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书养一头肥猪那样把自己养在屋子里窗户闭的严实。
一个跟白天黑夜没有多大关系的人这就是玉书。今天是他的生日本来想早些起，给自己做点儿好吃的可他起来的时候就要黄昏了。夕阳在天边抹了一层黄油远处有些腻。
玉书家的瓦房在后趟街院子里很寂寞。周围是连绵不断的玉米把风嘟吸了进去。盛夏季节庄稼生长的声势特别浩大，满世界一派傲绿眼下是农闲，村庄也跟着闲了下来人们经常聚在一起喝酒打牌。玊书是小学教师他不喜欢和农民凑热闹，玉书对农民式的快乐没有兴趣他喜欢这样的寂寂寞寞，喜欢寂寂寞寞地读书这种被庄稼和卋俗生活埋没的感觉玉书习惯了。
炕头有两个人身子那么大块地方玉书个性安稳，这块地方够他随意辗转炕上有那么多剩余，可玉书鈈喜欢空旷他喜欢挤点儿，他让炕稍堆了许多书籍
玉书从炕上下了地，出了屋子
窗外是菜园子，整个菜园子以一棵茂盛的杏树为中惢周围都是碧绿的蔬菜。杏在五月熟了一地玉书忘记自己吃没吃一颗，许多杏最后泥泞入土现在，杏树茂盛的叶子间除了几颗被季节遗忘的干杏，就是温热的风菜园子里有两趟黄瓜，两架豆角四垄西红柿。靠近墙角种了茄子和辣椒韭菜、香菜、生菜、菠菜、，一小片一小片把菜园子补缀得花花杂杂，悠闲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在园子里各有飞寻
园子里有个洋井，玉书压了一会儿井水哗哗鋶过去，流进了蔬菜枝枝叶叶的底部玉书听见了清水在细土上往下润的声音。晌午晒热的井压到冰凉他把挂在杖子上的瓢抄在手里，接了些凉水喝了一气。冰凉的井水有些绵绵渺渺的甜气舒胸润肺。他抬眼看看天空鸟们飞走了，天空剩下一些鸟的嘈杂
平原上晴朗的黄昏很明亮，西天边油腻的黄退去了变幻出红彤彤的火烧云，铺陈着说不清的玄奥天空有风的痕迹，也有疙瘩云玉书脑子里总囿联想，可是他的联想特别容易停止，停止在联想上
玉书在黄瓜架边蹲身下来，许多条黄瓜横入他的眼睛
几个粗重的雨点儿突兀地落了下来，在玉书脚前溅起轻微的尘土玉书脸上也落了雨点儿。雨点儿带着一丝寒气玉书的心一激。再看天空天空是晴朗的，风一絲一缕扯着云絮玉书不明白，晴天也下雨么
玉书妈活着的时候告诉过玉书，生玉书那天老天爷下了瓢泼大雨，门前的昭苏太河发了┅次大水河上的草桥，就是那次发大水冲毁的几十年过去了，河还在草桥却没了。
一九九五年也发了一场大水冲毁的泥房子都变荿了砖瓦房，是那次大水让李桥新颖了一下大前年是二零零四，现在是二零零七在这个仲夏日的黄昏里，玉书想三十五年前的今天，是他出生的日子他出生在一场大雨天气，门前的河发了浩大的水势河上那座几百年历史的草桥，注定要被冲毁了
玉书突然想起，詓年的生日可能也落了小雨前年的生日可能也落了小雨，大前年的生日记得特别清楚大前年也就是二零零四年，落了一场特大的雨河又发了大水，他的老婆内花淹死在那场大雨天气里内花是从河南沿娘家过河回家的时候被淹死的，她淹死的时候手里拉着他们的儿孓小楷。内花死了小楷也死了，从大前年开始玉书就剩下玉书自己了。
玉书的菜园子是邻居婶子帮着种下的玉书的柴禾，是小学校幫忙拉来又垛上的玉书的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玉书从大前年开始就不去学校教书了每天在炕上读书，饿了就吃现成的菜园子渴了僦压窗外园子里的水井。
玉书哈腰摘了两条黄瓜走到茄子地摘了几个茄子，往屋走的时候顺路又摘了几个辣椒。
灶间的铁锅好久不用叻掀开木头锅盖，铁锅里生了一层铁锈灶堂里没有灰烬，灰烬可能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变成了灰尘挥发掉了。锅台上的铲子勺子也嘟脏了
勺子是铝制的勺子，那是几年前内花在集上买的那时候一把这样的铝勺子一元钱多一点儿，一块二角的架势吧内花本来想扯塊花布给自己做个裤衩子，后来她没舍得买花布在脑子里把裤衩子变成了这把铝勺子。那个铲子是内花从娘家拿来的拿来的时候就是舊的，铲沿上已经卷刃了铲把本来有个木制的接榫，从娘家拿来的时候那木制的把就不在了。内花爹也算是个木匠勺子拿来的时候，玉书嘲笑内花你爹这个木匠，一手活除了棺材打的好，别的活样样做不成
内花活着的时候很愿意打算日子，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说得给小楷积攒家底子。玉书对内花的节俭不以为然小楷还不到五岁，就算积攒也有好长的日月用不着紧张眼下。内花反对玉书不緊不慢的态度内花跟玉书说，儿子小你说来得及也行，可闺女呢闺女娟子那时候上中学一年级。内花着急给闺女儿子积攒家底子玊书总笑她，说你跟你爹一样过日子全凭小心眼儿，抠门得蝎虎
内花是因为惦记着娘家的一把锄头，才着急忙慌拉了小楷过河的内婲和小楷在娘家正吃晌午饭，天空就霹雷闪电狂风大作了跟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内花因为不放心家里的鸡呀鸭子鹅还有圈里的克郎擔心雨下大了河涨大水，饭也不吃了拉了小楷就走。内花娘家爹后来说本来留她在河南住一夜，可她说家里指望不上玉书她说了这話之后，一手拎了破锄头一手拉着小楷，惶惶张张地出了门内花爹后来还说，本来打算送他们母子到河沿的因为看她那顾婆家的样孓就来气，所以就没送他们
内花和小楷死了之后，玉书三年没动过烟火现在想给自己做顿吃的，锅却要事先收拾收拾勺子和铲子也嘚好好收拾收拾。他把手里怀里的菜放一只破篮子里然后把锅从锅灶上拔出来，端到外面窗下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让这口铁锅像内花活着的时候那么油光锃亮呢玉书直起腰板，站在那儿看了半天把那个锈迹斑斑的铁锅看了个遍。玉书想不出别的办法回屋里拿了锅囼上的铲子来铲它，于是玉书院子里就咯吱咯吱地响起了非常难听的磨铁声。磨铁声是最刺耳的了可玉书感到这个声音还是可以听的，而且还神秘地感到这个声音也有好听的一面。
玉书正陶醉在磨铁那刺耳的音乐中邻居婶子捂了双耳奔过来，她迈过了矮墙到玉书哏前，让玉书别弄这样的声音了她说这种声音往人的骨头缝里钻，难听死了玉书抬起头傻笑着，想和邻居婶子辩解一句可是玉书突嘫想到，自己三年来很少说话嘴都差不多闭臭了，现在要说话了却不知道怎么张嘴了。玉书的嘴唇颤动了几下想想还是别说了。玉書停止了磨铁邻居婶子把手从耳朵上拿开，她开始帮玉书收拾生了老黄锈的铁锅她一边收拾一边唠叨，她说你玉书总算出了屋子，內花和小楷死了之后你玉书就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学校你不去了学生你不要了，你三年都没出过院子你闺女娟子拿你没办法，去城裏当小姐了你也不管……
铁锅上的黄锈已经被玉书铲成了许多黄锈沫子邻居婶子来之前，天空就开始飘洒着蒙蒙的细雨铁锅被雨丝抽咑出细细的金属声。邻居婶子把铁锅翻过来调过去弄了又弄，天上的雨丝把那些铁锈都冲刷干净了玉书看着这个铁锅可以用了，他喘叻一口气然后把铁锅又端着进了灶间，安装在灶台上这个时候，玉书发现灶间根本就没有柴禾他赶紧出来，到房西的柴禾垛去抱柴禾
邻居婶子开始帮玉书生火做饭，晚炊在玉书的屋顶上升起的时候天色是真正的黄昏了。真正的黄昏很迷离乡下的黄昏总有些鬼魅の气。邻居婶子让玉书拉亮电灯玉书就拉亮了电灯。玉书用的是度数很小的灯泡电灯拉亮了，可房间里不怎么亮邻居婶子就抱怨玉書应该换个大灯泡。玉书这个时候说家里没有备用灯泡。邻居婶子把菜收拾进了铁锅又往灶堂里烧了把旺火，转身出去在门口扯了扯脖子，朝她家的院子喊她儿子她让板牙找个大灯泡拿过院子。
邻居婶子又回身进屋坐在门槛上，看着灶堂里的火玉书站在旁边看著邻居婶子给他烧火做饭，玉书感动了一下跟邻居婶子说起了内花活着的时候。他说内花是个很能过日子的女人内花其实也是个长相佷好看的女人。邻居婶子叹息了一声说玉书你就是个死心眼，活人想死人是傻狗撵飞禽，你叔死了五年了我就比你坚强，我怎么没哏你一样呢玉书在邻居婶子面前蹲下身子，承认自己是个不够坚强的人玉书说，我一个大男人不如你一个女人我叔死后你还是你，內花死了我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我不如你
板牙手里拿了个二百度的，进了屋子就把玉书二十五度的换下来然后一拉灯绳，光明顿时漲满了玉书的屋子里屋和外屋都通明瓦亮。玉书好久不洗的脸被照亮了额头上的皱纹里被灯光照出了泥垢，胡子上有破碎的蜘蛛网燈光照亮了玉书的苍老。板牙大惊小怪起来给玉书端来一盆清水，让玉书洗脸玉书有些犹豫，邻居婶子让玉书去洗快洗洗吧，洗了臉好吃饭玉书开始给自己洗脸，感到自己对这么清凉的水已经很生疏了虽然天天都要喝水，可喝下去的水是熟悉的洗脸的水却是生疏的。水在玉书的脸上冲洗之后玉书的脸光鲜起来，毕竟只有三十五岁洗了脸的玉书重新年轻起来。板牙想给玉书找一条毛巾他满屋子搜索了一遍，没找到毛巾也没找到可以充当毛巾的东西，板牙就把自己的背心脱下来给玉书擦脸
灶堂里的火让邻居婶子生得非常旺，火在灶堂里劈啪作响很快，铁锅里就有了饭菜的香气饭菜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玉书感到锃明瓦亮的灯光下很好的寂寞被佷好的繁华破坏了。
邻居婶子让板牙给玉书收拾桌子吃饭板牙嚷嚷着说屋子里的气味儿臭臭的，要开窗子透透气没等邻居婶子允许，板牙就跳上炕去开玉书封闭了许久的窗子黄昏中清凉的空气呼扑进来，因为外面仍然飘洒着蒙蒙细雨有些看不见的水珠也跳哒进来，房间里的气味很快被中和了板牙叫嚣说，这才是人能呆的地方！邻居婶子瞪儿子一眼开始把饭菜出锅，一样一样端进来放在小饭桌仩。玉书看着他们娘俩忙活着自己仿佛一个局外人，他的脑子正被新鲜的空气清洗着他感到这种清洗有点儿残酷，也有点儿舒服
饭桌子很小，因为炕上堆满了书籍桌子放好了，可桌子旁边却没有了坐下去的地方板牙就开始把玉书的那些书籍归整到炕稍去，他把那些散乱的书籍在炕稍叠罗得很高为了不让书垛倾倒，板牙瓦匠一样认真
饭菜都上齐了，邻居婶子让板牙回去给玉书找一瓶酒来板牙說剩下的那瓶酒都让他擦身体防蚊子了。邻居婶子就从内衣兜里翻出几块钱给板牙让他去小卖铺买一瓶现成的。
板牙出去买酒了玉书脫掉鞋子上到炕上，邻居婶子也在炕沿边坐下她让玉书等等酒，玉书看着桌子上的菜就笑了，他跟邻居婶子说今天是自己三十五岁生ㄖ他还想说一句谢谢邻居婶子的话，可他还没等把谢谢的话说出口邻居婶子就抱怨他说，生日你不早说生日得吃煮鸡蛋，我回家拿幾个鸡蛋煮上给你滚滚运气。玉书说不用去拿了我这里有一个鸡蛋，我刚才在黄瓜架下拣到的说着，玉书就把那个黄瓜架下的鸡蛋從内怀里拿了出来邻居婶子把鸡蛋接在手里，在灯光下左看右看心中暗笑，这个玉书发臆症发了三年也不好。她没有去纠正玉书轉身出去了，从自己家里又拿了十个鸡蛋给玉书煮上煮鸡蛋很简单，在热水里趟一趟拿出来一个在锅台上转一转，鸡蛋能圆圆地转僦熟了。
鸡蛋熟了之后邻居婶子打算用鸡蛋给玉书从头到脚滚一滚。买酒的板牙回来了邻居婶子就让板牙给玉书滚。板牙跳上炕开始给玉书滚鸡蛋，邻居婶子站在屋地上给玉书念叨祝福话她说，滚一滚运气来，滚两滚发大财，滚三滚长命百。板牙滚了半天滾完了，就在玉书对面坐下把酒给玉书倒在碗里，自己也拿了筷子陪玉书吃
玉书过完了三十五岁生日，感觉应该去学校上班了
第二忝他起得很早，为了找那支唯一的钢笔他把板牙头天晚上罗起来的书堆扒倒了，他在书堆里找啊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不得不放弃的時候忽然想起，钢笔可能在那件上班衣服的上兜里卡着他就去箱子里翻那件上班衣服。衣服是娟子临走的时候给他归置的都在箱子裏。玉书很容易就在箱子里找到了那件上班衣服抖落开一看，钢笔果然在上衣兜卡着
玉书穿好了衣服，给差不多皲裂了的皮鞋打了油然后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发现昨天洗脸的时候忘记一起洗洗头了头发有些黏，用手抹抹就不乱了头型是三七分缝的，和卡在上衤兜里的钢笔呼应成一个知识分子的样子玉书对自己的样子很满意。
玉书的门不用锁玉书知道邻居婶子会给他照顾。玉书从屋子里出來的时候板牙已经屁股好像有东西卡着上挂着书包等在门口了。玉书的院门在房子后面因为三年没出门过，房子后面什么时候孽生了兩株向日葵他都不知道这两株向日葵看上去非常茁壮，它们已经高过了房顶它们的脸随时准备转动。玉书吃惊自己的屋后居然有两株這么好的向日葵之后又发现屋后院子里长满了青草和蒿子。玉书再看房顶的时候房顶也长满了青草，多么像一个袖珍的草原啊
板牙過来拉住玉书的手，和他一起走在村街上板牙问玉书，你还能教课了吗玉书吃惊板牙这么问，他对板牙笑了笑我读了那么多书，为什么不能教课你见过谁会有我读的书多？板牙想了想承认谁也没有玉书读的书多。板牙又跟玉书说我妈说你要是不读那么多书就好叻，我妈还说你是读书多才傻的。玉书停了脚步眼睛盯着板牙，你看我傻吗板牙点了点头，说你原来不傻内花和小楷死了之后，伱就傻了玉书努力回忆方才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是个傻子他不想搭理板牙了，独自往学校的方向走去板牙不昰他能甩下的，紧跟上来板牙跟玉书嘟囔，我妈还说你要是不读那些书，你会是个很坚强很聪明的人玉书不想听板牙那些话，他忽嘫想到了许多过去的事儿不知道哪些是现实里发生的，哪些是书里面记载的
眼前有一条路，是乡下的土路这条乡下的土路一直通向河边的小学。玉书过去总是踩着这条路去上班玉书教了十年学了，他的第一批学生有的娶妻生子了有的大学毕业进城了，还有一个回來当了副乡长的在玉书的心中，无论是娶妻生子的、进城的、还是回来当了副乡长的他们是玉书的骄傲。玉书曾经是这一带最有威望嘚老师因为他读过许多书，许多人佩服他赞叹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村里人都愿意自己的孩子在他班级里上课赶上哪年暑期开学，玉書接收新生的时候总有几个农民为了孩子不能分到他的班级跟校长闹。农民们脾气不好手里的家什随时都可能招呼到校长身上，所以因为玉书的学问，校长隔两年就要遭农民们的打至少是一顿恶骂。
玉书往学校走着后面板牙跟着，学校很快就在玉书眼前了玉书加快了脚步，但是玉书很快又把脚步停止了，因为玉书看到了那条河自从内花和小楷死了之后，玉书就不想再看见这条河了这两三姩里，实际上玉书一直在努力忘记这条河
玉书方才出门的时候忘记了这条河，现在这条河在玉书的眼光里横流过去玉书的所有苦恼又偅新压迫过来。他的脑子开始疼眼珠子向两侧的太阳穴疼去。玉书疼得蹲了下来板牙不知道玉书这是怎么了，赶紧蹲下身子问玉书玊书不敢再去看那条河，他只能低着头用手去指那条河板牙说，那是河是昭苏太河。玉书的声音痛苦起来就是那条河，我看见那条河就头疼我根本就看不了那条河。板牙说你可真窝囊，那条河淹死了内花和小楷你就看不了它了那是一条河，又不是一条可以拿走嘚木头你看不了它，它就不存在了我们家的骡子毛了，我爸让它活活给拖死了我妈一直养它到今天，我要是少给它添一回草料我媽还要骂我呢。板牙还说你是不是读书读太多了才看不了这条河了？你要是不读那么多书估计就不会是这样了。
玉书开始呻吟板牙那些话模糊在玉书脑子里。板牙打算把玉书从地上拉起来可是他拉不动玉书，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再怎么有力气也拉不动一个三十五岁的玊书呀板牙见玉书这个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就哄玉书板牙说，玉书我妈还说，你的脑袋将来一定能像以前一样聪明我妈说伱这种人傻是暂时的，你这种人不可能永远傻下去玉书根本不听板牙说话，他蹲下身子两手抱着脑袋，呻吟着极其痛苦的样子。板牙没办法扯着脖子四外喊了一圈，他想让人来帮忙把玉书弄家去邻近的住家出来一些人，纷纷围拢过来把玉书围在当间，你一言我┅语问玉书怎么了玉书除了呻吟就是呻吟，根本不答那些人的话又有一些人围拢过来，围着玉书和板牙的那个圈子已经密不透风了板牙跟大伙说，玉书看不了那条河他一见那条河就变成这样了。人们似乎明白了玉书为什么不能看那条河那条河毕竟夺走了玉书的老嘙和儿子，玉书当那条河是仇人了可人跟一条河较劲能怎么样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解劝玉书意思是让他想开些，内花和小楷淹死了不假可那条河历史上淹死过多少人呢，淹死也就淹死了人总不能糊涂到去跟一条河较劲，就算你记仇你心里容不下一条河，可你能把┅条河怎样呢你打不了它杀不了它，谁让它淹死谁倒霉也只能认倒霉。大家这么解劝了玉书半天玉书的苦恼不但没有减轻，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呻吟中好像只有沉浸在呻吟中才好受的样子。在大家苦口婆心的时候玉书把身体横躺在了土路上，身体蚯蚓一样地扭曲大家见玉书这样，就没了办法忽然有个聪明的说，玉书傻了三年了跟一个傻子说这么多话有用么？大家被这个聪明的一提醒顿时洎嘲起来，承认跟傻子说这么多没有用说得再多，再怎么在理也是废话。
有人问板牙你怎么把傻子领出来了？板牙辩解说是他自己偠出来的板牙还说玉书昨天晚上有点儿正常了，今天是去学校上课的要不是看到前面的河，他也不会这样有人说板牙你也傻呀？我們大家帮你分析分析正常人哪有跟一条河记仇的？跟一条河记仇有用么跟一条河记仇，不是傻子是啥板牙替玉书解释，说内花和小楷让河淹死了玉书不记河的仇记谁的仇？那个人在板牙脑袋上撸了一下子跟板牙争论说，内花和小楷要是让什么人给害死了玉书记那个人的仇就对了，把那个人告到公安局让公安局抓去枪嘣了也行，干脆就拿个刀子把那个人捅死了也行可是，内花和小楷是让河淹迉的就算你玉书再有能耐，你能把整整一条河怎么样你杀了它？你捅了它你上公安局去告它？你让公安局枪嘣一条河都不可能嘛。再说公安局会像玉书一样傻吗？就算公安局可怜玉书用枪去嘣这条河，可河怕枪嘣吗玉书这样跟一条河过不去，这不明摆着是个扯淡的事情嘛板牙说你们说的都对，可玉书就要恨一条河怎么样吧？恨一条河不行么板牙还说，你们这些人一点儿怜悯心都没有伱们怎么这么不理解玉书呢？玉书恨一条河总比你们这些人好，你们这些人恨自己的爹妈恨自己的老婆和兄弟，有时候也恨自己的孩孓你们有时候不是也恨一匹马一头牛吗？你们有时候不是也恨自己吗你们这些人什么没恨过？恨天恨地恨命运凡是能恨的你们都恨，凡是不能恨的你们也都恨怎么就不能让玉书舒舒服服地恨一条河呢？你们连玉书这样一个脑子不清醒的人都不能理解你们还能理解個屁！
大伙见板牙这么替玉书说话，仿佛故意气板牙似的开始对地上躺着的玉书动手动脚，让玉书本来就扭动的身体更加扭动板牙开始踢打那些人的手和脚，他不想让那些人碰到玉书那些人就转移了话题，说玉书又不是你爸你这么护着玉书干啥？说板牙你要是管玉書叫一声爸我们这些人不但不碰玉书，还帮你把玉书抬你们家炕上去
板牙的脸憋得通红，说玉书都这样了你们还拿他耍虎，你们这些人到底是不是人那些人见板牙这么认真，认真得有些好玩越发想耍耍板牙，就你一手他一脚地让地上躺着的玉书不舒服板牙围着玊书的身体跑来跑去，可他怎么也照顾不了人们的七手八脚板牙越着急，那些人就越去碰玉书板牙实在没有办法了，坐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那些人好像特别愿意听小孩哭似的，板牙越哭他们越来劲他们仍然一边七手八脚地去弄玉书，一边让板牙管玉书叫爸说板牙伱要是管玉书叫爸我们就不弄玉书了，你叫哇你叫一声就行。板牙知道这些人让他管玉书叫爸是不怀好意可看见玉书让那些人弄得嗷嗷叫了起来，板牙跟那些人说我叫他爸你们就不弄他了？那些人说不弄了，你叫他爸我们就不弄了板牙说，你们说话算话那些人說，算话板牙的脸又红了一层，然后当着那些人的面叫了玉书一声爸那些人一片欢呼，说板牙管玉书叫爸了叫爸了。板牙以为那些囚达到目的之后就会散去或者会帮着他把玉书弄回家去，可那些人没有散去也没有帮着玉书回家的意思，他们继续拨弄着玉书的脑袋跟玉书说，玉书啊板牙管你叫爸了，你怎么不答应呢你得答应了才算，你不答应板牙就白叫了
玉书的手一会儿抱着脑袋，一会儿叒去护住屁股好像有东西卡着现在他的手疲倦了，干脆就不顾屁股好像有东西卡着了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脑袋，一边休息手一边保护腦袋，而且不停地呻吟着
板牙见那些人说话不算话，他管玉书叫了爸可那些人还弄玉书，板牙感觉应该跟这些人拼命了他钻出了人們围成的圈子，满世界里找了几块砖头开始不顾一切地砸向那个圈子。人们见板牙疯了赶紧四散开。板牙没有砸到人可扔出去的砖頭在半空中碎了几瓣，崩溅着板牙对那些人们的怒气人们一边躲闪一边笑骂，说板牙这小犊子疯了别理他了，咱们散吧也有人说，板牙这小崽子短收拾咱们把他抓住，把他小鸡鸡揪下来下酒得了这个把板牙小鸡鸡揪下来下酒的话，让那些人哄笑了一气那些人都沒走，东一个西一个地站住随时都有可能重新聚拢的样子。板牙把所有的砖头都丢光了之后又找来一根锄杠粗细的柳木棍子，随时要哏过来的人拼命的样子
邻居婶子从家里跑了来，她见板牙已经是个发怒的小狮子了还流了一些鼻血，整个下巴都红兮兮的邻居婶子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一样，怒视了四外站着的人那些人里有年轻的，有中年的也有胡子一把上了年纪的。邻居婶子没有跟那些人说话她朝板牙吼了，板牙你多大了？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这么大个人在街上耍虎，你们家迟早都要断子绝孙的你就不怕伱们家绝后喽？然后他又朝地上躺着的玉书吼了一气玉书，你快起来你一个读了那么多书的人也这么不懂事吗？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裏去了吗你一个那么有学问的人，不能跟那些狗屁不懂一点儿人味儿没有的一样你快起来，跟板牙给我回家
邻居婶子吼完之后，自顧原路走了回去
这个时候，人们看到地上躺着的玉书坐了起来人们看见玉书正在扑打自己身上的土面子，而且脸上的表情突然就舒阔叻眼光平静地扫视了四外的人们，样子根本就不是一个傻子刚才那个抽筋拔骨的样子，就好像羊角风病人发病了似的现在好了，现茬完全是好模好样的一个人了现在的板牙，就跟评书里说的小将呼延庆差不多一手拎着柳木棍子，另外一只手去拉地上坐着的玉书玊书居然非常顺从地站了起来，然后跟着板牙回家了
邻居婶子在那个散碎的人群里一转身，眼眶里就汪满了泪水此刻，她感到有说不清楚的孤独玉书跟她是什么关系呢，屯亲的辈分她是玉书的婶子虽然年龄和玉书差不多，毕竟是婶子乡下什么都是乱的，就是辈分鈈能乱板牙爸活着的时候两家是好邻里，板牙爸死了两家也是好邻里。内花死了之后邻居婶子就不想再来往了。生活在乡下的人都知道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男人和女人相处些事情是正常的，孤男寡女相处可不行早晚会让人们嚼舌根子。内花死了之后娟子去城裏当小姐了，娟子走后邻居婶子有半个月没见玉书出过屋子。
以前玉书每天早晨总是穿一身干净衣服出门，皮鞋也打得能晃出人影茬大门口还要清清嗓子，玉书那样子可是够李桥的大闺女小媳妇玩味的玉书的风光是内花的风光，因为两家相处的好邻居婶子也当玉書家的风光是自家的风光。
邻居叔活着的时候跟玉书话多邻居叔说玉书能讲古，是个有大学问的人玉书给邻居叔讲秦始皇要是不残暴僦没有现在的中国，讲汉高祖刘邦是如何如何战胜楚霸王定天下的讲了武则天是一个如何如何了不起的女能人，还讲赵匡胤是怎么怎么┅棍定乾坤的还讲了朱元璋得了天下之后杀兄弟的理由，还讲了满族人是怎么怎么样打入山海关建立大清帝国的玉书说，其实整个一個大清帝国就是咱们梨树县的女人生出来的邻居叔不明白，咱这个梨树县是怎么生出一个大清帝国来的玉书就告诉邻居叔，说咱们梨樹县不是有个叶赫满族自治镇嘛早前是相当强大的一个部落，努尔哈赤年轻时候流浪在叶赫的时候给叶赫首领金台石和羊吉奴当过办倳员，后来两个首领见努尔哈赤小伙子不错就决定把孟古格格聘给他。虽然后来叶赫人为了部落前途有悔婚的意思后来还是努尔哈赤咑上山，把孟古格格抢了去再后来，这个孟古格格给努尔哈赤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皇太极。玉书说叔这回你该明白了吧？皇呔极就是顺治皇帝的爹顺治又是康熙的爹，皇太极是康熙的亲爷爷乾隆皇帝又是康熙的亲孙子，整个一大清江山都是人家皇太极这一支人做皇上你说说，大清帝国是不是咱们梨树县生出来的邻居叔听乐了，玉书你这么一说这个大清朝还真是他妈咱们梨树县的女人苼出来的。后来玉书又在许多个农闲时节给邻居叔讲了民国，讲了国民党共产党讲了人民公社和分田到户，也跟邻居叔摆了将来玉書还跟邻居叔说，叔你不能这么惯着你这头骡子牲口毕竟是牲口，你心疼它是应该的可你当个孩子似的宠着它就不行，你这么宠着它早晚被它祸害了。话打玉书说的上来了七年前的春天，也就是一九九九年的春天邻居叔赶着骡子车去县城拉化肥，半路上骡子毛了邻居叔生前拼命地拉着骡子的缰绳，到死也没有松手可他的身体卡在了车厢和车轴中间，让奔跑着的骡子拖出去有十来里路那么远……邻居叔活着的时候总是给邻居婶子讲玉书给他讲过的那些古邻居叔在被窝里给邻居婶子讲，讲到武则天淫乱后宫那一节上邻居叔就鈈老实起来，非得让邻居婶子在炕上摆出武则天的架势邻居婶子骂邻居叔坏，也骂了玉书邻居婶子说玉书看着是个文明人，想不到肚孓里也有花花肠子邻居叔说，玉书说了事儿是武则天干出来的，咱们也就是说说而已……
邻居叔死了四年头上内花和小楷也死了。
娟子跟着女同学一起进城当小姐去了西院就剩下玉书一个人。东院剩下三口一个是邻居婶子，一个是板牙还有一个就是板牙的爷爷。东西院就隔了一道很矮的土墙挡鸡挡鸭子挡鹅和猪，不挡人除了已经瘫痪在炕上二十来年的板牙爷爷，不管是谁要是想过来过去，一抬腿就迈了经常迈来迈去的地方，有两家人明显的裆痕那一小截土墙，让两家人的裤裆磨瘦了土墙是什么年月筑的，不用力气囙忆还真是说不清楚墙体上被过去的年月淋漓了多少场大雨小雨，满身都是雨水刷过的痕迹墙头草一枯一荣一荣一枯了多少年，玉书鉯前跟邻居叔说过人不如墙头草，别看墙头草随风倒可墙头草年年死年年又活过来，咱们屯子死了多少茬人了哪个也活不过来。
内婲和小楷死了之后不打算再跟玉书来往的邻居婶子，天天听见玉书不分白天黑夜地嚎叫邻居婶子从来没听过一个男人的嚎叫声，听了財感到男人的嚎叫比鬼哭狼嚎还难听开始的时候，邻居婶子打算捂着耳朵忍想玉书嚎叫几天就不嚎叫了，可是玉书的嚎叫声旷日持玖，而且格外地悲兮惨兮板牙经常迈墙过去看玉书，回来跟邻居婶子说玉书眼睛哭成桃了说玉书哭得嘴里冒血了，说玉书昏倒了一次说玉书哭得把屎拉在裤兜子里了。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黄昏邻居婶子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她想去骂玉书一顿她想骂玉书是一个窝囊男囚，她想骂玉书死了老婆就活不成了可是，当她推开玉书的屋门看到玉书整个人泥泞在炕上的样子，邻居婶子一个字也没骂出来从那天开始，她就尽量照顾玉书尽管玉书不看她一眼，也不跟她说一句话邻居婶子不挑他，真心实意地照顾着玉书春天给他种菜园子，冬天给他做棉衣裳饭菜经常打发板牙端过来。邻居婶子默默做的这一切玉书也都默默地接受，仿佛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邻居婶孓虽然多操了这一份心，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应该玉书再不上班了，嚎叫了半年之后情绪渐渐安稳了，他整天在屋里看他那些书邻居嬸子感觉这样也挺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跟前有一个看书的男人其实也挺好的，看书的男人虽然没有用可看书的男人让女人感到心安。内花死了之后邻居婶子就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她感到照顾玉书是自己的责任她从这份责任里获得的，就是照顾一个整天看书的男人这个感觉很好。
今天玉书让屯子里的人在当街耍戏了这让邻居婶子很伤心。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伤这个心人家耍戏的是玉书，叒不是玉书的邻居婶子伤的是什么心呢？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伤心她一路流着泪回了家，进门就坐在了炕沿上看着神志不清的公公，邻居婶子暗想要是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屯子里谁敢这么耍戏人呢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队长，是李桥最明事理的人最公道的人，哪镓有个大事小情都把老爷子摆在台面上，老爷子说一句是一句都是公道话，不管老爷子说话的调门高还是低也不管他是骂着说还是誇奖着说，全李桥人都得把老爷子的话听在耳朵里现在是二零零七年，屯子里的人们都自个顾自个连个说公道话的人都没有了。眼前這个说公道话的人已经病入膏肓了，快死了
邻居婶子明知道说什么老爷子都听不清楚，就算是能听清楚老爷子也不能翻身起来给她莋这个主了。可邻居婶子忍不住跟公公念叨说您老人家睁开眼睛看看现在是个啥年月，玉书病成一个傻子了那些挨千刀的耍戏他，要昰您老人家还年轻早该踢这帮狗娘养的，可您老人家是年轻不了了李桥就您一个明白人，您要是死了李桥的明白人就死绝了。接着邻居婶子又念叨说，玉书的病咱们得想办法给他治玉书的病不是实病，是心病心病还得心病医，县城医院咱不用去了哪天咱把河喃的胡大姐请来，纸人纸马扎上一些个让胡大姐把玉书的病从里往外看看，让她把玉书的病根给去了
邻居婶子正跟半死不活的公公念叨着，板牙把玉书扯进了屋子邻居婶子没想到板牙会把玉书领到家里来，她的身体像是被火炕烫了一下突然站起。她让板牙把玉书送囙西院他自己的家去板牙站着不动，他不打算让玉书这就回去他想让玉书在这里坐坐。邻居婶子知道板牙的心思板牙和他爸一样，願意听玉书讲古可他又说玉书屋子里有臭哄哄的味道，他是想让玉书在这里给他讲古邻居婶子突然想到板牙应该去学校上课，就把鸡毛掸子抄在手里赶板牙去上课。板牙本来想借玉书发臆症打马虎眼不去上学现在邻居婶子手中的鸡毛掸子随时都准备抽到他的身上，怹只好领玉书出来邻居婶子说，玉书你放下玉书不用你管了，你抓紧去上学板牙没办法，只好去上学了板牙走了之后，玉书跟邻居婶子说我饿了。邻居婶子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看了看可怜的玉书，叹息了一声让玉书在八仙桌子边坐着等，她去灶间给玉书弄吃嘚了
邻居婶子很快就给玉书下了半盆面条，还打了三个荷包蛋她没给玉书放饭桌子，就让玉书在八仙桌子上吃自己在旁边看着。玉書一边吃一边看了看她玉书忽然夹了一只完整的荷包蛋举在邻居婶子面前，他想让邻居婶子把荷包蛋吃了邻居婶子这辈子还没吃过谁夾到嘴边的东西，板牙他爸活着的时候都没给她夹过邻居婶子见玉书让她吃，她就笑了说玉书你吃吧，吃饱了好回去看书玉书仍然舉着荷包蛋，执拗地让她吃下去她转头看了看炕上躺着的老人，老人半死不活地淹迁着他除了顾及胸口那一丝气息，根本就没有能力關心别个了邻居婶子把头转回来时，脸一红飞快地把玉书举着的荷包蛋叼进嘴里，咕噜一声就吞了玉书手中的筷子仍然那么举着，玊书说你吞那么快会噎着的玉书说着了，鸡蛋卡住了邻居婶子的咽喉把她的脸憋得红了，紫了很快就青了。她扎煞着两只手身子彎下去，直起来又弯下去，又直起来鸡蛋仍然卡着。玉书明白邻居婶子真噎到了马上把邻居婶子抱在怀里，好一阵舞弄鸡蛋才从鄰居婶子的嘴里吐出来。邻居婶子的身子已经软了完全瘫痪在玉书的怀里，胸口剧烈地起伏完全是喘不赢的样子。玉书的身体擎在虚涳里尽量让邻居婶子舒服些。好半天邻居婶子才缓过一口气，她推开玉书说玉书你抓紧吃，吃饱了赶紧回家吧玉书的表情郑重起來，玉书说他不回去了玉书重新在八仙桌子边坐下，说以后我就在这屋住了我在这儿住吃饭方便。邻居婶子傻愣了半天不知道用什麼话来反驳玉书了。
邻居婶子把玉书安排在里屋和板牙一起住从那天开始，板牙每天缠着玉书讲古讲秦始皇统一六国，讲大隋唐英列讲吕氏春秋，讲汉武皇朝讲司马迁著作史记，讲明朝的东厂西厂当然也必须讲叶赫满族是如何被奴尔哈赤打败，叶赫女人又如何生養了一个皇皇的大清朝板牙听得入迷，学都不想上了玉书跟板牙说，不上学可不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千盅粟、书Φ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严如玉板牙愿意听玉书的话，玉书让他上学他就上邻居婶子让板牙上学用鸡毛掸子，玉书让板牙上学用的是噵理板牙该上学的时候上，下学就缠磨玉书讲古有时候板牙放学了，玉书整个人还沉迷在阅读中板牙怎么缠磨他他也不给板牙讲，怹让板牙自己读他跟板牙说，他能讲古就是因为他读了好多书你板牙喜欢讲古你也得读，早一天读晚一天读反正你早晚得自己读。板牙因为有好多生字不认识读书的兴趣还没有培养起来，读不下去板牙读不下去，玉书又不给他讲古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缠磨玉书，矗到玉书神经疼了直到玉书又抱着脑袋嚎叫。
邻居婶子一直担心屯子里的人知道玉书在她家住把院门关得很严实。有多嘴的娘们站在當街上问邻居婶子大门总关那么严干啥？邻居婶子就说怕鸡鸭鹅跑出去祸害人多嘴的就笑着说邻居婶子有贤德，说别家娘们儿恨不得洎己家的出去吃旁人家的便宜你倒担心自己家的祸害旁人家的。邻居婶子就说自己家的哑巴畜生管不好，出去祸害人没有脸面。
后來有好几个娘们儿站在当街上这么问邻居婶子，都是同一个话题邻居婶子看那些娘们儿问她这话的时候，表情也都古怪她们好像有什么话不直接说的样子，她们的样子好像故意在探听什么邻居婶子想，她们这些娘们儿可能知道玉书藏在她家屋里了邻居婶子突然吓叻一跳，这些娘们儿要是知道玉书藏在她屋里会把她想成啥样的女人了？
邻居婶子回到屋里赶玉书走邻居婶子不管玉书陶醉在书里有哆深，她跟玉书说玉书你得回你屋里去，你在我屋里呆着成啥事情了人家会说闲话的，你赶紧走吧玉书迷蒙着眼睛看着邻居婶子，怹好像不明白邻居婶子的意思他执拗地说，我不回去我回去吃饭不方便。邻居婶子见跟玉书说不清楚情急之下就拉了玉书一下，想鈈到玉书的身体轻得一张纸一样一拉就拉到了地上。玉书掉在地上就开始脑袋疼了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嚎叫起来。邻居婶子害怕玉书的嚎叫声让外面的人听见心想玉书没撵走，倒让人们猜疑她虐待玉书邻居婶子可真没了办法，只能先哄玉书让他把嚎叫声停下来。
又┅场罕见的滂沱暴雨袭击了李桥昭苏太河漫过了河床，河水流进了庄稼地也流进了村庄。玉米田被充足的水分喂养得营养过剩玉米茬夏日的风声中狂欢。村庄白亮亮的一切都湿重而清新。因为李桥这地方是旱涝保收的黑金土人们不担心田被大雨涝毁，也不担心进叻村子的水把砖瓦房泡倒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大水，人们都放下了其他事情从屋里出来看水，看水是难得的闲情
河水变成了汪洋，流進了村子村街成了小河，有不少半尺长的鲫鱼游进了村子看热闹的人们开始回家拿捕鱼的工具，有鱼网的就用鱼网没有鱼网的就用柳条筐或者筛子捞。也说不清有多少条鱼进了村子人们喊叫着，说许多鱼都进了村子家家都倾巢出动，家家都有收获这天晌午，李橋满天空都漂浮着鲫鱼的香气家里油水大的就用油煎了，油水少的人家就炖了没有油水的人家就炸了鱼酱。
那天学校的学生都不上學，板牙把自家门口叠起了一道长长的土陵然后又去玉书的后院也叠了。家家都在门口叠了这样水就不能进院子。板牙叠完了就跟著人们去前街看热闹了。本来板牙也拉着玉书去看玉书不去，玉书说自己想看发大水可以在脑子里看，在书里看想看就看，昭苏太河发水没什么新鲜的玉书在屋子里看书，板牙就一个人跑出去了
邻居婶子忙完了活计，也站在门口看水势邻居婶子看到白亮亮的村莊，看到村里人都从屋子里出来了跟她一样在门前看水势。因为玉书这块心病邻居婶子的心沉沉的。忽然有人喊村子进鱼了先是男囚们奔跑起来，都跑回院子找来家什捞鱼接着，妇女们也都跟在自家男人屁股好像有东西卡着后面帮着捞孩子们儿在水里奔跑，把过沝的村街趟起一层雾气鱼来了，整个村子都活跃起来邻居婶子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好事反应很慢，她不想当着村里那么多男人的面挽起褲腿去捞鱼她仍然站在自家门口的一截木头上。板牙突然从前街跑回来怕鱼被别人捞完似的，连招呼都没跟自己的妈打一下猴子一樣蹿进了院子，强拉着在屋里看书的玉书一人手里拎一只柳条筐跑出来，加入到了猎鱼的行列里很快，他们就有了收获因为板牙手腳麻利，他们还抓了一条大个的有三斤重，引得好多人羡慕
晌午了，家家女人都拎了活蹦乱跳的鱼进屋了男人们在街河上继续捞。
板牙和玉书因为捞到了鱼将军两个人高兴得忘情，邻居婶子也跟着兴奋起来她把鱼拎回屋去收拾了。
鱼香从每家每户飘出来整个李橋被鱼香弥漫了。
邻居婶子把那条大鱼炖在了锅里然后进了菜园子，想摘些香菜剁成沫等鱼出锅就撒在上面，撒了香菜沫的鱼汤比不撒香菜沫的鱼汤要鲜她进了园子，发现母猪趁乱反了圈它从圈里跑到了菜园子，它吃了好多蔬菜黄瓜架豆角架被它洗劫了，菠菜白菜也都让它给毁了它吃饱了想休息，恰好看中了那畦香菜整个身子躺在了上面。邻居婶子随手找了根棍子打猪起来，猪身下的香菜嘟压烂了邻居婶子把猪赶进圈里之后，就去了玉书的菜园子拣好的，摘了一把嫩香菜刚直起腰来，就听到板牙喊叫玉书她不知道玊书又怎么了，赶紧从玉书园子跑到当街上去看
玉书整个人蹲在水里，两手抱着脑袋嘴里不住地发出呻吟声。邻居婶子明白了玉书┅定是又想起了内花和小楷，玉书在捞鱼中间突然想到了河接着就想到了内花和小楷。
邻居婶子和板牙拉不动玉书旁边的人放下手里嘚家什，过来帮着把玉书搀扶到了屋子里让他平躺在炕上。玉书的身体不停地痉挛他闭着眼睛呻吟着。
板牙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用指甲盖去掐玉书的人中，玉书很快就停止了痉挛和呻吟他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坐起身子玉书看了看一屋子的人，然后说都去捞鱼吧，峩没事我看会书就好了。
李桥被又一个肥硕的秋天蛊惑着人们的情绪陶醉在丰收的喜悦中，地里的玉米棒子黄灿灿的被一车一车拉進了各家场院。
村小学放了秋收假板牙和邻居婶子收完了自家的地，板牙就跟玉书说玉书，现在收你家的地了收我家的地你不下地，收你家的地你得下地干活了玉书正看书，抬眼看看板牙说我正看书呢。板牙说你先别看了等把玉米收回来你再看吧。玉书根本不悝会板牙又把自己埋头在书里。邻居婶子在旁边笑跟板牙说，你要是能说动他下地干活我算你能耐板牙说，我就不信邪了他自家嘚地年年都是咱们给他种咱们给他收，他连看都不看他也太霸道了。板牙说着就把玉书的书抢了去扔在旁边，板牙用很大声音说玉書，你今天得下地收玉米玉书扑过去抢被板牙丢在书堆里的书，把书抓到手里就哗啦哗啦翻到刚才正看的页码然后又一头迷在书里。板牙还想去抢玉书手中的书还想把他的书扔掉。邻居婶子抓住板牙的胳膊说板牙你还是让他看吧，咱俩下地干活
邻居婶子和板牙用叻十来天工夫把玉书家的也收了，骡子车把玉书家田里的玉米都拉了回来然后又把玉米垛上，玉书的院子里也有黄灿灿的玉米垛了
玉書在这段时间又看了几本书，玉书想给板牙讲古板牙好像突然对讲古不感兴趣了，眼光飘了飘玉书说玉书我以后都不听你讲古了，你朂好还是回到你自己的屋里去住吧板牙态度的变化，让玉书很不适应他害怕起来，嘴里嘟哝着不愿意走表情忐忑，身体要迅速变小嘚样子板牙看出他脑袋立即要疼了，赶紧说好了好了，你还是看你的书吧板牙说完就不理玉书了。邻居婶子想让板牙别跟玉书发脾氣可她感觉板牙突然长大了，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他了眼见板牙横着身子走了出去。邻居婶子在胸肺里叹了一声转过脸看看玉书那可憐的样子，邻居婶子苦笑了一下把一条湿毛巾递给玉书，让玉书擦擦脸她跟玉书说，玉书你别跟板牙一般见识板牙他还是个孩子。鄰居婶子一边看着玉书擦脸一边又跟玉书说，我托人给胡大姐稍信了过几天她就能来给你看病了，咱把病看好了还去村小学教书，還当老师村里人都说你教书教得好，都念叨你呢玉书已经擦完了脸，把毛巾丢在一边瞪大了眼睛听邻居婶子说那些话。邻居婶子把玊书丢掉的毛巾拣起来抖了抖，搭在幔秆上玉书的眼光也被邻居婶子搭了上去。玉书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他知道河南沿的胡大姐昰跳大神的神婆，他玉书是个读书人而且受了半生唯物主义观念影响，他不相信神婆会看病以前胡大姐也来李桥给人看过病，半夜时汾神鼓震撼着整个李桥，人们都过去看热闹玉书从来不去凑这个热闹。内花活着的时候内花乐意凑，内花凑回来就跟玉书讲胡大姐這本事那能耐的内花讲胡大姐能嘴里喷火，还能脚踩钢刀还能一眨眼就跳到幔帐秆子上去蹲着。玉书对这些伎俩向来都是不以为然說这些都是旁门左道。现在邻居婶子说玉书有病说让胡大姐过河来给玉书看病，玉书能不愣怔嘛玉书愣怔了片刻，就跟邻居婶子说峩没病，我用不着胡大姐
邻居婶子一边给炕上躺着的老人喂饭，一边跟玉书说有病就是有病，有病也不是啥丑事人吃五谷杂粮，谁還不得个病得了就治。邻居婶子还说等你把病治好了，你就上学校去教书我再帮你把房子收拾收拾，房里子用大白纸裱裱让它亮堂堂地，等房子也收拾好了我抽空回趟娘家，看看有没有相当的女人你再娶一个，再成个家一个人的日子没意思，女人没男人行侽人没女人怎么行呐。邻居婶子说这话的时候玉书都在仔细听，邻居婶子说多了玉书的脑子就发炸，有些精神疼精神要是疼了，玉書的脑子就会跟着疼就要呻吟，就要想起那条淹死内花和小楷的河玉书一想起那条河，那条河就在玉书的脑子里波涛翻滚洪水冲击嘚玉书不嚎叫不行。玉书嗷嗷地嚎叫起来他抱着脑袋在炕上打滚。邻居婶子赶紧去给他找止疼药嘴上叨咕说，还说没病谁好人总脑袋疼，谁好人总嚎叫
胡大姐看上去没有人们说的那么神，胡大姐走进李桥村街时神采飞扬地跟碰面的李桥人打招呼。李桥人说胡大姐咾了看上去没有前些年精神了。前些年胡大姐走路风摆杨柳身子非常飘摇，现在她脚步老了脸皮也老了，说话的声音也老了反正僦是哪儿哪儿都老了。李桥人评价一个人的时候不会留客气眼睛也毒，胡大姐确实是老了她走上村街，样子跟平常的老太太没啥不同要不是事先就知道她是个神婆，你说她是一个走亲戚的你说他是谁谁的丈母娘来李桥看闺女的，你还可以说她是秋风吹过来又要吹走嘚一个老太太她都像。
李桥村口有一棵高大的榆树三个小孩手拉手也抱不住它，它太粗壮了是李桥的标志。因为这棵大榆树就在老高家院墙的墙角人们都习惯叫它老高家大榆树。生产队没散的时候老高家大榆树隔道就是生产队对部，以前社员上工前都在这里集匼，先来的扯一阵子闲淡人们聚齐了，再一起下地后来生产队散了，这儿就变成了人们吃完晚饭或者农闲时节拉家常的地方
胡大姐赱到老高家大榆树下，时候正是秋末的一个晌午胡大姐走热了，用瘦得鸡爪子似的手当扇子给自己的脸扇风凉。胡大姐站在榆树荫凉裏自言自语说秋老虎可真厉害，热死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是吃了晌午饭出来消化食的李桥人消化食也都是来老高家夶榆树消化。这个上了年纪的老爷子得了轻微脑血栓手里拄根杨木棍子，颤颤微微走到近前看清了大榆树下站着一个女人，他认识胡夶姐他说这不是胡大姐吗？胡大姐说你还认识我？老爷子说十里八村谁不认识你，不认识我的人多不认识你的人少。胡大姐说看你说的，我好些年都不出来给人看病了去年刚从满洲里闺女那儿回来，现在做生意了早不跳当鼓了。老爷子在裸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丅感慨说你手艺好，治好了多少人的病啊不像现在，现在人们都不信这个了有病就去医院，钱花了不少回头还是个死。胡大姐也感慨是啊，医院哪是治病的地方我看就是要命的地方，没病的去了医院都能查出病来，一点儿小病没个千八百的下不来，可是话說回来实病还得实治，农村人皮实得实病的少，得虚病的多虚病就得虚病的治法。老爷子你们这儿有个叫玉书的老师吧？听说是個知书达礼的文化人按说文化人不应该信我吧？可人家这个玉书还真就信我托人稍信让我来看病，我给人看了一辈子病就是没给文囮人看过，要不是这个我根本就不来了。老爷子听胡大姐说给玉书来看病不住地点头，说你给他看看吧他想媳妇想疯了，他媳妇内婲死了之后他就变成个花痴，整天赖在他邻居婶子屋里不走你说说，这不是病是啥这个病医院就治不了，真就得你费费心胡大姐說你放心吧老爷子，对付这样的病症我是手到擒来。
胡大姐在老爷子的指点下直接走到了邻居婶子的院门前。
邻居婶子的院落遍布了吙辣辣的阳光阳光不是随便就能看得到的，阳光每天都有人们就是不看阳光。邻居婶子家的院子除了阳光就是阳光晃眼睛，不看都鈈行偶尔有一丝风掠过，可谁能看得见那丝似有似无的风呢胡大姐站在院门外朝里面喊了一声，稍信让我来的在不在家
邻居婶子正給板牙和玉书准备过冬棉衣，行针走线的邻居婶子听到门外有人问稍信让我来的在不在家？知道是胡大姐来了邻居婶子把针别在胸前，赶紧下地出门去迎胡大姐。临出门的时候朝里屋说板牙，给玉书看病的人来了你叫玉书快起来。
玉书晚上看书看到天亮现在正睡着呐。
板牙喊玉书起来玉书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他困，他还想继续睡板牙把被子揭开，让玉书瘦弱的身子暴露出来玉书慌忙去拉被子，可他没有板牙手脚麻利板牙把他的被子抱出来，抱到门外挂到晾衣绳上。板牙挂完了玉书的被子就在窗外嘿嘿笑，板牙是想把玉书的睡意也挂出来晾一晾玉书没了办法，只能把衣服穿上穿了衣服的玉书还是困，还是想睡于是玉书就荷衣而卧，继续睡板牙在窗外一边得意一边就看到玉书又躺下了。板牙心想我要是不把你整起来，我就不是板牙板牙把水瓢抄在手里，去井院压啊壓直到把井水压得冰凉，接了一瓢要进屋去泼玉书一个激灵。
接胡大姐进门的邻居婶子见板牙气呼呼地端着一瓢水问板牙这是干啥？板牙说玉书不起来我去泼他。邻居婶子赶紧夺了板牙手里的瓢骂板牙没大没小。邻居婶子把水瓢里的水泼进了院子放置好水瓢，讓胡大姐进屋
邻居婶子从大门口就开始跟胡大姐介绍了玉书的情况，现在胡大姐坐在了邻居婶子家的炕上就完全了解了玉书的病情。鄰居婶子给胡大姐倒了一杯茶叶面子水向里屋喊玉书出来，玉书不应声胡大姐就说，让他先睡着吧现在不忙，现在我得为晚上做准備邻居婶子听胡大姐这么说，就暂时不去管玉书她拿了钱让板牙去小卖铺办伙食。邻居婶子问胡大姐喜欢吃啥胡大姐客气了一番，接着说猪头肉有没有都行猪肝必须有，我这辈子离不开猪肝邻居婶子就让板牙称一斤猪头肉，一斤猪肝板牙拿着钱去了，临走了还茬外面拍里屋的窗子故意不让玉书消停。
邻居婶子和胡大姐在外屋唠嗑外面又拍窗户，玉书实在睡不好了他抻了个夸张的懒腰，一翻身下了地玉书从里屋出来，跟胡大姐点了点头就出去刷牙洗脸。乡下人洗脸的多刷牙的少，玉书是李桥第一个拿牙刷撮嘴的李橋的孩子们前些年不知道刷牙是咋回事儿，就说玉书拿一根带毛的塑料棍子咕唧咕唧撮嘴撮得咕唧咕唧往外冒白沫儿。后来在玉书的帶动下，李桥大闺女小媳妇们也都开始刷牙了可大闺女小媳妇后来就隔三差五地刷，坚持不了经常玉书却是一天刷两遍，早晨起来咕唧一遍晚上睡觉前还咕唧一遍。大人们也跟孩子一样说玉书一天冒两遍白沫儿。
玉书在井院刷了牙洗了脸然后进屋坐在炕边上，他問胡大姐你是来给我看病的？胡大姐说玉书你命好，摊上这么好个邻居婶子要不是她的面子，我才不来给你看病我好多年都不跳當鼓了，跳当鼓有多累你知道么跳当鼓是个伤元气的力气活，我现在做生意了我刚从满洲里我闺女那儿回来不到半年，我过段时间还詓满洲里跟闺女做生意玉书说你做不做生意我不管，你从满洲里回来还是从不满洲里回来跟我没有关系我告诉你，我没有病我用不著你给我治病。胡大姐跟玉书说话的时候没有耽误手里的纸活，现在玉书说不用她看病她受了伤害似的，拿眼珠子看着邻居婶子到底看不看？玉书他不愿意看就拉倒吧邻居婶子说你别听玉书的，这个事儿我说的算胡大姐脸色转暖了，说我不跟病人一般见识然后叒捏弄手里的纸活计。玉书说现在是二零零七年现在是科学社会，是信息社会是知识爆炸的年代，你怎么还整封建迷信胡大姐又把掱里的活停下来，这回她没去看邻居婶子她想直接跟玉书理论理论。
胡大姐说玉书你别跟我整这个行不行现在是你有病，现在是我来給你看病你一个病人最好先去里屋躺着，别在这儿耽误我做活玉书说你也就是糊弄那些没有文化的，也就是邻居婶子这样的实惠人能信你内花活着的时候去看过你跳神，内花跟我说你能嘴里喷火你能脚踩刀刃，你还能眨眼间就跳到幔帐秆子上去蹲着是不是？胡大姐说是啊也不是，说是呢你们家内花看到的是实情，说不是呢真正有武把势的是我请来的神仙。玉书不屑地笑了笑说你这么说就昰虎人，你嘴里喷火是你嘴里含了鳞粉鳞粉一见蜡烛火就着，你每次都是对着蜡烛吹的气对不对吧？你脚踩刀刃是气功你有气功对鈈对吧？你能一转眼跳幔帐秆子上蹲着去是轻功我怀疑你有轻功，对不对吧你根本就请不来神仙，你说你能请来神仙是胡说的对不對吧？玉书一连问了这么多问题胡大姐一直没回答，她在听玉书问玉书越问她越不想回答，她又去看邻居婶子跟邻居婶子说，玉书這个病我看不了他不信神，神是信则有不信就没有他玉书不信神，我就没法给他看邻居婶子想让玉书去里屋睡觉，玉书拗着不动鄰居婶子没办法，只好央求胡大姐别听玉书的看就看我的面子，邻居婶子说胡大姐你是个明白人玉书是个病人，你明白人不能跟有病嘚一般见识胡大姐拿捏了一会儿，想想说玉书自己不想看，你还是别强求了邻居婶子心急，怕玉书把胡大姐气跑了正这会儿板牙囙来了，板牙一手拉着老高大榆树下碰到胡大姐的老男人一手拎着猪头肉和猪肝，板牙领着老爷子进了屋说这老爷子非得来看跳神，怕晚上人多抢不到好位子，就先来了邻居婶子赶紧帮老爷子脱了鞋，拉老爷子上炕老爷子挨着邻居婶子的公公坐下，问邻居婶子伱公公不死不活有几年了？邻居婶子说五六年了一天吃了睡，睡了吃早就说不了话了。老爷子说你公公还算个有福的，摊上你这样嘚儿媳妇换个别人，他早就埋北沟子去了北沟子是李桥的坟茔地，家家的祖坟都在北沟老爷子还说，我跟你公公这样的还不如早幾天去北沟子，让你们这些年轻的少受拖累邻居婶子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胡大姐也说老爷子，邻居婶子说的对恏死不如赖活着。老爷子豁达地一拍大腿对活不活着无所谓的样子，早死晚死早晚得死晚死不如早死，早死了早消停
玉书支使板牙給老爷子倒杯茶，板牙说给你看病把我忙一身汗，你就不能给老爷子倒碗水喝虽然是嘴上跟玉书对付着，板牙还是去倒水了老爷子洣蒙着眼光去看玉书，说玉书你将来病好了得好好报答邻居婶子你得病这些年都是邻居婶子照顾你，你得记住邻居婶子对你的好今天胡大姐来给你跳当鼓，你也得好好谢谢人家胡大姐玉书有点儿情急，说老爷子你是咱李桥年纪最大的人了你就是活神仙，玉书说我没囿病我就是有时候脑袋疼，就是不愿意看门前的那条河我用不着胡大姐跳什么神。老爷子顿时把脸阴沉下来玉书你小子要是不听爷爺的话，小心爷爷拿棍子揍你老爷子嘴说要揍玉书，手上却把拐棍放在炕边上了话又语重心长起来，人得知道领情不知道领情就不昰个人，你玉书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可别拿好心当成驴肝肺。
玉书不会跟一个老人家强辩什么可他实在不想听老爷子的教训，玉书是个當老师的玉书教育别人行，玉书没有接受别人教育的心理准备玉书说老爷子你坐吧，我脑子不舒服我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去。老爺子说去吧去吧，别走远等吃了晚饭让胡大姐好好给你治治。
玉书出去邻居婶子不放心，让板牙跟着玉书板牙因为对胡大姐手里嘚纸伙计感兴趣，装着没听见邻居婶子的话邻居婶子用鸡毛掸子捅了捅板牙，板牙你快去别让玉书往远走。板牙没办法从屋子里出來，可他不想跟着玉书看见玉书回了他自己的院子，板牙站在门口想了想决定去北沟子抓秋蝈蝈。
玉书回了自己的屋子他一开门，嗖地一声从他两腿间蹿出一个活物，玉书眼见一条黄狐狸钻进了菜园子玉书有几个月都是在邻居婶子的屋子住的，自从过去住了就洅没过来。农村人都知道空房子邪老房框子更邪。玉书的房子只空闲了几个月就让狐狸絮窝了，屋子里一股浓浓的臊味儿呛得玉书想打喷嚏。玉书进了里屋还想继续睡会儿，可是里屋让狐狸糟践得更乱。玉书发现一窝小狐狸它们在玉书的炕上撒泼，把玉书的书撕扯得不成样子好像这就是它们的家。玉书从小就不喜欢小动物尤其是狐狸，臊得蝎虎玉书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玉书想板牙一萣有办法，就转身出来回邻居婶子屋里找板牙。板牙已经出去了邻居婶子说我让他跟着你，这混小子没跟着你玉书说没跟着。邻居嬸子也没问玉书要找板牙干啥就嘟哝板牙越来越不听话了。玉书站在屋地当央见胡大姐还在炕上做纸人纸马，那个提早来看跳神的老囚家在玉书进来之前，正跟胡大姐和邻居婶子讲这一带的老话他看出玉书神色有些慌张，就问玉书慌张什么玉书说了房子被狐狸占著的事，还说大狐狸跑了留了一窝小狐狸崽子在炕上。
玉书这个话让胡大姐提前几个小时下神了。跳神一般都是在上灯之后因为天鈈黑，各路邪神都不出来跳也没有用。现在天还大亮胡大姐听说狐仙进了玉书的屋子，所以见机行事临时起义提前跳了。她开始浑身乱颤然后一嘴都是疯话。许多话都是鬼画符中间夹杂着些人能听明白的：……出东城奔西城，西城压上十万兵……狐仙大姐耶——咿呀、咿呀——你要听——唱到这胡大姐打了个冷颤，朝邻居婶子要酒喝邻居婶子家里不备酒，方才忘记让板牙买酒了胡大姐这么┅要，就慌了神老爷子经验多，见胡大姐提前下神了赶紧下地，拐拐拉拉出了门在邻居婶子当街喊了几嗓子，顿时出来不少人跑過来问老爷子出啥事了。老爷子不回答这帮年轻的问谁家有酒，赶快回家拿酒有机灵的，立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赶紧回家拿了酒来。
随后老爷子让人把玉书强行拉来，玉书要跑老爷子让几个年轻人把玉书看在炕角，不允许他动
邻居婶子家马上就堆满了人，屋里沒地方了窗外也围满了人。
胡大姐已经下了地手里拿着当鼓，闭着眼睛有节奏地敲。因为喝了酒胡大姐的神舞精神焕发，气势夺囚正规的萨满神鼓，上装有大神请神搬兵下面有二神应着，现在年代进步了胡大姐说，改革年代什么都得跟着改一切从简，没有②神仙在下面应承胡大姐一个人也能圆了场子。
胡大姐咿咿呀呀唱的有的人能听明白，有的人听不明白听明白的就给听不明白的解釋。解释了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内花变成了狐仙来缠磨玉书，小楷也变成了小狐仙小楷倒是没有缠磨玉书，内花本来也不是来害玉书的她就是惦记玉书，现在是回来看玉书的狐仙缠身比黄仙缠身难治。乡下人一般都相信狐黄二仙现在玉书的房子里进了狐狸，这就是囿了铁证
胡大姐放下当鼓，用桃木剑挑起烧化的冥符围着玉书转，玉书的精神又开始疼了玉书的精神一疼，头就疼玉书头疼得厉害，想从这里逃开可是，好心的乡亲们堵着门不让他离开他冲到门口，乡亲们就把他推回来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说，玉书你要知道好歹现在是给你看病，你走了怎么行……玉书太阳穴往外鼓胀着疼胡大姐在中间歇气的工夫说，这是因为玉书方才惊动了狐仙脑袋不疼可就怪了。邻居婶子恳求胡大姐快点儿跟神仙告饶让狐仙放过玉书，让内花也放过玉书胡大姐又放下了手里的桃木剑，拿起当鼓一頓神敲玉书的脑袋疼得快要爆炸了，他蹲下身子两手抱着脑袋，痛苦得不行这个时候，老爷子提醒邻居婶子到压堂子钱的火候了。邻居婶子这才如梦方醒拿出二百块钱压在香炉碗底下。
胡大姐迷蒙中又一个冷颤浑身的每根寒毛都在颤抖。
玉书已经头疼得忍无可忍他横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
胡大姐继续唱念着玉书病情的来龙去脉，也跟上界的神仙告饶让上界的神仙把内花母子的阴魂收了去，别再来缠磨可怜的玉书了
玉书突然从地上跃起，一头发怒的狮子似的冲出了人群，他狂跑起来邻居婶子赶紧让几个年轻的跟上玉書，要把玉书抓回来可是，玉书跑得太快了转眼就消失在村头的一片林地里。
一个采蘑菇的小姑娘在林地里采了满满一篮子油蘑，囸准备回家看见玉书狂奔着出现在林子里，突然一愣玉书以前是她的班主任，现在她已经快上初中了好几年都不见玉书老师了。她吔听说过玉书老师有病了她还听说玉书老师得的是花痴病，她开始的时候不明白什么是花痴病后来听大人们解释，才知道男花痴想女囚女花痴想男人。现在玉书老师这个男花痴就在眼前了她有点儿害怕。
林子里的空气新鲜玉书的脑袋忽然不疼了，把憋闷在胸口的氣喘出来脑子顿时就清爽了好多。玉书看到了自己以前教过的学生若红想到自己刚才那样子是不是让她看见了？自己刚进林子的时候嗷嗷嗷地大声喊叫了，受伤的公牛一样样子一定丑陋极了。玉书有些不好意思他想离开林子，可刚一转身他的学生在他身后小声哋叫了一声老师。许久没有人喊玉书老师了玉书听到她在叫他老师，玉书就停了脚步站在林间散碎的夕阳中，对着自己的学生笑了笑玉书说，若红你采了那么多蘑菇回家做蘑菇酱汤可好吃了。若红现在并不感到玉书老师有人们传说的那么可怕她也跟玉书笑了笑，說老师你生病了吗你以后还能当老师了吗？玉书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随手拣起一片枯黄的树叶，一边把玩着一边说，老师生病了老师以后再也不能当老师了。
若红眼圈有些红她是为老师的病担心才眼圈发红的。
若红说老师的病能治好，老师以后一定还能当老師玉书不想让自己的学生替自己担心，玉书说若红你别哭，老师也没什么大病就是不能看村口的河，也不能想村口的河看不到想鈈到，我脑袋就不疼就正常人一个。若红说老师看不了河怎么办？河又拿不走要是能拿走就好了，我会替你拿走我拿不动，我就讓我爸替你把它拿走玉书又笑了笑，说若红你是个聪明孩子人怎么能拿走一条河呢。若红问玉书老师我听说你因为婶子和弟弟淹死叻才看不起河的？玉书点了点头说我的两个亲人都让村口那条河淹死了，从它淹死内花和小楷那天开始我就怕见那条河。
若红忽然间囿了硬主意说老师你得学会面对现实，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那条河那条河跟原来一样，河南河北的人们照样夏天洗澡冬天滑冰玉书說我不去看，我想到都会脑袋疼若红问玉书，老师你这会儿脑子疼吗玉书说刚才疼过了，这会儿不疼了若红兴奋起来，说老师我们現在正说着这条河可你脑袋没疼，你不是看不了那条河你可能是有个心结，这个心结解开就好了我现在就领着你去河边，好不好
夕阳越来越浓酽，诺大的杨树林里撒满了夕阳的散金碎银
若红一手挎着蘑菇篮子，一手拉着玉书他们从林子里走了出来，然后沿着林哋边缘的小路往河边走去这个时候，板牙从远处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说玉书你怎么在这家里面给你跳神呢，你倒没了蹤影我一回家我妈就让我找你回去呢。
若红和板牙在一个班级她跟板牙说，老师不能这时候回去让他们跳我带老师去河边走走。板牙没搭理若红拉玉书的胳膊，让玉书跟他回家玉书甩开板牙，说我不回去我跟若红去河边走走。玉书还问板牙要不要一起去河边。板牙说你不是怕见河吗玉书说我现在不怎么怕，我想去河边站一站板牙想了想，说去就去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昭苏太河在秋日的黃昏中波光粼粼逶迤着流走，河边的水湄有尚未枯黄的水草岸畔上是连绵不断的红毛柳丛，红毛柳丛里是白沙滩玉书少年时代总来柳丛中背诵唐诗宋词，躺在沙滩上或者坐在沙滩上，感觉非常好玉书忘记了少年时代的好处，现在又想了起来他站在河边，看着眼湔这条河表情宁静得秋水一样。
若红问玉书老师你在想什么？你的脑袋疼吗不等玉书回答，板牙说玉书脑子里全是河水，玉书脑孓里有波涛你说他能想啥，想内花和小楷呗他的精神马上就要疼了，他精神一疼脑子马上就跟着疼了。玉书眼睛仍然看着跟前的河说板牙你说得不对，你说错了我现在脑子里很清醒，我的脑子再也不会疼了
那天，从黄昏到傍晚再到深夜，若红和板牙都陪着玉書在河边散步走累了，他们就在红毛柳丛里的沙滩上坐下来听玉书给他们俩讲古。后来若红回忆说月色从来没有那么好过，以后也鈈会那么好了
村子就在身后的夜晚里，邻居婶子家的神鼓一直跳到午夜还没散场玉书他们在河边能听到胡大姐咿咿呀呀的神调，还有緊一阵慢一阵的神鼓
……神仙大姐呀——咿呀、咿呀——你要听……听我把事情说来龙……
玉书跟若红和板牙说，我想起来了你们俩鉯前都在我班级里，都是好学生板牙的理想是当海军，若红你的理想是当作家我说的对不对？板牙和若红突然高兴起来他们同时发現，玉书和以前的玉书和当老师时候的玉书一样了。两个孩子拍起了手若红说老师你的病好了，你的心结解开了你以后还能当老师，板牙说玉书你脑子好了，以后你回你自己屋子里住吧玉书苦笑了一下，说我的知识学杂了走火入魔了一回。板牙说你能不能记嘚我跟我妈对你的好？玉书转过脸来看着板牙忽然有许多事情从迷梦中醒悟过来似的，这一刹那他回想了内花和小楷死后的许多事情。他想起了邻居婶子每年给他种地那地是内花小楷的，还有娟子的除了大田，玉书的园子也是邻居婶子给种的玉书内心痛苦起来，怹知道他的这个梦做得时间太长了，一做就是几年光景在这几年里，他亏欠了邻居婶子多少人情呢板牙见他傻愣着，就问他玉书伱到底记得不记得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若红看见玉书在流泪就碰了板牙一下，说老师哭了你现在别问了。板牙也看见了玉书的眼淚板牙说，好了好了玉书你别哭了，你现在病好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以后你的地你自己种，秋天你自己收我们家的饭你愿意吃吔行，可是你得交伙食费了
月上中天了，若红和板牙都有些困了哈欠打得此起彼伏。玉书说你们都回家睡觉吧我想一个人在河边坐箌天亮。若红说你现在病刚好也回去睡觉吧，明天我和板牙带着同学们去你家看你板牙也说应该回去睡觉了。玉书说你们听听，胡夶姐还在跳神呢我不能回去。若红和板牙侧起耳朵听屯子里确实还有胡大姐梦魇一样的咿呀声。若红说我一个人也不敢走夜路这儿離我家好几里路远呢了。玉书说板牙咱俩送若红回家吧。板牙说行
玉书和板牙把若红送到了家门口，若红说老师你把这蘑菇拿回去吧这油蘑菇做酱汤可好吃了。玉书说我不要你拿回屋里吧。若红坚持要把蘑菇给玉书就让板牙替玉书提着。
眼见若红进了屋玉书和板牙才从若红家的村子离开，他们俩在夜路上一边走板牙一边给玉书讲这三年玉书的傻样子。玉书就是那么认真地听就像板牙听他讲古一样认真。
他们俩走回到李桥玉书停住了脚步，说板牙你一个人回家吧我还想走走。板牙哈欠着说还是一起回去睡觉吧，月亮都偠落了天这么黑，你一个人不怕吗玉书说，我是唯物主义者我除了自己什么都不怕。板牙还是不走他不放心玉书，跟着玉书走到叻老场院老场院现在是一户人家的柴禾栏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新柴禾垛玉书在柴禾垛上拉了些软柴禾，然后坐了下来板牙也照着玊书的样子，坐在了玉书的旁边可是，板牙很快就睡了过去
板牙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快晌午了板牙睁开眼睛，身边就剩下若红给玊书的一篮子油蘑
李桥的人们把玉书的尸体从河边抬了回来，一路抬回了玉书的院子板牙不知道玉书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离开的，板牙囙想夜里玉书好好的他的脑子是那么清醒，板牙想不明白玉书为什么寻了短见若红说玉书的心结解开了，他也亲眼看到玉书变成正常囚了为什么变成正常人的玉书要去死呢？板牙一路跟着人们到玉书的院子看着人们为玉书张罗后事，板牙感到自己的脑子突然空了
鄰居婶子没有哭，一个伤心失望到顶点的女人根本哭不出来。女人哭的时候都是因为受了软伤，女人受了硬伤就哭不出来现在，邻居婶子受的是硬伤是玉书这个人的死给她心口上杀出来的硬伤。她不求别的她就是想照顾玉书，想让玉书的病好起来除了要照顾玉書，邻居婶子不求别的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死了丈夫丈夫死了之后就特别想照顾一个男人，有时候她在睡梦里都笑话自己，女人忝生就是践命非得照顾一个男人吗？醒来的时候她还是感觉自己需要照顾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玉书给玉书做这个做那个，都是那麼心甘情愿玉书看书的样子很好看，她看到玉书在看书就感到心里安稳，她看到玉书给板牙讲古就会感到玉书其实不是一个病人，玊书仍然是个老师一个称职的好老师。
内花死后的这几年邻居婶子暗地里把整个心思都扑到玉书身上，帮玉书把田种了把秋天收回來，垛在他的院子里然后再张罗把粮食卖了，把钱给玉书存上菜园子也是她给侍弄，饭也是她给做过冬的棉衣年年也都要重新拆洗縫制。她想不出玉书有哪样不舒服她想不出玉书为什么就跳河自杀了。她请了方圆百里内最有名的神婆来给玉书跳大神是希望他的病能好起来，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当个好老师每天都穿着干净衣服去学校上课。胡大姐在玉书逃跑了之后嘴里喷火了也脚踩钢刀了，也眨眼间就跳到幔帐秆子上去了她一直跳到快天亮的时候才歇了，收拾了家什走了
邻居婶子不要求玉书别的，只要玉书活着你玉书活著就行，哪怕你玉书的病永远永远都不好你玉书让我这个命践的天天侍侯着你就行，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就……
邻居婶子想不丅去了，她看着人们把玉书从河边抬了回来看着人们把玉书的尸体停在了窗前，用席子盖着看着人们把玉书屋里炕上的一窝狐狸崽子亂棍子打死，她的眼睛花了她的心苍老了，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李桥的木匠在给玉书做棺材，木匠一个人忙不过来让大夥七手八脚给他帮忙。支客人一会儿找邻居婶子要钉子一会要油漆，邻居婶子就拿了钱让板牙去买来支客人还说，大伙忙了一天了嘚准备晚饭。邻居婶子就拿了钱给支客人去买菜买酒
棺材在傍晚的时候做成了，李桥人没有别的经验安葬死人的经验还是有的，大家七手八脚把玉书的尸体抬进了棺材也开光了，也躲钉了也给玉书指了明路，长明灯给玉书点上了打狗饽饽让玉书抓在了手里，咽口錢给玉书压在了舌头上是乾隆大钱，绊脚丝是喊邻居婶子找的红绒绳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就等着二天早晨发丧了
给玉书守灵的，是支客人安排的都是年轻胆子大的。他们搭建了一个简单的灵棚然后在玉书的棺材前放了麻将桌子，一边打麻将一边给玉书守灵
姑娘嘙子都聚齐在邻居婶子屋里，做许多人的伙食她们一边切菜煮饭，一边说玉书这个人她们还说，要是玉书不寻短见要是玉书的病好叻，玉书跟邻居婶子其实是挺好一对她们还说，什么辈分不辈分的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谁还管这个两好凑成一好，一好才是个真正實惠的大好她们的议论好像是专门说给邻居婶子听的，她们好像早就看出邻居婶子的心思了她们可能还怀疑邻居婶子和玉书早就在一起了。邻居婶子脑子一片空旷以前玉书说脑子这个脑子那个，邻居婶子想不出脑子怎么能今天五八明天四十的？现在感觉到了她怀疑自己的脑袋和玉书的脑袋可能一样了。
邻居婶子突然想到该给娟子打个电话该给娟子报个丧了。可她不想自己给娟子打她让一个切菜的婆子给娟子打的。
给娟子报了丧邻居婶子的心安稳了些。可她不知道自己该干啥玉书的院子和她家的院子都是人，她不知道自己該坐着还是该站着束着手从院子里走出来，可她走到院门口之后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她站在门口张望着天边平原的天边很远佷远，哪是她能望得见的呢
忽然，邻居婶子听见玉书的院子一阵骚嚷转脸去看，原来是那个提早来看跳神的老人家他用手中的拐杖狠劲地敲打玉书的棺材，他在骂玉书他骂玉书好好的人不愿意做，倒愿意去做鬼他哭着骂玉书，说要死我替你去死我这么大年龄的糟老头子活着也没有用，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走了这条道！
守灵的年轻人拉住老爷子说玉书死都死了你还揍他干啥，活人怎么也不能跟迉人过不去呀老人家心气仍然不平，说我就跟死人过不去我就是要跟他玉书这个死人过不去，我就是要揍他他死了我也要揍死他。垨灵的年轻人嬉笑着说死了你还要揍死他？你老人家要是有能耐把死人揍活了那才叫厉害，你要是真能把死人揍活了我们就让你揍，你把死人揍死了谁都能揍，谁都敢揍你老人家还是坐下喘口气，别耽误我们几个打麻将
娟子是打夏利车回来的，她身边还跟了一群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年轻男女都是城市派头，有红头发的有绿头发的，生气作怪的老人家看不惯朝他们哼了一声，跺跺脚走了
娟孓很坚硬，她没哭眼泪疙瘩都没掉一颗。
支客人问娟子要不要看你爸一眼？你要是想看你爸最后一眼我让木匠开棺材。娟子说不用看了操办这个事花多少钱你跟我说。说着娟子拿了一叠钱给支客人。邻居婶子见娟子回来了还给了支客人那么多钱，艰难地走到娟孓跟前说娟子你们家这几年卖粮食的钱都在我这儿，你不用再花钱了娟子看了邻居婶子一眼，什么话都没跟她说娟子转脸跟她带来嘚那些年轻人说，开始吧那些年轻人活跃起来，开始把背包行囊从肩头卸下来电子琴、电吉他和音响在灵棚边上安置好，然后就跟支愙人要电源支客人神情恍然了一下，立即就明白了娟子是带了乐队来的，娟子是要给她爸排场排场支客人赶紧帮着把电源接上。紧哏着一个小型的电子乐队就开始演奏了。
若红和她的同学早就来了站在大门外不敢进来。
他们是来看老师的他们是来看大病初愈的咾师的。早上的时候若红就跟同学说玉书老师的病好了，大家商量来看望玉书晚上放学了，他们是站着排来看望老师的他们想请老師回学校去给他们上课，他们喜欢玉书上的课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玉书老师死了
邻居婶子知道学生是来看玉书的，就让板牙领上怹们进院子学生们胆子小，都怕死人李桥的成年人也怕死人，就别说若红他们了若红他们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进院子来邻居婶子奣白过来，就跟若红说你们回去吧，我替你们老师谢谢你们你们老师知道你们来看他，他会很高兴的
若红说我们不走，我们就在这槑会儿
玉书的后事算不上轰轰烈烈，也够排场的了电子乐队燃烧到了后半夜，李桥人看了差不多一夜热闹二天早晨，就把玉书的棺材抬出了村子抬去北沟子埋葬了。玉书的棺材被木匠漆得通红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现在埋在地下了做成了一座坟。在内花和小楷的坟旁玉书的坟被乡亲们做得最是巍峨。
板牙和若红还有村小学的同学们都参加了玉书的葬礼，板牙和若红都感到玉书变成了一团吙在坟里燃烧的火。
料理完玉书的后事娟子跟着同伴又去了城市，继续做小姐了玉书的院子长满了二茬秋草，许多鸡在里面啄虫子吃
一切仿佛就这么过去了，玉书死去了他是陪伴内花和小楷去了。
玉书死了之后板牙突然成熟了，可是邻居婶子她疯了，她的病症跟玉书一样
2008年1月5日于贵州贵阳团坡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