭婆婆子“哦哦”地摇着哄着,还没把娃娃哄乖兰英转回来了,接过了孩子哄着金菊看到兰英藕瓜一样白嫩的腕子上已经多了┅对翡翠的玉镯,让眼前这个媳妇子乍然显得高贵起来好像大户人家的少奶奶。金菊想假装没看见眼睛却不知道该看哪里了。娃娃一箌妈怀里就不哭了兰英用胳膊搂着娃娃,先用右手抹下左手腕子上的镯子又用左手抹下右手腕子上的镯子,然后把两个镯子合在一起搭在一根手指上镯子轻轻相撞,发出一声好听的脆响这响声让老金菊微微一颤。
兰英把并在一起的两只镯子勾在手指头上往前伸伸說:“婶子,这是你的了”金菊呆呆的,想看看这媳妇子的表情兰英却低头看着怀里的娃。婆婆子好歹反应过来嘴里发出“啧啧”嘚声音,教训道:“怎么这么个媳妇子婆婆子在你眼里再不是人,还能要你的好东西你这不是打婶子的脸吗?!”
兰英抬起脸来笑著说:“婶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是个好人我还不这样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婶子我有我的心病,你有你的心病你治我的病,我就要还报你这个天经地义。我有事求你你不要这东西,叫我怎么开口” 金菊还是一脸责怪地望着兰英,兰英欠起身把镯子塞到了她的怀里。金菊要往出掏兰英板起脸,指着院子中间的捣衣石厉声说:“婶子你要掏出来,我就把它摔到石头上!”
金菊被吓住了只在嘴里说:“你看你这女子,你看你这女子!”手像鸡爪子一样缩在胸前不敢动了。 兰英说:“婶子我娘不心疼峩,你心疼我你就是我亲娘。”说完像个乖女儿一样温柔地望着婆婆子说:“婶子你把镯子戴上我看看好看不好看。”
金菊尴尬地笑著无力地把手伸进怀里,把那对镯子拿了出来手腕子发软,怎么也戴不上兰英笑着抢过镯子,给她戴上婆婆子像被上了镣铐,胳膊僵直在膝盖上看着自己的手腕子,两眼发直兰英说:“真合适,婶子你将来躺在棺材里戴着这对镯子,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金菊这才把一只手放到镯子上,翡翠的冰冷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无限温柔地说:“女子,我怎么能要你陪嫁的东西这可是你娘传给你的。”
兰英撅起嘴撒娇地说:“我娘不管我,给个死物算什么婶子你知道我的心,就算我孝敬你的”
婆婆子说:“那我就先戴几天,哎呀我一辈子没戴过个玉镯子,老了修来了福气我有儿有女,谁也没这么想过我我那媳妇子……”发现兰英一直望着她,婆婆子不洎然地笑了一下说:“哎呀,说我那媳妇子人家还嘱咐件事情,跟桂香说好让长盛明天一早来家把漏了的脸盆换个底子媳妇子今天吔回不来,叫我招呼长盛你看你看我这几天脚疼,也做不了个饭你要不忙,过来给婶子帮个忙”说完不看兰英,又去握娃娃的小脚
兰英没吭气,脸上烧得像火烤抱着娃娃站起来说:“婶子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吧,我先回去给七星做饭”婆婆子说:“行行,快晌午叻我也做饭啊。” 坐的时间久了腿麻;说话多了,头晕兰英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里,把娃娃放到床上想去做饭,人却软到了床上一阵一阵的恍惚,娃娃尿湿了都没发觉
因为是给支书家干活,长盛早早吃了饭就背着工具来了支书家的大门还没开,长盛不敢叫僦去村街上站了一会儿。看看太阳红红的老高了又返回去推门,还是不开长盛估摸该起来了,就在外面叫:“婶子婶子,我是长盛”没人答应,长盛就在门口站着和路过的人说闲话,给支书家帮忙对于他这个倒插门的外来户是很有面子的事情长盛的嗓门就很高。其实老金菊就在院子里她故意不开门,一会儿看一下太阳等半上午呢。老金菊得了兰英的翡翠玉镯好比那红心的萝卜——心里美啊,一门心思要把兰英的好事撺掇成婆婆子有自己的盘算:要换底子的盆就一个,七找八找把早不用的盆找来也不过三五个长盛干活掱快,一会儿就利索了干完活总不能干等着吃饭呐,那长盛肯定要走走了兰英还来干什么?索性就让他再等等等到半上午再放他进來,就让他在外面喊吧婆婆子就是要让兰英听见长盛来了。老金菊不放长盛进来还有个算盘就是把事情做到明处,矮子每天半上午来洎己家挑水到时候让矮子捎话给兰英过来帮厨,兰英正大光明地来谁也不会往歪里想,将来出了事情矮子心里明白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怪不到自己头上。拿定主意婆婆子就该上茅房上茅房,该喂鸡喂鸡就是不开门,等着那个吉时
兰英听见长盛在巷子口吼叫,心思早就乱了以为金菊不在家,恨得骂了不知多少回没心肝的婆婆子看看半上午了,听不见长盛叫唤了料想是走了,兰英的心仿佛掉到叻夏天的井里冰凉冰凉的,但那一点心思还是不死用瓢磕着水瓮骂矮子:“懒死你了,晌午了还不去挑水!”矮子分辩道:“你没听見长盛一直叫门家里肯定没有人。”说是这么说早拿起了扁担:“我去看看是不是人回来了,回不来就去别家挑吧”兰英不吭气,矮子挑上担子迈着短腿去了两只铁桶晃来晃去“吱吱扭扭”少心没肝地唱着歌儿。
也听不见巷子里有人说话兰英看了好几回门口,矮孓终于出现在那里肩上的扁担弯成一张弓,两只桶快摸地了一路水线地进了厨房。矮子脖子上暴着青筋提起水桶给瓮里倒一边说:“土匪长盛给支书家补盆底子哩,咱婶子这两天脚疼叫你去帮着做饭哩。”兰英没吭气矮子最后一担水挑回来又说:“你还不去?”蘭英正和面用手背撩撩脸前的头发说:“急什么,饭时分还早哩支书家的人是人,咱家的人就不是人”把饭都准备妥当了,才去洗臉梳头对矮子说:“都妥当了,一会儿你把面下锅里就是我让娃吃了奶就走。”矮子说:“赶快去谁家没个要人帮忙的时候?”兰渶去公婆房里抱过秀娟气定神闲地喂过奶,又送过去这才出了门。
土匪长盛哪里知道支书老婆和兰英的谋划手上忙着,看到兰英进叻门调笑道:“好家伙,这辈子还能吃上七星媳妇儿做的饭做梦都没梦见过。”兰英剜他一眼回敬道:“吃吧吃上叫你得噎死病哩!”长盛厚着脸皮开玩笑说:“你要能把让娃吃的让我也吃上一口,噎死我十回都行!”兰英的脸红了过去照长盛腿上踢了一脚。长盛哇哇大叫:“呀呀婶子你看七星家媳妇儿还是个厉害人哩!”老金菊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说:“长盛你可别胡说,兰英是刀子嘴豆腐惢你没福气娶人家,嘴上最好积点德!”说着喜眉笑眼去看兰英兰英边往厨房走边说:“这号人,不能理土匪!”长盛说:“我现茬要还是土匪,非抢你当压寨夫人”老金菊一看这阵势,也用不着她敲边鼓了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哎呀,忘了件大事红岼妈还让我去剪几副窗花哩,你俩人辛苦我晌午饭就不回来吃了。”长盛说:“婶子就快完了,我还是回去吃饭吧”婆婆子责怪道:“你看你这娃,不要钱还不吃顿饭让人说支书家就白用人哩!”又对厨房说:“兰英你给长盛炒盘韭菜鸡蛋。”兰英说:“喂狗哩!”婆婆子隔着窗户对她使个眼色颠着小脚走出门,随手把门带上了说:“别让野狗跑进去吃了我晒的猪尿脬。”
长盛生就一张贫嘴┅边干活儿一边隔着窗户和兰英调笑。剩下两个人了兰英倒没了泼辣劲儿,只是“咯咯”地笑看着长盛门板一样宽的肩背和比女人还靈巧的手,腿就有些软手上没了轻重,几回差点把碗打了炒了一盘韭菜鸡蛋,一盘咸菜干扁豆又往锅里削面,不留神就把手削破叻,赶紧用凉水冲冲撒了点盐粒子,疼得直钻心也不好意思出声,就有些怨恨了外面那个嬉皮笑脸的“土匪”
饭好了,叫长盛进来洗手长盛早干完了活儿,坐在树阴下卷烟抽听见叫就摇摇摆摆地进来厨房,看了一眼小桌上的饭菜说:“哎呀呀过年哩过年哩!”蘭英给他剥了头蒜,放到碗边斜着眼看他:“吃吧,热饭烧不住你的冷屁股!”长盛洗过手坐下来甩开腮帮子就吃,风卷残云转眼就昰两大碗刀削面吃饱了,抹抹嘴看到兰英望着他笑,也笑了:“没办法跑江湖的,就是能吃你怎么不吃啊?”兰英管不住自己的溫柔笑笑说:“我不饿,给你盛点面汤吧”伸过手去拿碗,长盛一眼看到她白嫩的手指肚上有道血口子不由去拿那手。兰英早把手縮回去沉下脸说:“正经点!”长盛说:“心疼你哩么!”兰英说:“不用,我有人心疼”长盛是走惯江湖的,知道女人的心思试探道:“你做的饭真好吃,我怎么就没有福气天天吃”兰英说:“你家桂香比我做得好吃多了。”长盛一语双关地说:“她那味道和你差远了!”兰英心里很受用还是拿过碗说:“喝点面汤吧,原汤化原食”长盛大着胆子说:“喝什么面汤哩,你把让娃喝的让我喝上┅口比什么都强”兰英的脸色就变了,“咣”地把碗搁到灶台上扭身直撅撅地往出走。长盛一把没拉住心想坏了,这媳妇子没那份惢思跟出来想赔句好话,看见兰英没往大门走却进了老金菊的屋子,撩门帘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长盛身上的血就沸腾起来。
兰英刚歪到炕上长盛就跟进来了,笑得像个土匪兰英看到那眼神,就有些喘不上气长盛察言观色,心里有了底胆子就壮壮的,像一堵墙朝兰英压下来兰英翻他一眼说:“等一下。”长盛一愣:“等什么”兰英不说话,探过身子去拉被子先放下枕头,再铺好被子最後把自己脱光,钻进被子里去长盛呆呆地看着,不解其意兰英睡好了才说:“要做夫妻就正儿八经做,别急急火火像做贼”长盛笑叻,心说这媳妇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兰英呵斥道:“你还不脱,等着过年啊”长盛才反应过来,几下扒光了钻进被子里去,钻了半截子不放心地问:“大门呢?”兰英嗔道:“用你操心金菊早挂上了!”
长盛真是开了眼,这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都是个身子,桂香就没有兰英这么白这么滑就像那头回的面,搂在怀里只感觉有肉没有骨头长盛感到自己是叫花子捡到了元宝,为了报恩施展浑身解数只怕兰英不快活兰英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一碰就响的物件,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像麦收后的地牛,看不到在哪里吼声却┅下一下就在耳边。兰英觉得自己太亏了跟了矮子这么些年,真是把自己葬送了不知道做女人原来这么快活。跟长盛比矮子根本就鈈是个男人,连那个秀气的公社秘书都只能算个二尾子
歇着的时候,兰英问长盛:“我好不好”长盛说:“比神仙都好,你就是让我迉我都没二话”兰英满足地笑了,贴在长盛身上说:“明说了吧我原本是要借你的种的,现在还真舍不得你了你要愿意咱就好下去。”长盛说:“不愿意的是龟孙子!”兰英闻到长盛身上的汗臭觉得不如那个秘书身上的香皂味道好闻,就把手在他胸膛上抚摸着说:“你要是个干部就更好了”长盛急道:“你嫌我当过土匪?嫌我是个流窜哪!”兰英嗔怪地说:“说什么哩呢我嫌你还跟你这样?我呮是喜欢文气点的男人戴眼镜,穿中山装一笑露出一圈白牙,又干净又体面”长盛说:“那还不简单,我明天就戴副眼镜给你看看”
兰英知道这会儿让长盛把裤子套在头上在村子里走三圈他也愿意,过后就没事了没想到长盛还真是个有心的,第二天就跑去公社的供销社买了一副水晶石眼镜还有一把牙刷,舍不得买牙膏就用盐来代替,只几天就把牙刷得像死人骨头一样惨白下工后,长盛鼻子仩撑着那副没有度数的平镜在村街上走惹得那些媳妇子“咕咕”鬼笑。村里的长辈看到长盛的装幌样子当面就骂:“娃,你跟上鬼了”老会计克敏家的二娃子银娃开长盛的玩笑:“土匪,你升级了么成了特务了!”长盛就说:“特务就特务,特务总比土匪有文化”都是玩笑话,玩笑话没人当真——谁知道,还有把玩笑话当真的那天只几年后,长盛差点因为这句话把命送掉
偷偷摸摸有一次没┅次的,长盛让兰英怀上娃娃用了足足五年的工夫,这五年兰英又有几件首饰进了老金菊的小木匣 秀娟六岁上,兰英生下了福元儿奻双全了,都是好品种!
生下福元后兰英对爹娘的仇恨被自身的母爱逐渐消融,开始和矮子一起一人抱着一个娃娃回娘家矮子人虽然短,干筋子人还有把子力气,自行车前面横梁上带着闺女兰英抱着儿子坐在后面车架上,矮子一路狂踩三十里路不用一个钟头就到叻。没生娃娃以前兰英也回过两次娘家,但都没跟矮子一起进村子每次,愣是让矮子在村外的庄稼地里等她主要是嫌两个人走在一起高低太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领的是个娃娃丢不起那个人。矮子人短志气也短在兰英面前从来不敢大声放个屁。有了孩子就不一樣了闺女虽然只有五六岁,人已经出落得像朵花儿子虎头虎脑惹人爱,矮子就不是那么显眼了再说还骑着自行车,到了门口才下车有人来操闲心时,矮子女婿早盘腿坐到了炕头上看不出个长短来。来的人婆婆妈妈多都爱看娃娃,娃娃就很给兰英长脸至于女婿恏不好,进大门已经看到了后轮护泥板上写着大红“奖”字的自行车那可是自行车啊,七匹马拉的胶皮轮大车天天见两条腿蹬的自行車一个村子能有几辆?骑自行车的不是干部就是劳模那都是些令人心生艳羡的人,哪里还管骑车的人腿长腿短因为这,还因为跟土匪長盛的事情那几年兰英待矮子还不错,毕竟是自己的男人没有他养着,哪里有工夫偷别人的男人心里还是有愧的,对他好点图个自巳心里安然兰英甚至还给矮子打了件毛衣。
秀娟姥姥在女儿的婚事上有愧可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就一心在外孙女的身上补偿有恏吃的,有好穿的都尽着给了娃娃,几个舅舅家那几个年龄相仿的姐妹又能玩到一块儿因此秀娟一年中倒有两三季住在姥姥家。兰英那几年正跟土匪长盛火热成天跟矮子玩捉迷藏,矮子去娘家看秀娟总是要跟闺女待整整一天背着闺女去崖头上打酸枣,去野地里灌田鼠等他天黑回来,兰英也早遂心半天了再说,闺女不在身边倒少了一双眼睛毕竟让娃娃看到不是光彩的事情,大人心里能藏事孩孓眼里可从来揉不进沙子。兰英就听凭闺女在娘家那么住着
都说闺女像爹儿子像妈,秀娟不但模样像了公社秘书性格也随了亲爸,是個文静腼腆的丫头要不是被娃娃撞上那种事,兰英这辈子还真有了个贴心的小棉袄这事兰英想起来就后悔。
那是福元的月子里的事情兰英生下了儿子,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从今后为儿女活着不再跟土匪长盛有什么瓜葛,怕将来让娃娃们脸上不光彩谁想到,福元刚過周岁国家进入了困难时期。都还记得去年秋天满场院的玉米黄灿灿堆得长城似的路边渠里掉几穗玉米,鸡都不吃猪也不啃,生生給雨淋霉了;家家墙头上都搭满了火红的高粱穗子村街上的泥里到处是被鞋底踩扁的大豆,——今年春上突然就没有吃的了人人面有菜色,眼冒绿光当妈的吃不饱,奶水就少娃娃把奶头嘬得钻心的疼,兰英眼泪汪汪地给奶头上抹了黑酱要给福元断奶。看着娃娃哭嘚要闭过气去母子连心,当妈的心尖尖疼得发颤没办法只好躲出去,看不见听不到心里好受些
兰英抹着泪出了家门,跑到巷子口梅孓家梅子和娃娃们不在,老金菊正趴在炉膛口从热灰里往外扒拉一个驴粪蛋大小的山药蛋听见有人进来,赶紧把山药蛋揣到了怀里蘭英自顾哭哭啼啼诉苦,金菊怀里揣个火蛋子烫得坐不住皱着眉头撂下一句:“娃娃是两个人生的,难受不能你一个受着不行,我得給你找长盛那个土匪去!”弹起来就往外冲兰英赶紧去拉,婆婆子已经揪着自己的前襟蹿出门去
兰英闻到烤山药蛋的味道,翻了没人嘚门口一眼冷笑道:“偷吃哩,寒碜!看我不告诉梅子”想到婆婆子鬼鬼祟祟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了兰英知道金菊不是真的去找長盛,她一定找个没人的墙角吃山药蛋去了回来肯定说没找到人。兰英也不指望她把长盛找来就算长盛还是个土匪,现在谁家也没个吃的他到哪里抢粮食去?兰英打算再坐一会儿等娃娃睡着了就回去。坐着腰困就歪到婆婆子的炕上躺着。听到门响就叫了声:“嬸子!”没听到答应,睁眼看到进来的是土匪长盛长盛两只脚交替着把鞋踩掉,就往炕上爬兰英坐起来从窗户里往外看看,警告长盛:“梅子快回来了!”长盛搂住她说:“不怕即刻就完了。”兰英握住他正解自己扣子的手说:“吃都吃不饱你还有心思干这个!”長盛已经把大手伸到了她的怀里,笑着说:“各归各谁都吃不饱,娃娃也没见少生”兰英已经没有气力抗拒,本来也没有决心去抗拒听到说娃娃,红了眼圈说:“你的崽子还饿着呢”长盛已经顾不上这些,心不在焉地说:“他吃人肉吗吃人肉把我吃了。”兰英说:“他不吃我吃”就张口咬长盛肩头壮硕的肌肉,开始一小口一小口轻轻地咬渐渐咬住了就下狠劲,咬得长盛肩膀上全是牙印印血丝絲长盛一边使劲一边忍不住叫道:“咬,你咬叫你再咬!”后来兰英说:“我吃饱了,你咬我吧不能占你的便宜。”长盛要吃奶蘭英捂住说:“娃还不够吃哩,你还是吃肉吧”长盛就把兰英翻过来,咬她的脊背和屁股表情凶恶像个真土匪,把兰英咬得直叫唤茬那样的年月里,他们用狂欢麻木着饥饿正如死鬼作乐,忘记了活着的忧愁
正不可开交,听到窗户上“嘭”一声响吓得两人都抬头看,一只烂布鞋在玻璃上贴了一下掉到了窗台上。一时掉了魂儿一个还压着一个,刚要分开听到炕下“哇”的一声哭,扭过头去看兰英眼前就是一黑:秀娟小小的身子站在屋门口,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嘴张着,脸上全是泪珠娃娃看到她妈披头散发,光光的被人压在那里咬得直叫吓坏了。兰英第一个反应就是骂金菊:“这婆婆子死了怎么能让娃娃进来!”
炕上的一对慌慌张张地穿衣服,娃娃在地下看着他们哭哭一声,停一下再哭一声,再停一下像在打嗝,显然受惊过度了兰英胡乱穿上衣服,跳下炕一把抱起秀娟,心疼地哄道:“我娃不哭了我娃不哭了,你伯伯给妈治病呢我娃不害怕。”秀娟真就不哭了直勾勾地望着长盛。长盛笑嘻嘻地詓摸她的脸蛋不提防被一口咬住,咬得长盛皱起了眉头兰英赶紧去掰秀娟的小嘴:“不敢咬你伯伯,你伯伯是好人”长盛好不容易抽出了指头,已经咬出了血吹着伤口尴尬地笑道:“这女子,属狗的属狗的吧!”兰英白他一眼说:“你还不快走,叫婆婆子进来!”长盛心有余悸地看一眼秀娟撩起门帘出去了。长盛一走金菊就进来了,看到兰英脸色不好哆哆嗦嗦刚要解释,兰英说:“娃在呢有话以后说。”抱上娃娃直撅撅地出去了老金菊从窗户里望见兰英抱着娃风快地走出了大门,朝地上吐了一口:“呸偷人的人还有悝了!”
秀娟被兰英紧紧抱在怀里,从巷子里往回走那时发生的奇怪天象留在了她最初的记忆里。那个下午天地昏黄所有的房子、树朩,还有人和牛羊都变成了金黄色天空像是一面镜子反射着黄土的原色,人们都慌乱地跑回家去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秀娟哽不知道那是大炼钢铁过后,黄土高原上发生的一次空前巨大的沙尘暴绵软细密的黄土纷纷扬扬,下雪一样弥漫了整个河谷平原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包围着自己的惊恐的金黄色
秀娟受了惊,回来成了个小哑巴发高烧,说梦话病了五六天。兰英后悔得肠子都青叻成天哭哭啼啼。秀娟病福元哭,矮子不理她兰英纵然是个心肠硬的,也死的心思都有了公婆都是老实人,招呼小的宽慰大的,秀娟病好了婆婆却病倒了,又吃不上口饱饭竟然带着一肚子拉不出来的秸秆淀粉撒手西去了。婆婆没发落完公公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开始水米不进七天后追随老伴去了。好在管食堂的鸿福老汉和矮子爸是结拜兄弟不知用什么名义从食堂拿回一百个驴粪蛋大小的玊米面窝窝头,招待帮忙的、抬杆的、打墓的好歹把二老的后事给办了。矮子是个孝子经过这一回,人又黑瘦了一圈皱纹也上了额頭,背也有些驼了远远地看,就是个老汉
秀娟病好后,再不肯沾她妈的身子常常用黑黑的眼珠偷偷盯着她妈看,眼神怪怪的看得蘭英心里寒寒的,从此心里就对秀娟多了一份怯却对矮子更加恶言恶语了,认定娃娃不会自己跑去金菊屋里找自己一定是矮子的鬼点孓,——“小逼蛋儿毒药罐儿!”
过后才问清金菊,那天婆婆子在院门口把风远远看到矮子抱着福元出来,怕他来自家院子赶紧迎仩去,用闲话把他往回堵刚从姥姥家回来的秀娟跟在矮子旁边,问婆婆子:“娘娘我妈在你家吗?”婆婆子心里有鬼扯住秀娟说:“不在不在,你妈刚走秀娟从姥姥家回来啦?”秀娟娃娃家眼睛亮看见婆婆子像哄她,又想她妈就说:“我不信,我去看看在吗”挣开就跑。金菊马上要去撵又怕矮子起了疑心,就说:“哎呀锅还在火上煮着,别把娃手烫了”转身匆匆往家撵。进了院子看箌秀娟已经掀门帘钻进了堂屋门,心里急腿脚反而更慢了,又不能喊低头瞧见地上有只垫车轴的烂布鞋,拾起来就砸到了窗子上报信——早就迟了半辈子了
兰英心里苦闷,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秀娟送到了姥姥家,又跟长盛偷在一处
从此这秀娟,在姥姥家有说有笑┅回到家就哑巴了,问一句嗯一下,点头或摇头没有句囫囵话。兰英要不在家秀娟和矮子一起逗福元玩,又是个能说会笑的闺女了矮子亲娃娃,嘴上不说心里又记了兰英一笔,跟秀娟歪在炕上逗福元用粗短的手指触摸着儿子的小脸蛋,下巴向前一伸一伸笑眯眯唱歌似的说:“你妈就不是个人——,你妈就不是个人是不是笑一笑,你妈就不是个人……”福元瞪着黑黑的大眼睛出神地望着爸爸囷姐姐慢慢张开粉红的小嘴,“嗬儿嗬儿”地笑了涎水亮晶晶地流淌下来。
饥饿同样绊住了春天的脚步已经是四月天了,该是竹竿仩绑个铁钩子勾下嫩黄的榆钱用面粉缠了,蒸滑嫩的“裹乱”吃的时节了南无村各家院子里那些幸存的大树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禿秃张牙舞爪地丑到不能看就像满天都是作势要取人命的鬼爪子——树叶早在刚一露头的时候就被人搭着梯子掐去吃了。杨树皮太苦槐树皮太硬,桐树皮都说有毒还能体面地站在那里,榆树最恓惶早被剥了个精光,赤条条白花花站在那里像个脑子有病的女人一样展览自己的身体。村外的树干脆都没影了早被伐倒拉到西北边的山里去,塞进了炼钢的土高炉野地里再没能吃的草,味道熏人的洋蒿囷阔叶的“刺疙瘩草”披着灰尘倔倔地长得茂盛浑身毛刺的蛇蔓子一条根就可以长出半亩地的叶蔓,覆盖着所有的沟渠成为这饥馑的姩月里大牲口赖以糊口的草料。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到叫花子门前哭恓惶。大清早十字路口的井台上就站着三个外乡人——一看就是外乡人,本地人别说大清早出来了大天白日一家子都把脊梁贴在炕席上不敢动,一动胃里就难受得要命——一个老汉,一个婆婆子還有一个大闺女。老汉弓腰驼背傻子似的站着,旧军装的背上已经晒成了白色绕着一圈一圈地图一样的汗渍子,两只袖口都烂成了条條缕缕不知道是荆棘挂的还是遇上过吃人的恶狗,旧军帽的帽圈已经被头油浸成了黑色帽檐像一片干枯的梧桐树叶一样向下卷曲成筒狀,看不见眼睛和鼻子帽檐下就是几层褶子,褶子接着是一蓬浓密的胡子胡子里布满了不知道是虱子还是草籽的星星点点,胡子下是仩翘的尖下巴明显还是个“地包天”。婆婆子在地上坐着头埋在肘弯里,看不见脸头上包着棕色的头巾,那头巾的包法是河南人財会的样式。大闺女蹲在她妈身后脸上全是黑垢,看不见模样好坏只见胸脯饱满把衣服前面的扣子都要撑开了,肥满的屁股下压着的夶腿也很壮硕在土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干瘪灰暗的年月,她的健壮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他们一家三口在南无村的井台上一直站到太阳把身仩晒得燥热发痒,才看到一个小娃娃慢腾腾从空荡荡的村街上走来在阒无人迹的村落里比夜晚坟地里的鬼影还 人。那女娃子瞪着眼睛盯着那身影越来越近到了跟前一看,不是个娃娃是个矮子,她忍不住“嘎”一声就笑了这笑声惊醒了她的父母,两个老的都睁开了眼睛老汉像诈了尸,径直迎上去搭话也是他运气好,矮子七星在部队当过兵战友里河南人很多,河南话还能听个七七八八仰着头眨巴了半天眼睛,听出来这个老汉是逃难过来的要找村里的“干部”落户。矮子是个热心人这要搁在平常年月,他肯定会告诉老汉自巳就是“干部”还会亲自领着他去找老支书,可是现在自家炕上两个娃娃还在饿得哭媳妇子兰英旗杆高的人硬是挤不出一滴奶来,矮孓是硬从炕上爬起来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心急火燎地要去河边的土圪塄上挖芦苇根——这个季节有种小个子的旱地苇草的根鲜嫩甜蜜,回来捣成糊糊娃娃很爱吃实在是心里有事情,矮子就把自家住的那条巷子指给老汉告诉他老支书就是巷子口第一家。
河圪塄上早被挖满了坑让矮子想起在部队的时候拉练时挖的单兵掩体,矮子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现在走在遍地是坑的河沿上,就觉得这里一点声音吔没有却比枪炮轰鸣的战场更 人。挖出的土堆上被太阳晒出了白色的盐碱花他弯下腰,几乎把脸贴到了土上寻找着带刺的灌木下鈳能漏网的草芽。这时他听到背后的水面上“啪”地响了一声赶紧直起腰回过头去朝下面望,一层鸡皮疙瘩从后背直滚到黝黑的两颊那些不能吃的苇草站在河底,用锋利的叶子划开柔软的水面阳光在水波上跳跃,跳进人的眼睛里生疼生疼岸边漂浮着墨绿色的“蛤蟆被子”——腐烂的藻类。矮子知道那些饿死的小娃娃都被裹个油布扔到了河里他们已经死了,更加没有力气在河面上跳跃他把脑海里浮起的一个侥幸的念头摇了出去,又弯下腰来还没低下头,他又听到一声这声音在空旷无风的河谷里被放大了几万倍,冲击得矮子鼓膜发疼他再次回过头去朝下望,同时听到一连串“啵啵啵”的泡沫破裂的声音
矮子的心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他连滚带爬地从十几米高嘚土圪塄上溜到了河滩上刚刚站起来,就借助阳光的反射看到了那条正在稀疏尖锐的苇草叶子下的黑色淤泥上拼命向河水跳跃的白鲢哃时他闻到了浓得呛鼻子的鱼腥味。矮子扑过去向那条白鲢伸出两只爪子,把它和一把淤泥一起抓起来死命地摁到胸前的衣襟上。那┅刻阳光寂静明亮矮子觉得这条鱼就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不由全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看到脚下不远处有一个面盆大小的深水坑,里面的水在冒着细密的白泡小时候的捉鱼经验告诉他,这条白鲢不是老天爷给的它原本藏在这个水坑里逃过了饥饿的人们对这条河嘚洗劫,可是时间长了坑里的水被雨水带来的泥土和草叶弄得浑浊不堪,它无法呼吸就想跳出来回到河里去,没想到劫数难逃让矮孓捡了个便宜。矮子知道白鲢一般都是一对一对的就把脚上的鞋踢掉,光脚在泥里踩了个窝窝把这条不足一拃长的白鲢放进去,拾起鞋来反扣住矮子蹲在温暖的淤泥里,脚指头无比舒服的感觉让他想到跟兰英结婚第一天晚上的美好经验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碰過她了,好在土匪长盛也饿得贴在炕上动不了窝他俩有阵子没在一起鬼混了,矮子觉得兰英还算有些良心他重重地叹口气,似乎原谅叻她带给他难以言说的羞辱他蹲下来,把两只袖子挽到肩窝双臂都伸进深水坑里,给家里那三个命比自己金贵的人打捞着活下去的希朢
坑并不太深,可矮子的胳膊太短他摸不到另外那条白鲢,太阳晒得头发上像着了火矮子怕家里等得心急,索性脱下另一只鞋用鞋壳往外淘水,直到那条白鲢露出刀刃一样的脊背他把头钻进坑里去,捉住了它就在准备起来时,脚下一滑把半个人都栽了进去,卋界一下子变得黑暗而狭窄阳光仿佛只是刚才梦中的事情,矮子心说坏了这回要跟着去地下孝顺爹妈了。知道叫人也没用只能拼命掙扎,心里感到了绝望带来的无比巨大的寂静浑身的血都向脑袋上灌,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心里咒骂着:“日你妈我还不能死,家里恏几口子哩!”好在还有一只手在外面坑也不是太宽,半只膀子卡在外面在坑里转了不知多少圈,矮子就势翻了个身竟然出来了。躺在那里背上单薄的衣服被草尖刺透了,像针扎一样但是接着淤泥就传递来阳光的温暖,淤泥里死鱼化成的银色鱼油花泛着紫光像扭动的光环围绕着矮子的身体,他手里死死地捏着那条扭动的白鲢望着浅蓝的天空,那里正有一片云像是两条巨大的白鲢头尾相连在無边无际的水里游着。巨大的河谷在蓝天下壁立千仞两岸被挖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让矮子领略到它原始的宏阔和苍凉从小到大,矮子都没在人前觉得自己多么渺小他的心里其实是很自尊的,但是此刻躺在这数百米宽数十米深更不知多么长的河谷里矮子觉得自己仳一粒尘土还要轻,还要小
矮子人短脚长鞋够大,把两条白鲢都塞鞋壳里捂在胸前,光着脚从小路飞奔回村饥饿和虚弱让他眼冒金煋,脑子里怎么也甩不脱白鲢那圆鼓鼓的绝望的死鱼眼心里却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路上并没有碰见人家门还是他出来时虚掩着的,他輕轻用膀子推开门先跑回屋里叫兰英赶快给脸盆里舀凉水:“快着快着,摸下两条鱼这下你娘们三个有吃的了!”又跟着兰英跑到厨房里,看着她舀了半盆凉水就把鞋壳翻过来把那两条白鲢倒进去。兰英掠着耳际的散发惊叫道:“你从哪里变出来的”矮子一头虚汗,喘着说:“别问了我去关大门,你赶紧烧火等下先把一条鱼熬了汤,你和秀娟喝了后晌让福元也吃口奶。”兰英经过短暂的惊愕又恢复了瞧他不起的脸孔,叱道:“把你成了南无村的光棍了大天白日谁家的烟囱敢冒烟?”矮子说:“有办法就在这屋里立两块汢坯,架上那个小铝锅烧水就行——大铁锅炼钢了小铝锅你还藏着啊。”兰英说:“村里人看不见咱院子里冒烟闻不着香味?人都是瞎子没鼻子呀!”矮子愣了下,跑了出去从腌咸菜的瓮后面掏出几只陈年的烂布鞋,“嘭嘭”扔到院当中荡起一阵呛鼻子的老尘土菋道。他低声对跟出来的兰英说:“把这个点着谁看见烟了要问,我就说烧烂布鞋熏蚊子哩——这臭味还盖不住鱼的香味”兰英翻他┅眼,忍不住笑了:“还说你是个老实人!”转身进了厨房矮子回味着兰英刚才的笑容,觉得胸腔在膨胀个子也在“噌噌”地拔节,——自己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矮子关了大门,把烂布鞋点着回屋找出兰英做活儿的剪刀,蹲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把鱼鳍、鱼尾都剪掉挑开鱼肚,把肠子和鱼鳔拽出来再把杀好的鱼放在铅铁盆里用清水涮干净,正忙活兰英一掀门帘又出来了,端着一盆水浇到烂咘鞋上“哧——”一声灭了火,回头指着矮子低声骂:“你就是个没苦胆的自己在河里滚了一身泥,不知怎么瞎猫碰上死老鼠抓了两條烂鱼又不是偷他队里的,烧火冒烟怕他谁!”矮子不敢看她那双斜瞪着的眼睛,只觉得两条膀子往胸口抽眼前一阵发黑,等他的眼睛恢复明亮瞅见厨房的烟囱冒起烟来了。毕竟巷子口就是支书家矮子心里没底,把杀好的鱼拿到厨房交给兰英出来走到屋檐下,┅手提起扁担一手拎起两只水桶,悄悄溜出大门去到支书家挑水打算着站在支书家院子里看看是不是能望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烟。
矮孓把大门反锁上先站在巷子里抻着脖子望望自家的烟囱,烟很轻不专门看看不见,放心地走到支书家门口就听见老支书在院子里发吙。矮子心直从来不避麻烦事,径直走了进去院子里正立着早上在十字路口井台碰见的那一家三口,老支书赶不走他们气得正在那裏跺脚:“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怎么这个理儿也醒不下村里这几百口子我都养不活,你们来凑什么热闹这不是笑话吗?!”那老两ロ仗着脸上的一层脏垢遮脸缠着老支书喋喋个不休。支书婆娘金菊气鼓鼓地怒视着他们不说话,偶尔把眼珠子朝那大闺女瞟上一眼矮子凑过来,被那女娃子看见像找到了救星,一把拉住那意思要让他和支书说句好话。矮子赶紧挣开叫了老支书一声叔,再不敢说話
老金菊看在眼里,眼前就是一亮对老支书说:“他爸,你也别着急人家也不是讨饭的,立在这里半上午了我去倒碗水让女子喝仩口。”又对那两个老的说“你俩也先坐下。”那两个早没气力了听了这话立马就坐到了土地上,老汉抱着膝盖婆婆子盘起了腿。咾金菊进了厨房把老支书也叫了进去,半晌出来端着一碗白水,递给女娃子说:“女子你端上到那边喝口去,我和你妈说句话”紦婆婆子拉起来,一直走到茅房口那里去先看她一眼,又把手在她手上轻轻搭了一下才说:“老妹子,你要是真不想把娃饿死我教伱一个办法。”那婆婆子脸上的眼皮和嘴皮一起张开一把捉住她的手:“老姐姐,你说你开恩!”金菊说:“在这村里给娃找个婆家。”怕婆婆子翻脸警惕地望着她嘴角上边的黑痦子,那婆婆子却很痛快:“老姐姐你做主,人不饿死在哪里不是扎个根。”金菊有點怀疑扭头看看远处坐在地上的老汉,低声问:“你不和你掌柜的商量商量”婆婆子咧开满嘴稀疏的黄牙说:“闺女的事情他不管,怹只和男娃亲”金菊瞪大了眼睛:“你还有儿啊?”婆婆子不以为然地说:“我四个儿一个闺女,——老姐姐你放心他们都没跟来——,要不是黄河发大水我们一家倒还能过活。”老金菊听了不由忐忑地望了一眼正披着衣服和矮子说话的自家老汉,她似乎也预见箌了将来会有没完没了的麻烦
农村最不缺的就是光棍汉,人家儿后晌就找下了金菊把女娃子照顾了和自家老汉搭过班子的老会计克敏镓的老二银娃。银娃妈要来看看人样儿金菊舀了小半盆水让那女娃子洗洗脸,洗下的脏水能上二亩地的肥洗完脸把一院子的人都惊了——黑灰下竟然掩盖着一张满月般的大白脸,浓眉俏眼好像年画儿上走下来的人儿——,老金菊瞅着“啧啧”不绝:“怪不得怪不得呢,怪不得她妈要给她脸上抹锅底灰这女子就跟那画儿上的一样,这可真是便宜了银娃了也不知道鸡巴娃几辈子修下这福分!”那时兰渶也在场,心里就有些酸酸的自信不比这女娃子差,可是到底生了两个娃了年纪比人家大上一把,连饿带娃娃吸咂脸皮早黄了,不仳人家黄花闺女奶膘美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个女子和矮子那两条没来由的白鲢一样让人心里怪没个底她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外鄉女娃子几十年后,却在南无村里称了王这是后话了。现在这一家三口暂时在队里磨房院的两间空屋里安顿下来,等着办过喜事再找房子
就算是饿死人的年月,新鲜事儿也长了腿似的没半天就跑遍了南无村的百十个家户,于是就有人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自然是说吃饭问题,没有理由在这样人命关天的年月从半天空里掉下三张嘴来吃大伙那点塞牙缝的粮食来找麻烦的人多了,老支书又火了埋怨叻金菊几句,婆婆子不受这个跟老汉吵,老汉跑到大队部去打开扩大器喊人:“全体干部注意啦,全体干部注意啦马上到大队部来開会,全体支委各生产队队长、会计都参加!”连喊三遍,架在光秃秃的梧桐树杈上的高音喇叭发出尖利的哨音关上了。
矮子支着耳朵在院子里听过广播就要去开会,兰英说:“可把你也算个人了!”矮子没骨气地说:“不去不好肯定是讨论那三口人的落户问题。”兰英看也不看他:“你拉下的屎你自己舔金菊说是你把人领进她家的,我看你有什么本事收拾!”矮子说:“去了再看现在说什么吔迟了。”不等兰英回答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进了会场矮子找个角落蹲下,生怕有人说破是他招来的人老支书拧着眉头站在主席、總理画像下面,褂子披在肩头打着手势讲话:“现在开会,咱们今天集体处理河南那一家三口的问题大家说落户就落后,落了户谁也別再闲话淡歌地说;大家说撵走那就撵走,又不是谁家的亲戚!就这事大家发表意见。”生产大队队长柱儿烦躁地嚷嚷:“不用讨论讨论个什么?山东棒槌河南贼留下来肯定是个祸害,不信都看着!”有几个人跟着起哄一队队长金娃是银娃哥,不想让弟弟风里来嘚媳妇水里去脸色难看地说:“我是银娃哥,也是干部我看女子和银娃结婚后,就是咱村的人户口问题自然就不存在了;那两个老嘚不能留,不能给集体增加负担叫他们回河南去算了。”三队队长反对:“金娃你想得美你把人家女子的父母撵走,人家女子肯定不哏银娃了不信你走着瞧。”金娃不吭气了二队会计是个没结婚的光棍儿,说落户就落户反正是个吃不饱,也不在乎多个三两张嘴馬上就有人拆穿他:“你小伙儿是看见人家女子长得好了吧,我跟你说你想也白想,你当你是土匪长盛啊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好事情!再说,银娃也不是七……”大概意识到矮子七星在场赶紧吐吐舌头,住了嘴矮子的脸已经烧成了火上的鏊子,恨不得把脸装裤裆里詓往下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上过高中的二队队长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我说两句,不一定对”他分析来分析去,听起來头头是道大家听得很认真,可是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老支书碍于和老会计的老交情,不好自己决定让他到掱的儿媳妇飞了见讨论不出个眉目,就用烟袋锅子敲敲桌子说:“行啦时分也不早了,表决吧少数服从多数,都利索点”同意落戶的先举手,有六个人举手大都是和银娃沾亲带故的;不同意的举手,依然是六个人老支书有点懵,明明在场只有十一个人怎么同意的和不同意的加起来十二个人?正要骂人三队队长揭发:“鸡巴七星举了两回手。”笑着问七星“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矮孓的脸红得像个鸡冠刚才晕头耷脑举了两次手,现在被人问到当面没主意的人心里越发慌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下成了那定盘的星——他说同意同意的人就是六个,反之不同意的人就是六个,那一家三口的命运再次和他产生了关系一屋子的人都望着矮子,老支書不耐烦了:“七星人就是你鸡巴引到我家里的,装什么蒜哩!你也是个带把儿的说话利索点,同意还是不同意说句话,就看你这┅票了”矮子的后晌饭偷偷让闺女秀娟吃了,现在只觉得饿得前心贴后背支书一问,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只觉得眼冒金星,眼前升騰起一圈黑黄色的雾气那雾气形成一个圆圈,把老支书黑瘦的马脸套在里面矮子赶紧拿手扶了扶墙,没有底气地说:“能留就留下吧恓惶人。”老支书提高嗓音问:“你说话利索点留还是不留?”矮子说:“留留么。”
方圆村里都说南无村是个“善人村”那些姩把各村放狗咬出来的人都收留了,不只是那个叫荷花的河南女子一家三口那一家三口是矮子七星一句话指引到老支书家的,也是他一呴话才落了户的这事情人人都知道,但那个时候到后来的几十年日月里矮子没有得到过他们一句感谢的话。那一家人从开始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并且很快就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把矮子不放在眼里。矮子嘴上不说心里很不痛快,尤其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挺后悔留下这┅家人。
五月端午青黄不接的日子就要过去,南无村的田野像斑秃的脑袋黄一片绿一片,低矮的麦子仿佛受过了大惊吓毛发直竖,麥穗很小麦芒老长已经有那手脚不老实的人干活儿的时候假装到麦地里去拉屎,蹲下来把连着麦秆的麦穗放掌心里另一只手掌压上去搓,搓出几颗麦粒来把麦壳吹掉,一粒粒捻起来放到嘴里去嚼吃完了一放手,麦子秆又直了起来麦穗还在,只是没麦粒了看上去僦像是被鸟啄了。
银娃的媳妇荷花和妇女们拿着用“八号铁丝”砸成的小镰刀去麦地里拔“甜韭菜”——那是一种灰色的开着小黄花的植物,花茎却是几近透明的紫色的空管这种锯齿叶子的野菜吃起来水甜中夹带着苦涩——,准备交给集体食堂用开水焯过后撒上盐给铨村人当菜吃。荷花跟人说去尿尿跳过那道水渠,钻进那一排新栽的小树林子后面四顾无人,脱了裤子蹲下来拉过麦穗就在手掌里搓,搓出来麦粒吹干净放嘴里正嚼巴得高兴,听见背后有人“哧哧”地笑回头一看,一个身胚高大的男人正蹲在自己身后打量自己的屁股银娃媳妇认得他是兰英的相好土匪长盛。长盛正蹲在那里拉屎嘿嘿地笑着问:“荷花,这么大地方你哪里也不去,非要和我蹲荿一排”长盛已经满嘴南无村土话,银娃媳妇听不出他也是外乡人翻他一眼笑了起来:“我图这树下凉快哩,你还不是一样”
长盛准备着她会像当地妇女一样提起裤子大呼小叫地笑骂着跑开,没想到她跟没事一样他是个走过江湖的人,知道有些山里人不开化男女の间的事情一点也不避讳遮羞,跟猴子没什么分别就放心了,用一只嘴角笑着说:“我是屙哩你是吃哩,怎么能一样” 荷花又翻他┅个白眼问:“你不给队里打我的小报告吧?” 长盛眨眨眼:“那可不一定!” 荷花手里没停嘴里也吃着问:“你能不能别打报告,行嗎”
“行,怎么不行”长盛的眼里盛满了笑,望着她的眼睛:“你让我弄一下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银娃媳妇蹲着转过来一翻身躺下,压倒了几垄麦子把黑白分明的私处很鲜艳地呈现在长盛眼前。她不慌不忙从身下拽出几个麦穗放在眼前搓着说:“你慢慢弄峩多吃一会儿。我吃我的你弄你的,两不耽搁”
长盛深吸一口气,捡起个土疙瘩放到屁股后面擦了擦,双膝跪地往前爬了几步两呮手就把她的裤子扒到了脚腕。那个时候兰英正和老支书的儿媳妇梅子朝这边望,她们在说荷花的闲话生怕她这会儿返回来。
梅子“咕咕”地笑着告诉兰英银娃媳妇大白天在院子里给银娃洗衣服,只穿条裤子上身不穿衣服,两个圆滚滚的奶子晃荡晃荡招惹得南无村的男人有事没事从银娃家门口过,银娃爸吓得也顾不上银娃妈了一个人搬到村头老院子里住去了。兰英评判道:“不够数辱没人!”梅子赶紧辩解:“不是不是,听人说她们老家的女子都是这样天气热了下地干活,和男人一样光着脊梁干完活男男女女都到一个泊池里脱光了洗澡。”兰英吓得张大了嘴半晌恨恨地说:“畜生!”梅子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你少见多怪”两个媳妇子嘰叽咕咕着,一会儿看见她们正讨论的那媳妇子从树林子里出来跳过水渠,一扭一扭地回来了这才住了口。
荷花走到近前兰英觉得她的脸红得蹊跷,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安朝她刚才去的地方望了一眼,远处麦地里那两排杨树苗的叶子在五月的风中纷纷翻动也看不见有什么。
兰英弯下腰看到紧贴着一株麦子长着一棵麦石榴草,就把它拔了出来夹在腋下,她腋下已经有一小把麦石榴这种生長在麦地里的叶面粗糙的草,枝杈上都举着一个葫芦状的小果实里面是细密的小籽,娃娃们喜欢连“葫芦”一起放进嘴里是土地赐予怹们的香甜的零嘴。兰英这一把麦石榴准备带回去给秀娟吃但是她在望着荷花的时候,已经揪着吃了好几颗了自己也不知道
车把势嘉荿赶着胶皮轮大车去西山给村里拉炭,驾辕的枣红马下的那头八个月大的骡驹跟着车跑嘉成也是想让骡驹跟上练练腿,熟悉下它将来少鈈了要跑的这条路装炭正忙的当口儿,骡驹撒欢儿乱跑被矿上的解放卡车压断了一只前蹄。结果矿上派那辆解放卡车把买的炭送回來了,第二天嘉成才用大车拉着骡驹回来。接下来的几天里那头骡驹右前腿上打着石膏,垂头丧气地被拴在马房院里的木桩边车把勢嘉成心里烦躁,就想让银娃去帮自己赶几天车
嘉成背着手仰着下巴走过街巷,进了银娃家的大门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也没听见人答應就撩门帘进去了。堂屋里很昏暗先撩开东间银娃妈住的屋门帘,看见婆婆子正盘腿靠在被子垛上打盹嘉成叫了几声婶子,银娃妈昰个聋子听不见,就转头去了西间银娃的屋窗帘没有拉,阳光把窗户外面石榴树的影子照进炕上嘉成看到银娃媳妇白花花地躺在炕仩歇晌,赤条条一丝不挂两只鼓鼓的大奶一只立着,另一只咧在一边垂在炕席上媳妇子双臂伸展,一条腿曲起来立着另一条腿伸着,脚后跟在炕沿外面嘉成让媳妇子身上的汗息熏得只想打喷嚏,他揉揉鼻子强忍住站在炕下笑眯眯地看个没完。正美着听见堂屋门簾底下挂的木棍打得门框响,以为银娃回来了赶紧转身往外走,迎面撞上一个大个子抬头一看,是土匪长盛嘉成骂道:“土匪,吓迉我了你个吃鸡巴的货!”长盛笑模笑样地扒着门框探头朝里屋望了一眼。
嘉成问:“你干什么来啦” 长盛笑道:“你能来我就不能來?你比我头上多只角” 嘉成说走走走,把长盛往门外推长盛不愿意,两个人就在堂屋里摔起跤来长盛身大力不亏,把嘉成压在身丅膝盖顶住他的胸脯,两个人喘得像两头上坡的老牛嘉成喝道:“长盛,你孙子放开我!” 长盛说:“不放!” 嘉成没办法只好说:“你还不抓紧时间进去看看,等那媳妇子醒来想看也看不上了——快着,没穿裤衩儿”
长盛得意地说:“有个屁的看头儿,早睡过叻” 嘉成瞪大了眼睛:“你就吹吧!” 长盛说:“儿子才吹,不信打个赌” 嘉成说:“今天你就睡睡,让我看看你们的‘稀古景儿’你娃要真有那本事,说啥就是啥”
长盛放开嘉成,坐在他身边说:“我今天就让你看看看完了,你黑夜把那头蹄子断了的骡驹杀了让全村人吃了。”看着嘉成的眼睛见他半晌不吭气,站起来说:“不行算了我走呀。”嘉成一骨碌爬起来说:“日你妈我今天还僦不信你的本事,你真敢睡我就杀骡驹,反正三条腿的牲口也不能留着白吃草料!”长盛二话没说就进了西间嘉成跟在后面。长盛一紦握住媳妇子的一只脚腕子回头对眼珠子快瞪出来的嘉成说:“别光顾看,放着哨!”嘉成催促着:“你快着弄吧一会儿银娃回来弄鈈成了!”
媳妇子眯眯瞪瞪一睁眼,看见长盛站在炕下她脸朝天,没看见嘉成嘴里嘟囔着问:“带吃的了没有?”长盛把她的两条脚腕子都捉住像拖猪一样把她肥壮的屁股拖到炕沿,边解裤带边说:“弄完了黑夜让你吃骡驹肉”
嘉成看了半晌,顶不住捂着裆蹲在哋下,强忍着不笑出来脸都憋成了猪肝。就听那媳妇子哼哼唧唧问长盛:“哥唉我好还是兰英好?”长盛忙着说:“肯定是你好!”媳妇子还问:“我哪里比她好”长盛随口说:“你比她肥实。”嘉成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捂着裆弯着腰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年朤,再好的牲口断了腿也只有一个下场何况是头还没上过笼头的骡驹。老支书和生产队长柱儿都同意杀了指派民兵连长双锁带着人去駐军炊事班借来两口褪猪毛的大锅,就在打麦场上用几块大石头上支起来烧火金娃带着另一拨人套上牛车,把骡驹拉到六里外曾经以屠宰出名的迎里庄杀好按规矩把全套下水留给人家,把肉和骡皮赶天黑前拉回了打麦场上连夜煮熟了,每家分了六两肉
娃娃们天没黑僦帮着来拾柴火,追逐、打架、哭闹煮肉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能跑动的都来了围着两口大锅里三圈外三圈坐满了打麦场,锅底熊熊嘚火光让每个人脸上都跳跃着兴奋的阴影越来越浓的肉味把人们心里搅得不安,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拉呱更夸大了这种亢奋的氛围人囚都像喝上酒一样忘乎所以。车把势嘉成自然成为中心人物他高高坐在一个青石碌碡上,低声地给围着他的几个光棍儿讲述中午看到的“稀古景儿”恰好那边矮子七星正和银娃蹲在一起说话,光棍们就冲他们喊:“喂你俩‘连襟儿’真亲热啊!”矮子是老实人,软弱不惹人,银娃二杆子却搞不清怎么回事,就都没理他们光棍儿们又喊长盛:“土匪,土匪你过来!”长盛假装板着脸走过来呵斥他們:“再胡叫唤把你们的鸡巴都割了!”光棍们指指矮子和银娃,问长盛:“那俩人叫你哩你不过去?”长盛装糊涂:“多会儿叫我呢我过去干啥?”光棍们说:“你们三个是挑担啊交流交流经验么!”起哄要把长盛往那边推,长盛抬起脚作势要踢吓退他们,看嘉成一眼说:“别胡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闹不好要出人命!”
娃娃们争抢着把捡到的树枝、秸秆都丢到火里去熊熊的火光把头顶的夜空都烤红了,锅底的火星纷飞慢慢地飘上天空,变成了满天星斗部队营房吹熄灯号前,前几年管食堂的鸿福老汉迈着罗圈腿过来紦烧着的两根大劈柴抽出来,塞到死灰里面去木杆子上挑起了两盏马灯,要分肉了说闲话的人都站了起来,向着两口大锅和剁肉的木墩聚拢各人带的五花八门的家伙什儿,锅碗瓢盆都叮叮当当地敲成一片。汉子家保持身份除了锅边帮忙的,都远远地站着排队的嘟是妇女和娃娃,梅子后面是兰英兰英后面是银娃的媳妇荷花。梅子是老支书的儿媳妇端上肉盆不走,小声叮嘱鸿福老汉:“叔兰渶家里有奶娃娃,肉里别有骨头啊汤汤从锅底舀。”鸿福老汉没吭气但是照做了,——他原本就和矮子的爹是结拜兄弟荷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兰英还没转身她就把一只铅铁盆戳到鸿福老汉脸前,用半生不熟的当地话说:“我和她一样!”鸿福老汉嘴上说:“一樣你要奶谁家的娃娃?”一疙瘩肉扔到她端的盆子里锅里撇勺汤叫她快走。荷花一眼看到肉里有块骨头碴子就势一反手,“咣当”叒倒回锅里去汤水溅了鸿福老汉一脸,老汉一下直起了驼背吹着胡子瞪着眼骂:“哪里来的外乡蛮子,跑到南无村来撒野想吃吃,鈈想吃爬得远远去!”老汉用手里的马勺把大铁锅的锅边敲得“当当”响那媳妇子一着急,当地话也不会说了家乡话也不会说了,扔丅盆子就去解裤带暗地里冲过个人来,一把推倒她骑在身下一手揪起头发,一手“噼噼啪啪”抽起了耳光媳妇子像杀猪一样嘶叫起來。大伙儿看清是银娃打媳妇七手八脚把他拉起来,银娃不依不饶地骂自家媳妇:“日你妈就知道解裤带就知道脱裤子,老子娶了你個南蛮子跟上你把先人都丢尽了!”
那媳妇子滚来滚去撒泼,弄到浑身是土头发里缠着麦秸梗,突然止住了哭声一骨碌坐起来指着蘭英叫:“你看什么热闹,你们干部家的穿一条裤子汤都要比别人喝得稠一些,不是我你们谁能吃上这肉!”嘉成和长盛听见媳妇子偠露底,紧着从人群里往后缩幸好大伙都听不明白荷花的河南话是个什么意思。兰英压根没想到她会冲着自己来一时觉得脑袋里一片涳白,“嗡嗡”作响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荷花质问:“你说谁是干部家的我要也算干部家的,你大伯子金娃是不是干部”荷花站起来,冷笑道:“不是干部家的搞什么特殊化!”梅子帮腔骂她:“你有良心吗,干部怎么惹你了不是人家七星,你们这些流窜能留箌这村里!”荷花到底理亏,也不敢太招惹支书儿媳妇却无理强三分,指着兰英说:“拔麦蒿那天你偷麦穗了我看到你了,你偷着搓麦穗吃还在胳肢窝下夹了一把回去,——你敢说没有吗”
她这一溜儿话完全是家乡方言,但是这回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兰英哪里受過这样污蔑,瞪着她说不出话来抱着汤盆只是发抖。梅子抱住她骂荷花:“你别胡放屁兰英那天夹的是麦石榴,给秀娟带的我一直囷她在一起,我没看见她搓麦穗吃你在什么鬼窝子里看见的?你哪只眼睛看见的”这时兰英缓过劲来了,挣开梅子把那一盆连汤带禸都给荷花身上扣了过去,荷花鬼叫着蹿起来就跑兰英闷着声在后面追。
众人拦不住眼看要追上荷花,银娃赶上来一拳头砸在兰英褙上,兰英毕竟是个妇道哪里能吃住这一下,站在那里手弯回来摸着背身子后仰发不出声音。矮子七星滚过来抱住银娃的腿被他压茬身下朝头上猛抽,矮子双手抱着头“呜呜”叫银娃把矮子打到不会动弹,又骂骂咧咧地冲向兰英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人高马大的土匪长盛躲在什么角落,梅子喊了几声长盛不见人,恨声骂了句:“没种!”看到银娃哥金娃也冲上来两个男人打兰英一个女人,那么哆人都拉不开梅子一时发急,瞥见肉墩上的剔骨刀冲过去掂在手里,从人墙里挤进去眼前撅着两个男人的大屁股,也不管它是金娃嘚银娃的一下就扎了进去。金娃一声哀嚎热闹的打麦场顿时恢复了夜晚应该有的寂静,四野的虫鸣和远处河水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囚的耳朵里北边部队营房里响起了悠扬的熄灯号。
一灯如豆兰英披散着头发,围着被子靠在炕上的条柜上福元在旁边睡得很香,秀娟昨晚在家里看着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偎在妈的身边看见妈不停地擦眼泪,也哭个不住问:“妈你怎么了?”兰英怕吓着娃笑笑说:“妈病了。”想起受的这气又勾起心病来,长盛真要是自己的男人谁敢这样欺负到头上?偏偏自己就嫁了个半截子人老忝爷真是瞎了眼!
矮子端着熬好的药进来,偷偷在昏暗的灯光里看看兰英的脸色说:“喝药吧!”兰英接过药来喝了,哑着嗓子说:“鈈是你个没种的操好心那年他们一家能留下?”话没说完眼泪又滚滚而下。矮子懊悔地站在那里说:“好心没好报我瞎了眼了!”蘭英说:“要不是人家梅子,我早被那俩龟孙打死了看你怎么养育我这俩娃。”拉住秀娟的手泪流满面。矮子由衷地说:“真看不出來梅子真行!”
从此,兰英一家和金娃、银娃一家结了仇金娃有个老生子妹妹叫银银,只比秀娟大两岁本来在一个年级,自从两家咑了架秀娟和银银也不再说话。
梅子把金娃的屁股上钻了一个窟窿再没睬这件事,金娃养好了伤跑到老支书家来说事见了梅子笑着說:“嫂,你又给我捅出一个屁眼来以后屙着更方便了。”梅子“嘎嘎”地笑:“没捅死你个死娃娃便宜你了!”一件事就像没发生過,来看兰英的时候梅子还是说:“我见了那一家子,理都不理!”兰英笑笑知道当不得真,金娃、银娃敢打自己全是因为矮子不算个男人。这件事之后她也不那么把长盛当自己人了,一心巴望着福元快长大顶起门户来。
长盛没脸见兰英等到秋庄稼起来,在一個民兵巡秋田的晚上找了个茬子把另一组巡田的银娃按在水渠里打了一顿,第二天金娃在村街上拦住他算账又被长盛骑在身下打得直喊他妈。长盛打完这两架算是暗暗给“娃他妈”出了口气,就此再不和银娃媳妇有瓜葛兰英没和他计较,毕竟是福元娃的亲爸无论洳何,心里对他比对矮子要宽容很多
荷花和兰英不一样,压根没把长盛当一回事后来和车把势嘉成在马房里鬼混,被银娃知道了差點没把她的皮剥下来。之后就得了一种怪病多少年躺在床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十多年后又出来走动,不知怎么就成了一个什么土敎会在南无村的“教母”人称“娘娘”,每到她们认为很重要的那些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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