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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病隙碎笔》2
  二十但是,喂!这一位铁生,你不是在把爱和爱情混为一谈吧?你不是在把它们混淆之后,着意地夸大男女私情吧?问我吗?我看不是。而且谁也别吓唬人,别想再用人类之爱、民族之爱或者祖国之爱一类的大词汇去湮灭通常所说的爱情。那样的时代,史铁生和我都经历过。是那样的时代把爱情贬为“男女私情”的。是那样的时代,使爱情一词沾染了贬意,使她无辜地背上了狭隘、猥琐一类的坏名声。套用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话吧:不能用贬低个人的爱愿来确认人类之爱的崇高。完全没有不敬仰人类之爱(或曰:博爱)的意思,个人的爱情正在其中,也用不着混为一谈。如果个人的爱情可以被一个什么东西所贬低、所禁迷,那个东西就太可能无限地发育起来,终于有一天它什么事都敢干。此一铁生果然愚顽,他竟敢对一首旷古大作心存疑问——“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疑问在于这后一抛。这一抛之后,自由到底还剩下什么?但愿所抛之物不是指爱情的权利或心中的爱愿,只是指一位具体的恋人,一桩预期的婚姻。但就算这样,我想也最好能有一种悲绝的心情,而不单是豪迈。不要抛得太流畅。应该有时间去想想那个被抛者的心情,当然,如果他(她)也同样豪迈,那算我多事。其实我对豪迈从来心存敬意,也相信个人有时侯是要做出牺牲的。不过,这应该是当事人自己的选择,如果他宁愿不那么豪迈,他应该有理由怯懦。可是,“怯懦”一词已经又是圈套,它和“男女私情”一样,已经预设了贬抑或否定,而这贬抑和否定之下,自由已经丢失了理由(这大约就是话语霸权吧)。于是乎,自由岂不就成了一场魔术——放进去的是鸽子,飞出来的是老鹰?二十一这一个愚顽的人,常在暮色将临时独坐呆问:爱情既是这般美好,何以倒要赞誉它的止步于1对1?为什么它不能推广为1对2、对3、对4……以至于n对n,所有的人对所有的人?这时候我就围绕他,像四周的黑暗一样提醒他:对了,这就是理想,但别忘了现实。现实是:心灵的隔离。现实是人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实,因而偏离了上帝之爱的角度,只去看重人的社会价值,肉身功能(力量、智商、漂亮、潇洒),以及物质的拥有。若非这样的现实,爱情本不必特特地受到赞美。倘博爱像空气一样均匀深厚,为什么要独独地赞美它的一部分呢?但这样的现实并未如愿消散,所以爱情脱颖而出,担负起爱的理想。它奋力地拓开一片晴空,一方净土,无论成败它相信它是一种必要的存在,一种象征,一路先锋。它以其在,表明了亘古的期愿不容废弃。博爱是理想,而爱情,是这理想可期实现的部分。因此,爱情便有了超出其本身的意义,它就像上帝为广博之爱保留的火种,像在现实的强大包围下一个谛听神喻的时机,上帝以此危险性最小的1对1在引导着心灵的敞开,暗示人们:如果这仍不能使你们卸去心灵的铠甲,你们就只配永恒的惩罚。那个愚顽的人甚至告诉我,他听出其中肯定这样的意思:这般美好的爱愿,没理由永远止步于1对1。——我不得不对他,以及对愚顽,刮目相看。二十二所以,残疾人(以及所有的残缺的人),怎能听任爱情权利的丢失?怎能让爱愿躲进荒漠?怎能用囚禁来解救囚禁,用无言来应答无言?诚实的人你说话吧。用不着多么高深的理论来证明,让诚实直接说话就够了,在坦诚的言说之中爱自会呈现,被剥夺的权利就会回来。爱情,并不在伸手可得或不可得的地方,是期盼使它诞生,是言说使它存在,是信心使它不死,它完全可能是现实但它根本是理想呵,它在前面,它是未来。所以,说吧,并且重视这个说吧,如果白昼的语言已经枯朽,就用黑夜的梦语,用诗的性灵。这很不现实,是吗?但无爱的现实你以为怎么样?二十三最近我看到过一篇文章,标题竟是:“生命的惟一要求是活着”。这话让我想了好久,怎么也不能同意。死着的东西不可以谓之生命,生命当然活着,活着而要求活着,等于是说活着就够了,不必有什么要求。倘有要求,“生命”就必大于“活着”,活着也就不是生命的惟一。如果“活着”是指“活下去”的意思,那可是要特别地加以说明。“活着”和“活下去”不见得是一码事。“活着”而要发“活下去”的决心,料必是有什么使人难于活着的事情发生了。什么呢?显然不只是空气、水和营养之类的问题,因为在这么“生命”显然也不是指老鼠等等。比如说爱情和自由,没有,肯定还能活下去吗?当然,老鼠能,所以它只是“活着”,并不发“活下去”的决心,并不以为活着还有什么再需要强调的事。当生命二字指示为人的时候,要求就多了,岂止活着就够?说理想、追求都是身外之物——这个身,必只是生理之身,但生理之身是不写作的,没有理想和追求,也看不出何为身外之物。一旦看出身外与身内,生命就不单单是活着了。而爱,作为理想,本来就不止于现实,甚至具有反抗现实的意味,正如诗,有诗人说过:“诗是对生活的匡正。”(我想,那篇文章的作者必是疏忽了“惟一”和“第一”的不同。若说生命的第一要求是活着,这话我看就没有疑问。)二十四但是反抗,并不简单,不是靠一份情绪和勇敢就够。弄不好,反抗是很强劲而且坚定了,但怨愤不仅咬伤自己,还吓跑了别人。比如常听见这样的话:我们残疾人如何如何,他们健全人是不可能理解的。要是说“他们不曾理解”,这话虽不周全,但明确是在呼唤理解。真要是“不可能理解”,你说它干吗?说给谁听?说给“不可能理解”的人听,你傻啦?那么就是说给自己听。依史铁生和我的经验看,不断地这样说给自己听,用自我委屈酿制自我感动,那不会有别的结果,那只能是自我囚禁、自我戕害,并且让“不可能理解”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自虐者自虐而束手无策。再比如,还经常会碰见这样的句式:我们残疾人是最(  )的,因此我们残疾人其实是最(  )的。第一个括号里,多半可以填上“艰难”和“坚强”,第二个括号里通常是“优秀”或与之相近的词。我的意思是,就算这是实情,话也最好让别人说。这不是狡猾。别人说更可能是尊重与理解,自己一说就变味——“最” 都是你的,别人只有“次”。况且,你又对别人的艰难与优秀了解多少呢?最令人不安的是,这样的话出自残疾人之口,竟会赢得掌声。这掌声值得仔细地听,那里面一定没有“看在残疾的份上”这句潜台词吗?要是一个健全人这样说,你觉得怎样?你会不会说这是自闭,自恋?可我们并不是要反抗别人呀,恰恰是反抗心灵的禁闭与隔离。二十五那掌声表达了提前的宽宥,提前到你以残疾的身份准备发言但还未发言的时候。甚至是提前的防御,生怕你脆弱的心以没有掌声为由继续繁衍“他们不可能理解” 式的怨恨。但这其实是提前的轻蔑——你真能超越残疾,和大家平等地对话吗?糟糕的是,你不仅没能让这偏见遭受挫折,反给它提供了证据,没能动摇它反倒坚定着它。当人们对残疾愈发小心翼翼时,你的反抗早已自投罗网。这样的反抗使残疾扩散,从生理扩散到心理,从物界扩散进精神。这类病证的机理相当复杂,但可以给它一个简单的名称:残疾情结。这情结不单残疾人可以有,别的地方,人间的其他领域,也有。马丁·路德· 金说:“切莫用仇恨的苦酒来缓解热望自由的干渴。”我想他也是指的这类情结。以往的压迫、歧视、屈辱,所造成的最大遗害就是怨恨的蔓延,就是这“残疾情结”的蓄积,蓄积到湮灭理性,看异己者全是敌人,以致左突右冲反使那罗网越收越紧。被压迫者,被歧视或被忽视的人,以及一切领域中弱势的一方,都不妨警惕一下这“残疾情结”的暗算,放弃自卑,同时放弃怨恨;其实这两点必然是同时放弃的,因为曾经,它们也是一齐出生的。二十六中国足球的所谓“恐韩症”,未必是恐惧韩国,而是恐惧再输给韩国,未必是恐惧韩国足球的实力,而是恐惧区区韩国若干年来(其足球)竟一直压着我们,恐惧这样的历史竟不结束,以及本世纪内难道还不能结束吗?这恐惧,已不单是足球的恐惧,简直成了民族和国家的心病。要我说,其实,是这心病造成和加重了足球的恐惧,或者是它们俩互相吓唬以致恶性循环。本来嘛,足球就是足球,哪堪如此重负!世界上那么多民族、国家,体育上必各具短长,输赢寻常事,哪至于就严重到了辜负人民和祖国?倘民族或祖国的神经竟这般敏感和脆弱,倒值得想一想,其中是否蓄积着“残疾情结”?有位著名的教练曾在电视上说:我们踢足球,就是为了打败外国队!这样的目标与体育精神有着怎样的差距姑且不论,单这样的心理,决心(如赛前所宣称)就难免变成担心(如赛后所发现)。决心基于自信,尤其是相信自己有超越和完善自己的能力,把每一次比赛都看成这样的机会。(顺便说一句,我喜欢申花队“更进一步” 的口号,不喜欢国安队的“永远争第一”。至少,“更进一步”没法弄虚作假,“争第一”的手段可是很多。)担心呢,原因就复杂,但肯定已经离开了对自己的把握;把握住自己,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吗?输了也可以是更进一步。要是把人民的厚望、祖国的荣誉,乃至历来的高傲和高傲不曾实现所留下的委屈一股脑儿都交给足球,谁心里也没底,不担心才怪。说句公道话,教练和球员们的负担是太重了,重到不是他们可以承受的也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别再说什么“爱国主义和政治思想抓得不够”,这么多年,每一次失败都像重演,每一次教训都像复制,每一次电视台上沉痛的检讨都仿佛录像重播,莫非只有赢球那天才算政治思想抓够了?能不能从下一次来个彻底甚至过头的改变?比如说,不必期望下一次就能赢,只盼下一次能输它个漂亮!漂亮到底,对,明明已经出局也还是抱住漂亮不撒手!体育,原是要在模拟的困境中展现坚强、美丽的精神。爱国——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到用不着“主义”来加封,有吃饭主义吗?我不信有哪位教练或球员不爱祖国。但美丽的精神不更是荣誉?胆战心惊地去摸一把彩的心情,倒是把祖国轻看。二十七作家陈村说过:让中国人心里不平衡的事情有两件,一是世界杯总不能入围,二是诺贝尔文学奖总不能到手,这两件事弄得球迷和文人都有点魔魔道道。关于后一项,真的不大好再说什么了,要么是酸,要么是苦,甚至于辣,敬仰与渴望、菲薄与讥嘲也都表达过了,剩下的似乎只有闷闷不乐。说一件真事:五六淑女闲聊,偶尔说起某一女大学生做了“三陪小姐”,不免嗤之以鼻。“一晚上挣好几百哪!”——嗤之以鼻。“一晚上挣好几千的也有!” ——还是嗤之以鼻。有一位说:“要是一晚上给你几十万呢?”这一回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相视大笑。这刹那间的沉默颇具深意——潜意识总是诚实的。那么,做一次类推的设想:五六作家,说起各种文学奖,一致的意见是:艺术不是为了谁来拍拍你的后脑勺儿。此一奖——摇头。彼一奖——撇嘴。诺贝尔奖呢?—— 我总想,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以及随后的大笑?几位淑女沉默之后的大笑令人敬佩。她们承认了几十万元的诱惑,承认自己有过哪怕是几秒钟的动摇,然后以大笑驱逐了诱惑,轻松坦然地确认了以往的信念。若非如此,沉默就可能隐隐地延长,延长至魔魔道道,酸甜苦辣就都要来了。很难有绝对公正的评奖这谁都知道,何不实实在在把诺贝尔奖看作是几位瑞典老人对文学——包括中国文学——的关怀和好意?瑞典我去过一次,印象是:离中国真远呀。二十八残疾人中想写作的特别多。这是有道理的,残疾人与写作天生有缘,写作,多是因为看见了人间的残缺,残疾人可谓是“近水楼台”。但还有一个原因不能躲闪:他们企望以此来得到社会承认,一方面是“价值实现”,还有更具体的作用,即改善自己的处境。这是事实。这没什么不好意思。他们和众人一道来到人间,却没有很多出路,上大学不能,进工厂不能,自学外语吗?又没人聘你当翻译,连爱情也对你一副冷面孔,而这恰好就帮你积累起万千感慨,感慨之余看见纸和笔都现成,他不写作谁写作?你又不是木头。以史铁生为例,我说过,他绝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我记得他曾在某一条少为人知的小巷深处,一家街道工厂里,一边做工一边做过多少好梦,我知道是什么样的梦使他屡屡决心不死,是什么样的美景在前面引诱他,在后面推动他……总之,那个残疾的年轻人以为终有大功告成的一天,那时,生命就可以大步流星如入无人之境,他决心赌一把,就像歌中唱的:我以青春赌明天。话当然并不说得这么直接,赌——多难听,但其实那歌词写得很坦率,只可惜今天竟自信到这么流行。赌的心情,其实是很孱弱、很担惊受怕的,就像足球的从决心变成担心,它很容易离开写作的根本与自信,把自己变成别人,以自己的眼睛去放映别人的眼色,以自己的心魂去攀登别人的思想,用自己的脚去走别人的步。残疾,其最危险的一面,就是太渴望被社会承认了,乃至太渴望被世界承认了,渴望之下又走进残疾。二十九二十多年前,残疾人史铁生改变了几次主意之后,选中了写作。当时我真不知这会把他带到哪儿去,就是说,连我都不知道那终于会是一个陷阱还是一条出路。我们一起坐在地坛的老柏树下,看天看地,听上帝的一声不响。上帝他在等待。前途莫辩,我只好由着史铁生的性子走。福祸未卜很像是赌徒的路,这一点由他当时的迷茫可得确证。他把一切希望都压在了那上面,但一直疑虑重重。比如说,按照传统的文学理论,像他这样寸步难行的人怎么可能去深入生活?像他这么年轻的人,有多少故事值得一写?像他这么几点儿年纪便与火热的生活断了交情的人,就算写出个一章半节,也很快就要枯竭的吧,那时可怎么办?我记得他真吓得够呛,哆嗦,理论们让他一身一身地冒汗——见过就要输光的赌徒吗?就那样儿。他一把一把地赌着,尽力向那些理论靠拢,尽力去外面拾捡生活,但已明显入不敷出,眼看难以为继。他所以能够走过来,以及能在写作这条路上走下去,不谦虚地说,幸亏有我。我不像他那么拘泥。就在赌徒史铁生一身一身地出汗之际,我开始从一旁看他,从四周看他,从远处甚至从天上看他,我发现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疑问,从里到外根本一个谜团。我忽然明白了,我的写作有他这样一个原型差不多也就够用了,他身上聚集着人的所有麻烦。况且今生今世我注定是离不开他了,就算我想,我也无法摆脱他到我向往的地方去,譬如乡下,工厂,以及所有轰轰烈烈的地方。我甚至不得不通过他来看这个世界,不得不想他之所想,思他之所思,欲他之所欲。我优势于他的仅仅是:他若在人前假笑,我可以在他后面(里面)真哭——关键的是,我们可以在事后坦率地谈谈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的错儿?三十这么着,有一天他听从了我的劝告,欣羡的目光从外面收回来,调头向里了。对一个被四壁围困的人来说,这是个好兆头。里面比较清静(没有什么理论来干扰),比较坦率(说什么都行),但这清静与坦率之中并不失喧嚣与迷惑(往日并未消失,并且“我从哪儿来?”),里面竟然比外面辽阔(心绪漫无边际),比外面自由(不妨碍别人),但这辽阔与自由终于还是通向不知,通向神秘(智力限制,以及“我到哪儿去,终于到哪儿去?”)。设若你永远没有“我是谁”等等累人的问题,永远只是“我在故我玩儿”,你一生大约都会活得安逸,山是山,水是水,就像美丽的鹿群,把未来安排在今天之后,把往日交给饥饿的狮子。可一旦谁要是玩腻了,不小心这么一想——“我是谁”好了,世界于是乎轰然膨胀,以至无边无际。我怀疑,人,原就是一群玩腻了的鹿。我怀疑宇宙的膨胀就是因为不小心这么一想。这么一想之后,山不仅是山,水不仅是水,我也不仅仅是我了——我势必就要连接起过去,连接起未来,连接起无穷无尽的别人,乃至天地万物。史铁生呢?更甭提,我本来就不全是他。可这一回我大半是把他害了,否则他可以原原本本是一匹鹿的。可现在已是“这么一想”之后,鹿不鹿的都不再有什么实际意义。史铁生曾经使我成为一种限制,现在呢,“我是谁”的追问把我吹散开,飘落得到处都在,以致很难给我画定一个边缘,一条界线。但这不是我的消散,而恰是我的存在。谁都一样。任何角色莫不如此。比如说,要想克隆张三,那就不光要复制全部他的生理,还要复制全部他的心绪、经历、愚顽……最后终于会走到这一步:还要复制全部与他相关的人,以及与与他相关的人相关的人,这办得到吗?所以文学(小说)也办不到,虽然它叫嚷着要真实。所以小说抱紧着虚构。所以小说家把李四、王五、刘二……拆开了,该扔的扔,该留的留,放大、缩小、变形……以组(建构或塑造)成张三。舍此似别无他法,故此法无可争议。三十一但这一拆一组,最是不可轻看。这一拆一组由何而来?毫无疑问是由于作者,由于某一个我的所思所欲。但不是“我思故我在”,是我在故我思,我在故我拆、故我组、故我取舍变化,我以我在而使张三诞生。我在先于张三之在,我在大于张三之在,张三作为我的创想、我的思绪和梦境,而成为我的一部分。接下来用得上 “我思故我在”了——因这一拆一组,我在已然有所更新,我有了新在,就是说,后张三之在的我在大于先张三之在的我在。那么也就是说,在不断发生着的这类拆、组、取舍、变化之中我不断地诞生着,不断地生长。所以在《务虚笔记》中我说: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那就是说:史铁生与张三类同,由于我对他的审视、不满、希望以及他对我的限制等等,他成为我的一部分。我呢?我是包括张三、李四、某一铁生……在内的诸多部分的交织、交融、更新、再造。我经由光阴,经由山水,经由乡村和城市,同样我也经由别人,经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绪和梦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与我擦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驻进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锤炼我,融入我而成为我。我原是不住的游魂,原是一路汇聚着的水流,浩瀚宇宙中一缕消息的传递,一个守法的公民并一个无羁无绊的梦。三十二所以我这样想:写作者,未必能够塑造出真实的他人(所谓血肉丰满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写作者只可能塑造真实的自己。——前人也这样说过。你靠什么来塑造他人?你只可能像我一样,以史铁生之心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阴暗去追查张三的阴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张三的光明,你只能以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那么,与其说这是塑造,倒不如说是受造,与其说是写作者塑造了张三,莫如说是写作者经由张三而有了新在,这受造之途岂非更其真实?这真实不是依靠外在形象的完整,而是根据内在心魂的残缺,不是依靠故事的点水不漏,也不是根据文学的大计方针,而是由于心魂的险径迷途。文学,如果是暗含着种种操作或教导意图的学问(无论思想还是技巧,语言还是形式,以及为谁写和不为谁写式的立场培养),我看写作可不是,我希望写作可不要再是。写作,在我的希望中只是怀疑者的怀疑,寻觅者的寻觅,虽然也要借助种种技巧、语言和形式。那个愚钝的人赞成了我的意见,有一回史铁生说:写作不过是为心魂寻一条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条船。那一回月朗风清,算得上是酒逢知己,我们“对影成三人”简直有些互相欣赏了。寻觅者身后若留下一行踪迹,出版社看着好,拿去印成书也算多有一用。当然稿酬还是要领,合同不可不签,不然哪儿来的“花间一壶酒”?我想,何妨就把“文学”与“写作”分开,文学留给作家,写作单让给一些不守规矩的寻觅者吧。文学或有其更为高深广大的使命,值得仰望,写作则可平易些个。无辜而落生斯世者,尤其生来长去还是不大通透的一类,都可以不管不顾地走一走这条路。没别的意思,只是说写作可以跟文学不一样,不必拿种种成习去勉强它;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上厕所也得弄清楚进哪边的门吧。三十三历来的小说,多是把成品(完整的人物、情节、故事等等)端出来给人看,而把它的生成过程隐藏起来,把作者隐藏起来,把徘徊于塑造与受造之间的那一缕游魂隐藏起来,枝枝杈杈都修剪齐整,残花败叶、踌蹰和犹豫都打扫干净,以居高者的冷静从容把成品包扎好,推向前台。这固然不失为一种方法,此法之下好作品确也很多。但面对成品,我总觉意犹未尽。这感觉,从读者常会要求作者签名并好奇地总想看看作者的相貌这件事中,似乎找出了一点答案——那目光中恐怕不单是敬慕,更多的没准儿是怀疑,尤其对着所谓“灵魂工程师”,怀疑就更其深重。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某贵妇寿诞,有人奉上赞美诗,第一句“这个婆娘不是人”,众目惊瞠;第二句“九天神女下凡尘”,群颜转悦。我总看那读者的目光也是说着这两句话,不过每句后面都要改用问号。我便想,那些隐藏和修剪掉的东西就此不见天日是否可惜?岂止可惜,也许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那塑造与受造之中的犹豫、徘徊,是不是更有价值?拆、组取舍之间,准定没有更玄妙动人的心流?但这些,在成品张三身上(以及成品故事之中)却已丢失。为了要个成品,一个个仿真人物、情节和一个完整的故事,就值得把这些最为真切、甚至是性命攸关的心流都扔掉?为一个居高从容的九天神女,就忍心让谁家的老祖宗不是人?三十四在创作意图背后,生命的路途要复杂得多。在由完整、好看、风格独具所指引的种种构思之间,还有着另外的存在。一些深隐的、细弱的、易于破碎但又是绵绵不绝的心的彷徨,在构思的缝隙中被遗漏了,被删除了。所以这样,通常的原因是它们不大适合于制造成品,它们不够引人,不够流畅,不完整,不够惊世骇俗,难以经受市场的挑剔。听说已经有了(或终将会有)一种电脑软件,只要输入一些性格各异的人物,输入一个时代背景或生活环境,比如是战争,是疑案,是恋情,是寻宗问祖,行侠仗义……再输入一种风格,或惨烈悲壮,或情意绵绵,或野狐禅,或大团圆……好了,电脑自会据此编写一个情节曲折的完整故事。要是你对这故事不甚满意,你就悠然地伸出一个手指,轻轻点一下某键,只听得电脑中“嘁哩咔嚓,嘁哩咔嚓”地一阵运行,便又有一个廻异于前的故事扑面而来。如是者,可无穷尽。这可真是了得!作家还有什么用?但很可能这是件好事,在手和脑的运作败于种种软件之后,写作和文学便都要皈依心魂了。恰在脑(人脑或电脑)之聪颖所不及的领域,人之根本更其鲜明起来。惟绵绵心流天赋独具,仍可创作,仍可交流,仍可倾诉和倾听,可以进入一种崭新但其实古老的世界了。那是不避迷茫,不拒彷徨,不惜破碎,由那心流的追索而开拓出的疆域。就像绘画在摄影问世之后所迸发的神奇。三十五因此我向往着这样的写作——史铁生曾称之为“写作之夜”。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你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世界。很可能是第五只眼睛,第三他不是外来者,第四他也没有特异功能,他是对生命意义不肯放松的累人的眼睛。如果还有什么别的眼睛,尽可能都排在他前面,总之这是最后的眼睛,是对白昼表示怀疑而对黑夜秉有期盼的眼睛。这样的写作或这样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缕游魂,看重那游魂之种种可能的去向,看中那徘徊所携带的消息。因为,在这样的消息里,比如说,才能看见“我是谁”,才能看清一个人,一个犹豫、困惑的人,执拗的寻觅者而非潇洒的制作者;比如说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铁生到底是什么,并由此对他的未来保持住兴趣和信心。幸亏写作可以这样,否则他轮椅下的路早也就走完了。有很多人问过我:史铁生从20岁上就困在屋子里,他哪儿来那么多可写的?借此机会我也算作出回答: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三十六这条不大可能走完的路,大体是这样开始的——有一回,我在平时最令此一铁生鄙视的人身上让他看见了自己,在他自以为纯洁之处让他看见了另外的东西。开头他自然是不愿承认。好吧,我说:“你会不会嫉妒?”他很自信,说不会。我说是吗?“那张三家比你家多了一只老鼠你为什么嫉妒?”他说:“废话,我嫉妒他多一只老鼠干吗?”话音未落他笑了,说“这是圈套”。但这不是圈套。你知道什么可以嫉妒,什么不必嫉妒,这说明你很会嫉妒。凡你身有体会的东西你才能真正理解,凡你理解了的品质你才能恰切地贬斥它或赞美它,才能准确地描画它。笑话!他说:“那么,写偷儿就一定得行窃,写杀人犯就一定要行凶吗?”但佛家有言:心既生恨,已动杀机。你不可能不体会那至于偷窃的贪欲,和那竟致杀戮的仇恨。这便是人性的复杂,这里面埋藏或蛰伏着命运的诸多可能。相反的情况也是一样,爱者之爱,恋者之恋,思者之思,绵绵心流并不都在白昼的确定性里,还在黑夜的可能性中,在那儿,网织成或开拓出你的存在,甚或你的现实。三十七还有一回,是在一出话剧散场之后,细雨蒙蒙,街上行人寥落,两旁店铺中的顾客也已稀疏,我的心绪尚不能从那剧中的悲情里走出来,便觉雨中的街灯、树影,以及因下雨而缓行的车辆都有些凄哀。这时,近旁一阵喧哗,原来是那剧中的几个演员,已经卸装,正说笑着与我擦身而过,红红绿绿的伞顶跳动着走远。我知道这是极其正当和正常的,每晚一场戏,你要他们总是沉在剧情里可怎么成?但这情景引动我的联想——前面,他们各自的家中,正都有一场怎样的“戏剧”在等候他们?所有散了戏的观众也是一样,正有千万种“戏剧”散布在这雨夜中,在等候他们,等候着连接起刚刚结束的这一种戏剧,黑夜均匀地铺展开去,所有的“戏剧” 其实都在暗中互相关联,那将是怎样的关联呵!这关联本身令我痴迷,这关联本身岂非更是玄奥、辽阔、广大的存在?条条心流暗中汇合,以白昼所不能显明的方式和路径,汇合成另一种存在,汇合成夜的戏剧。那夜我很难入睡,我听见四周巨大无比的夜的寂静里,全是那深隐、细弱、易与破碎的万千心流在喧嚣,在聚会,在呼喊,在诉说,在走出白昼之必要的规则而进入黑夜之由衷的存在。三十八再有一回是在地坛——我多次写过的那座荒芜的古园(当然,现在它已经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够得上一个成品了)。我迎着落日,走在园墙下。那园墙历经数百年风雨早已是残损不堪,每一块青砖、每一条砖缝都可谓饱经沧桑,落日的光辉照耀着它们,落日和它们都很镇静,仿佛相约在其悠久旅程中的这一瞬间要看看我,看看这一个生性愚顽的孩子,等候此一铁生在此一时刻走过它们,或者竟是走进它们。我于是伫步。如梦如幻,我真似想起了这园墙被建造的年代,那样的年代里一定也有这样的时刻,太阳也是悬挂在那个地方,一样的红,一样的大,正徐徐沉落。一个砌墙的人,把这一铲灰摊平,把这一块砖敲实,一抬头,看见的也是这一幕风景。那个砌砖的人他是谁?有怎样的身世?他是否也恰好这样想过——几百年后,会不会有一个愚顽的人驻足于此,遥想某一个砌墙的人是谁?想自己是谁?想那时的戏剧与如今的戏剧是怎样越数百年之纷纭戏剧而相互关联?但很多动人的心流或命运早已遗漏殆尽,已经散失得不可收拾,被记录的历史不过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三十九历史可能顾不得那么多,但写作应该不这样。历史可由后人在未来的白昼中去考证,写作却是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问路。你可以不问,跟着感觉走,但你要问就必不能去问尸骸,而要去问心流。这大约就是克尔凯戈尔所说的“主观性真理”。他的意思是:“在这些真理中,是不存在供人们建立其合法性以及使其合法的任何客观准则的,这些真理必须通过个体吸收、消化并反映在个体的决定和行动上。主观性真理不是几条知识,而是用来整理并催化知识的方法。这些真理不仅仅是关于外部世界的某些事实,而且也是发扬生命的难以捉摸、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的依据。”四十难以捉摸、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内在心流的黑夜。写作一向都在这样的黑夜中。从我们的知识(“客观性真理”)永远不可能穷尽外部世界的奥秘来看,我们其实永远都在主观世界中徘徊。而一切知识都只是在不断地证明着自身的残缺,它们越是广博高妙越是证明这残缺的永恒与深重,它们一再地超越便是一再地证明着自身的无效。一切谜团都在等待未来去解开,一切未来又都是在谜团面前等待(是呵,等待戈多)。所以我们的问路,既不可去问尸骸,又无法去问“戈多”。但这并不证明人生的无望,那内在的徘徊终于会被逼迫出一种智慧——正如俄罗斯思想家弗兰克在其《生命的意义》中所说: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提出的。我无法全面转述弗氏伟大精妙的思想,我只有向读者推荐他,并感谢刘小枫先生和徐凤林先生让这个只懂中文的铁生读到了他。我的简陋理解是: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之无常的生命意义重又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终于看见了路。四十一说到人心,还要唠叨一句:人性解放,必定善哉?怕是未必。三寸金莲解放成大脚片子当然是好,但大脚就保证不受欺压吗?纳妾是过了景,但公款嫖娼却逢其时。“铁嘴儿”“半仙儿”人人喊打,可造人为神的现代迷信并不绝迹。残疾人走进了奥运会,兴奋剂是否也要走近残疾人了呢?人性中,原是包含着神性与魔性两种可能,浮士德先生总是在。比如一切以商品、利润为号召的主义,谁也甭说谁,五十步恨百步而已。大家都看见了地球的衰危可谁肯后退一步?先下手的并不松手,后下手的更是一肚子冤屈,叫骂着“为富不仁”却加紧行其不仁之事。千年之“禧”全球火爆,偏与神约无关,下一个千年又能怎样?谈判之风像似不坏,可谁跟地球谈判?谁跟大气层谈判?神约既已放弃,人性更容易解放成魔性,或者是,魔性一旦有了人性作招牌,糜菲斯特宏图大展正是一路势如破竹了。平均主义是谁也没法再夸它了,况且,也不太能想像这人间失去竞争会是怎么一种寂寞荒凉。但愚顽的人老是想:竞争干嘛就不能朝着另一种方向?比如说竞争朴素,竞争自家的装修更趋自然节俭,大家的地球更加茁壮丰沛。各种主义冷争热战各执一词,加起来还是画地为牢,不能在现有的主义之外寻找新途吗?四十二愚顽的人多是这样说着说着就跑题,让人笑话你这是在做的什么梦?不过我总是忍不住相信,人原是为了梦想而来,原就是这么乘梦而来的。史铁生是什么?是我的一个具体的梦境。我呢,我是他无边的梦想。我们一向就是这么相依为命,至死方休呵。我常在夜深人静之时问他:怎么样你觉着,活得还好吗?于是由生至死的这一路风光便依次展现,如同录像,你捏住遥控器,可以倒带看看开头,也可以快进先看看结尾,可以无论停在哪一段落再仔细瞧瞧。他握住我的右手,说:“你的手真凉呵。”我握住他的左手:“你的也是,你冷吗?”但这终归是他的问题,是截瘫和尿毒症的问题,肉身问题,是苦海、惩罚、原罪。我的问题是,既入惩罚之地,此一铁生你怎么办?我给他的建议是:最好把惩罚之地看成锤炼之地。但既是锤炼之地,便又有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猜想——我曾经不在这里,我也并不止于这里,我是途经这里。途经这里,那么我究竟要到哪儿去,终于会到哪儿去呢?我不信能有一种没有过程的存在,因此我很有信心地说:我在路上。这就难免还有一问:如此辛辛苦苦,就是为了在路上吗?真是何苦,你干嘛一定要来呀?于是又要想想我是怎么来的了。我说过,就像现在不能离开 过去和未来而是现在一样,我也不能离开别人而是我,我不能离开天离开地离开万物万灵——离开一切他者而是我。那么我是怎么来的?我是从一切中来呵,我是由一切所孕育,所催生的一缕浪动的消息,微薄但是独具。这样的消息并不都是由我决定,但这样的消息不死不灭总是以“我”为名——不信去问所有的人好了,他们无不是以“我”的角度在行走,在迷茫,在领悟。可我又说过,这一颗心盼望着走向宁静。是呀,宁静,但不是空无。怎么可能有绝对的无呢?那不是空无那是我的原在!原在——前人用过这个词吗?恕我无知,倘前人不曾用过,我来解释一下它的意思——那即是神在,我赖以塑造和受造的最初之在。四十三我不断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蓝天,一条小街,阳光中缥缈可闻的一缕钟声,于恐惧与好奇之中铺筑成无限。因而我看着他的背影,看他的心流一再进入黑夜,死也不是结束。只有一句话是他的保佑:“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病隙碎笔 3一从网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到中国孩子和美国孩子学画画之关心点的不同,中国孩子总是问老师“我画得像不像”,美国孩子则是问“我画得好不好”。先说“像不像”,像什么呢?一是像老师的范本,二是像名家或传统的画路。我在电视上见过几个中国孩子比赛水墨画,看笔法都是要写意,但其实全有成规:小鸡是几笔都是几笔,小虾则一群与一群的队形完全一致,葫芦的叶子不仅数目相等并且位置也一样,而白菜的旁边总是配上两朵蘑菇……这那里还有自己的意,全是别人的实呀!三是像真的。怎样的真呢?倘其写意也循成规,真,料必也只是流于外在的形吧。再说“好不好”。根据什么说它好不好呢?根据外在的真,只能是像不像。好不好则必牵系着你的心愿,你的神游,神游阻断处你的犹豫和彷徨,以及现实的绝境给你的启示,以及梦想的不灭为你开启的无限可能性。这既是你的劫数也是你的自由,这样的舞蹈你能说它像什么吗?它什么也不像,前面没有什么可以让它像的东西,因为你只有问自己,乃至问天问地:这,好不好?二国画,越看越有些腻了。山水树木花鸟鱼虫,都很像,像真的,像前人,互相像,鉴赏家常也是这样告诉你:此乃袭承哪位大师,哪一门派。西画中这类情况也有。书法中这样的事尤其多,寿字、福字、龙虎二字,写来写去再也弄不出什么新意却还是写来写去,让人看了憋闷,觉得书者与观者的心情都被囚禁。艺术,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实际中开出虚幻,开辟异在,开通自由,技法虽属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便是写实,也非照相。便是摄影,也并不看重外在的真。一旦艺术,都是要开放遐想与神游,且不宜搭乘已有的专线。曾经我不大会看画,众人都说好,便追去看。贴近了看,看得太快怕人说你干嘛来,看得慢了又不知道看什么,看出像来暗自快慰,看着不像便怀疑人家是不是糊弄咱。后来,有一次,忽然之间我被震动了——并非因为那画面所显明的意义,而是因其不拘一格的构想所流露的不甘就范的心情。一俟有了这样的感受,那画面便活跃起来,扩展开去,使你不由地惊叹:原来还有这样的可能!于是你不单看见了一副画,还看见了画者飞扬的激情,看见了一条渴望着创造的心迹,观者的心情也便跟随着不再拘泥一处,顿觉僵死的实际中处处都蕴藏着希望。三不过,倘奇诡、新异肯定就好,艺术又怕混淆于胡来。贬斥了半天“像”,回头一想,什么都不像行吗?换个角度说,你根据什么说A是艺术,B是创作,而C是胡来?所谓“似与不似之间”,这“之间”若仅是画面上分寸的推敲,结果可能还是成规,或者又是胡来。这“之间”,必是由于心神的突围,才可望走到艺术的位置;可以离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脱离实际沉于梦幻,却不可无所寻觅而单凭着手的自由。这就像爱与性的关系:爱中之性,多么奇诡也是诉说,而无爱之性再怎么像模像样儿也还是排泄。什么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该像什么呢?像你的犹豫,像你的绝望,像你的不甘就范的心魂。但心魂的辽阔岂一个“像”字可以捕捉?所以还得是“好不好”;“好不好”是心魂在无可像处的寻觅。四中国观众,对戏剧,对表演,也多以“像不像”来评价。医生必须像医生,警察千万得像警察,可医生和警察,脱了衣裳谁像谁呢?脱了衣裳并且入梦,又是怎么个像法呢?(有一段相声说:梦,有俩人商量着做的吗?)像,惟在外表,心魂却从来多样。心魂,你说他应该像什么?只像他自己不好吗?只像他希望自己所是的那样,不好吗?可见,“像不像”的评价,还是对形的要求,对表层生活的关注,心魂的辽阔与埋藏倒被忽视。所以中国的舞台上与中国的大街上总是很像。中国的演员,工夫多下在举首投足、一颦一笑的像上。中国观众的期待,更是被培养在这个像字上。于是,中国的艺术总是以像而赢得赞赏。极例是“文革”中的一个舞蹈《喜晒战备粮》,一群女孩儿不过都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跳到台上去筛一种想像中的谷物。筛来筛去,这我在农村见过,觉得真像,又觉得没劲——早知如此,给我们村儿的女子们换身衣裳不得了?想来我们村儿的女子们倒更要活泼得多了。还有所谓的根雕,你看去吧,好好的天之造物,非得弄得像龙像凤,像鹰像鹤,偏就不见那根须本身的蓬勃与呼啸。还是一个“像”字作怪。“不肖子孙”所以是斥责,就因其不像祖宗,不按既定方针办。龙与鹤的意思都现成,像就是了,而自然的蓬勃与呼啸是要心魂参与创造的,而心魂一向都被忽视。五像字当头,艺术很容易流于技艺。用笔画,会的人太多,不能标榜特色总归是寂寞。就有人用木片画,用手指或舌头画,用气吹着墨液在纸上走。有个黄色笑话,说古时某才子善用其臀作画,蘸了墨液在纸上只一坐,像什么就不说,但真是像。玩笑归玩笑,其实用什么画具都不要紧,远古无“荣宝斋”时,岩洞壁画依然动人魂魄。古人无规可循,所画之物也并不求像,但那是心魂的奔突与祈告,其牵魂的力量自难磨灭。我是说,心魂的路途远未走完,未必是工具已经不够使。六外在的“像”与“真”,或也是艺术追求之一种,但若作为艺术的最高鉴定,尴尬的局面在所难免。比如,倘若真就是好,任何黄色的描写都无由贬斥,任何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叫艺术,作者只要说一句“这多么真实”,或者“我的生活真的是这样”,你说什么?他反过来还要说你“遮遮掩掩的你真是那样干么?虚伪!”是呀,许你满台土语,就不许我通篇脏话?许你引车卖浆惟妙惟肖,就不许我鸾颠凤倒纤毫毕现?许你衣冠楚楚,倒不许我一丝不挂?你真还是我真?哎哎,确也如此 ——倘去实际中比真,你真比不过他。不过,若只求实际之真,艺术真也是多余。满街都是真,床上床下都是真,看去呗。可艺术何为?艺术是一切,这总说不通吧?那么,艺术之真不同于实际之真,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艺术是假吗?当然也不是。倒是满街的实际,可能有一半是假;床上床下的真,可能藏着假情假义,一丝不挂呢,就真的没有遮掩?而在这真假之间,心魂一旦感受到荒诞,感受到苦闷有如囚徒,便可能开辟另一种存在,寻觅另一种真了。这样的真,以及这样的开辟与寻觅本身,被称为艺术,应该是合适的。七说艺术之真有可能成为伪善的借口,成为掩盖实际之真的骗术,这可信。但因此就将实际之真作为艺术的最高追求,却不能接受。“艺术源于生活”,我曾以为是一句废话——工农兵学商,可有哪一行不是源于生活吗?后来我明白,这当然不是废话。这话意在消解对实际生活的怀疑。有位大诗人说过,“诗是对生活的匡正”。他不知道“匡正”也是源于生活?料必他是看出了“源于生活”要么是废话,要么就会囿于实际,使心魂萎缩。粉饰生活的行为,倒更会推崇实际,拒斥心魂。因为,心魂才是自由的起点和凭证。是对不自由的洞察与抗议,它当然对粉饰不利。所以要强调艺术的不能与实际同流,艺术,乃“于无声处”之“惊雷”,是实际之外的崭新发生。八“匡正”,不单是针对着社会,更是针对着人性。自由,也不仅是对强权的反抗,更是对人性的质疑。文学因而不能止于干预实际生活,而探问心魂的迷茫和意义才更是它的本分。文学的求变无疑是正当,因为生活一直在变。但是,生命中可有什么不变的东西吗?这才是文学一向在询问和寻找的。日新月异的生活,只是为人提供了今非昔比的道具,马车变成汽车,蒲扇换成空调,而其亘古的梦想一直不变,上帝对人的期待一直不变。为使这梦想和期待不致被日益奇诡、奢糜的道具所湮灭,艺术这才出面。上帝就像出题的考官,不断变换生活的题面,看你是否还能从中找出生命的本义。对于科学,后人不必重复前人,只需接过前人的成就,继往开来。生命的意义却似轮回,每个人都得从头寻找,惟在这寻找中才可能与前贤汇合,惟当走过林莽,走过激流,走过深渊,走过思悟一向的艰途,步上山巅之时你才能说继承。若在山腰止步,登峰之路岂不又被埋没?幸有世世代代不懈的攀登者,如西绪福斯一般重复着这样的攀登,才使梦想照耀了实际,才有信念一直缭绕于生活的上空。九不能把遮掩实际之真的骗术算在艺术之真的头上,就像不能把淫乱归在性欲名下。而实际之真阻断了心魂恣肆的情况,也是常有,比如婚内强奸也可导致生育,但爱情随之荒芜。实际的真与否,有舆论和法律去调教,比如性骚扰的被处罚,性丑闻的被揭露,再比如拾金不昧的被表彰。但艺术之真是在信仰麾下,并不受实际牵制,它的好与不好就如爱情的成败,惟自作自受。一般来看,掩盖实际之真的骗术,多也依靠实际之假,或以实际的利益引诱,哪有欺世盗名者希望大家心魂自由的呢?黄色所以是黄色,只因其囿于器官的实际,心魂被快感淹没,不得伸展。倘非如此,心魂借助肉体而天而地,爱愿借助性欲而酣畅地表达,而虔诚地祈告,又何黄之有?一旦心魂驾驭了实际,或突围,或彷徨,或欢聚,你就自由地写吧,画吧,演吧,字还是那些字,形还是那些形,动作还是那些动作,意味却已大变——爱情之下怎么都是艺术,一黄不染。黄色,其实多么小气,而“金凤(爱)玉露(性)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是诗是歌是舞,是神的恩赐呀谁管得着?其实,对黄色,也无须太多藏禁,那路东西谁都难免想看看,但正因其太多实际,生理书上早都写得明白,看看即入穷途。半遮半掩,倒是撩拨青少年。十我们太看重了白昼,又太忽视着黑夜。生命,至少有一半是在黑夜中呀——夜深人静,心神仍在奔突和浪游。更因为,一个明确走在晴天朗照中的人,很可能正在心魂的黑暗与迷茫中挣扎,黑夜与白昼之比因而更其悬殊。这迷茫与挣扎,不是源于生活?但更是“匡正”,或“匡正”的可能。这就得把那个“像”字颠来倒去鞭打几回!因为,这黑夜,这迷茫与挣扎,正是由于无可像者和不想再像什么。这是必要的折磨,否则尽是“酷肖子孙”,千年一日将是何等无聊?连白娘子都不忍仙界的寂寞,“千年等一回”来寻这人间的多彩与真情。十一不能因为不像,就去谴责一部作品,而要看看那不像的外形是否正因有心魂在奔突,或那不像的传达是否已使心魂震动、惊醒。像,已经太腻人,而不像,可能正为生途开辟着新域。“艺术高于生活”,似有些高高在上,轻慢了某些平凡的疾苦,让人不爱听。再说,这“高于”的方向和尺度由谁来制定呢?你说你高,我说我比你还高,他说我低,你说他其实更低,这便助长霸道,而霸道正是瞒与骗的基础。那就不如说“艺术异于生活”。“异”是自由,你可异,我亦可异,异与异仍可存异,惟异端的权利不被剥夺是普遍的原则。不过,“异”主要是说,生理的活着基本相同,而心魂的眺望各有其异,物质的享受必趋实际,而心魂的眺望一向都在实际之外。但是,实际之外可能正是黑夜。黑夜的那边还有黑夜。黑夜的尽头呢?尽头者,必不是无,仍是黑夜,心魂的黑夜。人们习惯说光明在前面引领,可光明的前面正是黑夜的呼唤呀。现成的光明俯拾即是,你要嫌累就避开黑夜,甭排队也能领得一份光明,可那样的光明一定能照亮你的黑夜吗?惟心神的黑夜,才开出生命的广阔,才通向精神的家园,才是要麻烦艺术去照亮的地方。而偏好实际,常常湮灭了它。缺乏对心魂的关注,不仅限制了中国的艺术,也限制着中国人心魂的伸展。十二“普遍主义”很像“高于”,都是由一个自以为是的制高点发放通行证,强令排异,要求大家都与它同,此类“普遍”自然是得反对。但要看明白,这并不意味着天下人就没有共通点,天下事就没有普遍性。要活着,要安全,要自由表达,要维护自己独特的思与行……这有谁不愿意吗?因此就得想些办法来维护,这样的维护不需要普遍吗?对“反对普遍主义”之最愚蠢的理解,是以为你有你的实际,我有我的实际,因此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可是,日本鬼子据其实际要侵略你,行吗?村长据其实际想强奸某一村民,也不行吧?所以必得有一种普遍的遵守。十三语言也是这样,无论谈恋爱还是谈买卖,总是期望相互能听懂,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就不如各自回家去睡觉。要是你听不懂我的我就骂人,就诉诸强迫,那便是霸道,是要普遍反对的。可是,反抗霸道若也被认为是霸道,事情就有些乱。为免其乱就得有法律,就得有普遍的遵守。然而又有问题:法律由谁来制订?只根据少数人(或国)的利益显然不对吧?所以就得保证所有的人(或国)都能自由发言。说到保护民族语言的纯洁与独立,以防强势文化对它的侵蚀与泯灭,我倾向赞成,但也有些疑问。疑问之一:这纯洁与独立,只好以民族为单位吗?为什么不更扩大些或更缩小些?疑问之二:民族之间可能有霸道,民族之内就不可能有?民族之间可以恃强凌弱,一村一户中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为什么不干脆说“保护个人的自由发言”呢?本当是个人发言,关注普遍,不知怎么一弄,常常就变成了集体发言,却只看重一己了。只有个人自由,才有普遍利益,只因有普遍的遵守,才可能保障个人的自由,这道理多么简单。事实上,轻蔑个人自由的人,也都不屑于普遍的遵守,道理也简单:自由一普遍,霸字搁在哪儿?十四远来的和尚,原是要欣赏异地风俗,或为人类学等等采集标本,自然是希望着种类的多样,稀有种类尤其希望它保持原态,不见得都有闲心去想这标本中人是否活得煎熬,是否也图自由与发展?他们不想倒也罢了,标本中人若为取悦游僧和学者而甘做标本,倒把自己的愿望废置,把自己必要的变革丢弃,事情岂不荒唐?十五前不久,可能是在电视上也可能是在报纸上,见一位导演接受记者采访。记者问:“有人说您的‘中国特色’其实是迎合外国人的口味。”导演说:“不,因为我表现的是人的普遍情感,所以外国人也能接受。”我便想:什么是普遍情感?这普遍是谁的统计?怎么统计的?其依据和目的都是什么?以及被这统计所排除、所遗漏的那些心魂应当怎样处置?尤其,这普遍怎么又成了特色?是什么人,会认此普遍为特色呢?是不是由市场判定的普遍?是不是由外国口味判定的中国特色?一个创作者,敢说他表现的是普遍,这里面隐约已经有了一方“父母官”的影子。一个创作者,竟说他表现的是普遍,谦虚得又似过头,这岂非是说自己并无独到之见?一个创作者,至少要自以为有独特的发现,才会有创作的激情吧?普遍的情感满街都是,倘不能从中见出独具的心流,最多也只能算模仿生活。内在的新异已被小心地择出或粗心地忽略,一旦走上舞台和银幕,料必仍只是外在的像。这样的“创作”,我在想,其动力会是什么呢?不免还是想到了“迎合”,迎合市场,迎合“父母官”,迎合一种故有的优势话语,或者迎合别的什么。未必就是迎合大众,倒可能是麻醉大众。大众的心流原本是多么丰富,多么不拘,多么辽远,怎么迎合得过来?惟把他们麻醉到只认得一种戏路,只相信一种思绪配走上舞台或银幕,他们才可以随时随地被迎合。所以我又想,是否正因为这堂而皇之的普遍,万千独具的心流所以被湮灭,以致中国特色倒要由外国人来判定?还有,为什么要以国为单位来配制特色?为什么不让每一缕心魂自然而然地表现其特色呢?十六别抱怨摆弄实际之真的所谓艺术总是捉襟见肘吧,那是必然。正因为实际走到了末路,艺术这才发生,若领着艺术再去膜拜实际,岂非鬼打墙?所以,艺术正如爱情,都是不能嫌累的事。心魂之域本无尽头,比如“诗意地栖居”可不是独享逍遥,而是永远地寻觅与投奔,并且总在黑夜中。十七要讲真话,勿瞒与骗,这是中国人普遍推崇的品质。可从来,有几人真能做得彻底,真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莫苛求“言必行”吧)倒是常听见这样的表白:“有些话我不能讲,但我讲的保证都是真话。”说实在的,能如此也已经令人钦佩。扪心自问,我自己顶多也就这样。但这绝不是说我钦佩我自己,恰恰相反,用陕北话说:我这心里头害麻烦。翻译成北京话就是:糟心。有点儿像吸毒,自个儿也看不起自个儿,又戒不掉。软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软弱但还是软弱着,虚伪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虚伪却还是“有些话不能讲”——真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就完了吗?钦佩着勇敢者之余,软弱如我者想:岂有此理的深处就怕还藏着另外的道理,未必一副硬骨头就能包打天下。说真话、硬骨头、匕首与投枪,于虚伪自然是良药,但痼疾犹在,久不见轻,大概还是医路的问题。自古就有“文死谏”的倡导,意思也就是硬骨头、讲真话,可这品质世世代代一直都被倡导,或只被倡导,且有日趋金贵之势,岂不令人沮丧?怎么回事?中国人一向推崇的品质,怎么竟成了中国人越来越难得的高风亮节?十八说真话有什么错吗?当然没有,还能是说假话不成?但说真话就够了吗?这就又得看看:除了实际之真,心魂之真是否也有表达?是否也能表达?是否也提倡表达?是否这样的表达也被尊重?倘只白昼在表达,生命至少要减半。倘黑夜总就在黑夜中独行,或聋,或哑,或被斥为“不打粮食”,真,岂不是残疾着吗?比如两口子,若互相只言白昼,黑夜之浪动的心流或被视为无用,或被看作邪念,千万得互相藏好,那料必是要憋出毛病的。比如憋出猜疑和防备,猜疑和防备又难免流入白昼,实际之真也就要打折扣了。这还不要紧,只要黑夜健在,娜拉大不了是个出走。但黑夜要是一口气憋死,实际被实际所囚禁,艺术和爱情和一切就都只好由着白昼去豢养、去叫卖了。失去黑夜的白昼,失去匡正的生活,什么假不能炒成真?什么阴暗不能标榜为圣洁?什么荒唐事不能煽得人落泪?于是,什么真也就都可能沦落到“我不能说”了。十九听说有一位导演,在反驳别人的批评时说:“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是让观众落了泪。”反驳当然是你的权利,但这样的反驳很无力,让人落泪就一定是好艺术吗?让人哭,让人笑,让人咬牙切齿,捶胸顿足,都太容易。不见得非劳驾艺术不可。而真正的好艺术,真正的心路艰难,未必都有上述效果。我听一位批评家朋友说过一件事:他去看一出话剧,事先掖了手绢在兜里,预备哭和笑,然而整个演出过程中他哭不出也笑不出,全场鸦雀无声,直到剧终,掌声虽也持久,但却犹豫,直到戏散,鱼贯而出的人群仍然没有什么热烈的表示,大家默默地走路,看天,或对视为。我那朋友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发呆。他说这戏真好。他没说真像。他说看戏的人中有说真好的,有说不好的,但没见有谁说真像或者不像。他说,无论说真好的还是说不好的,神情都似有些愕然,加上天黑。他说他在那没人的地方坐了很久,心里仍然是一片愕然,以往的批评手段似乎都要作废,他说他看见了生命本身的疑难。这戏我没看。二十我看过一篇报告文学,讲一个叛徒的身世。这人的弟弟是个很有名望的革命者。兄弟俩早年先后参加了革命,说起来他还是弟弟的引路人,弟弟是在他的鼓动下才投身革命的。其实他跟弟弟一样对早年的选择终生无悔,即便是在他屈服于敌人的暴力之时,即便是在他饱受屈辱的后半生中,他也仍于心中默默坚守着当初的信奉。然而弟弟是受人爱戴的人,他却成了叛徒。如此天壤之别,细究因由其实简单:他怕死,怕酷刑的折磨,弟弟不怕。当然,还在于,他不幸被敌人抓去了,弟弟没这么倒霉。就是说,弟弟的不怕未经证实。于是也可以想象另一种可能:被抓去的是弟弟,不是他。这种可能又引出另外两种可能:一是弟弟确实不怕死,也不怕折磨,这样的话世上就会少一个叛徒,多一个可敬的人。二是弟弟也怕,结果呢,叛徒和可敬的人数目不变,只不过兄弟俩倒了个个儿。谁是叛徒无关紧要,就像谁是哥谁是弟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世上确有哥哥这样的人,确有这样饱受折磨的心。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人的那天,我也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呆坐很久,心中全是愕然,以往对叛徒的看法似乎都在动摇。我慢慢地看见,勇猛与可敬之外还有着更为复杂的人生处境。我看见一片蛮荒的旷野,神光甚至也少照耀,惟一颗诉告无处的心随生命的节拍钟表一样地颤抖,永无休止。不管什么原因吧,总归有人处于这样的境地,总归有这样的心魂的绝境,你能看一看就忘了吗?我尤其想起了这样的话:人道主义者是不能使用“个别现象”这种托词的。二十一这样的事让我不寒而栗。这样的事总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你是他,你怎么办?这问题常使我夜不能寐。一边是屈辱,一边是死亡,你选择什么?一边是生,是永恒的耻辱与惩罚,一边是死,或是酷刑的折磨,甚至是亲人遭连累,我怎样选择?这问题在白昼我不敢回答,在黑夜我暗自祈祷:这样的事千万别让我碰上吧。但我知道这不算回答,这惟使黑夜更加深沉。我又对自己说:倘这事真的轮到我头上,我惟求速死。可我心里又明白,这不是勇敢,也仍然不是回答,这是逃避,想逃开这两难的选择,想逃出这最无人道的处境。因为我还知道,这样的事并不由于某一个人的速死就可以结束。何况敌人不见得就让你速死,敌人要你活着,逼你就范是他们求胜的方法。然而,逼迫你的仅仅是敌人吗?不,这更像合谋,它同时也是敌人的敌人求胜的方法。在求胜的驱动之下,敌对双方一样地轻蔑了人道,践踏和泯灭着人道,那么不管谁胜,得胜的终于会是人道吗?更令人迷惑的是,这样的敌对双方,到底是因何而敌对?各自所求之胜,究竟有着怎样根本的不同?我的黑夜仍在黑夜中。而且黑夜知道,对这两难之题,是不能用逃避冒充回答的。二十二对这样的事,和这样的黑夜,我在《务虚笔记》中曾有触及,我试图走到三方当事者的位置,演算各自的心路。大凡这类事,必具三方当事者:A——或叛徒,或英雄,或谓之“两难选择者”;B——敌人;C——自己人。演算的结果是:大家都害怕处于A的位置。甚至, A的位置所以存在,正由于大家都在躲避它。比如说,B不可以放过A吗?但那样的话,B也就背叛了他的自己人,从而走到了A的位置。再比如,C不可以站出来,替下你所担心的那个可能成为叛徒的人吗?但那样C也就走到了A的位置。可见,A的位置他们都怕——既怕做叛徒,也怕做英雄,否则毫不犹豫地去做英雄就是,叛徒不叛徒的根本不要考虑。是的,都怕,A的位置这才巩固。是的,都怕,但只有A的怕是罪行。原来是这样,他们不过都把一件可怕的事推给了A,把大家的罪行推给了A去承担,然后,一方备下了屠刀、酷刑和株连,一方备下了赞美,或永生的惩罚。二十三大家心里都知道它的可怕,大家却又一齐制造了它,这不荒唐吗?因此,很久以来我就想为这样的叛徒说句话。就算对那两难的选择我仍未找到答案,我也想替他问一问:他到底错在了哪儿?他不该一腔热血而做出了他年轻时的选择吗?他不该接受一项有可能被敌人抓去的工作吗?他一旦被抓住就不该再想活下去吗?或者,他就应该忍受那非人的折磨?就应该置无辜的亲人于不顾,而单去保住自己的名节,或单要保护某些同他一样承诺了责任的“自己人”吗?我真是找不出像样的回答。但我不由地总是想:有什么理由使一个人处于如此境地?就因为他要反对某种不合理(说到底是不合人道之理)的现实,就应该处于更不人道的境地中吗?我认真地为这样的事寻找理由,惟一能找到的是:A的屈服不仅危及了C,还可能危及“自己人”的整个事业。然而,倘这事业求胜的方法与敌人求胜的方法并无根本不同,将如何证明和保证它与它所反对的不合理一定就有根本的不同呢?于是我又想起了圣雄甘地的话: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获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种方法。这话也可引申为: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获得人道,人道本身就是方法。那也就是说:人道存在于方法中,倘方法不人道,又如何树立人道,又怎么能反对不人道?二十四这真正是一道难题:敌人不会因为你人道,他也就人道。你人道,他很可能乘虚而入,反使其不人道得以巩固。但你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你就也蔑视了人道,你就等于加入了他,反使不人道壮大。仇恨的最大弊端是仇恨的蔓延,压迫的最大遗患是压迫的复制。“自己人”万勿使这难题更难吧。以牙还牙的怪圈如能有一个缺口,那必是更勇敢、更理性、更智慧的人发现的,比如甘地的方法,比如马丁·路德·金的方法。他们的发现,肯定不单是因为骨头硬,更是因为对万千独具心流更加贴近的关怀,对人道更为深切的思索,对目的更清醒的认识。这样的勇敢,不仅要对着敌人,也要对着自己,不仅靠骨头,更要靠智慧。当然,说到底是因为:不是为了坐江山,而是为了争自由。电视中正在播放连续剧《太平天国》。洪秀全不勇敢?但他还是要坐江山。杨秀清不勇敢?可他总是借天父之口说自己的话。天国将士不勇敢吗,可为什么万千心流汇为沉默?“天国”看似有其信仰,但人造的神不过是“天王”手中的一张牌。那神曾长了一张人嘴,人嘴倘合王意,王便率众祭拜,人嘴如若不轨,王必率众诛之,而那虚假的信仰一旦揭开,内里仍不过一场权力之争,一切轰轰烈烈立刻没了根基。二十五小时候看《三国》,见赵子龙在长坂坡前威风八面,于重重围困中杀进杀出,斩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不禁为之喝彩。现在却常想,那些被取了首级的人是谁?多数连姓名也没有,有姓名的也不过是赵子龙枪下的一个活靶。战争当然就是这么残酷,但小说里也不曾对此多有思索,便看出文学传统中的问题。我常设想,赵子龙枪下的某一无名死者,曾有着怎样的生活,怎样的期待,曾有着怎样的家,其家人是在怎样的时刻得知了他的死讯,或者连他的死讯也从未接到,只知道他去打仗了,再没回来,好像这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在某一天消失,就是为了给他的亲人留下一个永远的牵挂,就是为了在一部中国名著中留下一行字:只一回合便被斩于马下。这个人,倘其心流也有表达,世间也许就多有一个多才多艺的鲁班,一个勤劳忠厚的董永,抑或一个风流倜傥的贾宝玉(虽然他不可能那么富贵,但他完全可能那么多情)。当然,他不必非得是名人,是个普通人足够。但一个普通人的心流,并非普遍情感就可以概括,倘那样概括,他就仍只是一个王命难违的士兵,一个名将的活靶,一部名著里的道具,其独具的心流便永远还是沉默。二十六我的一位已故艺术家朋友,生前正做着一件事:用青铜铸造一千个古代士兵的首级,陈于荒野,面向苍天。我因此常想像那样的场面。我因此能看见那些神情各异的容颜。我因此能够听见他们的诉说——一千种无人知晓的心流在天地间浪涌风驰。实际上,他们一代一代在那荒野上聚集,已历数千年。徘徊,等待,直到我这位朋友来了,他们才有可能说话了。真不知苍天何意,竟让我这位朋友猝然而逝,使这件事未及完成。我这位艺术家朋友,名叫:甘少诚。二十七叛徒(指前述那样的叛徒,单为荣华而出卖朋友的一类此处不论)就正是由普遍情感所概括出的一种符号,千百年中,在世人心里,此类人等都有着同样简化的形象和心流。在小说、戏剧和电影中,他们只要符合了那简化的统一(或普遍),便是“真像”,便在观众中激起简化而且统一的情感,很少有人再去想:这一个人,其处境的艰险,其心路的危难。恨,其实多么简单,朝他吐唾沫就是,扔石头就是。《圣经》上有一个类似的故事,看耶稣是怎么说吧:法利赛人抓来一个行淫的妇女,认为按照摩西的法律应该用石头砸死她,他们等待耶稣的决定。耶稣先是在地上写下一行字,众人追问那字的意思,耶稣于是站起来说,你们中谁没有犯过罪,就去用石头砸死她吧。耶稣说完又在地上写字。那些人听罢纷纷离去……因此,我想,把那个行淫的妇女换成那个叛徒,耶稣的话同样成立:你们中谁不曾躲避过A的位置,就可以朝他吐唾沫、扔石头。如果人们因此而犹豫,而看见了自己的恐惧和畏缩,那便是绝对信仰在拷问相对价值的时刻。那时,普遍情感便重新化作万千独具的心流。那时,万千心流便一同朝向了终极的关怀。于是就有了忏悔,于是忏悔的意义便凸显出来。比如,这忏悔的人群中如果站着B和C,是否在未来,就可以希望不再有A的位置了呢?二十八众人走后,耶稣问那妇女:没有人留下定你的罪吗?答:没有。耶稣说:那我也就不定你的罪,只是你以后不要再犯。这就是说,罪仍然是罪,不因为它普遍存在就不是罪。只不过耶稣是要强调:罪,既然普遍存在于人的心中,那么,忏悔对于每一个人就都是必要。有意思的是,当众人要耶稣做决定时,耶稣为什么在地上写字?为什么耶稣说完那些话,又在地上写字?我一直想不透。他是说“字写的法律与心做的忏悔不能同日而语”吗?他是说“字写的简单与心写的复杂不可等量齐观”吗?或者,他是说“字写的语言有可能变成人对人的强暴,惟对万千心流深入的体会才是爱的祈祷”?但也许他是取了另一种角度,说:字,本当从沉默的心中流出。二十九对于A的位置,对于这位置所提出的问题,我仍不敢说已经有了回答,比这远为复杂的事例还很多。我只是想,所有的实际之真,以及所谓的普遍情感,都不是写作应该止步的地方。文学和艺术,从来都是向着更深处的寻觅,当然是人的心魂深处。而且这样的深处,并不因为曾经到过,今天就无必要。其实,今天,绝对的信仰之光正趋淡薄,日新月异的生活道具正淹没着对生命意义的寻求。上帝的题面一变,人就发昏,原来会做的题也不会了;甚至干脆不做了,既然窗外有着那么多快乐的诱惑。看来,糜非斯特跟上帝的赌博远未结束,而且人们正在到处说着那句可能使魔鬼获胜的话。插队时,村中有所小学,小学里有个奇怪的孩子,他平时替他爹算工分,加加减减一丝不乱,可你要是给他出一道加减法的应用题,比如说某工厂的产值,或某公园里的树木,或某棵树上的鸟,加来减去他把脚丫子也用上还是算不清。我猜他一定是让工厂呀、公园呀、树和鸟呀给闹乱了,那些玩艺儿怎么能算得清?别小看糜非斯特吧,它把生活道具弄得越来越邪乎,于中行走容易找不着北。三十我想我还是有必要浪费一句话:舍生取义是应该赞美的,为信仰而献身更是美德。但是,这样的要求务须对着自己,倘以此去强迫他人,其“义”或“信仰”本身就都可疑。三十一“我不能说”,不单因为惧怕权势,还因为惧怕舆论,惧怕习俗,惧怕知识的霸道。原是一份真切的心之困境,期望着交流与沟通,眺望着新路,却有习俗大惊失色地叫:“黄色!”却有舆论声色俱厉地喊:“叛徒!”却有霸道轻蔑地说:“你看了几本书,也来发言?”于是黑夜为强大的白昼所迫,重回黑夜的孤独。入夜之时,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范,你去听吧,也许你就能听见如你一样的黑夜还在黑夜中挣扎,如你一样的眺望还在黑夜中眺望。也许你还能听见诗人西川的话: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我阅读一个家族的预言/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你不必非得看过多少本书,但你要看重这沉默,这黑夜,它教会你思想而不单是看书。你可以多看些书,但世上的书从未被哪一个人看完过,而看过很多书却没有思想能力的人也不少。三十二中国的电影和戏剧,很少这黑夜的表达,满台上都是模仿白昼,在细巧之处把玩表面之真。旧时闺秀,新潮酷哥,请安、跪拜、作揖、接吻,虽惟妙惟肖却只一副外壳。大家看了说一声“真像”,于是满足,可就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各具心流,与那白昼的“真”和“像”迥异。黑夜已在白昼插科打诨之际降临,此刻心里正有着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从的事,不可捉摸的心流眺望着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顿与迷茫正与黑夜汇合。然而看样子他们似乎相信,这黑夜与艺术从来吃的是两碗饭,电影、戏剧和杂技惟做些打岔的工作,以使这黑夜不要深沉,或在你耳边嘀咕:黑夜来了,白昼还会远吗?人们习惯于白昼,看不起黑夜:困顿和迷茫怎么能有美呢?怎么能上得舞台和银幕呢?每个人的心流都是独特,有几个人能为你喊一声“真像”?唔,艺术已经认不出黑夜了,黑夜早已离开了它,惟白昼为之叫卖、喝彩。真不知是中国艺术培养了中国观众,还是中国观众造就了中国艺术。你看那正被抢救的传统京剧,悦目悦耳,是可以怡然自得半躺半仰着听的,它要你忘忧,不要你动心,虽常是夜场但与黑夜无关,它是冬天里的春天、黑夜中的白昼。不是说它不该被抢救,任何历史遗迹都要保护,但那是为了什么呢?看看如今的圆明园,像倒还是有的可像——比如街心花园,但荒芜悲烈的心流早都不见。三十三夜深人静,是个人独对上帝的时候。其它时间也可以,但上帝总是在你心魂的黑夜中降临。忏悔,不单是悔白昼的已明之罪,更是看那暗中奔溢着的心流与神的要求有着怎样的背离。忏悔不是给别人看的,甚至也不是给上帝看的,而是看上帝,仰望他,这仰望逼迫着你诚实。这诚实,不止于对白昼的揭露,也不非得向别人交待问题,难言之隐完全可以藏在肚里,但你不能不对自己坦白,不能不对黑夜坦白,不能不直视你的黑夜:迷茫、曲折、绝途、丑陋和恶念……一切你的心流你都不能回避。因为看不见神的人以为神看不见,但“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于是神使你看见——神以其完美、浩瀚使你看见自己的残缺与渺小,神以其无穷之动使你看见永恒的跟随,神以其宽容要你悔罪,神以其严厉为你布设无边的黑夜。因此,忏悔,除去低头还有仰望,除知今是而昨非还要询问未来,而这绝非白昼的戏剧可以通达,绝非“像”可能触及,那是黑夜要你同行啊,要你说:是!这样的忏悔从来是第一人称的。“你要忏悔”——这是神说的话,倘由人说就是病句。如同早晨醒来,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别人说你做了什么梦,岂不奇怪?忏悔,是个人独对上帝的时刻,就像梦,别人不得参与。好梦成真大家祝贺,坏梦实行,众人当然要反对。但好梦坏梦,止于梦,别人就不能管,别人一管就比坏梦还坏,或正是坏梦的实行。君不见“文革”时的 “表忠心”和“狠斗私心一闪念”,其坏何源?就因为人说了神的话。三十四坏梦实行固然可怕,强制推行好梦,也可怕。诗人顾城的悲剧即属后一种。我不认识顾城,只读过他的诗,后来又知道了他在一个小岛上的故事。无论是他的诗,还是他在那小岛上的生活,都蕴藏着美好的梦想。他同时爱着两个女人,他希望两个女人互相也爱,他希望他们三个互相都爱。这有什么不好吗?至少这是一个美丽的梦想。这不可能吗?可不可能是另外的问题,好梦无不期望着实现。我记得他在书中写过,他看着两个女人在阳光下并肩而行,和平如同姐妹,心中顿生无比的感动。这感动绝无虚伪。在这个越来越以经济指标为衡量的社会,在这个心魂越来越要相互躲藏的人间,诗人选中那个小岛作其圆梦之地,养鸡为生,过最简朴的生活,惟热烈地供奉他们的爱情,惟热切盼望那超俗的爱情能够长大。这样的梦想不美吗?倘其能够实现,怎么不好?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好梦并不统一,并不由一人制订,若把他人独具的心流强行编入自己的梦想,一切好梦就都要结束。看顾城的书时,我心里一直盼望着他的梦想能够实现。但这之前我已经知道了那结尾是一次屠杀,因此我每看到一处美丽的地方,都暗暗希望就此打住,停下来,就停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能就停在这儿呢?于是我终于看见,那美丽的梦想后面,还有一颗帝王的心:强制推行,比梦想本身更具诱惑。三十五B和C具体是谁并不重要。麻烦的是,这样的逻辑几乎到处存在。比如在朋友之间,比如在不尽相同的思想或信仰之间,也常有A、B、C式的矛盾。甚至在孩子们模拟的“战斗”中,A的位置也是那样原原本本。我记得小时候,在幼儿园玩过一种“骑马打仗”的游戏,一群孩子,一个背上一个,分成两拨,互相“厮杀”,拉扯、冲撞、下绊子,人仰马翻者为败。老师满院子里追着喊:别这样,别这样,看摔坏了!但战斗正未有穷期。这游戏本来很好玩,可不知怎么一来,又有了对战俘的惩罚:弹脑崩儿,或连人带马归顺敌方。这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对叛徒更为严厉的惩罚。叛徒一经捉回,便被“游街示众”,被人弹脑崩儿、拧耳朵(相当于吐唾沫、扔石头)。到后来,天知道怎么这惩罚竟比 “战斗”更具诱惑了,无需“骑马打仗”,直接就玩起这惩罚的游戏来。可谁是被惩罚者呢?便涌现出一两个头领,由他们说了算。于是,为免遭惩罚,孩子们便纷纷效忠那一两个头领。然而这游戏要玩下去,不能没有被惩罚者呀?可怕的日子于是到了。我记得从那时起,每天早晨我都要找尽借口,以期不必去那幼儿园。三十六不久前,我偶然读到一篇英语童话——我的英语好到一看便知那是英语,妻子把它变成中文:战争结束了,有个年轻号手最后离开战场,回家。他日夜思念着他的未婚妻,路上更是设想着如何同她见面,如何把她娶回家。可是,等他回到家乡,却听说未婚妻已同别人结婚;因为家乡早已流传着他战死沙场的消息。年轻号手痛苦之极,便又离开家乡,四处漂泊。孤独的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号,他便吹响小号,号声凄惋悲凉。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国家,国王听见了他的号声,使人把他唤来,问他:你的号声为什么这样哀伤?号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国王。国王听了非常同情他……看到这儿我就要放下了,猜那又是个老掉牙的故事,接下来无非是国王很喜欢这个年轻号手,而他也表现出不俗的才智,于是国王把女儿嫁给了他,最后呢?肯定是他与公主白头偕老,过着幸福的生活。妻子说不,说你往下看:……国王于是请国人都来听这号手讲他自己的故事,并听那号声中的哀伤。日复一日,年轻人不断地讲,人们不断地听,只要那号声一响,人们便来围拢他,默默地听。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号声已不再那么低沉、凄凉。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号声开始变得欢快、嘹亮,变得生气勃勃了。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对,结束了。当意识到它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忽然间我热泪盈眶。我已经五十岁了。一个年至半百的老头子竟为这么一篇写给孩子的故事而泪不自禁,其中的原因一定很多,多到我自己也说不清。不过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的幼儿园,想起了那惩罚的游戏。我想,这不同的童年消息,最初是从哪儿出发的?病隙碎笔 4一有位学者朋友给我写信,说我是 “证明了神性,却不想证明神”。老实说,前半句话我绝不敢当,秉性愚顽的我只是用着傻劲儿,希望能够理解神性,体会神性;而对后半句话我又不想承认。不过确实,在我看来,证明神性比证明神更要紧。理由是:没有信仰固然可怕,但假冒的“神”更可怕——比如造人为神。事实是,信仰缺失之地未必没有崇拜,神性不明之时,强人最易篡居神位。我们几时缺了“神”么?灶王、财神、送子娘娘……但那多是背离着神性的偶像,背离着信仰的迷狂。这类“神明”也有其性,即与精神拯救无关,而是对肉身福乐的期许;比如对权、财的攀争。比如“乐善好施”也只图“来生有报”。这不像信仰,更像是行贿或投资。所以,证明神务必先证明神性,神性昭然,其形态倒不妨入乡随俗。况且,其实,惟对神性的追问与寻觅,是实际可行的信仰之路。二我读书少,宗教知识更少,常发怵与学者交谈。我只是活出了一些问题,便思来想去,又因能力有限,所以希望以尽量简单的逻辑把信仰问题弄弄明白。那位学者朋友还说,我是“尽可能避开认同佛教”。这判断有点儿对。但这点儿对,并不是指“尽可能避开”,而是说我确实对一些流行的佛说有着疑问。大凡宗教,都相信人生是一次苦旅(或许这正是宗教的起因吧),但是,对苦难的原因则各说不一,因而对待苦难的态度也不相同。流行的佛说(我对佛学、佛教所知甚微,故以“流行的”做出限定)相信,人生之苦出自人的欲望,如:贪、嗔、痴;倘能灭断这欲望,苦难就不复存在。这就预设了一种可能:生命中的苦难是可以消灭的,若修行有道,无苦无忧的极乐世界或者就在今生,或者可期来世。来世是否真确大可不论,信仰所及,无需实证。但问题是:三脱离一己之苦可由灭断一己之欲来达成,但是众生之苦犹在,一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吗?众生未度,一己便告无苦无忧,这虽不该嫉妒甚至可以祝贺,但其传达的精神取向,便很难相信还是爱的弘扬,而明显接近着争的逻辑了。争天堂,与争高官厚禄,很容易走成同一种心情。种什么神根,得什么俗果。猪八戒对自己仅仅得了个罗汉位耿耿于怀,凡夫俗子为得不到高级职称而愤愤不平就有了神据。我是说,这逻辑用于俗世实属无奈,若再用于信仰岂不教人沮丧?大凡信仰,正当在竞争福乐的逻辑之外为人生指引前途,若仍以福乐为期许,岂不倒要助长了贪、嗔、痴?(眼下“欧锦杯”正是如火如荼,荷兰球星伯格坎普在批评某一球队时有句妙语:“他们是在为结果踢球。”伯格坎普因此已然超出球星,可入信者列了。因信称义,而不是因结果,而信恰在永远的过程中。四如何使众生不苦呢?强制地灭欲显然不行。劝戒与号召呢?当然可以,但未必有效。这个人间的特点是不可能没有矛盾,不可能没有差别和距离,因而是不可能没有苦和忧的。再怎么谴责忧苦的众生太过愚顽,也是无济于事,无济于事而又津津乐道,倒显出不负责任。天旱了不下雨,可以无忧吗?孩子病了无医无药,怎能无苦?而水利和医药的发展正是包含着多少人间的苦路,正是由于人类的多少梦想和欲望呀。享用着诸多文明成果的隐士,悠然地谴责创造诸多文明的俗人,这样的事多少有些滑稽。当然,对此可以有如下反驳:要你断灭的是贪、嗔、痴,又没教你断灭所有的欲望。但是,仅仅断灭了贪、嗔、痴并不能就有一个无苦无忧的世界;久旱求雨是贪吗?孤苦求助是痴吗?那么,诸多与生俱来的忧苦何以救赎?可见无苦无忧的许诺很成问题。再么就是断灭人的所有欲望,但那样,你最好就退回到植物去,一切顺其自然,不要享用任何人类文明,也不必再有什么信仰。苦难呼唤着信仰,倘信仰只对人说“你不当自寻烦恼”,这就像医生责问病人:没事儿撑的你生什么病?我赞成祛除贪、嗔、痴的教诲,赞成人类的欲望应当有所节制(所以我也不是“尽可能避开认同佛教”),但仅此,我看还不能说就找到了超越苦难的路。五以无苦无忧的世界为目标,依我看,会助长人们逃避苦难的心理,因而看不见人的真实处境,也看不见信仰的真意。常听人讲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忙碌的渔夫在海滩上撞见一个悠闲的同行,便谴责他的懒惰。同行懒洋洋地问:可你这么忙到底为了什么?忙碌者说:有朝一日积攒起足够的财富,我就可以不忙不累优哉游哉地享受生命了。悠闲者于是笑道:在下当前正是如此。这故事明显是赞赏那悠闲者的明智。但若多有一问,这赞赏也许就值得推敲:倘遇灾年,这悠闲者的悠闲何以为继?倘那忙碌的渔夫给他送来救济,这明智的同行肯定拒不接受而情愿饿死吗?这并不是说我已经认同了那位忙碌的人士,其实他与那悠闲者一样,只不过他的“无苦无忧”是期待着批发,悠闲者则偏爱零买零卖。要紧的是还有一问:倘命运像对待约伯那样,把忙碌者之忙碌的成果悉数摧毁,或不让悠闲者有片刻悠闲而让他身患顽疾,这怎么办?在一条忧苦随时可能袭来的地平线上,是否就能望见一点真信仰的曙光了?六再有,以福乐为许诺——你只要如何如何,便可抵达俗人不可抵达的极乐之地——这在逻辑上太近拉拢。以拉拢来推销信仰,这“信仰”非但靠不住,且很容易变成推销者的福利与权柄。比如潇洒的人,他只要说一句“小乐足矣,不必天堂”,便可弃此信仰于一旁,放心大胆去数钞票了。是嘛,天堂惟乐,贪官也乐,天堂尚远,钞票却近,况乎见乐取小,岂不倒有风度?我是说,以福乐相许,信仰难免混于俗行。再看所谓的“虔诚者”。福乐许诺之下的虔诚者,你说他的终极期待能是什么?于是就难辨哪一笔捐资是出于爱心,哪一笔献款其实是广告,是盯着其后更大的经济收益。你说这是不义,但“圣者”可以隔世投资以求来生福乐,我辈不才,为什么就不能投一个现世之资,求福乐于眼下?商品社会,如是种种就算是无可厚非,但不知不觉信仰已纳入商业轨道,这才是问题。逻辑太重要,方法太重要,倘信仰不能给出一个非同凡响的标度,神就要在俗流中做成权贵或巨贾了。再说最后的麻烦。天堂若非一个信仰的过程,而被确认为一处福乐的终点,人们就会各显神通,多多开辟通往天堂的专线。善行是极乐世界的门票,好,施财也算善行,烧香也算,说媒也算,杀恶人(我说他恶)也算,强迫他人行“善”(我说是善)也算……什么?我说了不算?那么请问:谁说了算?要是谁说了都不算,这 “信仰”岂不作废?所以终于得有人说了算——替天行道。于是,造人为神的事就有了,其恶果不言自明。关键是,这样的事必然要出现,因为:许诺福乐原非神之所为,乃人之所愿,是人之贪婪酿造的幻景,人不出面谁出面?七看看另一种信仰是怎么说吧:人是生而有罪的。这不仅是说,人性先天就有恶习,因而忏悔是永远要保有的品质,还是说,人即残缺,因而苦难是永恒的。这样的话不大招人喜欢,但却是事实(非人之所愿,恰神之所为)。不过,要紧的还不在于这是事实,而在于因此信仰就可能有了非同凡响的方向。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惟此才能真正断除迷执,相信爱才是人类惟一的救助。这爱,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的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这样的信仰才是众妙之门。其妙之一:这样的一己之福人人可为,因此它又是众生之福——不是人人可以无苦无忧,但人人都可因爱的信念而有福。其妙之二:不许诺实际的福乐,只给人以智慧、勇气和无形的爱的精神。这,当然就不是人际可以争夺的地位,而是每个人独对苍天的敬畏与祈祷。其妙之三:天堂既非一处终点,而是一条无终的皈依之路,这样,天堂之门就不可能由一二强人去把守,而是每个人直接地谛听与领悟,因信称义,不要谁来做神的代办。八再有,人既看见了自身的残缺,也就看见了神的完美,有了对神的敬畏、感恩与赞叹,由是爱才可能指向万物万灵。现在的生态保护思想,还像是以人为中心,只是因为经济要持续发展而无奈地保护生态,只是出于使人活得更好些,不得已而爱护自然。可什么是好些呢?大约还得是人说了算,而物质的享乐与奢华哪有尽头?至少现在,到处都是一样,好像人的最重要的追求就是经济增长,好像人生来就是为了参加一场物质占有的比赛。而这比赛一开始,欲望就收不住,生态早晚要遭殃。这不是哪一国的问题,这是全人类的问题,因而这不完全是政治问题,根本是信仰问题。人为什么不能在精神方面自由些再自由些,在物质方面简朴些再简朴些呢?是呀,这未免太浪漫,离实际有些远,但严谨的实际务要有飞扬的浪漫一路同行才好。人用脑和手去工作、去治理,同时用心去梦想;一个美好的方向不是计算出来的,很可能倒是梦想的指引。总之,人为什么不能以万物的和谐为重,在神的美丽作品中“诗意地栖居”呢?诗意地栖居是出于对神的爱戴,对神的伟大作品的由衷感动与颂扬,惟此生态才可能有根本的保护。经济性的栖居还是以满足人的物欲为要,地球则难免劫难频仍,苟且偷生。九说到人格的神,我总不大以为然。神自有其神格,一定要弄得人格兮兮有什么好处?神之在,源于人的不足和迷惑,是人之残缺的完美比照。一定要为神在描画一个人形证明,常常阻碍着对神的认信。神的模样,莫如是虚,虚者,非空非无,乃有乃大,大到无可超乎其外。其实,一切威赫的存在,一切命运的肇因,一切生与死的劫难,一切旷野的呼告和信心,都已是神在的证明。比如,神于西奈山上以光为显现,指引了摩西。我想,神就是这样的光吧,是人之心灵的指引、警醒、监督和鼓励。不过还是那句话,只要神性昭然,神形不必求其统一。十我是个愚顽的人,学与思都只由于心中的迷惑,并不很明晰学理、教义和教规。人生最根本的两种面对,无非生与死。对于生,我从基督精神中受益;对于死,我也相信佛说。通常所谓的死,不过是指某一生理现象的中断,但其实,宇宙间无限的消息并不因此有丝毫减损,所以,死,必牵系着对整个宇宙之奥秘的思悟。对此,佛说常让我惊佩。顿悟是智者的专利,愚顽如我者只好倚重一个渐字。任何宗教或信仰,我看都该分清其源和流。一则,千百年中,源和流可能已有大异。二则,一切思想和智慧必是以流而传之,即靠流传而存在。三则,惟在流中可以思源,可以有对神性不断的思悟,而这样的思悟才是信仰之路。我是说,要看重流。流,既可流离神性,也可历经数代人的思悟而更其昭然,更其丰沛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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