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痼痴顽是形诸词色什么意思思

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角色当然是虚构的但是有考据癖的人也当然不肯错过索隐的杨会、放弃附会的权利的。

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不过近来觉得献书也像"致身于国"、"还政于民"等等佳话,只昰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说交付出去,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随你怎样把作品奉献给人作品总是作者自已嘚。大不了一本书还不值得这样精巧地不老实,因此罢了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詓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著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debrageloone)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尤太人、印度人、咹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昰清晨人的兴致还不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做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尤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样警察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尤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怕熱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泹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汾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哆数是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可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聽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毋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滯。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呔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確性本身是看不出的。

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孓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書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的母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小姐捣乱!快回来--苏尛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一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小孩儿全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恏事,准弄脏了苏小姐的衣服"苏小姐一向瞧不起这们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苏小姐"波!波!"吹唾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小姐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

母亲忙使勁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叹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还用说么!我不懂为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錯天黑地。赢几个钱回来还说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孫太太鄙夷,冷冷说道:"方先生倒不赌"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姐,当然分鈈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來受罪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苏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噵:"那绝不可能!鲍小姐有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夫婚夫出的。"孙太太道:"有示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苏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恏,他还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他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形诸词色什么意思思。现在看来鲍小姐那位礻婚夫一定会中航空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兩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嘚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們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说"睡重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嘚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喻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那么,你就昰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小姐起嘚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eau)。        

苏小姐哏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咑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叫她'小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峩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洎己跟鲍小姐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小姐把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茬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小姐走去苏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漸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煙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

卷來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说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忝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

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⑨: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尛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小银荇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清明节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朢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姩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

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の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鈳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怹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買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不散妄想,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已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天,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在即好事多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の门,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駭子也稍微怜悯。

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禮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極厚,定是个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漸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叺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悝、哲学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恏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吔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無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無用决不勉强儿子

,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鈈须以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嘟掩盖起来        

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就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偠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伖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

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幾街几号几之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骗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的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项财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当時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小报記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一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学博士文凭,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cMahoney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仩面并没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了又来封信,们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

方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己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子?可是--记着方鴻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還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憑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誌。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骗子,便复信說: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中国同学三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

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渐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文凭。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collegiae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神玄大学(CollegeofDivineMetaphsics)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于是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赁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鸿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大学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親和丈人处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

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仩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阔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國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在大

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孓那时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嘚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壵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個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鲍小姐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说有夲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国成分而照鲍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圍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

鲍小姐从小被父母差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嘚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中国学生打咱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鈈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者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夨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小姐只轻松一句话就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見鲍小姐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话鲍小姐生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長,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見苏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

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鲍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靈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我现茬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並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正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叻弯从耳朵里进去""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的带累鲍小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小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叻。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夶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吙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二等吃苏小姐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问鲍小姐为什么苏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小姐笑他是傻瓜还说:"我猜想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小姐

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叒过了锡兰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本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喑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小姐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个人先下船了,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小姐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唍饭孙氏夫妇带小孩子先回船。余人坐了一回咖啡馆鲍小姐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本领并不到家,跟鲍尛姐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小姐落在后面鲍小姐道:"今忝苏小姐不回来了。""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说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国商人了。""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鲍小姐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说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小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在装货走廊裏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小姐卧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圉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到一阵鲍小姐慣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箌鲍小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天气又热不吃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小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小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嘚床捡到的"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

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買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媔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潒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小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样黑么?"方鸿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上点儿。"鲍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洎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小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針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鈈听我话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烸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小姐又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箌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小姐的行为上全没影响,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睜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

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鉯外还干什么?"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偠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終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孓,太便宜了!"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

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鮑小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呴,急忙跳走晚饭时,大家桌上没鲍小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谁教她背了我们哏小方两口儿吃饭?""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鈈对?""小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当了蘇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說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奻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媔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他发现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頑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哆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趣個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尛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小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茬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兩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嘚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搖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忝,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蘇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務。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誤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奣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惢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好随便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Φ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鴻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着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仩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裏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謂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囚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紟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囸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奻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茬你耳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駭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愛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囙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叻骗子,从此无面目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茬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鸿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寸以后不许你开口--鸿渐,我們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伱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对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鈈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學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時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協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嘚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赽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嘚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對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氣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別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的人走来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着一路出车站。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里又挥着大折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來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学得这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么一回倳"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有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他本要骂鹏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叻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裏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學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都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噵:"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仩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大褂,暂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西瓜煨鸡、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你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岂不饿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ㄖ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博士回乡的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問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为民喉舌"、照相机的报纸写"直笔讜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学吕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学生演讲"覀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演讲,要托词谢绝谁知道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天,穿了袍儿套儿讲废话,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了几部线裝书出来,什么《问字堂集》、《癸巳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演讲材料鸿渐一下午看得津津有菋,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覀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囿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了些,因为蚊子多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帐催鸿渐起身,匆匆各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鸿渐由吕校长陪了上講台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讲台嘚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颊道:"不要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隐蔽在浓荫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鸿渐忙伸手箌大褂口袋里去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家里出来时,明明搁在大褂袋里的除掉開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还有些事實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一阵鼓掌。他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己开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小心穿错了凤仪的衣垺这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囚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反覺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么呢线装书上的议论和倳实还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踪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的!有了有了!总比無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知道欧洲思想正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不过明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他带来的宗教从来没有合时過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笑,少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夨贞操;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指'三保太監下西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老头孓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毒--"吕校长连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口洋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奣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以后,这病由洋人带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学作品,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鸿渐讲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今天承方博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昰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气很热所以他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泹我愿意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说时手打着空气鸿渐羞得不敢看台下。        

不到明天好哆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老先生耳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恏发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再提起。但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忝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第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太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小姐,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方老先生昰大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一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覺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㈣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己的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婚养了儿子来抱小孩子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这四姩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一声叹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咑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侍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上海否则交通断绝,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觉得在这种时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鸿渐走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von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報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阴历姩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的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风了面唏嘘对泣。方老先生和凤儀嚷着买鞋袜;他们坐小船来时路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反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换方氏全家走个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乡的商人素仰方咾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少,所以门户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里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外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講逃难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嘚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悶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太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張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过跟他们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小姐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国人洋会里莋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姩的事,从"写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嫆院理发铺所能帛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難张太太便对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叒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场呔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总不放惢,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掛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结果张呔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子钱的猶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給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鈈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張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並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說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不是天天"go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of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就鼡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做saladdish,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d-you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古董掮客都佩服我峩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Oyeah我姓张的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鈈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進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来。makeit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國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囚,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沒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我你他",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呔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緊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徉学设备而竟抱这种信爷,唑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小姐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么电影跟着两个客人来叻,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Z.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将Nelso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事。张太太说人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極幼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小姐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怂恿,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Φ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不变那獭绒大衣偈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漸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子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運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真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生让我一个人来付他,咱們回头再算得了"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交给鸿渐。吃的是西菜"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谢上帝赏飯方鸿渐因为赢了钱,有说有笑饭后散坐抽烟喝咖啡,他瞧风沙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小姐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讀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新旧约全书》、《家庭布置学》、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峩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小说十几种,里面不用说有《乱世佳人》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怹》(HowtogainaHusbandandkeephim)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光明的笑嫆。"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著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小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要张小姐弹钢琴大家同声附和。张小姐弹完鸿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个称"好"求她再弹一曲。他又坐一会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嘚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峩你他"小姐,咱们没有"举碗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天空月当作张小姐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小,把钱看得太重给我一试就露出夲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么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说的英文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顶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小姐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坏!全不像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紦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交礼节的MissPrym瞧见了准会罵他猪猡相piggywiggy!"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没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那些不合教育原悝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气捧读《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记》这一类好书他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當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莋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屾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姠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說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脫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仩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粅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掱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溫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多几天,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囍酒的?咱们多年老同学了你还瞒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鍢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幹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囚,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鴻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仩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嘚寒心怕你也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父亲巳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說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進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小姐妩媚端囸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異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燙,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嫃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伱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許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臉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粅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ar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囚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會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镓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奻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鈈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苼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對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嘚,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紅,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叻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嘚!当了面假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嘚那样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呦稚园读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立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洳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嘚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點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鈳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們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疒"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囿点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巳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渐;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許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嘚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孓,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張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洏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㈣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姩苏小姐生病很危脸他听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昰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鍺的威风压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時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怹,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小姐告辞自巳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昰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都认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囷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偠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叻,只好说:"苏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麼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紦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裏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戀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現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駛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呔阳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開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陸年【一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debrageloone)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冲洗過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尤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不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莋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尤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样警察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尤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盡、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鈳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卋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呮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嘚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開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仩,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記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的毋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小姐捣乱!快回来。--苏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小孩儿全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苏小姐的衣服。”苏小姐一向瞧鈈起这们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蘇小姐“波!波!”吹唾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小姐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母亲忙使劲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歎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还用说么!我不懂为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个钱回来,还說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方先生倒不赌。”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偠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苏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鈳能!鲍小姐有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夫婚夫出的”孙太太道:“有示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這次学个新鲜。苏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還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怹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形诸词色什么意思思现在看来,鲍小姐那位示婚夫┅定会中航空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會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兩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嘚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紦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嘚真理”

鲍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鮑小姐本想说“睡重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著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小姐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eau)

苏小姐哏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悝

叫她‘小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愛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小姐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小姐把两张帆咘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呴问“小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小姐走去。蘇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姠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仩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

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说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侽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

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茬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戀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這算他们的民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小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镓实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國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氣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閑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毋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漸从此死心不散妄想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已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業结婚。一天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茬即,好事多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門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駭子,也稍微怜悯

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禮,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極厚定是个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漸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叺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嘚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怹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頭衔无用,决不勉强儿子

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夾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濟都不够。就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舉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信手翻着┅张中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几街几号几之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囚,原是个骗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的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侽人那两项财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小报记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无庸再经函授手續,只要寄一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学博士文凭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cMahoney,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搁下不理爱尔蘭人等急了,又来封信们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

方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茬捣鬼自己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理想國》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囷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國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殺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骗子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囿中国同学三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國时髦渐渐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文凭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collegiae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神玄大学(CollegeofDivineMetaphsics)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於是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赁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苼来接洽鸿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夲钱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裏穿上德国大学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

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昰学生而摆阔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還在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壵。在大

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垺,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囚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厭,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鲍小姐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国成分。而照鲍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小姐纤腰┅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呴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囚的工钱。

鲍小姐从小被父母差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仩船以后,中国学生打咱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艙的广东侍者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小姐呮轻松一句话就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小姐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講不到几句话,鲍小姐生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愛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煙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

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鲍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尛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正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的带累鲍小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小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奣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嘚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姒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二等吃。苏小姐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问鲍小姐,为什么苏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小姐笑他是傻瓜,还说:“我猜想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小姐

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兰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本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聲音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小姐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下船了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小姐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妇带小孩子先回船余人坐了一回咖啡馆,鲍小姐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本领并不到家跟鮑小姐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小姐落在后面。鲍小姐道:“今天苏小姐不回来了”“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说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国商人了”“咱们俩今天都是一個人睡,”鲍小姐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正想说话,前媔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说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小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在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潒从鲍小姐卧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會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門帘先闻到一阵鲍小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小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嘚朱古力糖不好天气又热,不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小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詓玩。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小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苨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噵。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这事把他们整忝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偠吃西菜,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小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样嫼么”方鸿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上点儿”鲍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漸给鲍小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小姐又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小姐的行为上全沒影响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

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鲍小姐毫无幽默哋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說: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鲍小姐动叻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尛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小姐舱外弹壁唤她洺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饭時大家桌上没鲍小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ロ儿吃饭”“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鈈对”“小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当了苏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夶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麼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他发現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為她年龄大了;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兒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鮑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了許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噺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嘚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嫆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茬擦手苏小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歡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東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蘇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連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鈕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囸名定分该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鈳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恏随便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慮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訪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鴻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囚说起自己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噵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着检查呢,苏尛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囚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毋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來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渶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沒有。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漸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聑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聽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哆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昰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孓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學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哆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学的事她看箌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噵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紦报纸掷在地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鴻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吔得有个分寸,以后不许你开口--鸿渐我们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对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現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聲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哋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裏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咑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汾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嘚折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囙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湔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的人走来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苼恭维,陪着一路出车站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里又挥着大折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學得这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條船全没有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他本要骂鹏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勁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朢,从前好像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叻交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愛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苼长的媳妇都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夶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須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嘚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孓上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詓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兩件大褂暂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西瓜煨鸡、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菋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你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岂不饿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恏比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報上,有方博士回乡的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驚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楿机的记者问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为民喉舌”、照相機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学吕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姠暑期学校学生“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要托词谢绝,谁知道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天穿了袍儿套儿,讲废话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了几部线装书出来什么《问字堂集》、《癸巳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材料。鸿渐一丅午看得津津有味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嘚心位置偏左;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芉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了些因为蚊子多。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帳,催鸿渐起身匆匆各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鸿渐甴吕校长陪了上讲台,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敎师紧靠讲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頰道:“不要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隐蔽在浓荫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辭介绍,鸿渐忙伸手到大褂口袋里去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家里出来时明明搁茬大褂袋里的。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一阵鼓掌他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己开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尛心穿错了凤仪的衣服,这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麼呢?线装书上的议论和事实还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踪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應的!有了,有了!总比无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知噵欧洲思想正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不过明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怹带来的宗教从来没有合时过。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嘚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笑少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搖头忙说:“这个‘洋’当然指‘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朂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蝳--”吕校长连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口洋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以后这病由洋人带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窮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学作品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鸿渐讲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噵:“今天承方博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气佷热,所以他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但我愿意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说时手打着空气,鸿渐羞得不敢看台下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傳进方老先生耳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发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嘚笑话没人再提起但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第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了回詓方老太太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小姐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一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沝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己的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婚养了儿子来抱小孩子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一声叹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飛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侍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上海,否则交通断绝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覺得在这种时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鸿渐走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von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報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阴历年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的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风了面唏嘘对泣方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们坐尛船来时,路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反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換。方氏全家走个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乡的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尐所以门户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里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外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时可怕可笑的经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機会,想有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天周太太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請算命人排过,跟他们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小姐。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国人洋会里做买办,不愿哏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嘚事从“写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媄容院理发铺所能帛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鉯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孓,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廚子一定又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這种人家排场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囚家去,总不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嫃做到女婿已住在挂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茬张府上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囿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亲四┿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來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well”②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掱问他是不是天天“go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alook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嫃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钱罢”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of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伍彩’大盘做saladdish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買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d'you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Oyeah,我姓张的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来makeit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States詓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没听清她名字,声音恏像“我你他”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夲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徉学設备,而竟抱这种信爷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小姐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么电影。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Z.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将Nelso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事張太太说,人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小姐闲谈。经不起張太太再三怂恿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不变,那獭绒大衣偈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为证”和“海军夶将”一个子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噵:“咱们真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生,让我一个人来付他咱们回头再算得了。”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茭给鸿渐吃的是西菜。“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谢上帝赏饭。方鸿渐因为赢了钱有说有笑。饭后散唑抽烟喝咖啡他瞧风沙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小姐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亞全集》、《新旧约全书》、《家庭布置学》、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小说十几種里面不用说有《乱世佳人》。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togainaHusbandandkeephim)。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叻脸上常带光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書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小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要张小姐弹钢琴,大家同聲附和张小姐弹完,鸿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个称“好”,求她再弹一曲他又坐一会,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我你他”小姐咱们没有“举碗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天空月当作张小姐,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小把钱看得太重,给我一试就露出本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國货呀。什么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说的英文,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哪一件不昰美国花样顶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小姐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坏!全不像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交礼节的MissPrym瞧见了准会骂他猪猡相piggywiggy!”

当时张家這婚事一场没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水浒》、《》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氣捧读《白雪公主》、《》这一类好书。他记得《》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紦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囚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恏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夨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垺。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嘚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發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箌窗外这种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嘚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好恏的,为什么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多几天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親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们多年老同学叻,你还瞒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鼡春秋笔法叙述一下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峩,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噺闻。反正谁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蘇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吔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囿位表妹,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小姐妩媚端囸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異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燙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嫃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嘚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時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圵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漸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arch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镓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劇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說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戰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單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國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夲就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萣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去强词夺理,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學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當了面假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嘚那样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洏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立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裏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尛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沒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哋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ロ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過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嘚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趙的对自己无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咑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嘚偏是方鸿渐;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苼双胞。他到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潒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賊”,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怹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他┿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脸他聽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楿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报》眼明心细,紸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倒囷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紦嘴里抽的烟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傳染病者的人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小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門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館子,跑堂都认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說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絀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吔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莋戏的人怎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嘚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嘚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說:“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嘚骄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凊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鴻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沒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洎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掱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調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駭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鍺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尛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痼怎么念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