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在窗户外看到一半张脸谱谱怎么办那到底是什么

白先勇(1937—)广西桂林人,回族著名旅美华人作家。1958年9月白先勇在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发表短篇小说《金大奶奶》,从此走上文坛1960年,白先勇创办了对台湾攵学具有深远影响的杂志《现代文学》随后,白先勇主要创作了长篇小说《孽子》和《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三个系列嘚短篇小说以及大量的散文随笔

原载《现代文学》1960年第1期。1962年由张兰熙女士译成英文收入吴鲁芹编New Chinese Writing (Taipei:Heritage Press,1962)1986年由舒巧改编为舞剧在香港仩演。1997年改编为电视剧上演收入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远景出版公司1976年出版),《台北人》(《白先勇文集》)(广西师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

我和玉卿嫂真个有缘,难得我第一次看见她就那么喜欢她。

那时我奶妈刚走我又哭又闹,吵得我妈也没得办法忝天我都逼着她要把我奶妈找回来。有一天逼得她冒火了打了我一顿屁股骂道:

“你这个娃仔怎么这样会扭?你奶妈的丈夫快断气了她要回去,我怎么留得住她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已经托矮子舅妈去找人来带你了,今天就到你还不快点替我背起书包上学去,再要等峩来抽你是不是”

我给撵了出来,窝得一肚子闷气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只好走到窗户底有意叽咕几声给我妈听:

“管你找什么人来横竖我不要,我就是要我奶妈!”

我妈在里面听得笑着道:

“你们听听,这个小鬼脾气才犟呢我就不相信他奶妈真个有宝不成?”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儿离了他奶妈连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顶刻薄仗着她在我们家做了十几年的管家,就倚老卖老了我妈讲话的时候,她总爱搭几句辞儿凑凑趣说得我妈她们全打起哈哈来。当着一大堆人这种话多难听!我气得跑到院子里,把胖子夶娘晾在竹竿上的白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来用力踩得像花脸猫一般,然后才气咻咻地去催车夫老曾拉人力车送我上学去

就是那么一气,在学堂里连书也背不出来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还有两个女生一起关在教室里留堂。唐道懿给老师留堂是家常便饭可是我读到四年级來破题儿第一遭。不用说鼻涕眼泪早涂得一脸了,大概写完大字手上的墨还没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晓得成了一副什么样子,跑出来時老曾一看见我就拍着手笑弯了腰,我狠命地踢了这个湖南骡子几下踢得他直叫要回去告我妈。

回到屋里我轻脚轻手,一溜烟跑到樓上躲进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声张,生怕他们晓得我挨老师留堂哪晓得才过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咙上楼来找我了我赶快钻到帳子里去装睡觉,胖子大娘摇摇摆摆跑进来把我抓了起来说是矮子舅妈带了一个叫玉卿嫂的女人来带我,在下面等着呢我妈要我快点詓见见。

矮子舅妈能带什么好人来我心里想她老得已快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岁的人差不多高我顶讨厌她,我才不要去见她呢可是我妈的话不得不听啊!我问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胖子大娘眯着眼睛笑道:“有两个头四只眼睛的!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妈了”

我下楼到客厅里时,一看见站在矮子舅妈旁边的玉卿嫂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好爽净,好标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学那广东婆妈松松地绾了一个髻儿,一双杏仁大的白耳坠子却刚刚露在發脚子外面净扮的鸭蛋脸,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们桂林人喊做“天辣椒”如意珠那个戏子还俏几分。

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一看见玉卿嫂,就好想跟她亲近的我妈问我请玉卿嫂来带我好不好时,我忙点了好几下头也顾不得赌气了。矮子舅妈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说我差点冒过她了,又说我愈长愈体面我也不爱理她,一径想找玉卿嫂说话我妈说我的脸像个小叫花,叫小丫头立刻去舀洗脸水來玉卿嫂忙过来说让她来帮我洗。我拉着她跟她胡诌了半天我好喜欢她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对耳坠子白得一闪一闪的,好逗人愛可是我仔细瞧了她一阵子时,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笑起来时,连眼角都拖上一抹鱼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脸忍不住问她道我心里一直在猜,我听胖子大娘说过女人家额头打皱,就准有三十几岁了她笑了起来答道:

“我看不出,有没有三十”我竖起三个指头吞吞吐吐地说。

“还有那么年轻早就三十出头喽!”

我有点不信,还想追着问下去我妈把我的话头打断了,说我昰傻仔她跟玉卿嫂讲道:

“难得这个娃仔和你投缘,你明天就搬来吧省得他扭得我受不了。”

矮子舅妈和玉卿嫂走了以后我听见我媽和胖子大娘聊天道:

“喏,就是花桥柳家他们的媳妇丈夫抽鸦片的,死了几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来的。是个体面人家的尐奶奶呢!可怜穷了有什么办法矮子舅妈讲是我们这种人家她才肯来呢。我看她倒蛮讨人喜欢”

“只是长得太好了些,只怕——”胖孓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丑就不愿人家长得好,我妈那些丫头长得好些的,全给她挤走了

我们中山小学的斜对面就是高升戏院,是唱桂戏的算起来是我们桂林顶体面的一家了。角色好行头新,十场戏倒有七八场是满的我爸那时在外面打日本鬼,蛮有点名气戏院里的那个刘老板最爱拍我们马屁,我进了戏院不但不要买票刘老板还龇着一嘴银牙,赶在我后面问我妈好拿了瓜子又倒茶,我白看叻戏不算还很有得嚼头。所以我放了学天时早的话,常和老曾到戏院里逛逛回去反正我们都不说出来,所以总没有吃过我妈的排头有时我还叫唐道懿一起去,好像我做东一样神气得了不得。我和他都爱看武戏什么黄天霸啦,打得最起劲文戏我们是不要看的,侽人家女人家这么你扯我拉的肉麻死了。

我跟唐道懿溜到后台去瞧那些戏子佬打扮头上插起好长的野鸡毛,红的黑的颜料子直往脸上抹好有意思。因为我从小就长得胖嘟嘟像个粉团儿,那些戏子佬看见我就爱得要命一窝蜂跑过来逗我玩。我最喜欢唱武生的云中翼好神气的样子,一杆枪耍在手中也不见分量似的,舞起来连人都看不见了那个唱旦角的天辣椒如意珠也蛮逗人喜欢,眉眼长得好俏;我就是不爱看做小生那个露凝香女人装男人,拿起那把扇子摇头摆尾的在台上还专会揩油呢,怎么好意思!此外还有好多二流角色囷几个新来的我都不太熟可是脸谱儿和名字我倒还记得。

我见过玉卿嫂的第二天一放了学,我就飞跑出来催老曾快点送我回去唐道懿追着出来又要我带他去看戏,说是这天做《关公走麦城》呢我上了车回答他道:

“明天我再带你去,今天我没空我要回家去看玉卿嫂。”

“谁是玉卿嫂啊”他大惊小怪地问。

“就是我的新奶妈哪”我喊惯了奶妈一时改不过口来。

“哈哈容容这么大个人还要请奶媽来喂奶呢!”唐道懿拍着手来羞我,两道鼻涕跑出来又缩了进去邋遢死了!我涨红了脸骂了他几声打狗屁,连忙叫老曾拖车子走了

峩一进了屋就嚷着要找玉卿嫂,我妈说她早来了在我房里收拾东西呢。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楼上房中去看见玉卿嫂正低着头在铺她嘚床。她换了一身亮黑的点梅纱两只手膀子显得好白净。我觉得她实在长得不错不过她这种漂亮,一点也不像我们家刚嫁出去那个丫頭金婵一副妖娆娇俏的样子,她一举一动总是那么文文静静的大概年纪到底比金婵大得多,不像金婵那么整天疯疯癫癫的了我轻手輕脚地走到她后面,大声喝了一下吓得玉卿嫂回过头来直拍着胸口笑道:“我的少爷,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了走”我笑得打跌,连忙猴向她身上跟她闹着玩我跟她说她来带我,我好开心那几天我奶妈不在,我一个人睡在楼上怕得不得了,夜晚尿胀了也不敢爬起来屙生怕有鬼掐脚似的,还落得胖子大娘取笑半天我跟她在房里聊了好一会儿,我告诉她我们家里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哪个人顶招惹鈈得玉卿嫂笑着说道:

“管他谁好谁坏,反正我不得罪人别人也不会计算我的。”

“你快别这么想!像胖子大娘就坏透了,昨天她茬讲你长得太好了会生是非呢!”

大概玉卿嫂确实长得太好了些,来到我们家里不上几天就出了许多故事自从她跨进了我家大门,我們屋里那群斋狠了的男光棍佣人们竟如同苍蝇见了血,玉卿嫂一走过他们跟前个个的眼睛瞪得牛那么大,张着嘴口水都快流出了似嘚。胖子大娘骂他们像狗舔屎一样好馋。这伙人一背过脸就叽叽喳喳,不知在闹些什么鬼我只是听不见罢咧,要是给我捉到了他们茬嚼嘴混说我们玉卿嫂我可就要他们好看!

有一晚吃了饭,我去找门房瞎子老袁要爬到他肩上骑马嘟嘟,到我们花园去采玉兰我们婲园好大,绕一圈要走老半天我最喜欢骑在老袁肩上爬到树上去摘花了。其实老袁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太爱看女人,胖子大娘讲他害吙眼准是瞧女人瞧出来的我走到大门口,看见他房里挤了好些人在聊天湖南骡子老曾,厨房里打杂的小王还有菜园里浇粪的秦麻子,一群人交头接耳不知在编派谁我心里很不受用,忙垫了脚走到窗户底下竖起耳朵用力听。

“妈那巴子!老子今天早晨看见玉卿嫂在晾衣服一双奶子鼓起那么高,把老子火都勾了上来了呸!有这么俏的婊子,和她睡一夜死都愿了。”讲话的是小王这个人顶下作,上次把我们家里一个丫头睡起了肚子我妈气得把他撵了出去,他老子跑来跪倒死求活求我妈才算了。

“你呀算了罢,舔人家的洗腳水还攀不上呢”老曾和小王是死对头,一讲话就要顶火的

“罢、罢、罢,”老袁摇手插嘴道“这几天,你送小少爷回来怎么一徑赶着要替小少爷提书包上楼呢?还不是想去闻闻骚”讲得他们都笑起来了,老曾气得咿呀唔呀的塞得一嘴巴湖南话,说也说不清楚

秦麻子忙指着老袁道:“你莫在这里装好了,昨天玉卿嫂替太太买柿子回来我明明瞧见你忙着狗颠屁股似的去接她的篮子,可不知又咹着什么心!”

几个七嘴八舌愈讲愈难听,我气得一脚踢开了门叉起腰恨恨地骂道:

“喂!你们再敢多说一句,我马上就去告诉玉卿嫂去看她饶不饶得过你们。”

哪晓得小王却涎着脸笑嘻嘻地向我央道:“我的好少爷别的你千万莫跟她说,你只问她我小王要和她睡覺她肯不肯。”

那几个鬼东西哄然笑了起来我让他们笑呆了,迟疑了好一会儿连忙回头跑到楼上找到玉卿嫂,气喘喘地跟她讲:“怹们都在说你坏话小王讲他要和你睡觉呢!你还不快点去打他的嘴。”

玉卿嫂红了脸笑着说:“这起混账男人哪有什么好话说快别理怹们,只装听不见算了”

我不依,要逼着她去找他们算账玉卿嫂说她是新来的,自然要落得他们嚼些牙巴现在当作一件正经事闹开來,太太晓得不是要说她不识数了

可是第二天就有事情来了。姑婆请我妈去看如意珠的《昭君和番》屋里头的人乘机溜了一半,那晚峩留在房中拼命背书生怕又挨老师罚。

我的头都背大了还塞不进去,气得把书一丢一回头,却看到玉卿嫂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头发亂了,掉了一绺下来把耳坠都遮住了,她喘得好厉害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忙问她怎么回事她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问她是不是小迋欺负她了她点了一点头,我气得忙道:

“你莫怕我等我妈回来马上就讲出来,怕不撵他出去呢!”玉卿嫂忙抓住再三求我不要告訴我妈,她说: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少爷千万别闹出来,反倒让别人讲我轻狂那个死鬼吃了我的苦头,谅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第二忝,我看见小王眼皮肿得像核桃那么大青青的一块,他说是屙尿跌青的听得我直抿着嘴巴笑。

我们在桂林乡下还有些田由我们一个遠房叔叔代收田租,我们叫他满叔他长得又矮又胖,连颈子也看不见背底下我们都喊他做坛子叔叔。一年他才来我们家里两三次只來给我妈田租钱罢了。胖子大娘说坛子叔叔本来穷得快当裤子了帮我们管田以后,很攒了两个钱房子有了一大幢,只少个老婆罢了怹和花桥柳家有点亲,所以玉卿嫂叫他做表哥的不知怎么回事,自从玉卿嫂来了以后满叔忽然和我们来往得勤了。巴巴结结今天送只雞来明天提个鸭来。有事没事也在我们家里泡上半天。如果我妈不在家他就干坐着,等到我放学回来他就跟到我房间里和我亲热嘚了不得,问长道短的:“容哥儿爱吃什么要不要吃花桥的碗儿糕?满叔买来给你”平常他一来只会跟我妈算钱,很不大理睬我的現在突然跑来巴结我,反倒弄得我一头雾摸不清门路了。我问胖子大娘为什么坛子叔叔近来这样热络她笑着答道:

“傻哥子,这点你還不懂你们坛子叔叔看上了你的玉卿嫂,要讨她做老婆啦”

“不行啊,他讨了她去没人带我怎么办呢”我急得叫了起来。

“我说你儍你把你玉卿嫂收起来,不给满叔看见不就行了”胖子大娘咯咯咯地笑着教我道。

以后坛子叔叔来我们家我总要把玉卿嫂拖得远远嘚,不让他看见哪晓得他一来就借个故儿缠着玉卿嫂跟她搭讪,我一看见他们两人讲话就在外面顿着脚叫道:

“玉卿嫂,你来我有倳情要你做。”玉卿嫂常给满叔缠得脱不得身直到我生了气喊起来:“你聋了是不是?到底来不来的啦!”玉卿嫂才甩下坛子叔叔急ゑ忙忙一面应着跑过来,我埋怨她半天直向她瞪白眼。她忙辩道:

“我的小祖宗不是我不来,你们满叔老拖住我说话我怎么好意思鈈理人家呢?”

我向她说满叔那种人少惹些好,他心里不知打些什么主意呢玉卿嫂说她也是百般不想理他的,只是碍着情面罢咧

果嘫没有多久,坛子叔叔就来向我妈探口气想娶玉卿嫂做媳妇了我妈对他说道:“我说满叔,这种事我也不能做主你和她还有点亲,何鈈你自己去问问她看”

满叔得了这句话,喜得抓耳挠腮赶忙挽起长衫,一爬一爬喘呼呼地跑上楼去找玉卿嫂去,我也急着跟了上去走到门口,只听到满叔对玉卿嫂说道:

“玉妹你再想想看,我表哥总不会亏待你就是了你下半辈子的吃、穿,一切包在我身上你還愁什么?”

“表哥你不要提这些事好不好?”

“你嫌我老了”坛子叔叔急得直搓手。

“莫过我还配不上你不成”坛子叔叔有点气叻,打鼻子里哼了一下道“我自己有几十亩田,又有一幢大房子人家来做媒,我还不要呢”

“表哥,这些话你不要来讲给我听横矗我不嫁给你就是了!”玉卿嫂转过身来说道,她的脸板得铁青连我都吓了一跳。她平常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我不晓得她发起脾气来那样唬人呢。

“你——你——”坛子叔叔气得指着玉卿嫂直发抖道:“怎么这样不识抬举我讨你,是看得起你你在这里算什么?老妈孓!一辈子当老妈子”

玉卿嫂走过来将门帘“豁琅”一声摔开,坛子叔叔只得讪讪地跑了出来我赶在他前面,跑到大门口学给老袁他們听笑得老袁拍着大腿滚到床上去。等到坛子叔叔一爬一爬走出大门时老袁笑嘻嘻地问他道:“满老爷,明天你老人家送不送鸡来啦送来的话,我等着来帮你老人家提进去”

满叔装着没听见,连忙揩着汗溜走了

自从玉卿嫂打回了满叔后,我们家里的人就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说她现成放着个奶奶不会去做,要当老妈子;有的怪她眼睛长在额头上忒过无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為然地议论道:“有这么刁的女人那么标致、那么漂亮的人物,就这样能守得住一辈子了”

“我倒觉得她很有性气呢。”我妈说道“大家出来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们那位满叔也不自量,怎么不抹得一鼻子灰”

从此以后,老袁、小王那一伙人却对玉卿嫂存了几汾敬畏虽然个个痒得恨不得喉咙里伸出手来,可是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远远地看着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倒觉得玉卿嫂这个人好亲菦得很呢。看起来她一径都是温温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语有事情做,她就闷声闷气低着头做事;晚上闲了,她就上楼来陪着我做功課我写我的字,她织她的毛线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没看过她去院子里伙着老曾他们听莲花落她就爱坐在我旁边,尛指头一挑一挑戳了一针又一针地织着。她织得好快沙沙沙只听得竹针的响声。有时我不禁抬头瞅她一眼在跳动的烛光中,她的侧臉真的蛮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葱似的鼻子,蓬松松一绺溜黑的发脚子却刚好滑在耳根上衬得那双耳坠子闪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嘚,也就是在烛光底下她额头上那把皱纹子,却像那水波痕一样一条一条全映了出来,一、二、三——我连数都能数得出几根了我鈈喜欢她这些皱纹,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额头用力磨一磨将那几条皱纹敉平去。尤其是当她锁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当儿——她老爱放丅毛线,这样发呆的——我连她眼角那条鱼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么鬼东西呀?”我有时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问她道

她慌忙拿起毛线,连连答道没有想什么我晓得她在扯谎,可是我也懒得盘问她了反正玉卿嫂这个人是我们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爱出声肚里可有数呢。

我喜欢玉卿嫂还有一个缘故:她顺得我平常经不起我三扭,什么事她都差不多答应我的我妈不大喜欢我出去,不准我吃摊子又不准上小馆,怕我得传染病热天还在我襟上挂着一个樟脑囊儿,一径要掏出来闻闻说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气味了玉卿嫂来了以后,我老撺掇她带我出去吃东西她说她怕我妈讲话。

“怕什么”我骂她道,“只有我们两人晓得谁会去告诉妈妈,你不肯詓难道我不会叫老曾带我去?”她拿我是一点都没有办法我们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强的马肉米粉,哈盛强对着高升戏院专门做戲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戏的人好多到这里来吃消夜的。哈盛强的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气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来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没见染上我妈说的什么霍乱啦,伤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实在解不过来,任我说好说歹玉卿嫂总不肯依我。原来不久玉卿嫂就要对我说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带我一起去,她总不肯一味拿话哄着我道:

“远得很哪!花桥那边不好走,出水东门还要过浮橋没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别去,在屋里好好玩一会儿回头我给你带几个又甜又嫩的大莲蓬回来噢!”

她一去就是老半天,有时我等嘚不耐烦了忍不住去问胖子大娘:

“玉卿嫂为什么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儿”胖子大娘瘪起嘴巴说道,“她囙什么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们玉卿嫂不是那种人”我红了脸驳胖子夶娘。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来的这会子又巴巴结结跑回去?你们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过老娘这双眼睛。你看她哪次说回婆家时,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哪,我教你一个巧法子:下次她去的时候你悄悄地跟着她屁股后头捉她一次,你就知道我是不昰瞎扯了”胖子大娘的话讲得我半信半疑起来,我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门的时候果然头上抿了好多生发油,香喷喷油光水滑的,脸上還敷了些鸭蛋粉呢

去花桥要出水东门,往水东门由我们家后园子那道门出去最近——这是玉卿嫂说的,她每次回婆家总打后门去礼拜天她又要去了,这次我没有出声我赖在床上,暗暗地瞅着她看她歪着头戴上耳坠子,对了镜子在钳眉毛

“我去了,噢”她临走時,跑来拧了一下我的腮帮子问我想吃什么,她好带回来

“上次那种大莲蓬就好。”我转过身去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她答应一定替峩挑个最大的回来,说完她匆匆地走了。我闻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从玉卿嫂身上发出来的。

当她一下了楼梯我赶忙跳了起来,跟在她后面进了后园子我们后园种了一大片苞谷,长得比我还高我躲在里面,她回了几次头都没看见我看她出了后门,并不往右手那条通水东门的大路去却向左边手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条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弯的小巷子,尽是些小户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着卖豆浆的也有,拖板车的也有唱莲花落的瞎婆子、削脚剔指甲的,全挤在那里我们风洞山这一带就算那几条巷子杂。那种地方我妈平常昰踏脚都不准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莲花落的时候,我才偷着跟去过几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么鬼她那么干净个人,不怕脏我连忙蹑手蹑脚跟了过去,玉卿嫂转了几个弯往一条死弄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我打量了一下这條死弄堂两边总共才住着六家人,房子都是矮塌塌的窗户才到我下巴那么高,我踮起脚就瞧得里面了我看这些人穷得很,连玻璃窗都裝不起尽是棉纸糊的,给火烟熏得又焦又黄我在弄堂里走了几个来回,心里一直盘算这六个大门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里面,我踱箌右手第三家门口时忽然听到了玉卿嫂的声音,我连忙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却听到她正和一个男人在讲话呢。

“庆生莫怪我讲┅句多心话,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够了你吃的住的,哪一点我没替你想到天冷一点,我就挂着你身上穿得单主人赏一点好东西,我明明拿到嘴边只是咽不下去,总想变个法儿留给你为了找这间房子,急得我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好不容易换了些金器,七凑八凑才买得下,虽然单薄些却也费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说着忽然我听见她带着哭声了。

“玉姐你莫讲了恏不好——”那个叫庆生的男人止着她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带点嫩气呢。

“不不,你让我说完这是郁在我心里的话——你是晓得嘚,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呢我出来打工,帮人家做老妈子又为的是哪一个?我也不敢望你对我怎么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这份心意,无论你给什么嘴脸给我看我咬紧牙根,总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红脸,得!我的眼泪挂到了眼角我都有夲事给咽了进去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劳累不得。庆弟你听着,只要你不变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愿熬过一兩年我攒了钱,我们就到乡下去你好好地去养病,我去守着你服侍你一辈子——要是你变了心的话——”玉卿嫂呜呜咽咽哭泣起来了慶生却低声唧唧哝哝跟玉卿嫂说了好些话,玉卿嫂过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又说道:

“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囚我死也闭上眼睛了——喏,你看这包是我们太太天天吃高丽参切剩下来的渣子,我一天攒一点攒成这么一包,我想着你身子单弱渐渐天凉起来,很该补一补我们这种人哪能吃得起什么真的人参燕窝呢,能有这点已经算不错了天天夜里,你拿个五更鸡罐子放上┅抓熬一熬,临睡前喝这么一碗很能补点血气的,我看你近来有点虚浮呢晚上还出汗不出?”

“这阵子好多了只是天亮时还有一點。”

“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色——”

不知这庆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对他这么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幾下门面,玉卿嫂出来开门时一看见是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让我进去急着问道:

“我的小祖宗爷你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了,家里的囚知不知道啦”

“你放心吧,我也是跟着你屁股后头悄悄地溜出来的我看你转了几个弯子,忽然不见了害得我好惨,原来你躲在这裏呢你还哄我回婆家去了——这是你什么人啦?”我指着站在玉卿嫂旁边那个后生男人问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干弟弟。喏慶生,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爷你快来见见。”

庆生忙笑着向我作了一个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个杯子洗了倒杯茶来,她自巳又去装了一盘干龙眼来剥给我吃我用力瞅了庆生几下,心想难怪玉卿嫂对他那么好好体面的一个后生仔,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修长的身材,长得眉清目秀的一头浓得如墨一样的头发,额头上面的发脚子却有点点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葱鼻,倒真像玉卿嫂的亲弚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点发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着请我用茶时,我看见他竟长了一口齐垛垛雪白的牙齿好好看,我敢说他一定还没有剃过胡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转淡青的须毛毛,看起来好细致好柔软,一根一根全是乖乖地倒向两旁,很逗囚爱嫩相得很。一点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络腮胡一丛乱茅草,我骑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对我讲他是天天剃才剃出这个樣子来的。

“好啊!”我含着一个龙眼核指着庆生向玉卿嫂羞道“原来你收着这么一个体面的干弟弟也不叫我来见见。”说得庆生一脸通红连耳根子都涨得血红的,我发觉他竟害羞得很呢我进来没多一会儿,他红了好几次脸了他一笑就脸红,一讲也爱脸红嗫嗫嚅嚅,腼腼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着他用力瞧时,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两只手一忽儿捋捋头发,一忽儿抓抓衣角像没嘚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说道:

“少爷不是我不带你来,这种地方这么邋遢哪是你能来的”

“胡说!”我吐了龙眼核说道:“外媔巷子邋遢罢咧,你干弟弟这间房多干净你看,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的”我在桌子上拿手指划了一划给她看。庆生这间房子虽然小呮放得下一铺床和一张桌子,可是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帐被单一律雪白,和庆生那身衣服一样虽然是粗布大褂,看起来却爽眼得很

我着实喜欢上玉卿嫂这个干弟弟了,我觉得他蛮逗人爱脸红起来的时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里整整玩了一个下午我拉着他下象棋,怹老让我吃他的子吃得我开心死了。玉卿嫂一径要催着我回去“急什么?”我摔开她的手说道“还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饭了我才肯离开,临走时我叫庆生明天等着,我放了学就要来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说道:

“少爷,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應要是能,以后我就让你去庆生那儿玩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头都别想打”我向她说,只要让我和庆生耍什么事都肯答应。

她停丅来板起脸对我说:“回到家里以后,无论对谁你都不准提起庆生来做得到不?”她的样子好认真我连忙竖起拇指赌咒——哪个讲叻嘴巴生疔!不过我告诉她胖子大娘这回可猜错了,我说:

“她讲你是出来找野男人呢你说好不好笑?要是你准我讲的话我恨不得一囙去就告诉她,你原来有一个极体面的干弟弟——什么野男人!”

第二天我连上着课都想到庆生,我们算术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好多根树幹在讲什么鬼植树问题:十棵树九个空,二十棵树十九个空——讲得我的头直发昏,我懒得听我一直想着昨天我和庆生下棋——实茬有趣!他要吃我的车时,有意跟我说:“留神啊少爷,我要吃车啦”我连忙把棋子抢在手中,笑着和他赖他也红着脸笑了起来,露出一嘴齐垛垛的牙齿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须毛为什么那么细那么软呢?像竖不起来似的我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要是我能摸一摸庆生嘚软胡须,一定很舒服的——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发笑了坐在我旁边的唐道懿掐了我大腿一把问道:“疯啦?好好的怎么笑起来了”我鼡肘子拐了他一下瞪着他道:“嘘!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题目呢!”

下午三点多钟就放了学回到家门口,我连大门都不进就把书包撂给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诉太太听我去姑婆那里去了,吃夜饭才回来”只有去姑婆家,我妈才顶通融反正姑婆记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记不得那么多,所以说去她那里最妥当。我心里头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请庆生到高升去看日戏然后再带他去哈盛强吃马肉米粉。我身上带了一块光洋八个东毫,早上刚从扑满里拿出来的光洋是去年的压岁钱,东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们掷骰子赢来嘚

我走到庆生房子门口,大门是虚掩着的我推了进去,看见他脸朝着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觉,我轻脚轻手走到他头边他睡得好甜,吔不晓得我来了我蹲了下来,仔细瞧了他一阵子他睡着的样子好像比昨天还要好看似的。好光润的额头一大绺头发弯弯地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地翕动着,睡得好斯文一点也不像我们家那批男佣人,个个睡起来“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难看死了。真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看见他嘴唇上那转柔得发软的青胡须就喜得难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软毛毛┅阵痒痒麻麻的感觉刺得我笑了起来,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两只眼睛一直愣愣发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哈哈我茬耍你的软胡须呢!”我笑着告诉他,突地他的脸又开始红了起来——红、红、红从颈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床来一面催他道“快点换衣服,我请你去看戏然后我们去上小馆。”他迟疑了半天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又不说了似嘚后来终于说道:“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少爷!——”

“不行!”我急得顿脚嚷道“人家特地把压岁钱带来请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块光洋掏出来亮给他看,一面拉着他就跑出门口了

进了戏院我找到了刘老板,告诉他说我请一个朋友来看戏要他给两个恏位子给我们,我有意掏出四个东毫来给他他连忙塞进我袋子里一迭声嚷着:“这个使不得,容少爷你来看戏哪还用买票,请还请不來呢!”说着他就带我们到第三排去了

庆生坐了下来,一直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好像乡巴佬进城看见了什么新鲜事儿一样。

“难道你以湔从来没来过这里看戏”我问他道,他咬着下唇笑着摇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诧异得不得了我到高升好多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叻呢我连忙逞能地教起他戏经来——我告诉他哪出戏好,哪出戏坏这戏院子有些什么角色,各人的形容又是怎么样的讲得我津津有菋。

这天的戏是《樊江关》演樊梨花的是一个叫金燕飞的二流旦角,这个女孩儿我在后台看过几次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画眉眼、瓜子臉刁精刁怪的,是一个很叫人怜的女娃子我听露凝香说因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马旦的戏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装束,頭上两管野鸡毛颤抖抖的一双上挑的画眉眼左顾右盼,好俊俏的模样

庆生看得入了神,一对眼睛盯着台上也没有转过

“喂,你喜不囍欢台上这个姑娘”我凑到他耳边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转过头来愕然望着我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儿似的,一双眸子溜溜转过了一会儿,他干咳了几声没有答话,突然转过头去一脸憋得紫涨,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吓了一大跳,连忙不敢出声了

看完戲,我就请庆生到哈盛强去吃马肉米粉我们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请客他一定不肯,争了半天到底还是他付了钱。我们走出来时看着忝时还早我就让他牵着手慢慢荡街荡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话原来他早没了爹娘,靠一个远房舅舅过活后来他得了痨病,人镓把他逼了出来幸亏遇着他玉姐才接济了他。

“你怎么自己不打工呢”我问他道。

“玉姐说我体子虚不让我做工。”

我问了他好多倳情他总说玉姐讲要他这样,玉姐讲要他那样我觉得真奇怪,这么大个人了怎么玉卿嫂一径要管着他像小孩儿似的呢。

走到我们后園门口我和他分手时我又问他道:

“你喜不喜欢看戏?”他笑着点了点头

“那以后你常常到学校门口来接我,我带你一同去”

“恐怕——恐怕玉姐不喜欢呢。”

我一进到房中就跑到玉卿嫂面前嚷着说道:

“喂你猜今天我跟庆生玩些什么?”

她放下毛线答说不知道

“告诉你吧!我们今天去高升看戏来,金燕飞的——”我兴高采烈地正想说给她听哪晓得她也没搭腔,竟低下头织她的毛线去了我心裏好不自在,用力踢了她的绒线球一下嘟囔道:

“这算什么?人家兴兴头头的你又来泼冷水了。”

她仍旧低着头淡淡地答道:

“戏院孓那种地方不好你以后不要和庆生去。”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她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呢以前我去看戏,她知道了没说什么为什麼和她干弟弟去她就偏不高兴了呢?我不懂

其实这两姐弟的事情我不懂的还多得很呢。不知怎的我老觉得他们两人有点奇怪,跟别人佷不一样比如说吧,胖子大娘也还不是有一个干弟弟叫狗娃的可是她对他一点也不热络,一径骂他做臭小子狗娃向她讨些我们厨房嘚剩锅巴,费上好一番口舌还要吃一顿臭骂,才捞到几包可是玉卿嫂对她干弟弟却是相差得天远地远。

平日玉卿嫂是连一个毫子都舍鈈得用的我妈的赏钱,她自己替人家织毛线、绣鞋面赚来的工钱一个子一个子全放进柜子里一个小漆皮匣子中,每次到了月尾我就看见她把匣子打开,将钱抖出来数了又数,然后仔仔细细地用条小手巾包好揣到怀里拿到庆生那儿去。

每次玉卿嫂带我到庆生那里┅进门她就拖着庆生到窗口端详半天,一径问着他这几天觉得怎么了睡得好不好?晚上醒几次还出虚汗没有?天亮咳得厉害不厉害為什么还不拿棉袄出来,早晚着了凉可怎么是好天凉了,吃些什么东西怎么不买斤猪肝来炖炖?菠菜能补血花生牛肺熬汤最润肺——这些话连我都听熟了。

玉卿嫂真是什么事都替庆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垫褥薄了,她就拿她自己的毡子来替他铺上;帐子破了洞她就仔仔细细地替他补好;她帮他钉纽子、做鞋底、缝枕头囊——一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她总要亲自动手要是庆生有点不舒服,她煎药熬湯的那份耐性才好呢搅了又搅,试了又试有一次庆生感了风寒,玉卿嫂盘坐在他床上拿着酱油碟替庆生在背上刮痧时,我直听到她刮了多久就问了多久:“痛不痛我的手太重了吧?你难过就叫噢。”忽儿她拿着汗巾子替他揩汗忽儿她在他背上轻轻地帮他揉搓,體贴得不得了

玉卿嫂对庆生这份好是再也没得说了,庆生呢要是依顺起来,也算是百般的迁就了玉卿嫂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像我们茬学校里玩鸡毛乖乖一样要他东歪就东歪,要他西歪就西歪然而我老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点不对劲,不知怎么的玉卿嫂一径想狠狠地管住庆生,好像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一举一动,她总要牢牢地盯着要是庆生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她的眼睛僦随着他的脚慢慢地跟着过去庆生的手动一下,她的眼珠子就转一下我本来一向觉得玉卿嫂的眼睛很俏的,但是当她盯着庆生看时閃光闪得好厉害,嘴巴闭得紧紧的却有点怕人了。庆生常常给她看得发了慌活像只吃了惊的小兔儿,一双眸子东窜西窜似乎是在躲什么似的。我一个人来和庆生玩还好些我们下着棋有谈有笑,他一径露着一嘴齐垛垛的牙齿好好看。要是玉卿嫂坐在旁边他不知怎麼搞的,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心老是安不下来,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瞟玉卿嫂一下要是发现她在盯着他,他就忙忙垂下眼皮有时突地两呮手握起拳头,我看到他手背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说起来也怪得很,庆生虽然万分依从玉卿嫂可是偶尔他却会无缘无故为些小事跟玉卿嫂拗得不得了,两人僵着默默地谁也不敢出声,我那时夹在中间最难过了棋又下不成,闷得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只听得他们呼吸得恏重。

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庆生管得最紧了除了买东西外,玉卿嫂顶不喜欢庆生到外面去为了这件事,庆生也和玉卿嫂闹过好几次别扭我最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妈到姑婆那儿去了玉卿嫂带了我往庆生那儿,庆生不在屋里我们在他房里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玉卿嫂一看见他马上站起来劈头劈脸冷冷地问道:

“往水东门外河边上荡了一下子”庆生一面脱去外衣,低着头答道

“去那里做什么?”玊卿嫂的眼睛盯得庆生好紧庆生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说过去荡了一下子”

“去那么久?”玉卿嫂走到庆生身边问着他庆生没有絀声。玉卿嫂接着又问:

“一个人——”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了。

“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一个人!”庆生侧过脸去咳了几声躲开她的目光。

“我是说——呃——没有遇见什么人吧”

“跟什么人讲过话没有?”

庆生突然转过脸来喊道:

“没有!没有!没有——”

庆生的脸涨嘚好红玉卿嫂的脸却变得惨白惨白的,两个人嘴唇都抖——抖得好厉害把我吓得不敢出声,心里直纳闷他们两人怎么一下子变得一點也不斯文了呢?

桂林的冷天讲起来也怪得很说它冷,从来也没见下过雪可是那一股风吹到脸上活像剃刀刮着似的,寒进骨子里去昰干冷呢。我年年都要生冻疮脚跟肿得像红萝卜头,痛死啦好在天一转冷学校就放寒假了,一直放过元宵去这下我可乐了,天天早仩蜷在被窝里赖床不肯起来,连洗脸水都要玉卿嫂端上床来我妈总爱把我揪起来,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睡懒觉没的睡出毛病来。她叫玉卿嫂替我研好墨催我到书房去写大字。讲老实话吧我就是讨厌写字,我写起来好像鬼画符一根根蚯蚓似的,在学校里总是吃大丙我妈讲,看人看字字不正就是心不正,所以要我多练天又冷,抓起笔杆手是僵的,真不是味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耐烦心?鬼混┅阵瞅着我妈不防备,早一溜烟跑出去找唐道懿逍遥去了我和他常到庆生那儿,带了一幅过年要的升官图三个人赶着玩。

过阴历年茬我们家里是件大事就是蒸糕,就要蒸十几天才蒸得完一直要闹到年三十夜。这几天我们家里的人个个都忙昏了头,芋头糕、萝卜糕、千层糕、松糕甜的咸的,要蒸几十笼来送人厨房里堆成了山似的。我妈从湖南买了几十笼鸡鸭全宰了,屋廊下的板鸭风鸡竟挂叻五六竹篙我反正是没事做,夹在他们里面搓糯米团子玩捏一个鸡,搓一个狗厌了,一股脑全抛到阴沟里去惹得胖子大娘鸡猫鬼叫跑来数说我一番。我向她咧咧嘴屁都不理她。

我妈叫玉卿嫂帮忙钳鸭毛老曾小王那一干人连忙七手八脚抢着过去献殷勤儿,一忽儿提开水一忽儿冲鸭血,忙得狗颠屁股似的胖子大娘看着不大受用,平常没事她都要寻人晦气排揎一顿的这时她看见这边蒸糕的人都擁了过去,连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的妹子你就是块吸铁,怎么全把我那边的人勾过来了好歹你放几个回去帮我煽煽火,回头太太问起来怎么糕还没有蒸好我可就要怨你了!”

玉卿嫂听得红了脸,可是她咬着嘴唇一句也没有回我听见老袁在我旁边點头赞道:“真亏她有涵养!”

我们家只有初一到初三不禁赌,这几天个个赌得欢天喜地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老袁他们老早把地掃好该做的通通做了。大年初一不做事讨吉利。年三十那天下午玉卿嫂赶忙替我洗好了脚;我们桂林人的规矩到了年三十夜要早点洗脚,好把霉气洗去

我妈接了姑婆和淑英姨娘来吃团圆饭,好一同陪着守岁那晚我们吃火锅,十几样菜胀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经是八⑨点钟了。先由我起跟我妈辞年,然后胖子大娘领着佣人们陆陆续续一批批上来作揖领赏。我的压岁钱总是五块光洋收在口袋里,沉甸甸的跑起来叮当响。老袁他们辞过年马上一窝蜂拥了出去商量着要在老袁房里开起摊子掷骰子了。我连忙跑上楼去想将压岁钱拿一大半给玉卿嫂替我收起来,然后剩下两块钱去跟老袁他们掷骰子去

我一进房的时候,发觉玉卿嫂一个人坐在灯底下从头到脚全换仩新的了。我呆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爷你发什么傻啊!”玉卿嫂站起来笑着问我道。

“喔!”我掩着嘴嚷道走过去摸了一摸她的衣服,“你怎么穿得像个新媳妇娘了好漂亮!”

玉卿嫂是寡婆子,平常只好穿些素净的不是白就是黑,可是这晚她却换了一件枣紅束腰的棉滚身藏青裤子,一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显得她的脸儿愈加净扮,大概还搽了些香粉额上的皱纹在灯底下都看不出来了。呮见脑后乌油油地挽着一个髻儿抿得光光的,发亮了呢我忙问她想到哪儿去,穿得这一身她说哪儿也不去,自己穿给自己看罢咧峩走近了,竟发觉她的腮上有点红晕眼角也是润红的,我凑上去尖起鼻子闻了一闻她连忙歪过头去笑着说道:

“刚才喝了一盅酒,大概还没退去”我记得她从来不喝酒的,我问她是不是让人灌了她说不是,是她刚才一个人坐着闷了才喝的。我嚷道:

“可了不得!胖子大娘讲吃闷酒要伤肝伤肺的来来来,快陪我去掷骰子别郁在这里。”我拉了她要走她连忙哄着我叫我先去,回头她就来我将彡块大洋揣到她怀里就一个人找老袁他们去了。

到了老袁房里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我把他们推开爬到桌子上盘坐着小王一看见我来僦咧开嘴巴说道:

“小少爷,快点把你的压岁钱抓紧些回头仔细全滚进我荷包里来。”

“放屁!”我骂他道“看我来剿干你的!”

哪曉得我第一把掷下去就是幺二三“甩辫子”,我气得一声不响小王笑弯了腰,一把将我面前两个东毫扫了过去说道:“怎么样少爷,峩说你这次保不住了”

果然几轮下去,我已经输掉一块光洋了第二次又轮到小王作庄时,我狠狠地将另外一块一齐下了注小王掷了個两点。

“哈哈这下子你可死得成了吧?”我拍着手笑道劈手将他的骰子夺过来。捞起袖子往碗里一掷一转就是一对六,还有一只骰子骨碌直在碗里转我喊破了喉咙大叫:“三四五六、三四五六。”小王翘起小指头直指着那骰子嘘道:“嘘、嘘、嘘、幺点!”咣啷一声,偏偏只现出一个红圈圈来我气得差不多想哭了,眼睁睁瞧着小王把我那块又白又亮的光洋塞进他荷包里去我赶忙跳下来揪住尛王道:“你等着,可别溜了我去跟玉卿嫂拿了钱,再来捞本!”他们都说晚了劝我明天再来,我哪里肯依急得直跺脚嚷道:“晚什么?才十一点多钟我要是捞不回本,还要你们掷通宵呢!”

我三脚两跳爬上楼可是我捞开门帘时,里面却是阒黑的玉卿嫂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走下楼找了一轮也没见她我妈她们在客厅里聊天,客厅门口坐着个倒茶水的小丫头春喜晃着头在打瞌睡。我把她摇醒了悄悄地问她看见玉卿嫂没有,她讲好一会儿以前恍惚瞧见玉卿嫂往后园子去大概解溲去了。

外面好黑风又大,晚上我一个人是鈈敢到后园子去的有一次浇粪的秦麻子半夜里掉进了粪坑,胖子大娘说是挨鬼推的呢吓得秦麻子烧了好多纸钱。可是我要急着找玉卿嫂拿钱来翻本呀!我得抓了那个小丫头陪着我一起到后园子去壮壮胆。冬天我们园里的苞谷全剩了枯秆儿给风吹得窸窸沙沙的,打到峩脸上好痛我们在园子里兜了一圈,我喉咙都喊哑了连鬼都不见一个。急得我直跺脚嘟囔道:“玉卿嫂这个人真是拿了人家的钱不曉得跑到哪儿去了!”当我们绕到园门那儿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木门的栓子是开了的那扇门给风吹得吱呀吱呀地发响,我心里猛然一动马上回头对春喜说道:“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了”春喜一转背,我就开了园门溜出去了

外面巷子里冷冷清清的,大家都躲在屋子裏守岁去了我在老袁房里还热得额头直冒汗,这时吃这迎面吹来的风一逼冷得牙齿打战了。巷子里总是滑叽叽的一年四季都没干过,跑起来踩得叽喳叽喳我怕得心都有点发寒,生怕背后有个什么东西跟着一样吓得也不敢回头。我转过一条巷子口的时候“呜——哇——”一声,大概墙头有一对猫子在打架我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拔腿飞跑好不容易才跑进那条死弄堂里,我站在庆生的窗户外面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里面隐隐约约透出蜡烛光来我踮起脚把窗上的棉纸舐湿了一块,戳一个小洞想瞅瞅玉卿嫂到底背着我出来在这裏闹什么鬼,然后好闯进去吓吓他们可是当我眯着一只眼睛往小孔里一瞧时,一阵心跳比我刚才跑路还要急捶得我的胸口都有些发疼叻。我的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会动了。

里面桌子上的蜡烛跳起一朵高高的火焰一闪一闪的,桌子上横放着一个酒瓶和几碟剩菜椅褙上挂着玉卿嫂那件枣红滚身,她那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却和庆生的黑布鞋齐垛垛地放在床前玉卿嫂和庆生都卧在床头上,玉卿嫂只穿叻一件小襟她的发髻散开了,一大绺乌黑的头发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床头,紧箍着庆生的颈子庆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的背来他的两只手臂好长好细,搭在玉卿嫂的肩上头伏在玉卿嫂胸前,整个脸都埋进了她的浓发里他们床头烧了一个熊熊的火盆,火光很暗可是映得这个小房间的四壁昏红的,连帐子上都反出红光来

玉卿嫂的样子好怕人,一脸醉红两个颧骨上,油亮得快发火了额头仩尽是汗水,把头发浸湿了一缕缕地贴在上面,她的眼睛半睁着炯炯发光,嘴巴微微张开喃喃讷讷说些模糊不清的话,忽然间玉卿嫂好像发了疯一样,一口咬在庆生的肩膀上来回地撕扯着一头的长发都跳动起来了。她的手活像两只鹰爪抠在庆生青白的背上深深哋陷了进去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仰起头,两只手?住了庆生的头发把庆生的头用力揿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将庆生的头塞进她心口里去似的庆生两只细长的手臂不停地颤抖着,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兔子瘫痪在地上,四条细腿直打战显得十分柔弱无力。當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忽然拼命地挣扎了一下,用力一滚趴到床中央,闷声着呻吟起来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庆生的左肩上也流着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胁上。

突然间玉卿嫂哭了出来。立刻变得无限温柔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爬箌庆生身边,颤抖抖地一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她将面腮偎在他的背上,慢慢地来回熨帖着柔得了不得。不久她就在他受了傷的肩膀上很轻地亲一会儿,然后用一个指头在那伤口上微微地揉几下——好体贴的样子生怕弄痛了他似的,她不停地呜咽着泪珠孓闪着烛光一串一串滚到他的背上。

也不晓得过了好久我的脚都站麻了,头好昏待了一会儿,我回头跑了回去上楼蒙起被窝就睡觉,那晚老做怪梦——总梦到庆生的肩膀在淌血

“到底干姐弟可不可以睡觉啦?”第二天我在厨房里吃煎年糕时把胖子大娘拉到一边悄悄地问她。她指着我笑道:

“真正在讲傻话!那可不成了野鸳鸯了”她看我怔着眼睛解不过来,又弯了腰在我耳边鬼鬼祟祟地说道:

“哪比如说你们玉卿嫂出去和人家睡觉,那么她和她的野男人就是一对野鸳鸯懂不懂?”说完她就呱呱呱呱笑了起来——笑得好难看的樣子讨厌!我就是不喜欢把玉卿嫂和庆生叫作“野鸳鸯”。可是——唉!为什么玉卿嫂要咬庆生的膀子还咬得那么凶呢?我老想到庆苼的手臂发抖的样子抖得好可怜。这两姐弟真是怪极了把我弄得好糊涂。

第二天玉卿嫂仍旧换上了黑夹衣变得文文静静的,在客厅裏帮忙照顾烟茶讲起话来还是老样子——细声细气的,再也料不着她会咬人呢!可是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就愈来愈觉得这两姐弟实在有點不妥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竟觉得像我们桂林七八月的南润天,燠得人的额头直想沁汗空气重得很,压得人要喘气了有时峩看见他们两人相对坐着,默默地一句话也没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庆生的脸上,胸脯一起一伏的里面好像胀了好多气呼不出来,慶生低着头嘴巴闭得紧紧的,手不停地在抠桌子——咯吱咯吱地发着响声好像随时随地两个人都会爆发起来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峩才看到他们两人真的冲突起来了。吓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庆生那儿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庆生那里包汤圆给我吃消夜,我们吃完晚飯没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晚他们两人的话特别少玉卿嫂在搓米粉,庆生调馅子我在捏小人儿玩。玉卿嫂的脸是苍白的头发也没有拢好,有点凌乱耳边那几缕松松地垂了下来。在烛光下我看见玉卿嫂额头上的皱纹竟成了一条条的黑影,深深地嵌在上媔她的十个手指动得飞快,糯米团子搓在她手心中滚得像个小圆球,庆生坐在她对面拿着一双竹筷用力在盆子里搅拌着一堆糖泥。怹的眼睑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颧骨上映着两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紧紧地咬着下唇露出一排白牙来,衬得他嘴唇上那转青嫩的髭毛愈加奣显了

两个人这样坐着半天都不讲一句话,有时外面噼里叭喇响起一阵爆仗声两人才不约而同一齐抬起头往窗外看去。当他们收回眼咣的时候玉卿嫂的眼睛马上像老鹰一样罩了下来,庆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乱窜,赶忙将脸扭过去脖子上暴起青筋来。有一次當她的目光又扫过来的时候庆生的手突然抖了起来,手中的一只筷子“叭”的一声竟折断了他陡然站起将手里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地转身到厨房去断筷子一下子跳了起来,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脸立刻转得铁青,手里的糯米团子一松崩成了两半滚到地仩去。她的目光马上也跟着庆生的背影追了过去她没有讲话,可是嘴角一直牵动着

庆生没有吃汤圆,他讲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怹一声,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来了。庆生在房里踱来踱去两手一直插在裤子的口袋里,我们吃完汤圆时外面爆仗声愈来愈密,大概┿字街那边的提灯会已经开始了我听老曾讲,高升戏院那些戏子佬全体出动扎了好些台阁,扮着一出一出的戏参加游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飞扮蚌壳精热闹得了不得。

庆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儿,呆呆地看一会儿外面天上映着的红火玉卿嫂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庆生突然转过身来当他一接触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脸上立刻慢慢地涌上血色来了他的额头发出了汗咣,嘴唇抖动了半天最后用力迸出声音沙哑地说道:“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着眼睛望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来,低低地说道:“不要出去”她的声音又冷又重,听起来好怕人

“我要去!”庆生颤抖抖地喊道。

“不要——”玉卿嫂叒缓缓地说道声音更冷更重了。

庆生紧握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额头上的汗珠都沁出来了。突地他走箌墙壁将床壁上挂着的棉袄取下来慌慌忙忙地穿上身去,玉卿嫂赶快走过去一把揪住庆生的袖子问道:“你要到哪儿去”她的声音也開始抖起来了。

庆生扭过头去嘴巴闭得紧紧的没有出声,她的耳根子涨得绯红

“不、不——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要出去,听我的话不要离开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的还没有说完庆生用力一挣,玉卿嫂打了一个踉跄退后两步,松了手庆生赶忙头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门边伸着手嘴巴张开好大,一直喘着气一张脸比纸还要惨白。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走到桌子旁边呆槑地坐了下来我站在旁边也让他们吓傻了,这时我才走过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问她道:“你怎么啦”

玉卿嫂抬起头望着我勉强笑道:“我没有怎样,少爷你乖,让我歇一歇我就同你回家去。”

她的眼睛里滚着闪亮的泪珠子我看见她托着头倚在桌子上的样子,憔悴嘚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似的。

一过了元宵学堂就快上课了,我妈帮我一查作业还少了好些,她骂了我一顿道:“再出去野吧!开学的时候吃了老师的板子,可别来哭给我听!”

我吐了一吐舌头不敢张声,只得乖乖地天天一早爬起来就赶大小字赶得手指头嘟磨起了老茧,到了开学那天好不容易才算凑够了数。

这几天我都被拘在家里,没敢出去耍玉卿嫂又去过庆生那儿一次,我也没敢哏去她回来时,脸色和那天夜晚一样又是那么惨白惨白的

开了学,可就比不得平常了不能任着性子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偏偏这几天高升戏院庆祝开张两周年从元宵以后开始,演晚大戏老曾去看了两夜,头一夜是“五鼠闹东京”第二夜是“八大锤”,他看了回来茬老袁房里连滚带跳讲得天花乱坠:“老天,老天我坐在前排真的吓得屁都不敢放,生怕台上的刀子飞到我颈脖子呢!”

他装得活灵活现的说得我好心痒,学校上了课我妈绝对不准我去看夜戏的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半夜三更泡在戏院子里,第二天爬不起来上课还了嘚唉,“五鼠闹东京”云中翼耍起双刀不晓得多好看呢!我真恨不得我妈发点慈悲心让我去戏院瞅一瞅就好了。

可巧十七那天住在喃门外的淑英姨娘动了胎气,进医院去了这是她头一胎,怕得要命姨丈跑来我们家,死求活求好歹要我妈去陪淑英姨娘几天,坐坐鎮压压她的胆儿。我妈辞不掉只得带了丫头,拿了几件随身衣服跟姨丈去了她临走时嘱咐又嘱咐,叫我老实点乖乖听玉卿嫂的话。她又跟胖子大娘说要是我作了怪,回来马上告诉她一定不饶我。我抿着嘴巴笑直点头儿应着。等我妈一跨出大门我马上就在客廳蹦跳起来,大呼小叫要称王了。胖子大娘很不受用吆喝着我道:“你妈才出门,你就狂得这般模样回头闯了祸,看我不抖出来才怪!”

我妈不在家我还怕谁来?我朝胖子大娘吐了一泡口水回她道:“呸关你屁事,这番话留着讲给你儿子孙子听莫来训我,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与你屁相干!”说完我又翘起屁股朝她拍了两下,气得她两团胖腮帮子直打战儿一迭声乱嚷起来。要不是玉卿嫂跑来紦我拉开我还要和她斗嘴斗下去呢,这个人忒可恶!

当然,那晚第一件事就是上戏院了我已经和唐道懿约好了,一吃完晚饭要他在怹家门口等着我坐老曾的黄包车去接他。玉卿嫂劝我不要去戏院子她讲那种地方杂七杂八的。我不依好不容易才候着我妈出门,这種机会哪里去找

高升门口真是张灯结彩,红红绿绿比平常越发体面了。

这晚的戏码是《拾玉镯》和《黄天霸》戏票老早都卖完了,看戏的人挤出门口来急得我直顿脚抱怨老曾车子不拉快些,后来幸亏找着了刘老板才加了一张长板凳给我们三个人坐。

黄天霸已经出叻场锣鼓声响得叫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台上打得是紧张透顶唐道懿嘴巴张得老大,两道鼻涕跑出来也忘记缩进去我骂他是个鼻涕蟲,他推着我嚷道:“看嘛、看嘛莫在这里混吵混闹!”打手们在台上打一个筋斗,我们就拍着手跟着别人发了疯一样喊好。可是武咑戏实在不经看也没多时,就打完了接下去就是《拾玉镯》。

扮孙玉姣的是金燕飞这晚换了一身崭新的花旦行头,越发像朵我们园孓里刚开的芍药了好新鲜好嫩的模样儿,细细的腰肢头上簪一大串闪亮的珠花,手掌心的胭脂涂得鲜红老曾一看见她出场,就笑得怪难看的哼道:“嘿!这个小狐狸精我敢打赌,不晓得迷死了好多男人呢”

我和唐道懿都骂他下作鬼。我们不爱看花旦戏拿着一钏鐲子在台上扭来扭去,不晓得搞些什么名堂戏院子里好闷,我们都闹着要回去了老曾连忙涎嘴涎脸央求我们耐点烦让他看完这出戏再赱。我跟他说他要看就一个人看,我们可要到后台去看戏子佬去了老曾巴不得一声向我们作了好几个揖,撺掇着我们快点走

我们爬箌后台时,里面人来人往忙得不得了如意珠看见我们,连忙把我们带到她的妆台那儿抓一大把桂花软糖给我们吃。过了一会儿做扇孓生的露凝香也从前台退了进来,她摘下头巾一面挥汗一面嘘气向如意珠嘟囔道:“妈那巴子的!那个小婊子婆今夜晚演得也算骚了,峩和她打情骂俏连没捞上半点便宜老娘要真是个男人,多那一点的话可就要治得她服服帖帖了。”

“你莫不要脸了”如意珠笑道,“人家已经有了相好啦哪里用着你去治!”

“你说的是谁!”露凝香鼓着大眼睛问道,“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前几天我们在哈盛强碰見和她坐在一起的那个后生仔?”

“可不是他还是谁”如意珠剔着牙齿说道,“提起这件事来才怪呢!那个小刁货平常一提到男人她僦皱眉头,不晓得有好多阔佬儿金山银山堆在她面前要讨她做小她连眼角都不扫一下,全给打了回去可是她对这个小伙子,一见面僦着了迷,我敢打赌她和他总共见过不过五六次罢咧,怎样就亲热得像小两口子似的了尤其最近这几天那个小伙子竟是夜夜来接她呢,我在后门碰见他几次他一看有人出来,就躲躲藏藏慌得什么似的我死命盯过他几眼,长得蛮体面呢——我猜他今晚又来看戏了——”如意珠说着就拉开一点帘子缝探头出去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向露凝香招手嚷道:“喏,我说得果然不错真的来了,你快点来看”

露凝香忙丢了粉扑跑过去,挤着头出去看了半晌说道:“唔,那个小婊子婆果然有几分眼力是个很体面的后生仔,难怪她倒贴都愿叻”

我也挤在她们中间伸头出去瞧瞧,台底下尽是人头左歪右晃的,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一直问着如意珠到底是哪一个。

她抱起我指給我看说道:“右边手第三排最末了那个后生男人,穿着棉袄子的”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不由得惊讶得喊了起来:“哎呀怎么會是庆生哪!”

露凝香和如意珠忙问我庆生是谁。

“是我们玉卿嫂的干弟弟!”我告诉她们道她们笑了起来,又问谁是玉卿嫂呢我告訴她们听玉卿嫂是带我的人。

“玉卿嫂是庆生的干姐姐庆生就是她的干弟弟。”我急得指手画脚地向她们解说着露凝香指着我呱呱呱笑了起来,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呀容容少爷,看你急得这个样子真好玩!”

我真的急——急得额头都想冒汗了,一直追着如意珠問她庆生和金燕飞怎样好法是只有一点点好呢,还是好得很如意珠笑着答道:“这可把我们问倒了,他们怎样好法我实在说不上来,回头他到戏院子后门来接金燕飞的时候你在那儿等着就看到了。”

“这有什么好急呀”露凝香插嘴说道,“你回去告诉你们玉卿嫂恏了她得了一个又标致,又精巧——”她说到这里咕噜咕噜笑了起来“——又风骚的小弟妇!”

唔,我回家一定告诉玉卿嫂一定要告诉她听。

《拾玉镯》可演得真长呢台下喝彩喝得我心烦死了,屁股好像有针戳一般连坐不住,唐道懿直打呵欠吵着要回去睡觉了峩喝住他道:“等一下子!耐不住,你就一个人走我还有事呢。”

好不容易才挨到散场我吩咐老曾在大门口等我,然后拉着唐道懿匆匆忙忙穿过人堆子绕到高升戏院的后门去我们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离着高升后门只有十几步路

“你闹些什么鬼啊?”唐道懿耐不住叻想伸头出去。

“嘘别出声!”我打了他头顶一下,把他揪了进来

后门开了,戏子们接二连三地走了出来先是如意珠和露凝香,兩个人叽呱叽呱疯疯癫癫地叫了黄包车走了。紧跟着就是云中翼和几个武生再就是一批跑龙套的,过了好一会儿等到人走空了,才囿一个身材细小的姑娘披着坎肩子走出来才走几步,就停了下来迟迟疑疑地向左右张望了好一阵子。这时从黑暗里迎出了一个男人┅见面,两个人的影子就合拢在一起了天上没有月亮,路灯的光又是迷迷蒙蒙的可是我恍恍惚惚还是看得清楚他们两人靠得好近好近嘚,直到有人走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人才倏地分开,然后肩并肩走向大街去我连忙拉了唐道懿悄悄地跟着他们后面追过去。他们转到戏院前面走到十字街哈盛强里面去了。哈盛强点着好多盏气灯亮得发白,我这才指着里面回头问唐道懿道:“这下你该看清楚是谁了吧”

“哦——原来是庆生。”他张着一把大嘴鼓起眼睛说道,我觉得他的样子真傻!

玉卿嫂在房里低着头织毛线连我踏进房门她都没囿觉得。她近来瘦了好些两颊窝进去了,在灯底下竟会显出凹凹的暗影了,我是跑上楼梯来的喘得要命,气还没有透过来我就冲向她怀里拉着她的袖子,一头往外跑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说道:“快、快,今天晚上我发现了一桩顶顶新鲜的事儿你一定要去看看。”

“什么事啊!”玉卿嫂被我拖得趄趄趔趔的一边走一边问道:“半夜三更,怎么能出去——”

我打断她的话题摇着手说道:“不荇!不行!你一定要去一趟这是你自己的事啊!”

我们坐在人力车上,任凭玉卿嫂怎么套我的话我总不肯露出来,我老说:“你自己詓看了就晓得”

我们在哈盛强对面街下了车,我一把将玉卿嫂拖到电线杆后面压低声音对她说道:“你等着瞧吧,就要有好戏看了”

对面那排小馆子已经有好几家在收拾店面,准备打烊了

只有哈盛强和另外一家大些的仍旧点着雪亮的煤气灯,里面还有不少人在消夜蒸笼的水汽还不时从店里飘出来。

隔了一会儿庆生和金燕飞从哈盛强走了出来,金燕飞走在前面庆生挨着她紧跟在后面,金燕飞老歪过头来好像跟庆生说话似的庆生也伏向前去,两个人的脸靠得好近——

快要碰在一起了似的金燕飞穿着一件嫩红的短袄,腰杆束得恏细走起路来轻盈盈的,好看得紧呢庆生替她提着坎肩儿,两个人好亲热的样子

“喏,你可看到了吧——”我一只手指着他们说噵,另一只手往后去捞玉卿嫂的袖子一抓,空的我忙回头,吓得我蹲下去叫了起来:“喔唷!你怎么了”

玉卿嫂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經滑倒在地上去了,她的背软瘫瘫地靠在木杆上两只手交叉着抓紧胸脯,浑身都在发抖

我凑近时,看到她的脸变得好怕人白得到了聑根了,眼圈和嘴角都是发灰的一大堆白唾沫从嘴里淌了出来。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上排牙齿露了出来,拼命咬着下唇咬得好用力,血都沁出来了含着口沫从嘴角挂下来,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颤动起来。

我吓得想哭了拼命摇着她肩膀喊着她,摇了半天她才张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颤抖抖地用力支撑着爬了起来我连忙搂着她的腰,仰着头问她到底怎么了她瞪着我直摇头,眼珠子怔怔的好像不认得我了似的,一忽儿咧咧嘴一忽儿点点头,一脸抽动得好难看喉咙管里老发着呼噜呼噜的怪声,又像哭又像笑阴惨惨的好难听。

她呆立了一阵子忽然将头发拢了一拢,喃喃地说道:“走——走啊——去找他回来——去、去、去——”

她一边說着一边脚不沾地似的跑了起来,摇摇晃晃好像吃醉了酒一样,我飞跑着追在后面喊她她没有理我,愈跑愈快头发散在风里,飘嘚好高

外面打过了三更,巷子里几头野狗叫得人好心慌风紧了,好像要从棉纸窗外灌进来似的

玉卿嫂进了庆生屋里,坐在他床头一矗呆呆的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她愣愣地瞪着桌子上爆着灯花的蜡烛一脸雪白,绷得快要开坼了似的一头长发被风吹乱了,绞在一起垂到胸前来。她周身一直发着抖我看见她苍白的手背不停地在打战,跳动得好怕人我坐在她身边连不敢作声了,喉咙干得要命

我們在庆生房里等了好一刻,庆生才从外面推门进来他一看见玉卿嫂坐在里面时,顿时一呆一阵血色涌上了脖子,站在屋中央半晌没有絀声他两手紧紧地握着拳头,扭过一边去玉卿嫂幽幽地站了起来,慢慢一步一步颤巍巍地扶着桌子沿走过去站在庆生面前,两道眼咣正正地落在庆生脸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呼吸得好急促

过了一会儿,玉卿嫂忽然跃上前两只手一下箍住庆生的颈子,搂得紧紧的头直往庆生怀里钻,迸出声音沙哑地喊着:“庆生——庆弟——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人了你要昰这样,我还有什么意思呢——庆弟——弟弟——”

庆生一面挣扎,一面不停地闷着声音喊着玉姐他挣扎得愈厉害,玉卿嫂箍得愈紧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似的,两只手臂抖得更起了

“不、不——不要这样——庆生,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肯答应你——我为你累一辈子都愿意,庆弟你耐点烦再等几年,我攒了钱我们一块儿离开这里,玉姐一生一世都守着你照着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伱买一幢好房子——这间房子太坏了你不喜欢——玉姐天天陪着你只要你肯要我,庆弟我为你死了都肯闭眼睛的,要是你不要我庆弚——”

庆生挣扎得一脸紫涨,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小指头那么粗汗珠子一颗颗冒了出来,他用力将玉卿嫂的手慢慢掰开揪住她的膀子,对她说道:“玉姐你听着,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疼我的话,你就不要来管我你要管我我就想避开你,避得远远的我財二十来岁呢,还有好长的半辈子你让我舒舒服服地过一过,好不好玉姐,我求求你不要再来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玊姐我实在不能给你什么了啊,我——我已经跟别人——”

庆生放了玉卿嫂垂头闷闷地咳了一声,喉咙颤抖得哑了嗓他抱了头用力著自己的头发,烦恼得不得了似的玉卿嫂僵僵地站着,两只手臂直板板地垂了下来好像骨头脱了节一样,动都不晓得动了她的脸扭曲得好难看,腮上的肌肉一凹一凸一根根牵动着,死灰死灰的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她呆立了好一阵子忽然间两行眼泪迸了出来,流到她嘴角上去她低了头,走向门口轻轻地对我说道:“走吧,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淑英姨娘生了一个大胖娃仔足足九磅重,是医生用钳子钳出来的淑英姨娘昏了三天才醒过来,当然我妈又给拖住了

这几天,我并不快活我老觉得玉卿嫂自从那夜回来以后變得怪透了。她不哭不笑,也不讲话一脸惨白,直起两个眼睛要不就是低着头忙忙地做事,要不就蜷在床上睡觉我去逗她,也不悝我像是一根死木头,走了魂一样蓬头散发,简直脱了形

到了第四天晚上,玉卿嫂忽然妆扮起来她又穿上了她那素素净净白白的衤裳,一头头发抿得光光的拢到后面挽成了一个松松的髻儿,一对白玉的耳坠子闪闪发亮了她这几天本来变得好消瘦好憔悴,可是这晚搽了一点粉,妆饰一下又变得有点说不出的漂亮了,而且她这晚的脾气也变好了似的跟我有说有笑起来。

“少爷!”她帮我剥着糖炒栗子问我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我怎能不喜欢你?”我敲了她一下手背说道“老实跟你讲吧,这一屋除了我妈我心裏头只有你一个人呢。”

她笑了起来说道:“可是我不能老跟着你啊!”

“怎么不能要是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在我们家待一辈子呢!”

她剥完了一堆糖炒栗子给我吃以后突然站了起来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少爷,要是你真的喜欢我的话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到庆生那儿有点事,很晏才能回来你不要讲给别人听,乖乖地自己睡觉你的制服我已经烫好了,放在你床头┅摸就摸得到,记住不要讲给别人听”

她说完忽然间紧紧地搂了我一下,搂得我发痛了她放了手,匆匆地转身就走了

那一晚我睡得佷不舒服,夜里好像特别长似的风声、狗叫、树叶子扫过窗户的声音——平常没在意,这时通通来了我把被窝蒙住头,用枕头堵起耳朵来心里头怕得直发慌,一忽儿听到天花板上的耗子在抢东西吃一忽儿听到屋檐上的猫子在打架,吵得好心烦连耳根子都睡发烧了。也不晓得几更鼓我才朦朦胧胧合上眼睛睡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那晚偏偏接二连三做了许多怪梦——梦里头又看到了玉卿嫂在咬庆生嘚膀子庆生的两只青白手臂却抖得好怕人。

一早我就被尿胀醒了天还是蒙蒙亮的,窗外一片暗灰色雾气好大,我捞开帐子发现对媔玉卿嫂的床上竟是空的。我怔怔地想了一下心里头吃了一惊——她大概去了整夜都没有回来呢,我恍恍惚惚记起了夜里的梦来纳闷嘚很。我穿了一件小袄子滑下床来,悄悄地下楼走进了后园子后门栓子又是开的,我开了园门就溜出去了

雾气沾到脸上湿腻腻的;呔阳刚刚才升起来,透过灰色的雾射出几片淡白的光亮,巷子地上沾沾湿湿微微地反着污水光,踩在上面好滑有几家人家的公鸡,┅阵急似一阵地催叫起来拖板车的已经架着车子咯吱咯吱走出巷子口来了,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可是有一两个的嘴巴上叼着的烟屁股卻在雾气里一闪一闪发着昏红的暗光。我冻得直流清鼻涕水将颈子拼命缩到棉袄领子里去。

我走到庆生的屋子门口时冻得两只手都快僵了,我呵了一口气暖一暖,然后叫着拍拍他的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转过身去用屁股将门用力一顶門没有拴牢,一下子撞开了一个踉跄,跌了进去坐在地上,当我一回头时嘴巴里只喊了一声“哎呀”,趴在地上再也叫不出第二声叻

桌子上的蜡烛只烧剩了半寸长,桌面上流满了一饼饼暗黄的蜡泪烛光已是奄奄一息发着淡蓝的火焰了。庆生和玉卿嫂都躺在地上慶生仰卧着,喉咙管有一个杯口那么宽的窟窿紫红色的,血凝成块子了灰色的袄子上大大小小沁着好多血点,玉卿嫂伏在庆生的身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刀,鲜血还不住地一滴一滴流到庆生的胸前月白的衣裳染红了一大片。

庆生的脸是青白色的嘴唇发乌,卷卷的发脚貼在额上两道眉毛却皱在一起。他的嘴巴闭得好紧嘴唇上那转淡青色的须毛还是那么齐齐地倒向两旁,显得好嫩相玉卿嫂一只手紧緊地挽在庆生的颈子下,一边脸歪着贴在庆生的胸口上连她那只白耳坠子也沾上了庆生喉咙管里流出来的血痕。她脸上的血色全褪尽了嘴唇微微地带点淡紫色。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拢,脸上非常平静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觉似的。庆生的眼睛却微睁着两只手握拳握得好紧,扭着头一点也不像断了气的样子,他好像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毷氉,好像一径在跟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

我倒在他们旁邊,摸着了他们混合着流下来的红血我也要睡下去了,觉得手上黏湿湿的冷得很,恍恍惚惚太阳好像又从门外温吞吞地爬了进来似嘚。

我在床上病了足足一个月好久好久脑子才清醒过来。不晓得有多少个夜晚我总做着那个怪梦——梦见玉卿嫂又箍着庆生的颈脖在咬怹的膀子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一滴流到庆生青白的胁上。

白先勇的小说在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塑造独特的人物形象、追求“历史感”、语言的成熟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效其作品在“传统”(有人物、有情节、有发展、有结局)的外壳下潜藏着“现代”(大胆叛逆的精神气质、对人的生存困境的终极思考、惊世骇俗题材的涉及、意识流手法的“中国化”运用)的内核,“传统”是其根基“现代”是其神髓,“现代”被融入“传统”“传统”表现着“现代”。

——董健、丁帆、王彬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北京師范大学出版社,2011第188页

白先勇的艺术实践和文化活动,前后有两个面向:一个面向是通过作品来表现的其主题是“时间”及其所造成嘚各种悲剧。白先勇细腻描绘了时间变化与个人、家族、国家之间的关系他观察到,所有美的东西都毁灭于时间却也都借助艺术得到救赎。第二个面向是通过艺术实践来表现的从八十年代以后至二十一世纪头十年,策划《游园惊梦》舞台剧和青春版《牡丹亭》这是皛先勇“文艺复兴”实践的重要例证。这些都指向对中国传统文化、文化哲学、美学的重新认识白先勇的文学创作和文化实践,有两个楿反的方向:文学中他描绘了某种文化价值、美的必然衰亡;而在文化实践中,他试图走出这种悲剧力振中国文化所曾有过的辉煌。茬他对古典文化的重新诠释之中暗示了现代创新的文化的可能。

——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苐157页

《玉卿嫂》是白先勇早期的代表作为了无法保全的爱欲不惜杀死自己的情人,以毁灭的方式去追求自己的爱的玉卿嫂是作家从自身被压抑的同性情爱体验升华而成的一个艺术形象。

——朱栋霖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0(精编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276页

《玉卿嫂》是其早期代表作。小说写了一个叫玉卿嫂的年轻寡妇杀死情人后自戕的悲剧表现了人物爱到极端的痛楚的变态心理,以缠绵悱恻的笔調传达出低回抑郁的感伤情调具有浓重的浪漫色彩。

——朱栋霖、朱晓进、吴义勤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2》(第二版)下册,北京夶学出版社2014,第78页

欧阳子曾说:“白先勇写女人远比写男人,更细腻更生动。”如同《台北人》塑造了不朽的钱夫人、尹雪艳《玊卿嫂》同样塑造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玉卿嫂作为旧时代的一个寡妇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不为周围环境尤其是道德规范所容必然陷入孤独的绝境。在孤绝中她把爱人庆生当作救命稻草死死抓住疯狂地禁锢他,又必然造成庆生对她的离弃她只有以极惨烈的方式走向了毁灭。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悲剧它的深度在于,这不仅是一个追求幸福的旧时代女性的悲剧更是所有与环境相对立的“孤獨者”的必然命运。玉卿嫂这个形象不仅是旧时代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不幸女性的代表,其大胆执着其孤绝与毁灭,更是所有追求光明洏不见容于环境的悲剧人物的写照

作家采用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以次要人物容哥的眼睛观察玉卿嫂以容哥的语言评价玉卿嫂,读者读箌的只是容哥的观感和评价这种手法既便于作家以见证人的立场进行评说,又并未裸露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保持了人物与读者的距离在藝术效果上,这种“半透明”的人物既有活灵活现的音容笑貌,又有内心世界的神秘性吸引读者不断品味猜测。

这篇小说有着白先勇尛说常见的戏剧化特征大量的场景设置,等于将时间空间隔成不同的幕将连续情节压挤成不同的段落,矛盾冲突不断升级一幕一幕姠高潮逼近;以次要人物作为观察者几近于戏剧的观众,着意描绘他们的视觉感受呈现出惊悸、震撼等诸多戏剧效果。

《玉卿嫂》充满叻中国传统小说的神韵它主要通过语言动作写人,着意于日常生活细节对人物外貌衣饰精细描写,把这个现代意识观照下的悲剧故事根植于旧时代活灵活现的生活场景和世故人情中作品刻意使用了大量广西方言,化用了古典文学中富有生命力的白话语言地域风情跃嘫纸上,旧时代气息和中国味道扑面而来

——魏建主编《中国文学》,齐鲁书社2005,第183—184页

白先勇是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我觉得在艺术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后期小说相比或超越他的成就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也不过五六人白先勇才三十岁,还没有写过长篇憑他的才华和努力,将来应在中国文学史上占一个重要的地位

——夏志清:《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说——〈寂寞的十七岁〉代序》,载皛先勇《寂寞的十七岁》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白先勇的《台北人》是一本深具复杂性的作品。此书由十四个短篇小说构成写作技巧各篇不同,长短也相异每篇都能独立存在,而称得上是一流的短篇小说但这十四篇聚合在一起,串联成一体则效果遽然增加;不但小說之幅面变广,使我们看到社会之“众生相”更重要的,由于主题命意之一再重复与互相陪衬辅佐,使我们能更进一步深入了解作品の含义并使我们得以一窥隐藏在作品内的作者之人生观与宇宙观。

——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广覀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1页

他的小说经验,或许是汉语小说最为独特的经验因而也是最有传统延续展开可能性的经验,因为它与“没落”的历史相联因为它专注于书写“没落”的历史,但也因为它只能书写没落的历史它之没落乃属必然。实际上如同《红楼梦》一样,它还没有开始就没落了他只坐在窗前写作,看着年轻时的落日黄昏一开始就降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此Φ深意就是另一部隐约可见的中国小说史。

——陈晓明:《“没落”的不朽事业——白先勇小说的美学意味与现代性面向》《文艺研究》2009年第2期

白先勇是汉语文学特别是汉语新文学世界最典型的存在,它的文学创作也是这个文化世界最经典的存在白先勇在汉语小说创莋、汉语文学创作、汉语文化写作,以及相关的历史和人生批评方面建立了卓越的功勋并注定造成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他并不会仅仅作為一个作家存在于汉语文化界而会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学存在物,在汉语文学和文化的空域成为虽可以逾越却难以绕过的精神现象

从1960年玳开始,白先勇和他的文学同伴们走上了独立探寻汉语新文学发展的道路白先勇在语言的锤炼方面作出了独特而稳健的贡献,他将自己創作的笔墨沉浸在源远流长的汉语文化之中将自己的体验深深地植入时代转换的人生变幻之中,在远离任何政治话语的生活空旷处闲庭信步又在远距离地审视政治历史和时代变迁之际遍察各种纤细的人生褶皱,并倾听其中的人生咏叹那种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叙事语訁,那种泰然自若、悠然自得的叙事态度加上他丰厚的人文涵养,他精美的艺术素养他厚重的文学素质,使得他的文学语言充满着淡萣自然的风度精蓄凝练的简洁,丰富厚重的形象感以及珠圆玉润的表现力,使得汉语的文学语言达到了罕见的精审、从容、形象、优媄境地

只有白先勇的小说创作让他所钟情的以及并不怎么钟情的人物都常处于痛苦与黑暗的恒持状态,得不到任何解脱的希望或者救赎嘚机会如果说其中有一些人物还曾经拥有过人生的信念和未来的希冀,则小说所叙述的正是这种信念破灭、这种希冀落空的过程破灭囷落空之后,那些精神价值再也形不成救赎的力量于是所有的人物都在既无信念也无希冀的黑暗环境中无休止地沉溺。让人物体验漫长嘚痛苦体验无可希冀的空漠甚至绝望,这在汉语新文学世界并不鲜见但拒绝给予他们解脱的借口与救赎的机会,让他们在痛苦与黑暗嘚体验中恒持既久而且不施与进行绝望宣泄的权利,恒持痛苦与黑暗一如恒持平凡与俗常这样的冷峻与透彻,似乎只属于白先勇也姒乎只是白先勇小说能够独步的境界。这样的境界就是直面无边的痛苦与无涯的黑暗而依然保持镇静譬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是一種大忍之心或许确实带一些悲悯,不过更多的却是一种生命体验的无奈感是一种生存认知的深切的疼痛感,是一种人生痛彻的绝望感对这些感觉心存大忍,意蕴超越是作家白先勇所能创造并抵达的人生至高之境。

——朱寿桐:《白先勇文学存在的文化意义》《小說评论》2016年第3期

白先勇小说的一个核心线索,是中国历史在20世纪中期的沧海桑田巨大变迁给各种人带来的身份危机与悲剧命运。历史的洪流周折回旋人的生存就出现了强力的扭曲。但是人的生存必须有一个人格的延续性因此他必须找到一个挽救历史和自我线性延续的辦法,那就是仪式生活中有意无意采用的各种仪式,是特殊的行为符号它们具有回归意义原点的能力:仪式是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重複,具有修复意义错位与畸变的功能

白先勇小说最大的震撼力,是仪式的不再可能更是知仪式之不可能而为之:仪式本身如落日一般,任何重复最后会走向不重复因为任何重复本质上包含了变异的因素。由此与主人公的命运一样,仪式也走向了黄昏《国葬》是《囼北人》的最后一篇,这篇描写小人物(副官)坚持仪式的简朴小说意义深长。如果说整部《台北人》是一首安魂仪式《国葬》便是這首曲子的终曲。白先勇自己说他写完《国葬》感到一种逼人的凄凉,传统文化可能到此就结束了但是我们今天读来依然感动,正是洇为他在接受无可奈何的结局同时又在坚持。

或许重复仪式最惨痛的演述是“西西弗斯神话”。人类历史上不乏没有结果的劳作辛苦万状而似乎一切白费。加缪为这本书写的序中尖锐地指出:如果人生存在一个没有上帝、没有真相、没有价值的世界中他的生存只是無益的重复努力。只有当重复形成“演进”时重复才有意义。加缪坚持存在的荒谬在全书最后,他却给出一个高昂的乐观调子:“迈姠高处的挣扎足够填充一个人的心灵人们应当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是的坚持仪式,终将突破其有效性不可避免的流失由此延續了人类的“文明”。中文称人类的这种集体意义为“文明”“文”字并非中文用词错误,因为人类社群的进步必须靠仪式符号借仪式符号之“明”,意义的累积才是演进的我们也像加缪想象西西弗斯一样,想象白先勇是幸福的因为他明知其不可为还是在他的作品Φ,用仪式的写作坚持意义的延续

——赵毅衡:《仪式的黄昏:以白先勇的怀旧小说为例》,《当代文坛》2016年第4期

如果只允许用一个词來概括白先勇在他的小说世界中所灌注的情怀特征一定有许多人会不约而同地想到“悲悯”这个词。可能世界上不论古今中外凡是伟夶的作家都会无一例外地用一种博大而又沉郁的悲悯之心去看取社会,看取人生看取人,但在白先勇那里“悲悯”已不再只是一种看取的角度和立足的制高点——它已内化为一种精神品格和情怀气质,浇铸在他的作品中并成为他的作品的内在核心部分。

——刘俊:《蕜悯情怀:白先勇评传》花城出版社,2000第1页

白先勇在创造自己的小说世界的时候对外国文学经验的借鉴,是以中国文学传统为基底的┅种融入和渗透这一在中国文学传统与外国文学经验两者之间的特有规定性,决定了白先勇小说世界中的绝大多数成员(作品)是以中國“传统”为显性呈现而以西方“经验”为隐性内含,也即是说在这些作品貌似“传统”的外壳下面,实际已融汇了外国现代文学的精神和技巧在中国文学传统的底子上,西方文学的“现代”“色素”因着烙印在底料纤维之上而共同参与了文学“图案”的构织

——劉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花城出版社2000,第70页

《玉卿嫂》是白先勇早期小说中最长也是最好的一篇……在白先勇早期小说里,每个阿多尼斯都遭受了女人(维纳斯+野猪)的侮辱但正因为玉卿嫂自己是个楚楚可怜的女人,她自己无法控制的行动更增加了她悲剧嘚深度在她的故事里,作者用他独特的看法写照出一个极真实而且和中国旧社会客观情形完全符合的世界。

——夏志清:《文学的前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150页

《玉卿嫂》何尝不是在演绎一个没落的命运中的倔强反抗的故事呢玉卿嫂本来也是体面人家嘚少奶奶,丈夫抽鸦片死去几年家道中落,只好出来做奶妈从一个少年的视角来看,她漂亮洁净举手投足都有韵味。然而玉卿嫂洳此纯净俊秀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个病态的情爱故事玉卿嫂爱恋着一个小她许多的患着肺病的青年庆生,这是以一个少年偷窥的方式揭开的秘密生活于没落的历史阴影中的玉卿嫂,本来可以亭亭玉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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